第一章 别燕

作者:苏沐梓 著 发布时间:2020-10-14 14:52:27 字数:28483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沿着海岸走去,在丛林的边缘,他止住了脚步。我以为他一定会回眸看我一眼,骄傲地捋平自己的耳朵,为这段旅程画上一个句号,但他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丛林,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1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瘆人的,就好像双休日来临前的周五一样让人爱且恨着。

  清晨八点半的光线刚刚穿窗而入,敲门声就响起。

  “请进。”

  Waka是今天的第一名病患,不称呼她中文名字是因为无从知晓,她的整篇资料卡用了包括中文、英文、日文、西班牙文在内的近十种语言填写,也因此才被幸运抽中为今天裴医生的首位病患。

  裴医生有个怪癖,他只看自己感兴趣的患者。

  “咖啡,还是红茶?”他稍稍挽起衬衫袖,站在吧台征询她的意见。女生摇摇头:“一杯白开水,谢谢。”

  裴燕生为她挑了一款极简的釉彩瓷杯,清洗、旋拧、倾倒,水在空中划出漂亮弧度,之后稳稳落入杯中,漾开细小波纹。明明是极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格外赏心悦目。耳边只余好听的水声,女生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阳光下,Waka的皮肤非常白皙,高鼻梁尖下巴,五官精致又漂亮。他递来水,她双手接过放在桌前,低头时她抚了抚大框眼镜,裴燕生瞧见她眼周围的一圈淡淡青晕。

  “持续失眠?”

  她抬头看他,沉默了。

  “我在公交车上做了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她语气微赧,话匣子倒没有按照他预定的方向发展,他也不恼,挑眉示意她继续。

  Waka的眼神开始朝右移。

  窗帘挡不住日光,闹钟开始上班,她浑浑噩噩地起床洗漱、涂上面霜、画完淡妆。床上的男人还在睡,她砸过去一个枕头。中招的男人不满大叫:“凶婆娘!”女生表情苦恼:“哎,以前总叫我温柔的小宝贝,现在却是凶婆娘。”她和他一边拌嘴一边朝公交车站走去。

  与往常完全无二的一个清晨。

  高峰期间的公交车人墙拥挤本就让她心情堪忧,偏偏视线不经意一瞥,就看到许笛自人群中分拂上车,一步一步朝她和杨树走来。Waka身体内的警报在此刻全线拉响。

  为什么许笛也会乘这辆车?搬家了?是因为他?

  Waka话语稍停,目光与裴燕生相接。

  “所以后来?”

  女生的语气忽然淡了:“我和我男友交往两年后才知道他和前女友还保持有联系,为此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也答应了我和许笛不再来往。我本以为我不在意了,直到在公交车上撞见许笛,我忽然就情绪失控大吵大闹起来,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非要逼着她下车直到我看不见了才肯罢休。其实他们之间连多余的一句聊天都没有,可我就是无法忍受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车上所有人都对着我看,连我男友也是,他们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

  然而裴燕生在她的叙述里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包括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表情里也没有半分“认为自己是疯子”的态度,就连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比最初要利落许多。

  默了会儿,裴燕生笑了笑:“你有生人勿近症。”

  “嗯?”她瞪大眼,表情里传来一抹俏皮味道。

  “你刚进来的时候很紧张,说明你对陌生的环境和人都怀有戒备。”他指了指桌上的水,“水你一口都没喝。”她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大口。裴燕生继续道:“你不绕圈直接说问题,表示你迫切想要摆脱这种情绪。眼神朝右看说明你在回忆,一般人的回忆都是磕绊不顺,而你的表达非常干脆有条理,应该是从事文字工作的。”

  说完这一段话后,裴燕生双手交叉身体朝后靠向椅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里有赞许的情绪转瞬即逝。

  他以指尖轻点了点桌子补充道:“听到别人对你真实想法的解读后不生气反而表示赞同,你情商不错。对于会有这种困扰发生在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你的身上,我只有一个建议。”

  “请说。”她的身体朝前微微倾了倾。

  “和他分手吧。”

  “分手?”

  她“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反应比他预想中要激烈得多。

  裴燕生难以置信眼前身体单薄的女生声音里竟然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我已经27岁了,我和他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现在你让我分手,我怎么去向我妈交代?还有我身边的同事、朋友我怎么去一一解释?我又怎么对得起我为他做出的那些退让、改变以及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那还有资本去和他提分手,可我已经——”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些话,Waka已经在他面前来回晃了数圈,胸口因为情绪波动正剧烈起伏着,而她也正抚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不起,我又失控了……”

  “没关系。”

  她捂着额头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了再折返,停在她身后。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见他递过来一杯蓝莓果汁,她本能摇头:“我不渴。”

  “看着它的颜色。”

  她照做了。

  等了几秒钟,他才提议道:“尝一口试试?花青素对你的眼部疲劳也有舒缓作用。”

  “谢谢你。”说来奇怪,她原本因躁动不安而难以受控的心率竟渐渐变得齐整了。裴燕生一边在她的资料卡上写评语一边说道:“你回去路过超市时也可以买一些蓝莓果汁,冷色调的紫色对安抚你的情绪很有功效。”

  “嗯。”她记下了。

  他的笔尖唰唰疾走,“好了。”刚抬头就看到她的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台式瑞士钟表——滴答滴答,她的眼睛也跟着一眨一眨。

  其实安静下来的她有一种非常别致的美感,即便现下双唇紧抿面色凝重。

  Waka不确定那究竟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了,因为她发现与情绪难控相携而来的还有一种病症,时间遗忘症。

  “啊,对了。”裴医生温和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如果你担心下次再在公众场合发生此类让你难堪的事情,你也可以包里随时备上一瓶。”他送她到门口,对于幽默功效甚微的冷笑话,她还是配合地提了提唇角。

  “再见!”

  “裴医生——”

  他单手插在兜里,应声回头。

  “我想问,”她顿了顿才说,“我到底疯了没有?”

  裴燕生这次的微笑幅度有些大,露出了一排整齐的洁白牙齿,笑意也跟着进到了眼底,“其实你的心底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向我求证呢?”

  Waka离开了。

  她站在风中发呆,楼上裴燕生办公室的窗子开着,他就站在窗边看她一动不动的纤瘦身影。他的身后摊开放着刚从书架上取下来用以确认字义的日文辞典——Waka的中文含义是“和歌”。

  2

  感受到包里持久的震动感时,女生终于恢复知觉,下一秒差点吓出声来,果不其然手机上特别争气地显示着共有36条未读短信,15条语音留言以及3通未接电话,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完蛋了。

  “喂,老板?”

  “纪和歌!”她立刻嫌弃地将手机拿远了些,果然那端传来的咆哮声惊天动地连她周身的空气分子都跟着颤动起来,“纪和歌我要杀了你!今早的专题会,所有高层都在等着你一个人!我说你是因为路上堵车,结果会都结束了你竟然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我限你5分钟内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你就带上你所有的身家给我去死吧!”

  如果她此刻站在老板面前,肯定已经被纷飞四溅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

  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翘班,这是近年来纪和歌做过的最胆大包天的事情了。

  纪和歌揣着出租车票到公司时,所有同事都抬头看她,目光无限哀悯。和歌一路直奔主编室,办公室大门开着,她直接冲了进去,“老板,我……”

  于琳正在打电话,见到头发凌乱外套敞开已滑落至肩膀下,此刻正扶着门大声喘气的纪和歌时,她很不客气地皱眉以眼神示意她噤声。

  “对呢王董,您继续说。”于琳转动着转椅,发出一串太过刻意的笑声。

  纪和歌久等不耐,一咬牙转身朝影印室跑去。

  “莫奈展的策划书在优盘里,快。”

  同事熟练地在电脑上校对与排版,直到熟悉的高跟鞋声“蹬蹬”而来。

  “纪和歌!”

  “老板我的策划书做完了,小林在做排版下印,我保证十分钟后一定会向陈总做出满意的报告!”和歌右手并拢举起,做发誓状。

  于琳勾唇笑,声音凉丝丝:“你以为陈总现在还愿意听你的报告?纪和歌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警告你,整个公司里等着我去培养又比你听话的编辑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说及此还特地以指尖点了点纪和歌的额头,咬牙切齿道:“你别仗着笔杆子好就越来越放肆,姐随时可以炒了你。”

  影印室的小林已经被吓得无法动弹。

  于琳瞪他一眼:“有空发呆还不赶紧给我排版!人家纪和歌的稿子都已经交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很快她的攻击对象再次变成了纪和歌,和歌一直唯唯诺诺地点头,外面的同事投过来的目光无一不充满了同情。只有和歌再清楚不过老板的脾性,于琳是标准刀子嘴豆腐心,刚认识的人或许会被她打击得体无完肤,诚如五年前刚毕业的自己,多少次委屈泪流想直接拍屁股走人,可一旦咬牙挺了过来,于琳会让你知道,同她一路并肩作战到最后的你,会收获多少旁人艳羡不来的风景。

  比如她一手捧红的圈内一线旅行编辑纪和歌。

  “跟我进来。”于琳说。

  “……什么?”听完于琳的话,和歌非常不情愿,“老板,不是我不愿意加班,实在是今晚上有事情。”

  “我是命令你,不是在和你商量。”于琳的丹凤眼已经眯起,唇际往下倾,是动怒的前兆。和歌立刻乖觉闭上嘴。

  “怎么办?”和歌握着手机,一脸愁苦地瘫软在座位上。同事都以为她是被训得太惨,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送来一些零食以示安慰。

  手机预设的提醒铃声再度响起,纪和歌压根不敢看屏幕上跳跃的“猪头生日”四个大字,就赶紧给它切了让手机重新归于睡眠。太虐了,已经因为差点忘记杨树生日惹得他不开心,现在如果被杨树知道自己可能无法陪他过生日的话——纪和歌不敢再想下去。

  说来奇怪,纪和歌的记忆力向来是超凡脱俗的好,比如她经常在入睡前想到了稿子的结构布局或叙述手法,可她懒得下床用纸笔记下构思,就在脑海里反复记,然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纸笔,迅速记下前一晚的灵感,多半一字不差——如此经历屡试不爽,可谁知在几天前和杨树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问她:“亲爱的,今年生日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因为杨树太清楚不过,以纪和歌的性子,但凡萌生了惊喜的小心思,一定会迫不及待与人分享,再要求对方来夸自己。然而当时和歌挽着他手臂的动作一滞,面上尴尬的表情不似作假,杨树的脸色立刻凉了下来:“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和歌脑袋放空半晌才惊呼不妙,偏偏杨树不信她,那一刻她是真的体会到记忆衰退的绝望感的,她只能以大笑掩饰尴尬:“我怎么可能忘记你的生日,你就安心等着吧。”

  “你啊,就是工作太忙太累了。”

  杨树依旧是一副起了嫌隙的表情。

  3

  “真的会有短时遗忘时间的病症?会模糊掉记忆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的具体时间?其实更应当被认定的是:当外界的某些刺激讯号传递给大脑,在已经受到或可能再次受到伤害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为了保护自己而自发性采取的一种手段。”

  裴燕生在平板电脑的记事本里敲下这样一段话。

  Waka对时间的依赖性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而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敲门声响起,秘书走进来:“裴医生,今天晚上的莫奈文化展,您会如约前往吗?”

  三个礼拜前发来的邀请函,裴燕生的编号是002,莫奈的绘画首次运进中国,这是小范围的预演展出,邀请函名额仅有一百位,裴燕生排名第二。

  他的地位很高,但他也相当低调。

  很多人弄不清楚他具体的定位,常常会问道,裴医生是精神科医师吗?

  不是。

  那是心理医生?

  也不是。

  这样解释吧,他什么病都能治,但他并不是什么病都肯治。

  ——那他自己开的那栋诊所会亏本吧。

  ——相反,几乎日进斗金。而且盈亏这事,他从没放在过心上。

  裴燕生想了想:“行吧,拿银灰色的那套西装给我。”

  纪和歌给杨树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盘好头发画了精致如奥黛丽·赫本的妆容,一袭黑色抹胸长裙配上白色蕾丝手套,挎着宴会包,站在展览馆外面的空地上吹风。

  “喂,和歌啊。”杨树的声音都带着笑意,让和歌紧张地闭上了眼。

  “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她摸了摸包里那个精心准备的礼物,声音都有了勇气,“阿树,我会给你惊喜的,你要等我。我和老板说好了,只要这边素材取到了,我就立刻回来陪你。”

  杨树的声音没什么精神,“那我在家等你好了。”

  “谢谢你,阿树。”

  纪和歌将手机放在胸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挂上职业性的笑容,转身朝会场走去。

  而挂了电话的男人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整整一刻钟才恢复生机,周身一片黑暗,他也懒得开灯。

  纪和歌她总是这样忙,加班、出差、升职……仿佛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分昼夜一刻不停,连带着他都觉得累,喘不过气的压抑感受在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鲜明。

  杨树打开手机,目光移到收件箱里两天前的那条短信:“你就心甘情愿和这个凶婆娘在一起?对她忍气吞声?她根本不够爱你。”

  发信人是许笛。

  “她根本不够爱你。”

  七个字组合在一起,杀伤力竟像万千刀刃挥舞而来。公交车上的闹剧本就让他丢脸至极,而后又被许笛的直白呛得不轻,偏偏自己还不肯承认,如果还爱着,他应该能够感受得到才是,可现在的事情发展已经让他对纪和歌的最后一丝期待都归整至零了。

  杨树想了想,在编辑框输入了几个字,发送。

  4

  法国画家莫奈的作品展览位于市郊,馆址是一座十九世纪的法式建筑风格,连片的别墅群弯弯绕绕,相传曾是某一位法国富商回国前捐赠而出,所以即便这里不比市中心繁华,受邀而来的众人也对选址表示理解。

  和歌步入会展,四周一片衣香鬓影,与光色不断变幻的印象派画作达到一种奇异的平衡。无法否认,即便已经在杂志和电视上看过多次,也无法与现场同它们面对面接收到的感官冲击力相提并论。

  “莫奈展的策划书,你写得不错。”于琳的口气淡淡。

  纪和歌不答,眼睛飘向四方,她的默不作声让于琳认定是在赌气。

  “觉得委屈?”

  不提还好,被于琳如此赤裸揭穿,纪和歌只觉眼眶里霎时覆上一层薄雾。她这几天夜里总觉得压力过大无法释放,临时做出翘班的行为虽难以理解,转念一想怕也是为现实所迫。连轴转的工作状态已经严重影响了她与男友的感情,所以才在于琳提出的“要么做掉莫奈展的报告策划书,要么陪我去现场一起参展”这二者加班要求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我有权利感到委屈。”和歌开口,“你不知道倩倩为了能参加这次画展付出了多少努力,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顶掉她,她很伤心,我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你今天故意迟到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于琳毫不客气打断她的反驳,“我向来奖惩分明,只有你觉得不开心了,我才能达到惩罚的效果。”

  纪和歌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

  于琳不再理睬她的小情绪,领着她与前来参展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他们非富即贵,以于琳的话说就是——都是人脉。

  “渠道商是做我们这行一定不能得罪的,还有其他一些商界或政界的人,认识了总没有坏处。假如未来某一天公司倒闭了,你还能寻个下家收容,不至于沦落街头风餐露宿。”纪和歌对她的这些理论向来持中立态度,或许是因为早已认清了自己无法成为“花蝴蝶”的事实。

  “那是王董。”

  于琳侧头,以只有纪和歌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旅世界》的渠道商要换了,王董是政霖实业的老总,这笔单子一定要谈下来。你给我注意一点态度,别摆着一张臭脸。”

  纪和歌想起他就是白天撞见同于琳通电话的那个人。

  王董笑的时候,和歌才看见他镶着金牙。西服也是爱马仕最高调的新款,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于琳面上堆着笑,“王董的身材保养得确实是好呢。”

  “也就平时打打高尔夫之类的,Waka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王董充满打量意味的视线移到于琳身侧的纪和歌身上,和歌被问得讪讪的,于琳替她解围:“她没什么爱好,周末全在单位给我写稿子。”

  “于琳,你对下属可是太苛刻了。”

  “所以今天不是带她来感受艺术的熏陶了嘛!”

  说到艺术,王董立刻炫耀起来:“莫奈的作品那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最爱,我在高中时就写过一篇莫奈的研究报告,还得过奖。”越来越多的人被他的即兴评论吸引了过来,让他好不得意:“就拿这幅《日本桥》来说,你们看他的用色和笔锋,简直是神来之笔。我曾去过好多次日本,就为了能寻到他笔下的这座桥梁,后来还真的被我给找到了!站在那座桥上,我仿佛可以感受到当时莫奈坐在桥下仰望并描绘这座桥的场景,真是——”可他还没结束滔滔不绝的演讲,就被一阵颇为不屑的笑声给打断了。

  于琳瞪了一眼纪和歌,愤怒的情绪全部写在了眼睛里。

  可和歌的确是听不下去了:“1883年底,莫奈和雷诺阿在意大利旅行作画时发现了他梦中的花园,随后他就养成了一边出游作画一边收集花草种子的习惯,直到1990年他在巴黎西北方的一座小镇建了他自己的花园,而《日本桥》就创作于此。这座小镇名叫吉维尼,并非王董您认定的‘他坐在日本当地的桥下一边看风景一边作画’。”

  有人笑了。

  声音非常轻,却入了众人耳。

  王董的脸色霎时变得又难看又尴尬,他看了一眼于琳与纪和歌,袖子一甩转身离开。看戏的众人也都相视一笑,没多久就散了。

  于琳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她以指尖狠狠戳纪和歌的额头,“你啊你啊,什么时候能把你那清高的性子收收!这次被你害惨了!”说完就踩着高跟鞋紧随王董而去。

  纪和歌耸肩,不是对后果完全没有担心的,可是心底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在破土而出——纪和歌你做得好,谁让她偏要勉强你来参展。

  和歌甫一回头,刚巧对上那道漠漠视线。

  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裴燕生一袭银灰色西装倚墙而立,饶有兴趣的目光穿越画作与人群,稳稳落在她的身上。见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裴燕生勾了勾唇角,算是打过了招呼。

  纪和歌立刻别过脸,心里一阵慌乱。她也说不上来为何此刻在这里遇见裴燕生会让自己阵脚大乱,她与他上一秒还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下一刻却又相遇于正常的场合,这个人望向她的目光总是太过审视与直接,他知道自己的软肋,也只需寥寥数语就能窥探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像利箭直中靶心,让她透不过气。

  纪和歌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宴会包,迈步离开。

  散场了。

  市郊的夜风很大,和歌觉得凉。

  于琳与王董一同从会场走出来,和歌在风里眯了眯眼,抬头看着他二人自台阶上慢慢下来。

  王董见到她,脸色依旧不悦,率先走开。于琳的火气消了些,对着和歌无奈摇头,“我不和你一起走了。”

  和歌皱眉:“你要跟他走?”

  “不然呢!”于琳叹口气,指着车对她说,“公司的车借给你,让司机赶紧送你回家,省得你总喜欢拿着出租车的车票找我报销。我和王董再去个饭局,晚上还有一场应酬,你就不用去了。”于琳也没再多说什么,朝王董的车走去。

  车都开远了,纪和歌还发着呆。

  “你们领导对你不错。”

  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到,和歌一回头才发现裴燕生已经淡淡立在自己身后了。

  “她总是凶我。”凶到最后和歌都已经免疫了。

  裴燕生摇头:“她的喜怒不会太明显放在面上,比你成熟,这样其实能更好保护自己。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帮你处理了一晚上的烂摊子。”不用裴燕生点得太透,纪和歌明白他指的是于琳跟王董一起离开这件事。

  和歌只是扁了扁嘴,不予置评。

  她的面色并没有因他的宽慰而和缓,也不急着离开,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明明一整晚都是心不在焉的急切状态。裴燕生看她一眼,温和地说:“既然有她在,你可以不用这么紧张。”

  纪和歌莫名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裴燕生指着她手中的包:“你的宴会包都快被你捏得变形了,整晚两个小时的展览,你的心思全在关注时间。你听演讲的时候眼神飘忽,与人打招呼时笑容也是浮于表面,疲于应付的你常常借机跑到角落,手包里的手机被你每隔几分钟拿出来看一次时间,以及脚尖点地的频率过快,所有的表现都在说明……”

  “够了!”纪和歌动了怒,她提高音量,“裴医生,我敬重你的学术水平,我确实是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中肯的治疗意见,但这不代表我默许了你可以随意研究我,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被说中时便恼羞成怒,患病时尤其难以做到情绪管理,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裴燕生并不打算继续揭穿她,他点点头,“和歌小姐希望在除诊所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作为我的病患,是吗?”

  “你……”和歌有些怔忡,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中文名字。

  裴燕生也不急,他给她缓解的时间,默了默才说:“如果你觉得我白天给你的那个建议接受起来有困难的话,可以退而求其次,建议你开始一段忘记时间的旅行。”

  “忘记时间的旅行?”尚且不明白他具体的意思,裴燕生已经离开了。

  不明白是他衣服光泽太过透亮,还是方才被云层遮住的星星现下都出来冒了泡,纪和歌总觉得自己被纱布紧紧包裹住的心脏现下稍微露出了一些,难得的可以透气了,连带着原本害怕回家见到杨树的心态都有了积极的好转。

  5

  “我回来啦!”

  门锁被旋开的时候,纪和歌愣住了。

  与预想中完全不一样,家里竟然一片漆黑。

  “杨树?”一连唤了几声,都得不到回应,和歌终于接受他不在家的事实。

  “去哪儿了呢,都这么晚了。”和歌一边念叨,一边在家里找寻有无杨树留下的字条。

  一无所获。

  终于不再抱有期待,她接受了一个人的事实。房间被浓稠的夜色侵袭,一静下来就会闷得发慌,她呆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自己整晚的担心都是多余,她拼命催着师傅快些开车送自己到家这件事也仿佛成了一场笑话。

  纪和歌去洗手间,恍惚间看到镜子里妆容已经微微花掉的自己,眼圈红红的,头发上的定型水宛如束缚自己的绳索,还有身上的礼服,所有的一切外界捆绑在此刻显得是如此密不透风。

  和歌洗头冲了澡,被电棒卷烫过的头发特别蓬松,她吹干后索性盘成了花苞,垂下几缕不安分的长发搁在肩头。礼服被换成了宽大的露肩T恤衫,她给杨树煮了长寿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忙完这一切的时候,钟表已经走过了十二点,他的生日过去了。

  凌晨一点,终于听到了门锁旋动的声音。

  “啪嗒”一声,突兀到像是忽然弹开了纪和歌身体里的一根弦。

  杨树的身上有明显的酒气,还哼着歌,心情不错的样子。

  屋子里黑压压的,像是低气压风暴的中心。

  “……和歌?”杨树打开灯,被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纪和歌吓到,他心里忐忑,“你怎么还没睡?”然后转身去挂外套,和歌悠悠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凉丝丝地笑:“等不到你,我睡不着。”

  杨树的背影一僵:“明明是我等不到你。”

  纪和歌冷哼一声,“玩得很开心?”

  “和哥们喝了点酒,临时接到他们的电话,说是要帮我庆祝,我心想你也不在,一个人实在是冷清得要命,就出去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明显是敷衍。和歌猛地将抱枕往沙发上一扔,站起来质问他:“和哪些个哥们?我倒要打电话过去问问,你们都玩了些什么!”

  杨树没料到纪和歌会忽然对他发火,他心里有些虚,但气势上不肯示弱,于是也跟着提高了音量:“你有病啊!”他气不打一处来:“纪和歌是你言而无信不能陪我庆祝,现在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麻烦你收收你这大小姐的性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忍得了的!”

  “你现在觉得我大小姐了?以前你追我的时候怎么……”

  “啪”的一声,杨树狠狠关上了卧室的门,阻断了她还未说完的控诉,将她和他隔绝在了两个空间里。

  太突然了,她没料到他会连话都不肯同她多说一句。

  “滴答、滴答……”周遭一瞬又归于寂静,唯有钟表的走动声如此深入人心。头顶上的灯光在暗夜里显得刺目,让她眼睛莫名酸涩,纪和歌魂不守舍地拉开椅子坐下,默了会儿,她的肩膀忽然不可控制地耸动起来,有液体滴落在碗里,她抬头吸了吸鼻子,而后才用筷子夹着吃了一口面,冰冰凉凉的口感,让胃部霎时涌起一股极度的不适感。

  她原本很饿,一口晚饭都没有吃过,现下却没有半分胃口。和歌在包里翻找纸巾,指尖忽然碰到那个准备好的礼物时,心酸感更加浓郁。包底被一个鼓鼓的瓶子占据,和歌掏出来看,这才想起来是裴燕生送的蓝莓汁,开过瓶,但只喝了三分之一就没再动过。

  果然从前不爱喝的东西,即便治疗效果再明显,习惯依旧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的。

  纪和歌将蓝莓汁丢进了垃圾桶。

  她在沙发上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窗外是个阴天,和歌没和杨树打招呼,直接出门了。

  她到单位后很快就不得不接受最近她做的这一系列不靠谱事情的后果——

  “老板……”

  于琳的面色惨白,撑着额头无力地摆摆手,“你求我也没用了,我觉得这样的惩罚对你来说还是太轻了。”

  轻?纪和歌就差没吐出血来。于琳交代她接下来的任务国家是日本,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安排,她倒没有太过排斥,权当是散心了。可于琳的原话是:“就三天的时间,我不管你在日本哪个城市,关东还是关西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要你三天后交给我的照片和稿子里有栩栩如生的日本桥的描写,记住,是跟莫奈的《日本桥》一模一样的桥梁!稿子写好了就在线传给我审核一遍,然后你立马给我滚回国,拿着稿子去给王董登门道歉。”

  “可是找不到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日本桥。”最后三个字是咬牙切齿蹦出来的。

  纪和歌快哭了。

  怎么跟杨树开口说出差这件事,又成了困扰和歌的问题。

  关于纪和歌高调讽刺王董的事情一早上就传遍了公司,同事们对她的运气实在是无力安慰,只能挨个劝她:“和歌啊,你还是抽空去庙里拜拜菩萨烧烧香吧,这运气实在是背得太可怕了啊。”和歌无力地点头应承:“我会的。”

  和歌掏出手机,它太安静了。

  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还是昨晚的展览前,杨树最近的一条短信也停留在几天前约会看电影的时候。

  不想先低头认错。回想这一路和他开始到现在,凡事几乎都是他主动的,他说过她太多次脾气欠佳,可他最后也总是先低头的那一个,所以这次,她也在等待。等不到的时候她也试着编辑了好多个字的短信,却总在发送的前一秒钟犹豫,然后悉数删得干净,如此反复几次,连自己都觉得无趣。

  认错,看来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纪和歌!”

  和歌从位子上站起来,于琳如一阵风般呼啸到她面前,将东西往她桌上一放,和歌看清楚之后险些没叫出声来:“干吗?”

  “时间宝贵,你的护照和行程单都在这里了,马上给我走!”护照在和歌进到公司的第一天,就被人力资源部要求上交,只有出国的时候才能通过领导签字的方式暂时性地领回来。也因为公司这个变态的规定,和歌被杨树埋怨过:“什么公司啊,连我想跟女朋友出国度个假都这么麻烦。”想来,杨树对和歌工作的不满情绪,原来在那么早前就种下因果的种子了。

  “我不去。”

  “早就料到你会有这个情绪,辞退信在这里,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刚刚申请下来的贷款再回答我。”于琳扬了扬手里的信笺,纪和歌瞪她,险些就要爆发,终于还是将情绪压了下去,“算了。”

  算了,直接走吧,既然无法解决和杨树的矛盾,就先冷静几天吧。

  况且在她心如死灰站起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当她翻开随身笔记本,“忘记时间的旅行”这几个字忽然跳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手中动作一停。那几个字染上了裴燕生淡淡沉静的音调,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冷清却神秘,莫名在此刻撩动了她的心弦。

  她看了一眼行程单上的落地点,关西国际机场。

  之前去的总是在关东,东京之类的地方,关西去的不多,纪和歌在网页上搜了搜离机场最近的城市。

  目光在一幅幅图片中逡巡,最后被四个字吸引——奈良有鹿。

  6

  纪和歌合上了电脑。

  坐在候机室里,姑且先不去想接踵而至的那些烦心事如何处理,方才她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杨树也不在,原本想同他打声招呼的,犹疑了片刻最后也只在冰箱上贴了一张便利贴,提醒他按时吃饭。

  手机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一直发着呆却下不了决心,直到身后的登机口开始慢慢聚起人群排队,像借着人潮的勇气,和歌终于拨通了那串号码。

  心情一路跌宕,在电话呼叫音中她拼命组织着语言,却没料到杨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她就掐断了电话。

  纪和歌感觉整个身体仿佛一瞬间被冷水浇透,冻住了。

  强压很久的眼泪忽然就跟着落下来,委屈这种情绪不是她想控制就能管理好的,从前一直将她捧在手心的杨树,现在竟然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将她花费很久才攒起的勇气瞬间击空。周围经过的人群间或撇过头看她一眼,又别过头,再看一眼,一边小声议论,纪和歌猛地拖起双肩包站起来毫不客气地瞪回去:“看什么看!”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抹了一把鼻子朝队尾走去。

  “谁的电话?”

  杨树还在看着屏幕发呆,许笛忽然从身后圈住他的脖颈,他慌忙切了屏幕,笑容不太自然:“没什么要紧的事。”许笛的发丝垂下来,滑到他胸前,她的侧脸和他相蹭,有些无奈地冲他撒娇:“是纪和歌在催你回家?”

  他没做声。

  脸色沉着,生日那晚原本是想报复纪和歌的冷落,并非真心想和许笛复合,可事情的发展渐渐不受他的控制,这两天刻意避着和歌,一方面是还没想好怎么同她和解,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内心被愧疚感折磨,不敢去见她。所以在她打来电话时,本能就切掉了,但真的挂断手机陷入一片死寂,他又会后悔,他明明很想听一听她的声音,想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又实在厌倦极了她的咄咄逼人。

  许笛见他情绪不佳,便从后方滑到前方坐进他怀里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她双手还勾着他的脖子,仰起头嘟嘴朝他笑:“不嘛,我不让你走,原本就打算给你准备一份大餐的,你走了这些就没意义了,反正你家纪和歌肯定也是打电话给你说要加班,你回去了也只能孤零零地叫外卖吃,我会心疼的。”

  杨树心里微微一颤,他确实已经记不起上次在家里好好吃一顿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许笛还在不停摇着他肩膀,杨树双手覆上她的手,已经开始动摇了。

  “那真不走了?”

  杨树点点头,“不走了,留下来看看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耶!”许笛跳起来,在他侧脸亲了一下,“那你乖乖等着。”

  见许笛进了厨房忙碌,杨树狠下心将手机关了机。

  飞机落地日本,纪和歌戴上了墨镜,关西机场外的天空明媚到刺目,和歌朝JR线的方向走,行李不多,脚步却铅一般重。

  打开手机,收件箱里空空荡荡的,像她此刻的心情。纪和歌点开通讯录,给侑子发了消息,原本只是想试下手机的网络是否通畅,很快就等来了侑子的回复,说会去奈良等她,结尾处还配上激动的爱心表情,是她的风格。

  纪和歌轻舒一口气,将手机丢进包里不再去看。

  沿途的风景很绿很空旷,年复一年却似乎无甚变化。

  三年前她第一次接到出国写旅行文章的任务时,目的地就是日本,那时日本在读者们心中还是如电影《情书》描述般的旧时文艺。和歌心气高,她一心想要展现更年轻更清新更多色彩的日本,因此天天在于琳面前念叨需要一个好相机。

  于琳终于被她烦怕了,在她信誓旦旦打包票并立下了“如若损坏设备则以一个季度的工资奖金来相抵”的字据后,于琳大笔一挥,批准器材部将最新购入的上十万的单反借给她出差。

  “纪和歌,这相机要是坏了,你也就死在日本别给我回来了!”

  和歌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威胁,垂涎着相机的小眼神都快亮得发光了,她捧着心肝宝贝不断重复说:“老板你放心,我一定把它看得比我命还重要!机在我在,机亡我亡!”

  所以当纪和歌可劲儿拿着相机拍的时候,未免太得意忘形招了人眼红,于是当她在一家卖章鱼小丸子的路摊上买吃的,刚卸下相机准备掏钱结账时,前后不过数十秒钟,相机便被身侧的人拽起就跑!

  那一瞬间,纪和歌宛如被雷电劈中,神思不复清明。她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追,一边狂奔一边大叫,脸都涨得通红嗓子也喊哑了可她跟抢东西的那男人距离是越拉越大,和歌着急,便朝路边一陌生姑娘的电瓶车奔去:“车借我用用,等会就还你!”说是借,实则跟抢差不多,留下那个姑娘在她身后大声嚷嚷,纪和歌却连头都不回,弓着肩加足了马力朝那男人冲去!

  后来侑子问起她怎么能那样“大义凛然”地强抢自己的车,和歌好不委屈答道:“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闯祸了,相机丢了我回国就要被于琳整死了,其他东西我哪里顾得上,满心只想着要抢回相机。”

  好不容易待和歌追上那个男人,奈何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二人相持许久,和歌被推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肯放手,就在这时,电瓶姑娘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就对着纪和歌大叫:“你干吗抢我车!”

  和歌满眼焦急:“麻烦你帮我报警,他抢劫我!”

  一听抢劫,电瓶姑娘立刻来了劲,她磨了磨拳头,男人觉得好笑得紧,刚想给她一点教训,谁料电瓶姑娘左一记勾拳右一记飞腿,动作快到一气呵成,打得那男人叫苦不迭,相机脱手而飞,纪和歌看着相机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七魂都被吓走了五魄,她顾不上痛,立刻飞身朝相机下坠的方向扑去,最后抱着相机整个人重重砸在了花坛沿上,那惨状看得电瓶姑娘连忙遮眼。

  女生之间的友谊发展总是相当迅速,前一秒还是一个抢车贼一个蛮力女,现下从警局录完口供出来,二人已是欢快地勾肩搭背相见恨晚了。和歌一口流利的日文让侑子错以为她同自己一样是京都人,得知她其实是来自中国的旅行杂志编辑时,侑子简直新奇极了。

  一想起古灵精怪、短发大眼的侑子,和歌就想笑。虽然有她在身侧时会一刻不停地要说话、要吃东西,叽叽喳喳得像只雀鸟,但确实会因为这只雀鸟的存在而让人感到心情愉悦。

  这只雀鸟曾对她说,她的名字同奈良附近的和歌山县如出一辙,那时和歌就想去看一看奈良,想在太平洋边的和歌山住几晚,想闻着风中芳草的香气慢悠悠醒过来,可谁会知道她在工作中疲于奔命,一晃已是这么久。

  “Waka!”

  还隔得老远,就听到清脆的女声。在距和歌五六米的地方,身穿一袭亮红色连衣裙的姑娘将太阳帽拿在手里不断朝她挥舞。不待纪和歌走近,侑子已是万分激动地抱住了她,“Waka,我可想死你了。”

  “你的皮肤……”

  “啊哈哈,我刚刚从毛里求斯回来。”侑子揉了揉自己的脸,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是上次电话里你和我推荐的那些地方,和歌你真的很厉害呢,你写的那些旅行日记几乎涵盖了当地所有的精华,我去之前真的没有想到非洲会有这样棒的地方。”侑子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的脸色已经晒成了蜜蜡色,浑身上下都是运动后精神饱满的健康气息,步伐矫健,与纪和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

  见和歌满脸疲惫,侑子主动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一路步行至最里面一间公寓房,侑子踮脚从廊檐左数第三个盆栽里找出了钥匙开门,“这里是我朋友的住所,他暂时不住这儿,你可以安心待着。”她的明媚笑容让和歌完全卸下心防,“谢谢你。”她答道。

  “Waka的脸色很不好呢。”

  侑子一边打开冰箱一边打量正在参观房子的纪和歌,眼前的和歌满腹心事,面上疲倦尽显,与上次机场挥别的那个神采奕奕的她,相距甚远。

  “嗯,最近挺累的。”

  “是工作不顺利吗?”

  纪和歌没有立刻回答,她仰着头观看天花板的装帧,非常简洁安宁的设计,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是木制,没有多余烦冗的东西,显得干净极了。

  “侑子,你看过莫奈的《日本桥》吧。”

  “那幅画可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可是莫奈的画展最近不是去你们中国了?并没有来日本啊。”

  侑子眨着无辜的眼睛,眼看着和歌的面色愈发灰败,有些担心:“Waka身上好像真的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呢?”

  “我没事,就是最近有些累,所以休了假。”为免侑子担心,和歌还朝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绵软无力,未及侑子的眼神更深一步探访表情踪迹,和歌已是匆忙转身,早前因为杨树的事情分神,并未顾得上担心公差,现在看来在日本这段时间注定是无法真正做到身心放松的。

  犹疑间侑子的手臂圈上了她的肩,一边摇晃一边宽慰道:“Waka要不要和我一起喝点酒,喝完之后就能放松了。”

  两瓶果酒,一瓶是青柠口味,一瓶是橙子口味,侑子让她先选,纪和歌盯着她拿在手里的两瓶酒,忽然开了口,声音轻到都不像是自己的:“有没有紫颜色的?”

  “什么?”

  “我是指,紫颜色的果酒。”她指了指冰箱。

  侑子懂了她的意思,回头又翻找,“找到了。给你,提子味的。”

  和歌赧然,侧过头接起来喝了一口低声道了谢。

  “Waka是在烦恼恋爱的事情吗?”

  侑子也踢掉拖鞋,盘腿在她身侧坐下,大大喝了一口果酒,“Waka的事业那样成功,能让你这样劳神特意跑到日本来散心,是不是和杨树闹了矛盾?”

  “怎么可能。”和歌大叫掩饰,心跳却不断加速。

  “也对哦,杨树对你一直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吵架。”

  和歌沉默着,想接口说“是啊”,可是这两个字却在舌尖徘徊,怎样都说不出口。

  “其实,是工作上的事情。”

  侑子停下喝酒,歪头看她,“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听完纪和歌的困扰,侑子也变得沉默,把一向明朗的侑子都带得如此消沉,和歌忙摆手,“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侑子你肯听我说完,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她朝侑子笑了笑,侑子递过酒:“就当来这里散心了,工作的事情回国再想,干杯!”

  和歌同她碰了杯。

  淡淡的微甜果酒味入喉竟意外让她心情变得舒缓,盘腿坐在阳台的榻榻米上,侑子在她身侧不断说着最近影视剧里搞笑的片段,偶尔也能逗笑她,她抬头看头顶的莹白月光,径直照下来洒满大地,也像是要覆满她全身一般。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安宁而完美,唯独被她放在身侧的手机,自始至终安静得让她心酸。

  这么晚了,他发现我不见了,是生气,还是担心更多呢?

  7

  杨树从许笛家回来时已过了十点。

  家里灯光暗着,他以为她睡了,可很快就发现空气里没有熟悉的气息,推开卧室门、书房门、洗手间门,无一例外全部没有纪和歌的身影。

  “真把公司当家了。”杨树一边抱怨一边拉开冰箱门,想喝酒。心寒的感觉是在看到和歌留下的便利贴时达到了顶峰,提醒他按时吃饭?这算示好还是认错?或者只是纪和歌她觉得他可怜所以扔过来的一点点疼惜,就好像在说“你看,我都提醒你要按时吃饭了,你怎么还能说我一点都不关心你呢?”

  杨树越看越生气,他用力将便利贴撕个粉碎,朝地上丢去。生完气后又觉得自己分外可悲,果然在公主的世界里是永远没有错的,无论遭遇什么,她们只需要骑士的臣服即可。

  另一边,对这一切茫然不知的纪和歌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时阳光很热烈,侑子离开前帮她开了卧室的落地窗,大风吹进来带起洁白纱帘飘起好看的弧度,她赤脚走出来,地板外沿有露珠遗留的凉气,头顶的风铃声清脆动听,院落里的竹篱上正停着数只蜻蜓,扑闪着翅膀,和歌闭上眼,大口呼吸这满世界的宁静绿意。

  奈良公园。

  因为不是出任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随身携带照相机,纪和歌沿着河塘边沿散步,游客很少,四处可见奈良的鹿,鹿群都懒洋洋的,见她盯着,也都仰直了脖子,回看她。

  空气有些寒意,她出门时披了件大红外套,长发因前一日的睡姿变得略有蜷曲,唇上的口红让她脸色看上去稍微精神了些,现下满屏的绿色中有她这一点红反而显得有了一丝生机。

  默了会儿,鹿儿们像说好了般朝她跳着奔去。

  一晃一晃的跳跃动作,等纪和歌意识到,它们的目标真的是她时,反而有些出乎意料地不知怎么办。

  不一会儿,她的身边便围满了鹿,它们全仰脖朝她的手蹭去,那湿热的黏意顺着手心传来,仿佛它们都认定了那里面有好吃的。和歌为刚刚经过卖“鹿仙贝”的摊头却没有驻足而叫苦不迭,只能不断缩着手试图同这群鹿获得交感:“等等等等,我这里没有吃的,你们让一让好吗?哎哎哎,我没让你们舔我的手!”

  然而鹿群根本听不懂她的话语,反而逼得她步步后退,成年公鹿头上的鹿角长得非常漂亮,但如果蹭起人来,却是不大舒服。纪和歌将手臂举得很高,它们够不着也不肯罢休,一个个咬着她的包包、衣角不肯松开,可怜她今天出门还穿了一双细高跟,又要担心踩到身后的鹿,又忍不住想逃,一不当心,右脚朝后移时碰到了石块,脚下一崴,伴着“砰咚”一声,纪和歌重重摔倒在地。

  眼看着鹿群蠢蠢欲动朝自己探头而来,纪和歌匆忙别开脸,以手挡住。

  然而,并没有等到意想之中的“袭击”,时间仿佛停滞一般,过了一会儿,和歌才慢悠悠睁开眼,透过手指缝朝前看去。

  她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站在了离她不过十米的地方。

  裴燕生笔直地立在那儿,一身休闲打扮,不似前两次见他时那般高高在上,反倒平添了几分自然柔和的感觉。他的周身围着五六只鹿,全都仰着脖子觊觎着他手里的“鹿仙贝”,像是撒娇的孩童在对他示好。裴燕生唇畔带着极淡笑意,他像是极有经验,面上不见一丝慌乱,一只一只把鹿群调教得很好。

  纪和歌愣住了,她不记得自己在草地上坐了多久,直到裴燕生将鹿群悉数散去后,他的目光投向她,她才有了一丝回神。

  裴燕生伸出的手闯入她眼帘,她掀起眼帘看他一眼,没有什么反应,他问她:“还想继续坐下去?”

  纪和歌立刻将手递给他,借了他的力想站起来。

  霎时间一阵疼痛自右脚踝处袭上全身,纪和歌没立稳直直地又往前撞,正巧撞上裴燕生的胸膛,她的下巴狠狠砸在了他的肩头,和歌瞪大眼,双手还维持着紧抓他衣袖的动作。

  “纪小姐?”

  “不好意思。”她意识到失态,赶紧松手,却没料到这一松手又是没立稳,右脚的受力似乎让疼痛加剧。见她眉峰紧皱,裴燕生眼神下移,霎时就了然于心,在她即将摔倒之际,他一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后再慢慢松开手,拉开距离。

  纪和歌道了谢,脚痛让她没有力气发作,却还是忍不住在看到断掉的鞋跟时嘟囔了一句:“多好的一双鞋,可惜了。”

  裴燕生却笑了,“没见过谁来公园是穿风衣和高跟鞋的。”

  纪和歌冷冷回他:“也没见过哪个医生一天到晚跟着病人的,竟然还跟出国来了。”

  “看来纪小姐非常不愿意见到我。”

  “知道就好。”

  “这样啊。”像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她的话语,裴燕生淡淡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打扰纪小姐了。”

  眼见他当真要走,纪和歌急了,她忍住痛踩着高跟鞋想追他,实在气急又大叫:“喂裴燕生,我都疼成这样了,你怎么说走就走!”

  裴燕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回头看她,眼见她耷拉着脑袋,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左脚上,红色的风衣也乱糟糟地披在身上,明明是在服软,眼神却还挺倔。裴燕生叹一口气:“送你回去休息吧。”

  “走不了路。”她小声。

  “忍一忍走到车那里就行了。”

  纪和歌一坐上车就忍不住将鞋子全脱了,裴燕生从后视镜里看她痛苦万分地揉着脚,完全不把他当外人的模样,他咳了咳,“酒店在哪儿?”

  纪和歌头也没抬就报了地址,裴燕生没多问,将车开了出去。

  送她回到住所时,纪和歌倒是突然反应过来,不肯让他进门,裴燕生在门口立着,听着屋子里一阵乒乓乱响,猜测她应该在找东西。

  他猜得不错,纪和歌非但没找着药水,反而不小心将椅柜上的东西撞到地上,她捡起来放回原位,视线不经意瞥到自己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记事本,和歌皱眉,盯着那里看了许久,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但她却说不出来具体有什么不对劲。

  “咚咚咚。”

  听见敲门声,和歌应了一声,单脚跳着开了门,看到裴燕生站在门外,她语气颇嫌弃的样子:“你还没走?”

  作为医生的本能驱使,裴燕生擅自换鞋走了进来,纪和歌瞪眼大叫道:“喂裴燕生,谁允许你进来了,你要干吗?”

  “涂过药了?”他手中的动作不停,纪和歌声音立刻弱下来,她摇了摇右脚,“没那么疼了。”

  见他打开厨房最上面一排的柜子,她叫道,“你怎么乱翻别人东西?”

  “这一看就不是你家,既然我和你都是客人,为什么只能你乱翻而我不行?”好像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纪和歌瞧着客厅里被自己弄得乱糟糟的现状,不免回想起昨天刚入住时这里的整洁,心下一阵唏嘘,可她感到唏嘘也就算了,裴燕生这一脸嫌弃的表情又是怎么了。

  裴燕生顺利找到了药酒,将她扶坐在沙发上:“涂上去可能有些烧疼,不过比你强撑着要好。如果你想出门,最好穿拖鞋。”

  她任凭他帮她包扎,乖乖地没再多话,直到他站起来说:“纱布没有了,我去买一些。”

  “这里附近有便利店?”

  “你要买什么?”

  她指了指冰箱,“昨天和我朋友喝了几瓶冰箱里的酒,想去帮主人补点回来。”

  裴燕生默许了。

  纪和歌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果然听话地穿了一双拖鞋,一只脚穿着短袜,一只脚包着纱布,外套由红色风衣换成了米白色的长款针织衫,头发也懒懒盘了上去,看上去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裴燕生走到车边一回头,见她一蹦一蹦地朝他而来,白天正好的日光打在她身上,他恍然觉得那日在办公室诚惶诚恐问自己是不是疯了的如小鹿般受惊的女生,同眼前柔和安宁的女生,似乎有天差地别之感。

  超市离住的地方很近,这么近的距离却依旧开车,她也清楚,是因为她的脚。

  一进入超市,裴燕生轻车熟路地朝目标走去,纪和歌闲闲地跟在他不远的身后,经过物架时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从右边取下日用品放在手心里研读日文说明,她看到博朗剃须刀的时候眼睛忽然一亮,家里的剃须刀早该换了,她一直没时间去超市给杨树买,这几天她每每想先同杨树说话却总碍着面子不肯先示弱,这下可逮着机会了。

  和歌想着不如现下就拍了剃须刀的照片发给杨树问他的意见,也算是间接解释了自己这几天出差在日本。可这种自我愉悦心情还没保持一分钟,和歌又想到这几天她没回家他也不闻不问,心里便又变得酸涩无比。

  裴燕生已经挑好了药酒与纱布,一回头就看见她失神愣在两排物架间,有人推着手推车从她身边穿过时她也维持着呆呆的表情,被撞到了也没反应,一手捧着什么东西,一手在身上摸索。

  “怎么了?”他几步走近。

  纪和歌抬头看他的那一眼,裴燕生有些吃惊,她的表情很无助,仿佛刚刚哭了一场。

  “手机……我的手机好像没带。”

  裴燕生还未答话便被身后正在购物的一对夫妻撞了下,险些没站稳,情急之下仍不忘将正恍神的纪和歌护到自己身侧,她的神思恍惚许是方才受了刺激,如果不及时控制也许又会像之前一样在公众场合随意发作。

  裴燕生抓起她的手臂往稍宽敞一些的地方走,“我陪你买完就去刚才去过的地方找找看。”而和歌像听话的提线木偶般被他拖着移动,恍惚到连脚痛也忘了。

  “要买哪一些?”

  不知不觉他已经将她带到了果酒区,纪和歌也没多想,随手就指向提子味的。

  “紫色的?”

  “什么?”她没听清。

  裴燕生将她指着的提子味的果酒拿到她眼前晃了晃,“确定是要这个口味的?”

  纪和歌点点头,但目光依旧是半恍神的状态。

  裴燕生带她去结账,她跟在后面,心情像是平复了许多。裴燕生望着手里满满堆着的提子果酒,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共就这些吗?”售货员一边扫描码一边微笑询问二人,裴燕生瞥见和歌手里攥着的东西,说了声:“稍等。”他想接过来,却在指尖碰到她手里的东西时被她猛然攥得更紧:“你要干吗?”

  和歌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身体满怀警觉,连售货员也着实吓了一跳。

  裴燕生抱以歉意微笑,“不好意思。”他转向和歌,轻轻伸出手指着她手里的东西,“给我吧,要结账了。”此时的纪和歌才像是完全缓过了神,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剃须刀,再对上裴燕生的眼神,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手机找不到了。”

  “我陪你去车上和家里找找,不会丢的,我们先把这个结账了离开这里好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保持温柔,眼睛牢牢观察着和歌的每一个表情反应,身体也不自觉靠近她,仿佛担心和歌随时会因受惊而神思暂时性失控。

  纪和歌表情呆呆的,闻言又低头看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的是什么,“我不想要它了。”

  裴燕生不言,她抿了抿唇,转向售货员:“不好意思,我能把它放在这里吗?我刚刚拿错了这个东西。”她指了指回收篮。售货员礼貌地笑道:“当然可以。”纪和歌便将剃须刀放了回去,而后越过他一个人倔强吃力地朝大门走去,裴燕生望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一拉开车门,纪和歌就发疯似的四处翻找,眼睛瞄到正乖巧躺在座椅上的手机时才抚了胸口,轻吁一口气。她划开屏幕解锁,下意识去找未接电话和消息提示,依旧一无所获。见裴燕生目光扫过来,她连忙立起屏幕贴紧自己胸口,裴燕生也没有多问,驶开了车。

  车没有直接回家,就近停在一家居酒屋前,和歌诧异,“来这儿干吗?”

  “饿了。”

  纪和歌只得跟着下车。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栋格外普通的双层的老屋,可走进来却空间极大极简,纯白是主色,这样一想,倒是与她暂时居住的那户人家的风格很相似。两侧拉开屏风便是一间间榻榻米,脱了鞋走进去跪坐在垫子上,若是需要添加茶水可以摇铃,员工会先敲门,等到客人允许再进来服务。

  裴燕生似是与这里的员工相熟,就连老板娘见了他也立刻笑了,示意让人带他们去独间。

  寿司、刺身、乌冬面、烧烤……传统日食顷刻间就摆满了一整个方桌,还上了一壶清酒,两只瓷杯。

  纪和歌跪坐在自己的脚尖上,尽量不施力在右脚,上身挺得笔直,整个人依旧是紧绷的状态。

  裴燕生斟满了一杯酒,递到她跟前,再将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斟满。

  “既然你想喝酒,就在这里喝个够吧。”

  和歌没说话,看着他将酒杯放在她面前,杯盏很小,清酒很清,因他放下的动作而轻微摇晃出亮晶晶的光彩。

  裴燕生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放下。

  眼前的一切仿似突然间变成了一幅画卷。他正巧背着光,光影从竹叶窗的缝隙间晒进来照上他的宽阔肩背,方才抿酒时这光点便以他的背为至暗点向四方逸散,从他的发际、下颚、指尖等处摇摇晃晃悉数投射到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于是她也随他一并,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一仰脖,一杯酒便见了底。

  这酒入喉清冽,旋即开始烧喉,一路滑至胃中,灼热感迅速席卷全身,仿佛让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跟着发热,想要宣泄。

  他适时将刚刚烤好的肉放在她的碗碟里。

  她默了默,却越过肉伸手至他面前径自拿起酒壶,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那种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好像一直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虽然浑身又烧热又苦洌,但却仿佛能打通强压在身体深处的情绪之门。和歌半眯了眼瞧他:“裴医生,为什么那天会选中我?”

  “觉得特别。”

  和歌笑了,“特别……”停了会儿,她说的话更像是在讽刺自己:“之前我凭着会多国语言顺利找到了工作,顺利被于琳捧,没想到就连现在生了病看医生也是因为语言而享有优先权。”

  裴燕生没有接话,和歌直勾勾地看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多国语言吗?”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的时间太多了。”和歌慢悠悠晃着酒杯,他清俊的面容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悠远,模糊,和歌笑了,“在我有印象以来,大部分时间家里都只有我一个人,小时候我见的最多的就是放在桌子上的便利贴,它告诉我,‘妈妈今天晚点回家’、‘桌上有钱自己去买点好吃的’……夜里为了等妈妈回来,我就在客厅里点一盏灯,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看书、背词典,可常常是等不到她回来我就睡着了。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在我饿了渴了困了冷了甚至是生病了的时候,妈妈也都不在,被照顾是什么滋味?我没有体会过……我看很多书、学很多东西,因为我不知道除了不停学东西,还有什么能让我感觉到安慰,我多希望她能回头看看我,说我很棒,可连一次都没有。”

  她伸直手臂,头枕在上面,仍在念叨:“裴燕生,我知道我生病了,我的病因可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了,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我这样不好,他也要拼命来接近我、招惹我,无论我如何赶他凶他他都说他能坚持,所以我信了,可为什么到了最后他又忽然因为我有病,就不要我了……”

  裴燕生听着,却没有想要拦她的意思。

  一杯一杯的酒不停往下灌,那种委屈混杂着无措的心情如同大片孤岛似的积雨云,渐渐占据她整颗心脏。又苦又热的泪水涌上来,瞬间就模糊了和歌的视线,流到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又陌生又讨厌,她以手擦掉,猛地眨眼,又不断仰头灌下一杯一杯的酒,最后甚至直接拿着酒壶对着嘴灌下去。酒壶见了底,掂一掂,再掉出来几滴,和歌撑起身,将脖子尽量往后仰,最后没稳住一个趔趄倒在了榻榻米上,酒壶也从手中滑落,滚落一旁。

  裴燕生走到她身侧来收拾,他蹲下身来,遮挡了大部分的光亮,和歌揉一揉眼睁开一条缝,这个男人,怎么能连皱眉都这么好看呢?见裴燕生捡起酒壶,她作势要去抢,他不肯给,和歌便不依,死命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你给我……”

  “你喝醉了。”裴燕生将酒壶放在身后的桌上。

  和歌立刻起身要越过他去拿,被裴燕生紧紧箍住双臂。

  “你放开我!”和歌动不了手臂,便开始耍赖蹬脚,一个不留神,她的右脚踝撞到了桌角,痛感凛冽灼心,和歌的手跟着用力,裴燕生只觉被她抓着的地方霎时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

  费了好些力才将她带回家,她醉得不省人事,又哭又笑又叫又闹,裴燕生并不哄她,顶多在她气急了又跺脚又跳的时候连忙稳住她……先前真以为纪和歌是个大女人,没想到醉了酒完全变了一个人,实在折腾人。

  裴燕生去洗手间拧了湿毛巾,镜子里自己的衬衫布满惨不忍睹的褶皱,再看向房间里正呼呼大睡的罪魁祸首,裴燕生叹一口气,拿着药酒和纱布回房。

  他将她右脚上的被子卷起一个角,举高她的右脚放在自己膝盖上,一层一层替她解开纱布,重新涂抹药酒和包扎。

  脚踝处的红肿稍稍退了些,裴燕生重新为她捻好被子,和歌睡得很安静,轻微的呼吸声是这夜色最好的点缀。

  8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纪和歌好久才辨认出自己所在的房间,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一切只是梦,她正从自己家中醒来,外面艳阳大好让她以为自己要迟到了。

  下床,脚碰到拖鞋时意外发觉痛感减轻了许多,包着白纱布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刺眼了,她俯身揉了揉受伤的地方,指尖触碰之处,仿佛有残留的温柔一晃而过。

  手机忽响。

  纪和歌连忙接通。

  “喂?”

  对方却是等不及立刻就朝她吼了起来:“纪和歌你是不是忘了你去日本是去干活的!都三天了你一个电话都没有!稿子写完了吗?桥找到了吗?公司现在为了收拾你闯下的烂摊子忙得人仰马翻,你倒好,轻飘飘就开始玩失踪了!”

  “老板,我……”

  “我什么我,当初敢那么出风头现在就要承担出风头的后果,我再提醒你一遍,今天之内稿子务必发到我邮箱,过时不待!”

  于琳说完就气势汹汹地掐断了电话。

  纪和歌痛苦万分地捂脸。这都三天了,别说连日本桥的影子都没摸到,她自己还弄成了不能跑不能跳的伤残人士,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她今天之内怎么可能变出一座日本桥在稿子里。纪和歌重新四面朝天躺回床上,发呆,为日本桥发呆,也为杨树发呆。

  没一会儿,手机又开始催命地响,纪和歌不想接,可打电话的人似乎比她还有恒心。

  “喂?”

  “Waka,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了,你快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侑子根本没给她回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这都什么事儿啊,全乱套了。”纪和歌觉得头更疼了,在床上又磨蹭了会儿终于还是向现实妥协。

  纪和歌挑了一身淡蓝连衣裙,却在穿鞋子的时候犯了难,她带到日本的只有一双高跟鞋,已经毁了,今日出门赴约以及回国不能都穿着拖鞋,犹豫间侑子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和歌为难道:“侑子,我没有鞋穿。”

  “我知道呀,已经给你买好了,你就穿拖鞋下来就行,我拐个弯就到了,不和你说了,你赶紧下来吧。”

  可是受伤的事情和歌并没有告诉侑子,她竟然连鞋都给自己买好了?

  纪和歌半信半疑地下了楼,果然老远就看见侑子的车停在车位上,她摇下车窗伸出手朝和歌挥舞,等和歌走近,侑子递给她一双淡金色的平跟凉鞋,细巧的带子绕过脚踝,不至于太过束缚双脚,颜色款式都符合她的审美,尺码也刚巧合适,不由让和歌心情大好,“侑子,你真是太贴心了,我正愁没鞋去机场。”

  “那是!我可什么都知道。不过,你工作的事情还没搞定就想着回国了?”

  “求求你快放过我,我早上刚醒就被老板炮轰了一通,现在心情可郁闷了。”

  “那快上车。”侑子歪头做了个上车的示意,笑容明亮,“今天我请你去吃大餐,来彻底缓解一下你的忧思!”

  “一说到吃的,我还真饿了。”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半小时后,车停在了一座绿意笼罩的庄园前。

  庄园别致且高贵,从外面看只觉意蕴深邃,早有佣人等在门前,见到二人下车,一人接过侑子手中的车钥匙,替她停车,另一人礼貌半鞠躬:“我家主人已设好了宴正在等候,请二位宾客随我来。”

  侑子点点头,“麻烦了。”走出几步却没听见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她忙回头,“Waka,你在看什么呢?”

  纪和歌微怔,她虽然知道侑子家境不错,但也没想到她竟然结识能坐拥这样庄园的主人,这主人非富即贵,和歌面上有些忐忑,“侑子,你带我来这里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吧……其实我们找间居酒屋随便吃点就可以了。”

  侑子一副“我一片好意你却不肯领情”的郁闷表情,几步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心地将她拖着往前走:“等会定能让你大吃一惊,到时候你还指不定怎么谢我呢!”

  一路顺着鹅卵石步道缓步而行,沿途皆是绿意与花,还伴有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连围成的池塘里都是清澈见底四处可见鱼儿自在嬉戏。纪和歌越走心中疑虑越重。

  “到了。”佣人带着她二人停在一间房前,和歌仰头,这紧闭的房门是上等的金丝楠木,足有两人来高,门前屋檐上挂着一排藏红色细碎流苏,风吹过时便朝一边荡起,渐次拨开人眼眸里的光线。在和歌身后便是敞开式的庭院风光,假山依偎着四周毗邻而见,中心是湖,四个方向有四条石子步道,而现下她的左边是蜿蜒而上的长廊阶梯,似乎有六角独亭隐藏于数十级台阶之上。

  看样子这庄园的主人年纪应该不轻,且很讲究风水。

  正失神间,屋内传来一声低沉有力的男声:“进来。”

  而门也跟着应声而开,古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和歌抬眼。

  正对着门摆放着的是日式矮桌,主位上坐着的男人看样貌已年过花甲,发丝稀少,但精神却十分矍铄,他身上穿着蓝紫色和服,束金色宽腰带,正同坐在次位的裴燕生相谈甚欢。

  裴燕生?

  侑子以眼神示意和歌,她率先脱了鞋,小步进到室内,站在离矮桌一米远的地方,行了跪拜礼:“南野先生。”

  和歌仍站在门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燕生看。他怎么在这里?他和侑子认识?他们同这个南野先生吃饭为何又一定要叫上她……

  “这位就是我和您提到的Waka小姐。”裴燕生先圆了场,老先生眯了眯眸打量着和歌,她连忙进来朝他行了标准的日式礼仪。南野先生有些讶异,转头问裴燕生:“你不是说,她是中国人?”

  老先生的声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威,和歌稳了稳,以日文回了他的疑问。南野先生面露赞许,“日语倒是说得很流畅,现在肯为工作拼命学习知识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听说你遇到了麻烦?来,坐到桌边来吧。”他朝和歌招招手,示意她也同侑子和裴燕生一起落座。

  待她也落座后,三个佣人上前走至桌边,在最前面的一个佣人双膝跪坐下来,撤掉了桌上的茶水回身递给第二个佣人,第二个佣人接过后随即躬身退至后方,排在最后面的佣人走上前来,由第一个佣人接过他端着的硕大餐盘,并将其放至桌上,“先生小姐,请慢用。”而后三人依次退下。

  侑子的双眼几乎要发直了,“帝、帝王蟹……”

  和歌瞧见这大蟹每一只都比她吃过的要大三倍左右,一个个橙黄光亮,看上去极新鲜,令人垂涎欲滴。

  南野先生眯着眼笑,“尝一尝。”

  “太谢谢南野先生了,果然裴大哥的朋友都是好厉害的前辈!”

  “所以只要是能请你吃帝王蟹的‘朋友’在你心中都可以称得上‘好厉害’咯?”

  侑子正在剥蟹的手势霎停,有些不好意思,“南野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野先生却忽然爽朗笑出声,他挥挥手,“小丫头心思还浅,你瞧你的这位朋友,她连一丝也没有被吓到。”

  顺着他饶有打量意味的眼神,裴燕生与侑子一并看向面色并无起伏,正端坐着的纪和歌。

  方才南野先生的话里有话和歌还没完全悟清楚,这会儿怎么话题又朝她转来了。

  和歌有些哀怨地看向裴燕生,这一细细打量才发现今日的他倒平添了几分随意,穿着黄色套头卫衣和深色长裤,眉眼之间敛去了清冷气息,他说起日文的语调与中文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声线温和但有低低的磁性,如同彬彬有礼的学生。和歌盯着他好看的侧脸,觉得今天眼前的裴燕生像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暂时性地回到了人间。

  “先吃吧。”

  被她看得久了,裴燕生便给她夹了一个帝王蟹,还顺势替她给剥了。

  “你?”纪和歌满眼诧异,不懂他出招的心情。

  裴燕生见她依旧发呆,他佯装吃惊:“莫非不是想让我帮你剥好了送上,那你这样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噗……”侑子没忍住笑。

  “谢谢。”和歌的脸噌一下红了,她低了头,幸好席间的对话很快转移到了裴燕生身上。

  和歌慢吞吞剥开细碎蟹壳,嫩白饱满的蟹肉溢出,她轻轻咬了一口,鲜嫩多汁,酱料也烧制得味道极佳,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可昨夜喝多了酒不免体内寒气积聚尚未散开,而这蟹又是寒食,她自顾吃得香甜,没发现身侧的裴燕生在同南野聊天的间隙,问厨房为她要了碗参汤。

  一直到宴席散了,和歌也不知这顿饭的意义何在,南野先生的身份也并未点明,只能从谈话间隐约觉出他曾是政界官员,后来退了下来。

  茶毕,南野先生笑着同和歌讲,“Waka小姐若觉得无趣,可去后院逛逛,不过请不要因为激动而跑得过快,以免伤势加剧。”

  这可更让和歌郁闷了,感觉这整个席间,她竟不曾听懂一句话。罢了,和歌也不去深究,她本就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兴趣,老先生的提议深得她心,原本能见到这样讲究风水设计独具匠心的房舍就需要缘分,若不在归国前好好欣赏一番,恐怕她回去了心里也会跟飘了一根羽毛般,时刻挠着自己心痒难耐。

  佣人将她引上了一条长廊,廊柱皆为红色,廊顶是彩绘,画了各种形态不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图,有身穿大红和服的艺妓在抚琴、舞蹈,还有人物恪守位次的庆典图,和歌越看越惊叹。

  弯弯绕绕,沿途皆是不同风景,从假山群中穿出,她已逛到院子的西南角,陡然间,她的步子停了下来,她瞪大双眼,胸口不断起伏,连双腿也有些软,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风景。

  巨大的池塘,虽已夏末转秋,塘内莲花仍开得极好,一朵一朵接天莲叶不断往远处延伸,仿佛不知其所终。池塘两侧是参天树木,和歌伸手摸了摸树木的纹理,该是年岁已久。厚重藤蔓从树上垂荡而下,自两侧向中靠近,有些垂到荷塘之上,在水纹中一摇一晃。和歌踏上青苔遍布的台阶,微凉的水渍沁入她的双脚,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寒凉,反而快要激动得喊出声来。

  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拨开藤蔓,终于站在了桥中央。

  “啊啊啊啊——”

  纪和歌都快哭出声来,她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真的找到与莫奈的画中有八九分相似的桥!

  这是梦吗?她狠狠拍了自己的脸,无比真实的痛感再次告诉她,她得救了,不用再担惊害怕了!纪和歌伸手碰了碰被绿植缠绕的桥杆,绒绒的触感让她最后一丝疑虑都消散了,这绝处逢生的转折当真让她心情激荡,她转身望去,探出上身大口呼吸湖间空气,一袭淡蓝连衣裙在空气中划出漂亮弧度,像在呼应她雀跃的心情。

  “咔嚓”一声,她站在这景色之中的生动模样,定格成了相机里的一张照片。

  不知何时也来到桥前的裴燕生,手里正捧着相机。原本以为她会需要用到相机记录美景,现在看来,她用手机拍下来就够了。

  裴燕生看了一眼蓝裙飞扬的照片,眼神转深。

  ……

  直到走出庄园时,和歌的神思仍旧恍惚,因为过于激动面色都变得彤红,裴燕生在同南野先生握手告别,侑子抱着双臂一边感慨万千,“Waka,你跟裴大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既能让他让出自己的房子给你住,还从中国特地跑来日本一趟帮你约见南野先生,让你找桥。可别说你们只是普通朋友,我可没见过我裴大哥对哪个人这么好过。”

  “小丫头又在乱说话。”裴燕生走过来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侑子立刻扁了嘴:“明明说的是实话,凶什么凶!你对我怎么就不能像对Waka那样和善啦!”

  这下神思更恍惚了,和歌的脑袋晕晕的——侑子刚刚说了什么?她住的地方,是裴燕生的家?!

  侑子已经和裴燕生一边拌嘴一边朝停车处走去,留下和歌一个人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她现在乱得很,先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联系的二人莫名就出现在同一张桌子边,而且相识已久。

  方才听完对话才将一切串了起来,侑子是医科生,在读书期间,有一次裴燕生应邀来到东京大学开学术讲座,侑子恰好在学生之列,当时就将裴燕生奉为自己的男神,后来在裴燕生的日本诊所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二人关系慢慢变成了亦师亦友。

  可是……那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家、冰箱里的酒,甚至是将主人赶在门外不让进屋,还让主人陪喝酒……纪和歌上一秒飞上云端的心情现下已经冰冻得浑身都在冒寒气,她过去几天的状态在裴燕生眼里,无异于跳梁小丑!可恶的裴燕生非但不点穿她,还伙同侑子一起瞒着她……纪和歌完全不能再深想下去,血液已经快要冲到头顶,帮她完成工作任务的感激之情已然骤减至零,她现在很想拎着裴燕生的衣领大骂一通!

  而裴燕生恐怕也是读懂了她想要杀人的眼神,所以将侑子和她送回家收拾行李后便离开了。

  无论和歌如何逼供,侑子都是三缄其口:“我并不知道裴大哥认识南野先生啊”、“并没有刻意要隐瞒你,是你又没有要问这房子的主人名字,而且裴大哥陪你的时候我正好有事,如果早遇见的话也就不会有误会啦……”诸如此类,和歌说不过她。

  侑子帮她把行李搬进后车厢,和歌前后望了望,不见裴燕生。

  “裴大哥说还有事,先走了。”

  “谁问他去哪了,真是。”

  侑子耸耸肩,“明明满脸画着问号,还死活不承认,真是无奈。”

  “侑子!”纪和歌被她噎住,无法辩驳于是只能使出蛮力让她讨饶。“我错了我错了,Waka和裴燕生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我乱说。”侑子说完了还满脸委屈地朝纪和歌撒娇:“你看这样可以了么?”

  和歌微微仰起下巴,“勉勉强强吧。”

  侑子冲她做鬼脸。

  同侑子道别并过了安检后,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纪和歌找了家星巴克,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拿出电脑插上耳机,一边放着写稿子时需要听的轻音乐,一边眯眼反复回忆在庄园里偶遇日本桥的每一个细节。在构思完整框架后和歌对着键盘就是噼里啪啦一阵打字,神情专注、眼神锐利,是她一向的工作状态。

  稿子写完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和歌揉揉有些发痛的额角,挑了几张照片美化一番后,连同稿子一并甩到了于琳的邮箱。

  屏幕一闪一闪,显示“已成功抵达对方服务器”的提示语。

  纪和歌虚脱般地靠向沙发。

  在被忙碌感填满时间缝隙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如同上了发条般,尤其是在知道别人给她设置了终点线,便更有宛如设置了定时炸弹的紧迫感;而现在,她像个拆弹专家,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从两根不同颜色的线里面挑出了正确的那一根剪断,但其实在获得成功的那一刻,与其说她浑身都充满了幸福感,倒不如说是一种无所事事的茫然与放空。

  更何况,回了国,就要见到杨树了吧。

  登机。

  纪和歌百无聊赖地刷着微博,晃过眼前的内容太多,但她没有看进去任何一条。游移了半天,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通讯里“猪头”的那个昵称上。

  打?还是不打?怎样都下不了决心,冷不防一阵铃音响起,吓得和歌一个激灵。她连忙接起,毕恭毕敬:“老板?”

  “稿子我看了。”于琳的声音终于柔软下来,“写得还不错。”

  “老板终于消气了?”

  于琳冷哼一声,又开始教育她:“纪和歌你别得意,稿子是写出来了,但还不知道人家王董肯不肯接受呢!我告诉你如果这次渠道商没谈妥,陈总还是会开了你!”

  “不是吧……”和歌的头又开始痛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见客户时不能总端着架子摆着一张愤青的脸,是你去伺候客户又不是人家来看你脸色,你得将自己的位置摆正,人家才选择跟你做生意,要不然你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你的清高能让你饱腹么?你以为你和你的清高在一起携手共进生死与共就能有情饮水饱吗?我告诉你纪和歌,人要是只喝水不吃东西根本撑不了多少时间,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啊纪和歌……”

  于琳一旦开始数落她,基本没个十分钟是停不下来的,其实空的时候听听于琳的絮叨还蛮有趣的,她的各种比喻在和歌听来,都仿佛是一种奇妙的冲突感与平衡感并存。

  和歌一边“嗯嗯”地回应她,一边从包里摸出耳机插进手机里,她戴上耳机,将手机界面切到缓存的美剧界面,开始播放美剧,而电话另一头的于琳并不知道,依旧苦口婆心说个不停。

  9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杨树反反复复拨着纪和歌的电话,快十分钟了,得到的答复却始终如一。

  他真的快被这个女人逼疯了!

  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四天,一个电话和短信都没有。冷战就像是一场耐力赛,彼此都在反复揣测和试探对方的心意,比得就是谁先撑不下去就算输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同纪和歌在一起之后争吵过多少次了。

  现在唯一根深蒂固存于脑海里、心底的记忆是,无论争吵的起因是什么,无论争吵的时限是多长,每一次先低头的、先失去自尊的、先割地求饶的都是他,这次也不例外。

  但真正让他彻底失望的是,她纪和歌似乎真的对他没有半分在乎。她把他当作玩偶一样,但凡惹她不顺心了就随意弃在一旁不管不顾,而自己仍旧能做到丝毫不影响心情地在外面游山玩水,就像现在,她吝啬得一个电话都不肯给他,却同别人足足聊了十几分钟。

  杨树恨恨将手机往床上一扔!

  “纪和歌,你真的太过分了。”

  纪和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于琳断了断:“感冒了?”

  和歌摇摇头:“没。”

  “行吧,你在飞机上养会儿神,回来我再收拾你。”

  和歌如蒙大赦,“谢谢老板。”

  于琳挂断电话,和歌听见久违的嘟嘟声,却是觉得累极。

  偏头痛的症状好像更重了,痛感甚至已经蔓延至眼睛,和歌合上双眸,长睫却因神经被拉扯的痛感而不断抖动。

  奈良的鹿……醉酒……日本桥……记忆如同破碎的拼图,毫不连贯,甚至一些原本记得很清楚的细节现下都变得模糊。

  那双高跟鞋她丢在哪儿了?她连忙去翻包,并没有找到,她再度开始回忆,似乎是同侑子一起下楼时丢进了垃圾桶,又好像是之前就丢掉了……越是想不起来和歌就越是拼命,痛感愈发加重反而记忆衰退得更快,和歌心里忽然浮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慌张感。

  她究竟是怎么了?

  机舱空乘提醒她,“小姐,请您收好您的行李包,将它放在座位下方,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和歌点头,“不好意思。”刚刚这一折腾,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多思考。

  飞机加速滑行,升起,平稳飞翔,和歌望向窗外,奈良逐渐远去,而她想不起来的那双断根的高跟鞋,其实正安安静静待在奈良,待在裴燕生的房子里。

  和歌调整了座椅,躺下合目休息。

  飞机的机载电视里放着她点的音乐,戴佩妮的Amen,听歌助眠。清冷又倔强的女声萦绕于耳,渐渐缓解她的疼痛。

  在她不知道的另一边,于琳正一边转着笔,一边看和歌交来的稿子。

  等不到和歌电话的杨树等来了许笛的问候,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许笛的邀约。

  一回到诊所的裴燕生立刻吩咐秘书帮他联系政霖实业的王董,说有事相商。

  ……

  在纪和歌浑然不觉间,所有一切都以她无法知晓的速度发展着。

  10

  王董听闻裴医生来电,倍感意外与惊喜。秘书将电话接进内线,挂断后依旧觉得事有古怪,毕竟,裴医生主动提出约病人,这可是头一回。

  不一会儿,裴燕生拉开门,秘书立刻直起身,“裴医生。”

  “今天下午三点,帮我空出时间来。”

  “可是三点已经约了……”

  “推掉。”

  虽然觉得蹊跷,秘书也只能点头,“是。”

  “今天下午会有个叫王学凡的男孩来诊所,你接待后带他进来。”

  “王学凡?”

  裴燕生没有多做解释,关上了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医生现在的脾气不太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秘书默默在备忘录上删掉了孙小姐的预约,以王学凡三个字替代。她心里着实好奇,这个连病历卡都不曾填过的男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裴医生亲自开口。

  三点整。

  秘书一直守在门口,最后干脆站起来在门口走来走去,却始终没见到那个叫王学凡的男生。秘书心下大呼不可思议,这世上竟然有病人敢跟里面的裴医生耍大牌?谁不知道裴燕生看诊,是以时间计算看诊金额,如果你预约了一小时的看诊时间,即便因为自己迟到而造成的时间不够,裴医生也不会替你延长时间或减少价格。

  终于,王学凡来了。

  秘书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依旧在看向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时戴上了有色眼镜。男生的穿着打扮不落俗套,但气质一般,人太清瘦,与人对视时眼神频频躲闪,是个第一眼并不讨喜的男生。

  “请跟我来。”

  王学凡仰头打量了一番诊所,目露惊叹。

  秘书领着他走向裴燕生的办公室,敲门推开:“裴医生,王学凡到了。”

  裴燕生正抱着双臂站在窗前,方才往下看就瞧见了那辆招摇的车,那晚在莫奈展上见过一次。

  王学凡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站在窗边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气质逼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冷冽气息。他只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不言不笑,王学凡抿了抿唇,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

  裴燕生终于悠悠转过身来。

  第一反应是裴医生真人比他在照片里见到的还要帅,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能随时将人吸进去。

  “坐。”裴燕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淡淡道。

  王学凡朝他鞠了弓:“裴医生,我很尊敬您!”

  八个字,气息分了三段,第一段最接近正常,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气息忽然变得薄弱和不自信,再之后又莫名坚定,高声喊出最后三个字。

  王学凡直直看着他,裴燕生勾了勾唇,“怎么过来的?”

  “我爸爸的司机送我来的。”

  “路上很堵?”

  “不堵啊。”被他问得莫名,王学凡抓抓脑袋。

  裴燕生于是换了话题:“你还在读书?”

  “是的,在圣蒂亚大学念电子系,今年大二了。”说完朝裴燕生笑笑。

  裴燕生回以笑容,但这笑意却未达眼底。

  “听说你最近有很大困扰,所以想要见我一面?”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王学凡低了头,开始沉默。

  裴燕生也不逼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子靠后倚着椅背。

  眼前的男生单薄瘦削,面色是不健康的白,双眸无神——裴燕生更愿意相信这是长期打游戏而非泡实验室所致;男生弓着背,双手来回揉搓,头却越埋越低,嘴唇似动非动——看样子已经为这事苦恼已久,并且最近刚受了很大的打击。

  虽然这件事打破了他一向的规矩,姑且不论王学凡是以什么原因取代了之前的病患坐在这里;就现在而言,他也是他的病人。他也会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耐心。

  终于,男生轻轻开了口,语声轻飘飘的,好像抽走了他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

  “裴医生,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生。”

  他示意男生继续。

  没有从裴燕生的面上察觉到任何看轻自己的表情,这不由让本就不自在的王学凡稍微松了一口气,顿了顿,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欢快,他坦白道:“向蒲然,她叫向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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