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1
作者:[日]江户川乱步 著
发布时间:2020-11-09 17:47:01
字数:19728
阴兽
一
我经常在思考,推理小说家可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权且称为罪犯型,这类小说家对犯罪的兴趣浓厚,必须在推理小说中对犯人的残酷内心做一番细致的描绘,否则便不会满足;第二种不妨称为侦探型,这类小说家心理健康,对罪犯的内心描写没有兴趣,只喜欢描写推理的过程,这样才能彰显其在逻辑方面的才能。
我现在要说的故事主角名叫大江春泥,他属于第一种类型的推理小说家,至于我本人,应该属于第二种。我从事这份跟犯罪关联紧密的职业,绝不是因为我本身喜欢作恶,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罪案推理中包含的科学逻辑。不,准确说来,我对犯罪的敏感程度应该超越了所有人。作为一个好人,我牵涉这种事情,完全归咎于这件事本身。我为此后悔不迭,深陷在恐惧的困惑中无法自拔。要是我在道德方面不这么敏感,或是我有少许成为恶人的特质,可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不,我甚至可能已经拥有了美丽的妻子和丰厚的财产,正过着快乐的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原本清晰的人和事都渐渐模糊,尽管仍怀着几分恐惧的困惑,我还是对那些记忆碎片产生了怀念之情。正因为这样,我希望把整件事写下来留作纪念。我还在考虑,以这件事为素材,能创作出一部多么有意思的小说。可即便我能写出这部小说,也不敢马上发表。因为大家还清楚记得,小山田作为此事的重要人物,死得那样诡异。对人物和事件做出再大改动,都无法让读者相信小说纯属虚构。小说发表后,只怕会伤及他人,我会很惭愧、很难过……不,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我自己的恐惧。这件事虚无缥缈得像梦一样,且很难挖掘出真相,实在太恐怖了。不仅如此,我在想起这件事时会产生幻觉,同样让我非常胆怯。现在想起这件事,我的大脑还是会失去常态,像万里晴空忽然被乌云遮盖,午后雷雨将至,闪电和雷声相继出现,周围陷入黑暗。
因此,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意将这些记录对外公开。不过,将来我一定会据此创作一部我最拿手的推理小说。这些记录不过是这件事的草稿,比较翔实的记录。所以我在记下这件事时,怀着写一篇十分详细的日记的情绪,找出了一本用过的日记本,其中大部分还是空白的,只写了几篇一月份的日记。
我想在切入正题前,对这个故事的主角推理小说家大江春泥详细介绍一下,包括他的性格、写作风格、独特的生活方式。其实我一直都是借助他的作品了解他这个人,直至发生了这件事。我在现实中跟他并无交往,只通过杂志跟他辩论过。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什么样的,我并不清楚。我从一个朋友本田手中得到一份资料,这是我手中唯一一份关于他的详细资料。可是直接从我连续数次从本田那里打听到的真相写起,好像也不恰当。最顺理成章的写法应该是从我被卷进这一奇怪的事件开始,按照时间顺序往下写。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秋季十月中旬,我到位于上野的帝室博物馆[帝室博物馆,即现在的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参观古代的佛像。展厅内空荡荡的,一片昏暗,除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都会引发巨大的回声。我只能小心翼翼,嗓子眼儿里不舒服,也不敢咳嗽。我见展厅没人,开始思考为何人们都不喜欢博物馆。陈列柜的大玻璃寒光闪烁,铺了亚麻油地毡的地板干干净净,天花板很高,如同寺庙大殿。整座房子宁静、威严,就像建在水深处。
我站在摆放着木雕菩萨的陈列柜旁,被木雕如梦似幻的动人线条深深吸引。就在这时,踮着脚尖走路时轻轻的脚步声、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在背后响起。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过来,不由得寒毛直竖。我凝视着玻璃,上面投射出站在我身后的女子的身影。她穿着黄八丈花纹的和服夹衣,头发梳成优雅的圆形发髻。她也注视我正在看的菩萨,她的身影刚好跟菩萨重合在一起。
我假装看木雕菩萨,实际却在偷窥这名女子,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她能赋予人无限的想象。我从未见过谁的脸像她这样白皙柔润如玉。我想要是真的有美人鱼,皮肤应该就是这样的。她长着一张瓜子脸,像那种古典的美人。她的眉毛、鼻子、嘴、脖子的曲线全那么纤细、那么柔弱,仿佛一碰即碎,一如古代小说家塑造的虚无缥缈的圣女。她长睫毛下迷离如梦的眼神,直到今时今日仍叫我难以忘怀。
我忘了是谁先开口说话的,应该是我找了个理由先跟她搭讪吧!我就此处的展品跟她简单聊了几句,趁机跟她把博物馆走了个遍,然后从上野的山上下去。我们共同度过了这段不短的时间,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我越来越觉得她仪态万千。她笑得那么羞涩,那么柔弱,如同古代油画中的圣女、带着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格外风情万种。我的感官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每次她笑起来,嘴唇边沿就会碰到一对白而大的虎牙,构成一道神秘的弧线,对应着她右脸上的一颗黑痣,表情温柔且楚楚动人,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原本我只觉得她是个美人,优雅、温柔、柔弱,好像轻轻用指尖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她之所以能对我的内心产生强大的吸引力,是因为我在她脖子上发现了很多怪异的伤痕。她巧妙地用和服领子遮挡住那些伤痕,但她从上野的山上下去时,还是不小心暴露出来了。她脖子上有条又细又长且肿起来的红色伤痕,长度可能达到后背,好像生来就有的红色胎记或最近才有的伤。这条又细又长且肿起来的红色伤痕像数不清的深红粗毛线缠绕而成,出现在皮肤洁白柔滑、线条优美、柔弱无骨的脖子上,形成了一种美妙又残忍的矛盾,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性感。我先前还觉得她的美丽宛如梦境,这条伤痕却让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真实。
我跟她聊天时了解到,她叫小山田静子,是合资企业碌碌商会的出资人之一、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太太。她同样很喜欢推理小说,对我的作品格外感兴趣,往往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这让我很欣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快乐至极,浑身都有冒出鸡皮疙瘩的奇妙感觉。我和她因为这种作家和读者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我不必再担心刚刚认识这个美丽的女子,就要跟她永远分别。我们因这次偶遇开始通信。
我很高兴看到静子作为一名年轻女士,却喜欢冷清的博物馆。我也很欣慰看到她对我的推理小说这么感兴趣,要知道,我的小说堪称最符合逻辑的推理小说。我被她彻底迷住了。我经常给她写信,信的内容十分空洞。她却总是耐心地给我写回信,内容很可爱,又有女性独有的细致。能跟这样一位优雅、理性的女士做朋友,我这个孤独的单身男人欢喜不已。
二
接连几个月,我一直在跟小山田静子通信。我得承认,我在给她的信中小心翼翼地暗藏了一种感情。而在回信中,静子在惯有的客气之外,好像也在小心翼翼地回应我的感情,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慰藉,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说来惭愧,我在通信时费尽心机打听静子丈夫的情况。最终,我打听到小山田六郎比她大很多,且生得老相,已经谢了顶。
到了今年二月份前后,在给我的信中,静子开始用奇怪的用词提及一件她好像十分恐惧的事:
最近我经常半夜三更被吓醒,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忧心不已。
短短几句话已生动描绘出她的惊恐。
老师认识另外一位推理小说家大江春泥先生吗?若您有他的地址,能不能告诉我?
我告诉静子,我自然对大江春泥的作品了如指掌,但私下里跟他并无交往。因为他非常讨厌社交,在作家聚会上,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更何况去年年中,他决定封笔,还从原先的住所搬走了,没人知道他的新住址。
不过,想起静子的惊恐多半跟大江春泥有关系,我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静子很快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老师是否方便接待我?我有一事,希望跟老师见一面。”
她为什么想要跟我“见一面”,我能猜个大概,可之后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恐怖。可我当时却为能再见到她欣喜若狂,不断想象跟她见面的情景。
她收到我的回信,得知我正在“等她光临寒舍”,当天便赶过来了。我到门口迎接她时非常吃惊,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糟糕。她提到的“有一事”很反常,打碎了我此前的各种想象。
“我来找您实在是逼不得已。这段时间,我一直绞尽脑汁思索,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认为老师可能愿意做我的倾听者……可我跟老师才刚刚认识,就跟老师说起如此羞耻之事,好像有失妥当……”
静子轻轻抬起头来,冲我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虎牙露出一小部分,呼应着脸上的黑痣,看起来越发有种病弱之美。此时正是寒冷的冬日,我将一个长方形的紫檀炉子放在书桌旁。她将双手放在炉子边上,坐在炉子对面,坐姿相当优雅。她的手指就像她的身材,纤细柔弱,但不显得干瘦。她的肌肤雪白,但不会给人病态之感。她纤弱得好像握一下就会消失的手指充满力量,那种力量十分奇妙。在我看来,她这个人跟她的手指是一样的。
我见她如此烦恼,也严肃以待,说:“但凡是我能帮忙的……”
她说:“这件事的确非常可怕……”
她开始讲述这件怪事,中间穿插了她少年时期的旧事。从静子口中,我对她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
她是静冈人,从一所女校肄业。肄业前,她一直过着非常快乐的生活,只经历过一件不幸的事。她在女校读到四年级,跟一个叫平田一郎的年轻人短暂相恋。平田一郎对她说了很多甜言蜜语,诱惑了她。
她对平田一郎并无真心,仅仅是心血来潮效仿其他女孩儿谈恋爱,这便是她不幸的原因。平田一郎对她却是真心真意的,缠住她不放。她开始躲避他,可年轻人见她如此,更不肯放过她。事情发展到后来,每天半夜三更都会有个人影在静子家墙外走来走去,还不断有恐吓信送到家里。静子因此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因心血来潮的恋爱遭到如此可怕的报复,妙龄少女被吓得浑身颤抖。而看到女儿如此失常,父母都心痛不已。
恰在此时,静子家遭遇惨痛的变故,可这对静子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静子的父亲在一次经济动荡中因经营不善负债累累,随即在彦根的朋友的帮助下,匆匆结束手头的生意,连夜逃走躲藏起来。静子被迫辍学,但又很庆幸摆脱了缠住她不放的平田一郎。
遭遇如此挫败,静子的父亲生了重病,很快去世。静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困苦。不过,没过多久,这种生活就结束了。
她们隐姓埋名住在一个村子里,实业家小山田六郎便出生在那里,他开始帮助她们。第一次见到静子,小山田六郎就爱上了她,让媒人去求亲。对于小山田六郎,静子并不反感。尽管小山田六郎比自己大了十岁有余,但是他像绅士一样稳重,让静子心生崇拜。
七年前,两人顺利成婚,小山田六郎将静子母女接到东京的家里。婚后三年,静子的母亲因病去世。很快,小山田六郎被公司委以重任,去国外出差两年,前年年底返回日本。那两年,静子为了排遣独自生活的寂寞,终日沉浸在茶道、花道、音乐等的学习中。夫妻俩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生活幸福,夫妻关系非常好。小山田六郎作为丈夫,努力工作,这七年不断累积资本,终于成为本行业的佼佼者,地位不可动摇。
“结婚时我并未向小山田六郎提及平田一郎的事,这对小山田六郎是一种欺骗,我很惭愧。”
因为心中的惭愧和哀伤,静子又细又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有气无力。
“小山田六郎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平田一郎这个人,疑心我跟此人关系不一般。我绝口不提跟平田一郎的过去,说我生平只跟小山田六郎一个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小山田六郎疑心越重,我越不肯对他说出真相。直到现在,我还在向他撒谎。不幸应该正藏在哪个地方等着我吧!七年前我撒谎并无不良企图,根本没想到这谎言现在会带给我如此恐怖的煎熬。我觉得很恐慌。已经被我遗忘的平田一郎忽然给我写信。起初,我看见写信人是平田一郎,竟没想起他是谁。我的确已经彻底遗忘了他。”
说完这些,静子向我出示了平田一郎写给她的几封信。这些信之后由我保管,直到现在还在我这里。我把第一封信附在此处,这样大家更能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了你。你应该尚未发觉此事。重新遇到你以后,我马上开始跟踪你,查清了你的地址和你现在的姓氏。
我是平田一郎,你应该还记得我,记得我曾让你多么厌恶。你如此薄情寡义,多半不会明白我被你抛弃的痛苦。那时半夜三更,我经常在你家墙外踟蹰,满心痛苦。可我越热烈,你就越冷漠。你躲避我、畏惧我。到了最后,你居然开始恨我。一个男人被自己所爱之人仇恨,你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于是顺理成章的,我的痛苦变成了哀叹,接着变成了仇恨,最后变成了报复的执念。
借着家道中落这个机会,你从我身边逃走,一句话都没留下。接连几天,我食不下咽,坐在书房出神。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报复。当时,年轻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你父亲欠了很多人的债,你们藏得十分隐蔽,以躲避那些债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不清楚。不过,我相信这辈子总能找到你,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寻找报复的机会。
我之所以没有到处找你,主要是因为我太穷了,必须工作养活自己。转眼过去了一年、两年……我不得不一直跟贫穷做斗争。我渐渐在艰苦的生活中遗忘了对你的仇恨。我将所有精力都用于赚钱养活自己。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幸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我试过各种工作,全都以失败告终,我陷入绝望。就在这时,我为排遣心中苦闷,写了篇小说,岂料竟因此得到了靠写作谋生的机会。到了今时今日,你依然很爱读小说,那你应该听说过一位作家,他叫大江春泥。过去一年,他一直没有写新小说,可他并未被大家遗忘。我便是大江春泥。
你觉得我会忘却对你的仇恨,在作家这个虚无的头衔下迷失自我吗?不,不会的!若不是怀揣着对你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也不会写出这些血腥的小说。正是我执着的报复心才造就了这些猜忌、固执、残酷。我的作品中竟藏着这样诡异的心理,任何人了解到这一点,都会为之战栗吧!
静子小姐,我现在生活很安稳。此前,我一直在尽量找你,除非钱和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当然了,现在我不会再执着于把你抢回来,这几乎不可能。我结婚了,但我的妻子只是名义上的。我之所以跟她结婚,不过是为了生活更方便。妻子和所爱之人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从未忘记对所爱之人的仇恨,哪怕我已娶妻。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实现了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太高兴了,以至于浑身都在哆嗦。我怀着构思小说情节的兴奋,思考该如何报复,为此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我处心积虑寻找一种方法,能带给你最深的痛苦与恐惧。我最终得到机会,将这种方法付诸实践。通过读这封信,你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我不害怕你会报警。我已准备好一切,你无法阻止我。报纸、杂志记者最近一年都在议论我失踪了。在他们看来,这是因为我向来低调,厌恶跟人交往,喜欢独来独往,殊不知这是我为实施报复计划做的第一项准备。我虽然事先没想过那些记者会这样认为,却因此得以更加彻底地隐瞒自己的下落,更加秘密地对你展开报复。
你应该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我的报复计划了。然而,可怕的事情要慢慢到来,才会显得足够可怕,所以我事先不会告诉你。可你若真想知道,我也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比如我现在就能准确说出你家里和你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
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你一直待在卧室,靠着一张小桌子看小说,只看完了一篇短篇小说《变目传》,它收录在广津柳浪[广津柳浪,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变目传》《黑蜥蜴》《今户情死》等,作品内容十分深刻,情节相当凄惨。]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中。
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你让女用人送来茶点,吃下两块风月堂红豆饼,喝下三杯茶。
七点四十分,你去了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回来。
大约九点十分之前,你一直在织东西,同时认真思考着什么。
九点十分,你丈夫回来了。
九点二十分到大约十点钟,你跟你丈夫一起喝酒聊天。你在你丈夫的劝说下,喝了半杯葡萄酒。这瓶刚刚打开的葡萄酒倒入杯中时,掉入了一块软木塞的碎屑,你伸手捞出来。
喝完酒,你马上吩咐女用人收拾床铺。你和你丈夫先去厕所,然后到了卧室。你们两个直到十一点钟都没睡。你家那座大钟走得有点儿慢,它敲响十一点时,你上了床。
这份记录如此精准,好像列车时间表,你看到后会不会觉得害怕?
献给抢走我此生至爱的女人。
复仇者
二月三日深夜
静子一脸不悦,对我说:“我早就听说过大江春泥,原来他跟平田一郎是同一个人,真叫我吃惊。”
其实连作家同行都很少有人知道大江春泥的原名,我也是从经常过来拜访我的本田那里了解了他的原名和故事。若非如此,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原来叫平田一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厌恶人多的地方,不肯出来见人。
平田另外还写了三封信威胁静子,每个邮戳上的邮局都不一样,信的内容却很相似。一开始都是一通儿诅咒,表示自己会报复,随后是静子某天晚上所作所为的详细记录和对应的时间段。她在卧室中各种不为人知的行为更是被描绘得十分细致,甚至涉及隐私细节,让人看得面红耳赤。他用冷酷至极的言辞描绘出这些让人面红耳赤之举,以及其余平淡对话。
在让别人阅读这些信件时,静子本人有多么羞涩、多么煎熬,我很清楚。她甘愿承受这样的耻辱和煎熬,将此事告诉我,跟我商议对策,我自然要小心谨慎地做出回复。通过此事我了解到两点:一是她极力想要向丈夫小山田六郎隐瞒她结婚时已非处子之身的秘密;二是她非常信任我。
“我本人没有任何亲戚,所有亲戚都是我丈夫的。我也不能跟朋友商议这件事。我这样冒昧地求助于您,是因为我相信您会被我的真诚打动,愿意为我提供建议,还请您见谅……”
我听她说完这些,想到这个美丽至极的女人竟对我这般信任,就觉得激动极了。我认为她来找我商议此事,是考虑到我和大江春泥有共同之处:我俩都是推理小说家,且都擅长在小说中推理。不过,她能找我商议如此羞耻的事,必然对我十分信任、十分喜欢。
我当然马上答应尽力帮助静子。大江春泥对静子的言行了解得如此透彻,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他收买了小山田家的用人;二是他偷偷藏在静子家的某处;三是他采取了跟以上二者相似的卑鄙做法。大江春泥能写出那种风格的小说,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也很正常。据此,我问静子有没有发现任何反常,回答竟是没有,这就奇怪了。静子家里的用人都长住她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跟普通人家相比,小山田六郎对大门、围墙的安保更加重视,连蚊子都休想飞进他家。就算大江春泥能偷偷溜进他家,也很难潜入静子夫妇在后面的房间,不被用人发现。
我根本不相信大江春泥能做到这些,他有何本事做到这些呢?他仅仅是个推理小说家而已,最多能用写小说的特长恐吓静子,根本无法做出以上卑劣的行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对静子的所作所为了解得这样清楚。可我那时候头脑简单,鲁莽地相信他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这些事,因为他可能聪明灵活得像魔术师一样。
我就这样宽慰静子,这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我让静子先回去,并再三向她承诺会把大江春泥找出来,极力劝说他不要再这样捉弄静子,他这种做法非常愚蠢。这时候,我相信自己应该尽量温柔地宽慰静子,而不是根据大江春泥的恐吓信做无意义的猜测。对我来说,前者当然更快乐一些。
送走静子时,我还告诉她:“最好别跟你丈夫说这件事。你的秘密已经瞒了他这么多年,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功亏一篑。”我不过是想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分享她连丈夫都要隐瞒的秘密,从她对我的信任中获得满足。我真是太蠢了。
可我的确在努力寻找大江春泥。我一直很不喜欢他,因为他做事的风格跟我截然不同。每次看到读者称赞他通篇都在描写女性猜疑的小说,我就觉得很愤怒。若一切顺利,我也许会把他无耻的违法行为公之于众,欣赏他一脸懊悔的表情。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大江春泥这么难找。
三
跟信里提到的一样,四年多以前,大江春泥忽然以推理小说家的身份出道。当时,日本文坛基本看不到原创的推理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马上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夸张的说法是他马上将会成为文坛新贵。产量较低的春泥很了解如何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新作品。他的所有推理小说都残酷而险恶、恐怖而可憎,让读者毛骨悚然。可他一直深受读者欢迎,靠的正是这种充满吸引力的风格。
我跟他出道的时间差不多。我的特长本来是创作给少年看的小说,后来才开始写推理小说。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人数不多,我也算是小有名气。大江春泥的小说风格是阴暗、病态、拖沓,我的刚好相反,轻快而健康。我俩好像要跟对方比出个高下一样,在创作中互相竞争乃至互相批判。不过,一般都是我在批判他,说起来真惭愧。大江春泥往往毫不在意,缄默不语,不理会别人的看法,继续发表他那些恐怖的小说,只是偶尔会驳斥一下我的观点。我在批判他的同时,也经常被他小说里的诡异氛围迷住。他的小说中隐藏着能让读者着迷的、鬼火一样的热烈和吸引,很难用语言形容。如果他这种热烈的源头正是他信中提到的对静子刻骨铭心的仇恨,那这是非常令人信服的。老实说,每次我看到他的小说得到那么高的评价,都会不由自主地忌妒甚至仇视他,这种反应很不成熟。我一直在暗暗思考,要怎样才能击败他。可他忽然在一年多以前停止创作,下落不明。杂志社的编辑一直在找他,可见他这样做不是因为不受读者欢迎。总之,他消失了,原因不明。从那以后,我这个非常厌恶他的人反而有些孤独。也就是说,我因失去出色的竞争对手感到怅然若失—这种说法有些天真。我没想过,小山田静子竟会带来跟我有瓜葛的大江春泥的消息,真是奇妙。可笑的是,想到能再见到昔日的竞争对手,我竟不由得满心兴奋。
认真想一想,我觉得大江春泥可能真是那种会把自己构思的推理桥段用在现实中的人。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曾有人说他“在想象中的犯罪世界生活”,借助自己的兴趣与兴奋把自己理想中的犯罪生活写成小说,此举类似于那些杀人狂。只要读过他的小说,应该就会对其中诡异的氛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的小说随处可见非同一般的猜疑、神秘、残暴,他甚至在一篇小说中写下了以下可怕的内容:
瞧!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再也不能只靠小说得到满足。一开始,他创作小说,是因为他对世间的平庸乏味感到厌恶,通过写下自己反常的想象得到快乐。可事到如今,他连小说都厌恶至极。到底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的神经?哦,犯罪,只有犯罪!他已尝试过世间的一切,只差犯罪带来的美妙颤抖!
他平日的生活对一位小说家来说显得十分怪异。同行、记者、编辑都知道他是个孤僻、神秘的人。他的书房极少招待客人,连采访的记者和资历深厚的前辈也被拒之门外。他还频频搬家,总是以生病为由推掉各种作家聚会。据说,他每天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甚至在床上吃饭、写小说。就算是白天,他也会用遮雨板挡住窗户,只在简陋的房间里点一盏五瓦的电灯,借着昏黄的灯光,构思最恐怖的桥段。
我曾在他停止创作后暗想,他也许会在浅草附近满是垃圾的小巷里栖身,把自己的想象变成现实,一如他小说中的情节。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不到半年后,以想象执行者的身份重回我的视线。
在我看来,去报社文艺部或杂志社向编辑打听春泥的下落是最可行的方法。春泥平时行事古怪,极少接待访客,除非必须这么做不可。杂志社此前调查过他的下落,未果。要想得到相应的线索,也许只能求助于那些跟他私交甚笃的编辑。刚好我跟其中一位杂志编辑关系很好,他是博文馆的编辑,名叫本田,曾在一段时期内专门负责春泥的稿件,称得上春泥的专门负责人,而且他是非常擅长搜集信息的外务编辑。
我给本田打电话,邀请他到我家来。我先是向他打探春泥的生活,我对此了解不多。本田的语气很轻浮,像在说一个狐朋狗友:“你是说春泥?那是个恶劣的家伙。”
本田像财神一样满脸笑容,对我的提问知无不言。他说,春泥刚开始写作时,在郊区的池袋租了间小屋。之后名气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高,又租了更大的屋子,其中多是大杂院。本田罗列了两年之内春泥先后住过的七个地方,包括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村等。
春泥搬到根岸后,逐渐成了畅销作家,杂志记者纷纷跑去采访他。那时候,他就开始表现得孤僻,家里只开着后门,让妻子进进出出,正门一直紧闭着。有人登门拜访,他便佯装不在家。客人回去以后,他再写信致歉:“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写信跟我联系,我讨厌直接跟人接触。”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编辑都会退缩,只有寥寥几个人能跟春泥面对面交谈。春泥如此孤僻,就算对小说家的古怪性情见怪不怪的杂志编辑也很难应付。
不过,春泥有一位十分贤良淑德的太太,这很有意思。本田向春泥约稿、收稿,基本都是通过春泥的太太。可春泥家总是锁着大门,还时常贴着各种拒绝访客的借口,比如“主人生病,谢绝访客”“主人外出旅行”“各位编辑先生,恕不能见面,约稿请写信”等,要跟春泥的太太见面也绝非易事。即使是本田,也吃过好多次闭门羹。若是搬家,春泥也不会告诉编辑们。编辑们要找到他的新地址,只能通过他寄来的信。
本田自我卖弄道:“我可能是那么多杂志编辑中唯一一个曾跟春泥交谈过、闲聊过、说笑过的人。”
我越来越觉得好奇,忍不住问:“照片上的春泥好像非常英俊,是真的吗?”
“不是,照片上可能不是他。据他说,照片是他年轻时拍的,但是一点儿都不可信。春泥跟英俊根本不沾边儿,可能是因为缺乏运动,他长得很胖,毕竟他总是躺在床上。他就跟土佐卫门[土佐卫门,日本18世纪有名的大力士,肥胖、惨白,好像溺死的尸体。]一样,除了肥胖,还面部肌肉松弛,面无表情,双眼混浊,毫无神采。他的口才也很差。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小说,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记得小说《羊痫风患者》[《羊痫风患者》,日本推理小说家宇野浩二的作品,主角身患羊痫风。]吗?那篇小说描绘的状态就跟春泥差不多。他每天都躺在那儿,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我只跟他当面交谈过三次,他没有一次不是躺着。我觉得他躺着吃饭的传言可能是真的。
“但是他天天躺着,对人群厌恶到这种程度,却有传言说他时常半夜三更打扮成另外一副模样,在浅草一带晃来晃去,真是诡异。他就像窃贼,或者说蝙蝠。我想他应该不是那种非常内向的人。说得直接一些,他的身材那么肥胖,相貌那么丑陋,所以没有勇气出来见人。他越是出名,越是觉得自惭形秽。他不愿意跟朋友、同行见面,就是因为这个。为了安抚自己,他只能在夜里偷跑到闹市区游荡。联想到春泥做事的风格,联想到他太太的说法,我这样猜测是很合理的。”
在对春泥的身材、性格做了一番生动的描绘后,本田又顺便提到了一件怪事:“寒川先生,这件事是近来才发生的。我又见到了失踪的大江春泥。我很确定是他,但并未和他打招呼,因为他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不由得连续问了两遍。
“在浅草公园。可那说不定只是我宿醉未醒想象出来的。当时正是早上,我正往家里走。”本田一边笑一边挠头,“那一带有家中餐店,叫‘来来轩’,你听说过吗?在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地方。那天早上,有个胖子出现在那儿,周围几乎没什么人。他穿着小丑的服装,头戴尖顶红帽子,在发传单。你可能觉得我像在做梦,但那个胖子真是大江春泥,我可以肯定。看到他以后,我停下来,正在迟疑是否要向他问好。他好像也看到了我,转身便走,很快进入对面一条小巷。我本打算追上他,又觉得他不会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就回了家。”
我听到本田对大江春泥那种古怪生活状态的描绘,像做噩梦一样难受。后来,我又听本田谈及他穿着小丑的服装、戴着尖顶帽子在街上发传单,更是无端感到毛骨悚然。本田在浅草遇到他,跟他给静子寄去第一封恐吓信刚好在同一时间。我不确定他打扮成小丑和他给静子寄恐吓信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应该先确定一下。
我从静子交由我保存的恐吓信中挑出意思最模糊的一封,让本田确定是不是春泥的笔迹。他不光判定这是春泥的笔迹,还表示只有春泥才会像写信人一样使用形容词和假名。本田对春泥的写作风格相当了解,因为他一度模仿春泥创作过小说。他说:“我根本学不会他那种拖沓的文笔!”
我对此毫无异议。跟本田相比,我对春泥独有的风格有更深入的感知,毕竟我读过好几封恐吓信。我胡乱编个由头,请本田帮忙找到春泥的下落。
本田立即答应下来:“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我并不安心。我从本田口中得知春泥最后的地址是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准备亲自过去问问那附近的人。
四
我手头的小说刚刚写完开头,第二天,我暂且搁笔,来到樱木町。我向邻居家的女用人、附近的小贩打听春泥家,证明本田昨天说的都是真的。可春泥此后去了哪里,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住在大杂院的人都爱说是非,但当地住户以中产阶级为主,没这种喜好,他们唯一清楚的是春泥家搬走了,且事先并未说明要搬去哪里。大家并不清楚他是位有名的小说家,因为他家门前的门牌上写的并非大江春泥这个名字。邻居们甚至不清楚他请了哪家搬家公司帮忙搬家。我一无所获,只能回家。
我一时想不到其余的法子,只好每天在写稿子之余,给本田打一个电话打听此事,但他好像也一无所获。五六天过去了,我们仍在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春泥却开始将他费尽心机想出的报复计划的种种细节付诸实践。
小山田静子有一天又往我家打了个电话,请我去她家,说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丈夫不在家,大部分用人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等我赶过去。她似乎是特意用公共电话而非家里的电话跟我联系。讲话时,她犹豫不决,短短几句话竟然说了三分多钟。正因为这样,有一回电话还断了。
趁着丈夫外出的机会,她将不可靠的用人打发出去,偷偷向我发出邀请。这种邀请暗示的意味十足,所以我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情绪,不可名状。当然,这并无任何特殊意义。我马上应承下来,赶往她家。
小山田家在浅草的山之宿町,要走过很多店铺,才能走到那里。房子十分古朴,跟老式的别墅有些相像。房子后边有条大河,从前边根本看不到。房子外侧刚刚修建了一圈水泥墙,墙头上插满了防止窃贼闯入的碎玻璃,正房后边还有两层小洋楼,这些都跟古朴的日式别墅本身格格不入,让人觉得这家的主人是只看重钱财的暴发户。
我出示了名片,然后被一个乡下小女佣带到小洋楼的会客室,见到了一脸反常的静子。她不断向我道歉,请我原谅她如此失礼,接着低声说:“请您看一下。”她把一封信交给我,瞧瞧身后,又靠近我,好像在担心某种东西。这封信自然是大江春泥写的,可对比此前的信,这封信有少许差异:
静子,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备受煎熬的模样。你向丈夫隐瞒了此事,并极力想找到我身在何处,这些我都非常清楚。可我劝你不要浪费精力,你不会有任何收获。就算你敢说出我对你的恐吓,甚至报警,你也别想知道我身在何处。你若读过我的小说,就会明白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行啦,我应该结束先前牛刀小试的试探了,我的报复计划第二步即将开始。我想先向你透露一个小秘密,我怎么会对你的活动了解得这么清楚。你应该能够想象,再次找到你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如影随形。你待在家里也好,出门也罢,都别想摆脱我的监视,可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在哪里。甚至在你看这封信时,我也像影子一样藏在隐蔽的地方,眯着双眼凝视你。
你应该能够猜到,每天晚上,我在监视你的活动时,不会错过你和丈夫交欢的场面。我当然会因此心生忌妒,简直到了要发疯的地步。先前确定报复计划时,我并未想到这一点。不过,我的计划没有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耽搁,我的忌妒之火还因此烧得更加炽烈。于是,我想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目标,为此需要改变原先的计划。事实上,这并不是多大的改变。我原先的计划是,先让你忍受各种煎熬与恐惧,再杀了你。然而,我在亲眼见到你和丈夫交欢后改变了计划,我要让你心爱的丈夫在你面前死去,让你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然后再杀你。
我最终的决定就是如此。不过,我做事向来不紧不慢,你用不着心急。走下一步之前,我一定要先让正在阅读这封信的你受尽折磨,否则就太便宜你了。
献给静子女士。
复仇者
三月十六日深夜
我读完这封用词极为毒辣、冷酷的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并加倍地仇恨大江春泥此人。可要是我都怕了,可怜的、受惊的静子又能从何人那里获得慰藉呢?我只能极力镇定下来,不断劝静子说,信中的计划只是一个小说家胡思乱想的结果。
“等一下,老师,请不要这么大声!”
我这样苦口婆心劝说静子,静子却完全没听进去。她好像在聚精会神留意外面的响动,经常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聆听着什么。随后,她像是注意到有人正在外面偷听,将声音压至最低,张开近乎跟脸一样惨白的嘴唇说:“老师,我觉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是他那些话……难道都是真的吗?”静子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些难以理解的话语,好像精神失常了。
受她影响,我也不由得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平田就藏在我家里。”
“什么地方?”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竟没听懂她的话。
静子面色发青,站起身来,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伸手示意我跟在她后面。我见她如此,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跟上了她。
她走到中途,忽然看见了我的手表,让我把手表放到刚刚那间会客室的桌子上,却不告诉我原因。随后,我们继续小心前行,从短小的走廊进入日式正房,进入卧室。我将纸门拉开,静子忽然像知道歹徒正藏在门后一样,露出惊惧的表情。
“这太不可思议了!你说那家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在你家里,这是不是你多虑了?”
我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警惕地做个手势,让我不要再说了,并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到房中一个角落。站在此处,她抬头看向顶上的天花板,用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好好听听。
差不多有十分钟,我们一直站在这里,注视着彼此,凝神细听。尽管是白天,可这个位于宅子深处的房间却一片寂静,好像能听见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动。
片刻过后,静子轻声问:“您有没有听到钟表嘀嗒作响的声音?”
“没听到,哪儿有钟表?”
静子听我这么说,便不说话了,继续凝神细听。最终,她好像放心了,说:“现在没有了。”她招招手,带我返回先前的会客室,迫不及待地把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告诉了我。
那天,静子在客厅做针线活儿,女用人送来一封信。她一眼看出了写信人是春泥。每次春泥寄信过来,她都会心神不宁。可不拆开看看,她会更心神不宁。因此,她还是拆开了信,心里满是惶恐。看到他威胁要杀掉丈夫,她吓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慌意乱。走到衣柜旁边,她停下脚步,听到有类似虫叫的轻微响声从头顶传来。
“起初,我还以为是我耳鸣,可耐心聆听了片刻,我断定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静子因此认为那是春泥的怀表发出来的,春泥就藏在天花板后面。那种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几乎不可闻。她当时之所以能听到,可能是因为距离很近,房间里非常安静,她的神经又绷到了极限。她原本以为是其余某处的钟表发生了类似于光线折射的声波折射,听起来像是从天花板上发出的。可是她把房间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钟表在哪里。
忽然,她想起春泥那封信中的话:“甚至在你看这封信时,我也像影子一样藏在隐蔽的地方,眯着双眼凝视你。”她刚好看到有一块天花板翘起来一点,出现了一条缝。她看了又看,总觉得春泥正眯着双眼透过那条缝隙打量她。
“平田先生,您就藏在那儿吧?”静子激动不已,边哭边朝天花板大叫,好像被敌军包围,正奋力冲杀的战士,“您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不在意。哪怕被您杀掉,我也不会抱怨。可我求您不要伤害我丈夫,我结婚之前向他隐瞒了真相,现在再让他因我去死,我会很不安心的,请求您放过他……请求您放过他吧……”她用满怀感情的声音低声恳求道。
天花板后面无人回应。她失去了霎时间的激动,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浑身发软。周围静悄悄的,仍有隐约可闻的嘀嗒声从天花板后传来。阴兽屏住呼吸躲在暗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哑了一样。她处在如此反常的静默中,简直要被心中的恐惧吞没。忽然,她跳起来跑出客厅,跑出这个家,就像在逃亡。
她恢复神志时,发觉自己到了外面。她想到了我,马上去旁边的公共电话亭给我打电话。
我听她说这些话时,忍不住想到大江春泥的一篇恐怖小说《顶楼的散步者》。如果静子听到的嘀嗒声果然是从藏在房间里的春泥身上发出的,而非幻觉,那么春泥就是在执行自己小说里的诡计。回想他行事的风格,他的确能做出这种事来。在看过《顶楼的散步者》后,我更加不能无视静子这番如同妄想的话语。身材肥胖、穿着小丑服装、戴着尖顶红帽子、嘴角露出可怕笑容的大江春泥好像就在我眼前,我也觉得心惊胆战。
五
我跟静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爬到静子家客厅的天花板上,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曾藏身这里,若有,他是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的。《顶楼的散步者》中一个业余侦探就这样做过。
静子劝阻我:“做这种让人不快的事情太委屈您了。”
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根据春泥那篇小说的内容,拆掉壁橱上面的天花板,造出一个只能让一个人出入的洞,然后像水电工人一样钻进去了。此时,这座宅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那个小女佣帮忙传话接待客人,而她应该不会突然闯进来,她好像正在厨房忙碌着。
春泥那篇小说把天花板内描绘得很美妙,但实际并非如此。这座房子已建成多年,不过不算很脏,清洁工人在去年年底大扫除时把天花板全都拆掉清理了一遍。可是现在过去了三个月,又积攒了不少尘土,蛛网更是无处不在,最要命的是到处都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我问静子要了手电筒,好不容易从房梁爬到声音源头处。此处有条缝,可能是清理时把天花板弄变形了。这条缝很容易找,因为下面的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成了一条线。我移动了不到一米远,就隐隐感到一切正如静子所料,有人曾在梁上、天花板上活动过,留下了痕迹。霎时间,我一阵毛骨悚然。读过那篇小说后,想到我从未见过面的大江春泥贴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好像一只毒蜘蛛的场面,我便惶恐不已,一颗心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手印、脚印在天花板的灰尘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好像那个人把整个宅子的天花板都爬遍了。我摒弃惶恐,逼迫自己什么都别想,拖拉着僵硬的身体追寻春泥在灰尘上留下的痕迹。客厅和卧室天花板上的痕迹果然比别处多,可能因为这些地方的缝隙也比较多。由此可见,好像真的有人在这里逗留过。
我模仿在天花板里做游戏的人,偷窥底下房间里的动静。我觉得这种游戏的确有其吸引力,能让春泥沉浸其中。透过天花板的缝隙,会发现下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难以想象。看到受过巨大打击所以一脸沮丧的静子时,我更忍不住感叹,不同的角度,人类展现出的魅力竟如此不同。我们平时都是从平视的角度看人,这种角度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掩饰,再在乎自己形象的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别人面前展现出原始的模样,不够优美的姿态。静子有一头油亮的头发,可能是因为这种俯视的角度,她头顶圆形的发髻显得非常奇怪,刘海儿和发髻之间下凹的地方有薄薄的灰尘,被其余部分的整洁衬得格外脏。发髻后面和服的领口和后背中间的部位深深凹下去,后背上还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凹坑。那条红色的伤痕仍盘踞在白皙莹润的皮肤上,伸展到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让我觉得很疼。俯视角度下的静子没有平时那么优雅,却多了一份特殊的性感,让人不敢置信。
我带着手电筒,在房梁和天花板上四处搜寻大江春泥出没的证据。然而,所有手印、脚印都模糊不清,更看不到指纹。春泥可能戴了鞋套、手套,就像他在《顶楼的散步者》中描绘的那样。不过,我终于还是在客厅一根撑住横梁的木头下面找到了证据,有个小小的灰色圆形物体被遗落在这个不起眼儿的角落里。是一颗圆形的纽扣,用抛光金属做成的,上边刻着浮雕字母“R.K.BROS.CO.”。我马上由此联想到《顶楼的散步者》里的衬衫纽扣。可这颗纽扣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不像衣服上的,说不定是用来装饰帽子的,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我从天花板上下去,让静子看这颗纽扣,她也很疑惑。
我又开始调查春泥爬进天花板的入口,一路追踪到玄关储藏室顶端,灰尘凌乱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储藏室顶端的天花板并不严实,我毫不费力地掀起来。有些坏掉的椅子堆放在储藏室,我踩着这些椅子下了地。储藏室的门没上锁,我打开门,看到门外较远的地方是一堵水泥墙,比我高出一头。春泥多半是趁着没人时翻墙进来(之前提到墙头上到处插着碎玻璃,可这不会伤到一早计划好要闯进来的人),又钻进没上锁的储藏室,潜入天花板。
我终于看清了春泥的把戏,顿时失去了兴致。这种乏味的伎俩只有那些问题少年才会感兴趣,本身并没什么难度,春泥的本事不过如此。我失去了原先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惶恐,只觉得很不高兴—之后发生的事表明我真不该看不起这个对手。
考虑到什么都比不上丈夫的生命,静子在极度的恐惧下想到报警,坦白说出自己的秘密。但已经对对手心生轻蔑的我劝说静子,春泥躲在天花板上是没办法杀人的,他不能模仿《顶楼的散步者》,做出从天花板往下滴毒药这类滑稽的行为。他只是被犯罪的欲望驱使,装模作样地吓唬人,这是种很幼稚的举动。他不过是个作家,要说他的想象力非同一般,我不会否认,可他未必真有什么能力。我竭尽所能宽慰着静子。见她如此恐惧,我还承诺找几个喜欢研究这种事的朋友每天晚上到墙下巡视。我这种做法实在鲁莽。
好在小洋楼的二楼有客房,那里没有可供窥视的天花板。静子准备暂时跟丈夫搬到那里休息,她会为此找个恰当的理由。
第二天,我们开始用这两种方法对付春泥。然而,这小小的伎俩未能阻挡阴兽大江春泥伸出可怕的魔掌。两天之后,即三月十九日深夜,大江春泥果然杀了小山田六郎。
六
在恐吓信中,春泥曾说会杀掉六郎。他说:“不过,我做事向来不紧不慢,你用不着心急。”可仅仅过了两天,他就杀了六郎,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可能是想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动手,故意在信中写下那句话。可是我觉得,他应该有别的理由。听到嘀嗒声时,静子认为春泥正藏在天花板上,哭着请求他放过六郎。我听静子提及此事时,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在了解到静子如此爱丈夫后,春泥越发忌妒。与此同时,他还了解到自己的藏身处并不隐蔽。于是,他想道:“好啊,你对你丈夫痴心一片,我索性早日了结他的性命!”
小山田六郎死得非常蹊跷。收到静子的消息,我在当天黄昏时分就来到小山田家,问清楚了整件事。
六郎死之前的那天晚上,看上去一切正常。跟平时相比,他回家稍微早一些,喝了点酒,就说要到大河对面的小梅町拜访朋友,跟朋友下围棋。当天晚上很暖和,六郎没有穿外衣,只穿着大岛和服夹衣、盐濑短褂出去了,也没带什么东西。
要去的地方很近,他走路过去,先从吾妻桥上经过,再沿向岛的大堤前行,这是他平时经常走的路线。接下来直到十二点,六郎一直待在小梅町的朋友家。从朋友家告辞后,他又走路离开。在此之后,他就失踪了。
整整一夜,静子都没等到丈夫回家。她回想起大江春泥的恐吓信,不由得焦急万分。天还没亮,她便开始给丈夫所有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但怎么都找不到丈夫。她自然也给我打了电话。正好我前一天晚上出去了,第二天黄昏才回家。这场混乱发生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六郎还是没有出现。公司也找不到他。快到中午时,象泻警署发来消息,六郎已死,死因蹊跷。
吾妻桥西侧、雷门电车站以北的大堤下有一座公共汽船码头,可以运载乘客在吾妻桥和千住大桥之间往来。蒸汽时代,此处就是隅田川的风景名胜。空闲时间,我经常乘坐汽船在言问、白须等地之间往来。常有一些小贩出现在公共汽船上,贩卖画册、玩具。他们用沙哑的声音推销货物,听起来就像戏院的辩士[戏院的辩士,播放无声电影时,负责解释剧情的工作人员。],同时还有螺旋桨吱呀作响的声音。这些都古朴得像乡间的景象,正合我的胃口。
在隅田川的河面上,码头像条方方正正的船一样漂浮着。这艘漂浮的船上有候船室,里面有椅子,也有公共厕所。我曾在这里上厕所,进去以后才发现所谓的厕所只有一只女用箱子那么大,木地板上有个矩形的洞,隅田川的河水就在下面奔涌,距离木地板不过一步之遥。这种设计不会积攒秽物,好像火车、轮船上的厕所。透过矩形洞能看到下面深蓝色的河水望不见底,如同凝固了一样,细看却会发现河水中的生物漂浮不定,好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有时候,我会对这种场面无端感到害怕。
三月二十日早上大约八点,浅草寺商店街一家店铺中年轻的老板娘赶到吾妻桥的公共汽船码头,准备去千住处理某事。她在候船期间去上厕所,一进门就尖叫起来,然后匆匆跑出来。检票口的老头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看见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厕所的矩形洞下面,男人从深蓝色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正在偷窥她。检票口的老头儿以为是船夫在捉弄人。当地有时的确会有龅牙龟[龅牙龟,1908年,东京一名政府职员的妻子在浴池遭到奸杀。凶手是个绰号叫“龅牙龟”的木匠池田龟太郎,他经常到女浴池偷窥。此后,日本人便称偷窥女浴池的人为龅牙龟。]在水中出没。老头儿进了厕所,果然看到一张人脸浮在洞下面,距离洞口大约一尺。水面起伏不定,那张脸也随之上上下下,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时而露出半张脸,时而露出整张脸。之后,老头儿说那是他生平见过最可怕的场面。
老头儿发现那原来是个死人,十分惊慌,高声叫来码头上的青年帮忙。候船室中正好有个鱼店老板,为人仗义,跟其余青年一起去拉那具尸体。洞口太小,很难从那里把尸体拉上来。众人又用长棍从外面推尸体,推到河面上来。
尸体赤身裸体,只穿着内裤,是个仪表非凡、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不像那种冲动地跳水游泳溺死的人,这可奇怪了。因为感觉不对劲儿,大家认真检查了尸体,在其背后发现了刀伤。此外,尸体并未被泡得水肿起来,不符合溺死的特征。得知死者是被杀死的,不是意外溺死的,大家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大家在打捞起这具尸体时,还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当时,花川户派出所接到报警,派了一名巡警赶过来。巡警指挥青年们抓着死者的头发往上拉。大家一使劲儿,死者的头发竟完全脱落了。青年们看到如此令人作呕的一幕,都吃惊地叫起来,松了手。这太奇怪了,死者应该没在水中浸泡太久,头发怎么会完全脱落?经过认真观察,巡警发现原来是一顶假发,死者的脑袋已经秃了。
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董事小山田六郎死后就是这副模样。总之,六郎先是遇害,之后被人脱光衣服,戴上一顶假发,丢进吾妻桥下。尽管被丢进了水里,但死者体内并未进水。死因是背部的伤口,有人用利器刺破了他的左肺。背部除了致命的伤口外,还有几处比较浅的伤口,可见凶手接连刺了他几下才刺中要害。法医断定前一天深夜大约一点钟是死者的死亡时间。
死者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带,怎么确定他的身份呢?警方正在发愁,结果中午小山田六郎的一位朋友就出现了,马上给小山田家和碌碌商会打了电话。
我在黄昏时分赶到小山田家。只见家里到处都乱哄哄的,六郎的亲戚朋友、碌碌商会的员工都赶过来了。刚刚从警署回家的静子被这些人团团围住,不知所措。六郎的尸体没有运回家,因为警方还要解剖,好得出更详细的鉴定结果。亲戚朋友只好把赶制出来的灵牌、献给死者的上好的香和鲜花,都放在了佛坛前面盖着白布的桌子上。
静子和碌碌商会的员工到了这时才把发现六郎尸体的过程告诉我。我很不安,毕竟六郎丧命,我也要负一些责任。两三天前,我因轻敌,劝阻了想要报警的静子,于是出现了如此可怕的结果。羞耻感、悔恨感充斥着我的内心。在我看来,凶手肯定是大江春泥。六郎从小梅町下棋的朋友家出来后,从吾妻桥经过,被春泥拽到码头上幽暗的地方杀害,尸体被丢进河里。我听本田说过,春泥最近正在浅草一带活动,形迹可疑。凶手要不是他,还会是谁呢?不,春泥一定是凶手,他一早就说要杀了六郎。可是他脱光六郎的衣服,又给六郎戴上假发,这些举动有何意义呢?真让人无法理解。这些举动根本不合逻辑,若这些同样是春泥所为,他有何用意?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找个机会把静子叫到另外一个房间,跟她商议我们两个共同的秘密。静子朝客人们点点头,很快跟上了我,她好像也在等这个机会。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低声叫我“老师”,然后紧紧抱住我。她的长睫毛闪烁着光泽,眼睛好像正在凝视我的胸膛。我看着她肿起的眼皮,忽然发现一颗大泪珠从她眼里流出来,沿着惨白的面颊滚落下来,哭得停不下来。
“全都怪我不小心,真对不起。那家伙居然不只是说说,真的动手了,这都怪我……都怪我……”我同样觉得很悲伤,微微握紧静子的手连声道歉。我第一次直接触摸她的肌肤,感觉她的手苍白、柔弱、炙热、弹性十足。在当时的环境中,我依旧产生了如此奇异的感受,并铭记至今。
过了很久,静子才不哭了。
这时,我问她:“哦,你有没有告诉警察你收到了恐吓信?”
“没有,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此……”
“你还没有告诉他们?”
“没有,我准备跟老师商量一下,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做。”
我始终握着静子的手,静子没有表现出不悦,也没有提出抗议,反而轻轻靠在我身上。之后回想起这一幕,我觉得非常神奇。
“你也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吧?”
“是的。另外,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听了老师的警告,我改去小洋楼二楼睡觉。搬到那儿以后,我以为他不会来偷窥了,可他好像还在偷窥。”
“从什么地方偷窥?”
“窗户外面。”静子瞪大眼睛,好像又想起了当时可怕的一幕,时断时续道,“昨天晚上,我大约十二点钟上床休息。我有些担心丈夫,他还没回来。而且洋楼的天花板太高了,我一个人住在里面空荡荡的。我怕得厉害,开始观察房间各处。窗户上只装了一扇百叶窗,窗底下还有大约一尺的空间无遮无挡,能看见外边的黑夜。我很害怕,却忍不住朝窗外看,隐约看到了一张人脸。”
“会不会是你想象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因为那张脸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不过,那一幕简直太恐怖了,我至今印象深刻。那人稍微往前弓着腰,顶着一头乱发,紧靠在玻璃上,翻着眼珠盯着我瞧。”
“是不是平田?”
“没错,这种事情除了他,还能有谁做得出来?”
我们讨论完这些,认定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杀了六郎。他之后还会杀了静子。我们决定报警,寻求庇护。
一个名叫系崎的法学士检察官负责这起案件。他还是猎奇会的一员,所谓猎奇会是由包括我在内的一些推理作家和医生、律师等共同组成的。多亏有他,我陪伴静子到搜查总部象泻警署解释此事时,得到了朋友般的友善与耐心,而不必忍受检察官审问死者家人那种严厉的态度。他得知这件怪事,惊讶之余又很好奇。他决定竭尽所能找出大江春泥,并往小山田家派驻更多刑警,安排更多巡逻,为静子的安全提供充足的保障。因为外界了解的大江春泥的模样跟他本人相去甚远,他还接受我的提议,从博文馆的本田口中打听到了相关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