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阑珊

作者:肖仁福 著 发布时间:2020-10-29 11:47:54 字数:28113
  一

  吃过晚饭,把残局留给丈夫老马,何玉如就开门下了楼。

  何玉如来到教学大楼前。楼里的走廊边立着一块黑板。那黑板原本是写幼儿食谱的,现在却写着“欢迎物价局领导前来指导工作”的粗大的红色粉笔字。修这座教学大楼时,园里曾向幼儿家长集资,以弥补财政无法拨足的基建款,本来是向物价局写过报告的,也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不想今天他们还要找借口来检查集资情况,园里只好把他们请进酒店喝了一顿,并一人一个500元的红包,才把他们打发走。

  何玉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目光从黑板上撤下来,朝楼道口方向走去。

  中班的林琴琴老师从教研室那边过来,正要回宿舍楼,见了何玉如,就跟她打招呼。何玉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林琴琴说:“你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里,还少了两堂课的教案,你快点补上吧。”林琴琴点点头,说晚上就弄。

  林琴琴进楼去之后,何玉如还在楼下站立了一会儿,心上涌起一丝感慨。这是何玉如花了两年时间,跑财政,搞集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成的。建楼期间,何玉如不受包工头的红包和请吃,死卡水泥标号和砖木钢材标准,保证了质量,节省了资金,如期把宿舍楼建了起来,如今三十多户老师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自己却仍住在老宿舍楼里。不承想还有人说她得了包工头好处,发了大财。

  何玉如记得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搞学生伙食采办的林强生,他因何玉如批评他采购的食物高于市场价,一直怀恨在心,这次也跳出来大说何玉如的坏话。何玉如心想,职工们对林强生的反映已越来越强烈,他那么损公肥私,得的好处太多,确实应该作个处理,换个人来搞采办。

  天色暗下来,操场两边渐渐枯萎的秋叶画着幽影,零落在地。何玉如缓缓的步履落在秋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么漫不经心地在操场上兜了一圈,何玉如准备回家。她想回去迟了,老马又要说她蹿尸闹魂,把他忘到了一边。

  还没走出两步,传达室那边有人吵闹起来,好像还说什么要告到何园长那里去。何玉如便立定了,回头,见暮色中一个女人牵着孩子从传达室里冲出来。一边嚷道:“天下哪有这么当老师的?敢动手打我的孩子,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何玉如闻声迎过去,截住横冲直撞的女人。女人认识何玉如,说:“你就是何园长吧?我叫江潮,是孩子的妈妈,你过来看看,哪有当老师这么狠心的?”同时扳过小孩的头,要何玉如看小孩腮帮上的手指印。

  何玉如没去看手指印,即使看,在这初夜的昏暗里,也是没法看清的。

  何玉如说:“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到办公室去慢慢说,行吗?”江潮不好在何玉如面前发火,只得跟她往园长办公室走去。

  打开门,拉亮灯,没等江潮开口,何玉如便蹲下身,问小孩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老师班上的学生。小孩说他叫衣向阳,是马老师班上的学生。何玉如就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整个幼儿园就一个姓马的老师,她叫马小路,是何玉如自己的亲生女儿。

  灯光下,何玉如的确在衣向阳的腮上发现了两个手指印,而且衣向阳也说是马老师掴的。何玉如知道小孩不会说假话,就问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衣向阳叙述不清,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一旁的江潮得理不让人,吼道:“不管小孩做没做错事,老师打学生总是不对的。”何玉如说:“马老师打人肯定不对,但你不要急,我要找马老师问清情况,再作处理。”江潮说:“我现在就去找她的麻烦!”何玉如说:“你要相信我,我会按园规严肃处罚,并责成她向你们家长赔礼道歉,但必须由我出面。”

  听何玉如这么说,江潮才不吱声了,带着儿子回了家。

  何玉如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找马小路。马小路是何玉如和老马唯一的女儿。马小路小时候很听父母的话,读书成绩也好,初中毕业就考上了省城里的幼师,毕业后,不必何玉如说一句好话,就凭她的学业,分进了这所全市一流的示范性幼儿园。在园里的工作也积极,年年评先进。可自从找对象、结婚后就慢慢变了,工作不求上进不说,还时有违规行为,常常给她这个当园长的母亲脸上抹黑。

  何玉如知道坏就坏在她找的那个对象上。她的对象叫徐城东,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经营酒店,有点钱,加上人帅,专门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盯上了马小路。现在的女孩,一切朝钱看,马小路很快就迷上了徐城东,并发誓非他不嫁。何玉如和老马都不同意这桩婚事,撇开徐城东结过婚不说,就凭他那专觅野食的德行,也讲不过去,何况他文化极低,连初中都没毕业。可马小路哪里听得进父母的忠告,她振振有词,父母讲得有道理,但她有她的标准,她的标准是两条:他有钱,她爱他,有这两条就够了。

  当时何玉如就被马小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的事,那时她也几乎像马小路那样,跟父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那时人们一心革命,现在人们一心想钱。所以当父母亲反对她嫁给那个造反派头头时,她也用马小路一样的坚决的口吻说道:“我有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是两条—他革命,我爱他。”所不同的是,何玉如在怀上造反派的孩子后,没和他结婚就分了手,而马小路跟徐城东正儿八经结了婚,在打闹了两年之后才离婚。

  不一会儿,何玉如来到那栋六层的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了望,三楼林强生家依然灯火辉煌,而四楼马小路家的窗户却黑灯瞎火的,看来马小路没在家。这半年来,马小路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上午要进班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从外面匆匆归来。

  何玉如心里咒着马小路,明知她不在家,又不甘心似的,依然往楼道口走去。喘着气爬上四楼,在马小路门上敲了几遍,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何玉如这才叹口气,掉头往回走。

  走到二楼,想起副园长郭淑敏就住在这里,便把她的家门敲开了。郭淑敏见是何玉如,赶忙迎她进去。寒暄过后,何玉如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郭淑敏说:“小路近来的确有点反常,看来得好好帮帮她。”何玉如说:“你留意一下,她回来后,让她到我那里去。”

  可这天晚上,马小路根本没归屋。

  二

  第二天上午,其他的老师已进班半个小时了,何玉如才在传达室门口截住匆匆归来的马小路。进了园长办公室,见马小路那头发不整、满脸晦气的样子,何玉如恨不得一记耳光甩过去。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她没耐心打探女儿晚上在外干了些什么,直接问她打没打过衣向阳。马小路点头承认了。何玉如又问她为什么打小孩,马小路支吾了一阵,才说:“他说我的坏话。”何玉如说:“他说你什么坏话?”马小路却躲躲闪闪的,不肯说。何玉如火气上蹿,吼道:“不说也行,你从今天起,不要再上班了。”

  马小路知道蒙混不过,才说道:“他说我是赖账婆。”何玉如说:“他说你是赖账婆,你就打他耳光?”马小路说:“我又不是赖他的账。”何玉如说:“你是不是又借家长的钱了?”马小路说:“没有。”何玉如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暂不谈这些,中午写个深刻的检讨,贴到教师备课的大办公室,晚上再去向衣向阳的家长赔礼道歉。”然后把马小路轰出了办公室。

  晚上吃了饭,何玉如就拉上马小路走出幼儿园,到商店里买了一盒葡萄干、一盒巧克力糖,还有几斤富士苹果,向衣向阳家走去。

  一路上,何玉如不免要追问马小路打衣向阳的真正目的。马小路只好交代说,她曾向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借过钱,江潮不但不借,还在家里说她是赖账婆。小孩是容易学舌的,所以昨天衣向阳上课讲小话,马小路说了他一句,他就在下面学他妈的样子,骂马小路是赖账婆,马小路火起,掴了他一耳光。

  何玉如有些无奈,说:“我已经听人说过,你向好几个家长都借了钱,而且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你想,人家的孩子在你班上,你开口借钱,人家敢不借?你借了不还,人家也不好讨要,怕你在他们孩子身上出气。”马小路说:“我会还的。”何玉如说:“你拿什么还?你那个有钱的男人看上了别的女人,离婚时一分钱没留下,你又天天晚上在外面赌,我看你到时短裤都会赌出去的。”

  何玉如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马小路作声不得,只得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赶路。何玉如长叹一声,悲哀地说:“你搞得自己穷困潦倒,我和你爸不心疼你?”

  来到一个小区,找到衣向阳的家,敲开门,门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保姆。换了拖鞋,走进屋,江潮正拿着遥控器选电视频道,对她们爱理不理的。何玉如只好让马小路把礼品搁到桌子上,自己厚着老脸,过去说明来意。江潮用鼻子哼了几声,说:“你当园长的有责任,但不是你的错。”

  听话听音,何玉如便催马小路上前赔不是。马小路只好说了几句认错的话,然后垂着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江潮神气起来,咬着牙齿说:“不是看在何园长的分儿上,我跟你没完!”

  挨够了训,两人才离开衣向阳的家。好心的保姆送她俩到楼道口,顺手揿亮墙上的灯。何玉如免不了借着灯光,多瞧了几眼保姆,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街上人。”保姆说:“我是刚从武宁县来的。”何玉如说:“你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我叫申慧群。”何玉如说:“今年多大了?”申慧群说:“二十八了。”何玉如又问:“男人呢?孩子多大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申慧群才说道:“他死了,是在河里翻沙时,被洪水冲走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交不起学费,我才到这里来做保姆,弄点钱回去。”

  说着话,不觉就出了小区。申慧群意识到该止步了,便转身往小区方向走去。已走出去好远了,何玉如还站在路旁不肯动,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申慧群的背影上,直至那个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从此何玉如就多了一重心事。

  这么多年过来了,何玉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努力不去翻弄封存起来的记忆。尽管她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至少表面上她得到了一种平衡,一种自我麻醉。然而现在不行了,这种表面的安宁、平静也无法保持下去了,过去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浮出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她开始在家长接送孩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去搜寻一个身影。她知道请了保姆的人家,一般是由保姆来接送孩子的。

  这一天早上,何玉如到林琴琴班上转了一趟,要她准备一堂像样的语言课,省教委的头头下来时,好上给他们看。林琴琴爽快地答应了。何玉如对林琴琴的爽快很满意,说:“你的高级职称材料,我已签好了评语,马上就送上去。”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何玉如忽然在窗外密密麻麻的人流中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申慧群。何玉如的心头就亮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出了办公室。她来到操场上,很快就可以追上申慧群了,旋即又停下了脚步。她突然犹豫起来。到现在为止,整个幼儿园乃至她所处的这个城市,除了自己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过去。她就是在这种没人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跟老马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生活得那么平静,一切都那么顺利。

  何玉如不愿意去搅乱自己这已拥有的一切。相反她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申慧群的影子。她加倍努力地去做工作,想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幼儿园的工作总是很杂,市里搞幼儿节目汇演,教委举行示范教学比赛,审计局来审查财务,围墙被隔壁单位捅开,样样都得她当园长的出面,甚至连厨房里没了拖把、班上孩子揩屁股的卫生纸已经用完,都要来找她。何玉如就让自己泡进这些繁杂的事务中,尽量不去翻弄记忆里的旧事。

  白天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可到了晚上没公务可忙的时候,何玉如便难熬了。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啃墙角,秋风打门窗的声音,都会把她从那越来越不安稳的浅睡中惊醒过来。只要一醒,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炒豆子。左炒右炒,硌得身上的骨头生疼还睡不着。没办法,只得披衣下床,到客厅里去呆坐。越坐心越乱,干脆出门到操场上转悠,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游人一般。

  这天夜里,何玉如又来到了操场上。在迷蒙的月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这个时候,连传达室的灯都被守门人熄灭了,整个幼儿园都沉浸在幽暗的寂静中。

  何玉如缓缓地踱着步,想以这种悠闲的姿态平抑心中那起伏的思绪。就这么慢慢地绕了两圈,她才微微地将头抬高了一点。无意间便瞥见了从楼道里冒出来的隐约的身影。虽然夜色隐去了那人的面目,但何玉如还是从那人的身材和缩着脑袋走路的姿势上,认出他就是给食堂搞采办的林强生。

  何玉如猛然想起中午食堂里的一件事情来。按园里定的幼儿食谱,这天中餐要给幼儿吃青椒鸡丁,所以上午10点不到,林强生就从市场上购回三十只仔鸡,由厨师和保管员过秤验收,再一齐动手宰杀去毛。当时何玉如也去了厨房,那些去了毛的仔鸡已开了膛,扔在案板旁的灶台上。不想厨师拧着眉嘀咕起来,说:“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三十只仔鸡,怎么这会儿少了一只,数来数去只二十九只了?”问过保管员,他说验收时只看了数,没有点数。当时何玉如也没怎么在意,转了一圈,便出了厨房。

  想到这里,何玉如就对林强生起了疑心。林强生爱贪小便宜,在外采购的食物价格不低,在厨房里帮厨时爱来点小动作。何玉如便睁大了双眼,看林强生今夜里究竟要干什么。

  在楼道口逗留片刻,林强生左右瞧瞧,直奔食堂方向而去。食堂的门上挂着两把锁,钥匙分别在厨师和保管员手里,林强生怎么进得去?何玉如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远远跟着。

  原来林强生并不是要进厨房去,他在厨房门外站了站,便往左一拐,下了石坎。石坎下是一处树丛,不知林强生去那里干什么。何玉如赶紧趋前一步,发现林强生在树丛里蹲下了,抖抖擞擞摸索起来。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上午厨房里少了一只鸡,八成是林强生趁人不注意,扔到了窗外的树丛里了。

  何玉如本想上去逮住林强生,想想这里离宿舍远,自己一个女人没他男人力大,万一他蛮横起来,又怎么办呢?所以何玉如转身先进了林强生家的那个楼道口,准备等他回来后,突然拉亮灯,再缴获赃物,那时就不怕他耍赖了。

  谁知林强生却并没往家里走,而是去了传达室。

  等何玉如觉察到林强生不会回来,赶忙走出楼道口时,林强生已开了传达室的小门,走了出去。何玉如追到传达室,想去跟踪林强生,小门已被林强生锁上,而自己的钥匙放在家里,再喊守传达室的人开门或回家拿钥匙,都已来不及。

  何玉如只好作罢。她在心里说道,林强生啊林强生,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的。

  三

  已经好几天没见申慧群到幼儿园来了。

  来接送衣向阳的,要么是他妈妈,要么是他爸爸,要么是过去曾来过幼儿园的衣向阳的舅舅。何玉如就莫名地担忧起来。她跑到马小路班上,喊衣向阳过来,问他申阿姨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接送他。衣向阳想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告诉何玉如,他也不知申阿姨去哪儿了,反正那天晚上他还和申阿姨睡在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她。

  这天下午,来接衣向阳的是他的爸爸衣兵。何玉如就过去喊住了他。何玉如说:“小衣,你来接衣向阳啊?”衣兵见是何玉如,赶忙停下往教室里迈的步子,点头道:“是何园长,我来接向阳。”何玉如说:“原来不都是你家保姆小申来接送的吗?”衣兵说:“都是我家那臭女人,无事生非,无故怀疑我跟小申有什么瓜葛,把人家气走了。”何玉如说:“还有这样的事?”衣兵说:“我跟江潮说,人家县里来的女人,扎扎实实做事,勤勤恳恳照看向阳,哪会跟我有什么瓜葛?她听不进,跟我大吵大闹,还说放在抽屉里的500元钱不见了,硬赖在小申身上,将小申气得连工资都没领,就泪眼婆娑出了门。”

  停了停,衣兵又说:“不过我已托介绍她到我家来的邻居,把工资给她带了去,还捎了话,要她回来,反正我女人已到外地做事去了,如果小申回来后她还要大打出手,我就跟她离婚。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家请了那么多回保姆,都是些漫天要价,好吃懒做的,好不容易才碰上小申这种勤劳做事、把向阳当成自己儿子的女人,她还要不识好歹。”

  何玉如心里牵挂着申慧群,不太甘心她就这么消失掉,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晚饭后特意去了一趟衣向阳的家。果然如衣兵所说,江潮到外面做事去了,家里就他和儿子一大一小两个男性。衣兵感到奇怪,说:“何园长您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何玉如说:“我不久前就来过。”衣兵说:“想起来了,向阳曾告诉过我,您和马老师来过这里,那次我正在外面为公司收债,没在家里。”

  两人闲聊了一阵,慢慢就把话题引到了申慧群身上。何玉如说:“你知道申慧群是武宁什么地方的人吗?”衣兵说:“这个我倒没问过她。”何玉如说:“那么那个介绍她到你家来的邻居一定清楚啰!”衣兵点点头,说:“他应该清楚,上星期他去武宁采购木材时,我就是托他给申慧群带的工资,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何玉如就说:“可以陪我去见见他吗?”

  “那当然可以。”衣兵说着,把衣向阳安顿到床上睡下,随何玉如出了门。

  衣兵心生好奇,不由问何玉如道:“何园长您好像对申慧群很感兴趣的?”何玉如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她敷衍道:“也是随便问问,二十多年前我下放在武宁,对那边的人有些记挂。”衣兵就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二人敲开衣兵邻居家的门,只有女主人在家,她说男主人上星期去了武宁,至今还没回来。

  何玉如倍觉失落,告别衣兵,离开居民小区,悻悻地回了家。

  刚进屋,会计小夏就打来电话,说下午去财政局对账,财政局下面的收费局曾局长跟她打招呼,明天要到幼儿园来看收费发票。何玉如一听就恼火了,说:“上个星期物价局不是来查过了吗?怎么收费局又要来了?”小夏忙解释说:“物价局是来了解收费标准,收费局是要来算账,核实发票,我们收的幼儿学费和集资款,都是在收费局领购的发票,他们要稽核,是他们权力范围内的事。”何玉如没好气地说:“权力,权力,他们就知道使用权力,不知道下面办事的艰难。”

  话虽这么说,但该应付还得应付,何玉如吩咐小夏,一定做好接待准备,不能得罪这些衙门老爷。

  第二天下午3点多,收费局的人就到了幼儿园,一共三个人,都是肩阔肚厚的大男人。何玉如和小夏还有副园长郭淑敏几个立即满脸堆笑,像迎接亲爹亲妈一样,把他们请进财务室。先不忙着拿账本、发票什么的,而是倒上古丈毛尖茶,切开沙田柚子,再一人递上一包芙蓉王香烟。

  为头的是红光满面的曾局长,他四平八稳地往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架,香烟一叼,便开始发话。他说:“市政府的收费管理文件马上就要出台,事业单位要从收费资金里缴纳15%的调节资金入财政金库。”

  一旁的三个女人立即吓出一身冷汗,齐声说:“又兴起调节资金了?我们可从没听说过。”曾局长吐出一道浓浓的青烟,说:“工厂纷纷破产总听说过吧?个体户打死税管员的事总听说过吧?国家工作人员又要上调工资总听说过吧?要收的资金收不上,要支付的票子又要支付,你要财政如何去算这笔账?比如说你们幼儿园,财政不仅负担部分职工工资,你们的教学大楼和各种设施,哪样不是财政投的资?你们年年从幼儿身上收钱,现在财政困难,难道不应该调节一点出来吗?”

  何玉如不得不佩服这位曾局长的口才,便说:“曾局长说得也是,可是我们收的幼儿的款子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没有一分钱的多余,您怕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曾局长说:“情况具不具体,我们不管,我们只知道先算账,然后依账行事。”何玉如说:“账肯定要算,只是问题明摆在这里,比如我们的集资款,弥补基建的尾数还差一大截;比如生活费,全部用在了幼儿的伙食里,期末还要根据学生出勤天数结算,多退少补;比如学杂费,完全按财政厅和省物价局定的标准收,用来应付工资缺口,以及教室的维修,钢琴等教具的更换,水费电费什么的都还少一大截,如果还要征15%的调节资金……”

  这里正在跟收费局的人讨价还价,门外忽然有一位老师慌慌张张闯进来,大呼小叫道:“何园长,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您快去看看!”何玉如她们吓了一跳,问那位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老师半天才稳住神,说是林强生被厨师打翻在厨房里了。

  何玉如只好让郭淑敏和小夏陪着收费局的人,自己出了财务室。

  在去厨房的途中,那位老师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一下。原来起因还是上个星期那只不翼而飞的仔鸡。这件事不知怎么竟在教职工中间传开了,大家都议论说,十有八九是厨师耍的名堂。厨师平时顺手牵羊的事不是没干过,但这次确定不是他所为,所以听了别人的议论,就气愤得不得了。其实他心中多少有点数,当时在场的保管员比较老实,照理不会干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是林强生了,尽管没抓到他的把柄,也是可以肯定的。恰好头天财务室查了各家的电表,数字公布出来后,厨师一家三口人一个月用了120多度电,而相邻的林强生三个儿子都在家待业,共五个大人才用了20度。厨师不服,顺口说了句林强生偷他家的电的话,不想被刚采购食物回到厨房门口的林强生听见了,他就冲过去,指着厨师的鼻子吼道:“你说我偷你家的电,证据在哪儿,没证据我拧了你的脑袋!”厨师把林强生的手往旁边一扒,也点着林强生鼻子说:“你不但偷电,还偷鸡,那天的那只仔鸡就是你偷的!”林强生火气更大了,骂道:“你污蔑好人,我今天跟你没完。”上前就去抓厨师的胸领。不想当时厨师正拿着一根捅煤灶的铁条,他火气攻心,顺手舞过去,正抽在林强生的软腰上,林强生气一缩,当时就趴到了地上。

  等何玉如赶到厨房里,先到场的工会主席已把林强生驮到背上,正往传达室方向赶。何玉如便也跟在后面往外走。幼儿园附近就是市立医院,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幸好铁棍没抽到致命的地方,还不至于出人命,医生说在医院吊几天盐水,吃点药就没事了。

  林强生躺在病床上。望着他寡白的还没恢复血色的脸,何玉如说:“就按医生说的,在医院里休息几天,至于你的工作,我找个人代替就是了。”林强生立即慌了,腰一挺,就坐了起来,差点把手上的针头都弄脱了。他急切地说:“没事的,我这点伤没事的,不用麻烦您找人代替,我吊完水就回去。”

  一旁的医生和护士,以为林强生是活焦裕禄,只要革命工作,不要革命本钱,很佩服地说,如今这种不顾身体,一心只顾工作的人,可是越来越稀罕了。何玉如却觉得好笑。她知道林强生搞采购是要搞小动作弄外水的,他怕人家得了这个好处,更怕人家取代了他的位置,以后没外水可捞,才做出这个卵样。

  何玉如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点破他,只是说:“不行就不要硬撑,身体是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话里的双层意思很明显。

  跟工会主席他们离开医院时,何玉如嘴上不出声,心里却说,那一铁棍抽得还轻了点。

  四

  收费局那三个人算账并不太用心,只用算盘粗粗地打了两本发票,其余的就搁到了一边,说:“今天就打到这里吧,明天再打。”小夏就急了,心想明天还要打,又怎么得了呢?这个月发工资的时间又快到了,她的工资表还没做好,而且开学时收的款都还没做账,哪里有时间陪这些大老爷?

  一旁的何玉如看一眼墙上的钟,说:“快5点了,今晚就去金都大酒店喝几杯吧。”然后回头吩咐郭淑敏,要她先去订个包间,自己跟收费局的科长们随后就到。

  郭淑敏走后,等小夏收拾好账本、发票,一行人便起身走出财务室。来到传达室门口,迎面碰上捂着腰从外面走进来的林强生,何玉如就说:“你怎么回来了?”林强生特意挺了挺腰身,以显示自己的强健。不想用力过大,牵动了伤处,痛得他眉毛往中间拧,嘴巴往一边歪,却还要坚持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还可照常上街搞采购。”

  何玉如没说什么,用鼻子哼了一声,放林强生过去。

  与金都大酒店还隔着一条街,早等在店门口的郭淑敏就扬手招呼起来。何玉如对科长们说,看来包间订好了。一行人横过大街,跟郭淑敏往里走。左弯右拐,来到一个包间外,上面写着“八号”两个字。郭淑敏说特意选了这个包间,八发八发,愿科长们大发。众人就齐声说,发发发。

  走进包间,里面不仅有吃饭的大圆桌,还有VCD。郭淑敏说:“吃饭还早了点,先唱几支歌吧?”一边吩咐服务小姐插好话筒,调好音量,让机房里送讯号过来。这边何玉如见屏幕上有了动静,就把点歌本往曾局长手上递。曾局长将本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说:“你们唱,园长你们唱,我嗓子哑,唱不来。”何玉如就将本子塞到另一位怀里,那一位也不肯点歌。就这么推让了几次,三位客人谁也不愿上场。何玉如就说:“都说收费局的人没有不会唱的歌,今天三位怎么不肯赏脸,是不是这里档次低了一点?”三人就说:“哪里哪里。”

  郭淑敏见气氛上不来,就先自己点唱了一曲,打了个开场。谁知她唱过之后,那三人还是无动于衷。

  两位园长不觉有些难堪,一时不知如何才好,不知这些老爷想要干什么。正纳闷,曾局长猛不丁冒出一句,他说:“内地就是傻帽儿,吃饭的地方还搞什么VCD,洋不洋,土不土的,人家沿海地方,吃饭是吃饭的,娱乐是娱乐的。”另一位附和道:“是的是的,这吃饭是物质文明,而唱歌、跳舞是精神文明,往一处抓就是没有情调。”

  说得一旁的两位园长你觑觑我,我觑觑你,满脸的难为情。好在郭淑敏还算机灵,立即接过他们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都21世纪了,文明也得有个文明法。这样吧,楼下有个足浴馆,大家有兴趣,陪你们过一过瘾。”

  那三人脸上有了喜色,说足浴倒是个新鲜玩意儿。

  洗了个把小时足浴,又回来吃喝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快9点了,郭淑敏把何玉如拉到一边,悄声说:“洗脚、喝酒是物质文明,还有精神文明,恐怕还是少不了。”何玉如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咬咬牙说:“少不了就不少吧。”然后把三人请到新开业的强光娱乐城,要了个名叫帝豪的大包间。

  何玉如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一见那34寸的大彩电、奢侈的VCD和音响设施、超大的茶几沙发,以及豪华的装饰,心中就发怵。她在包间里发现一个小门,推开一看,是一个几乎没有灯光的小暗室,里面有茶几和长沙发。就问大家这是干什么的,郭淑敏说是用来跳舞喝茶的,每次只能进去一对。

  三个男人一直不吱声,脸上却露出暧昧的笑。郭淑敏又对何玉如说:“你先在这里陪一下客人,我和小夏去服务台点些果品、茶水什么的。”然后,她拉着小夏出了包间。

  紧接着,服务小姐就送上了茶水和点心,郭淑敏和小夏也返了回来。这时何玉如的脑瓜忽然开了窍,对三位男人说:“我年纪大了,歌舞都上不了场,郭园长和小夏也没这方面的天赋,这样吧,幼儿园有几位年轻、漂亮的老师能歌善舞,我去把她们请来如何?”三位男人赶忙说:“不用不用。”

  何玉如还要说什么,郭淑敏忙在后面扯她的衣角,一边说:“你不用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然后她说去服务台催促还未上的点心,把何玉如拉到了包间外面,对她说:“幼儿园的老师个个正儿八经的,人家不会喜欢,我和小夏已在服务台预交了包间茶点费以及三位小姐的台费,等会儿小姐一来,我们就走,不要在这里碍事,改日再来结账,让他们玩个潇洒。”

  正说着,服务小姐已领着两个袒胸露背的女郎进了帝豪,郭淑敏就让何玉如在外面稍等,她进去打声招呼,喊小夏出来。

  郭淑敏和小夏很快就从包间里出来了,三人一起往出口方向走去。何玉如想起刚才的见识,特别是那两个半裸女郎,心里就无法平静,甚至自己的一张老脸都红了起来。忍不住又回过头,往帝豪包间那边瞧了一眼。

  这一瞧不打紧,何玉如瞧见服务小姐正在叩帝豪的门,身后又带着一个比刚才的女郎还要裸露的女人。

  何玉如的头就嗡的一声响,两眼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墙壁。

  何玉如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马小路。

  何玉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小路会走上这条不要脸的路子。她真想冲过去,撕烂马小路的脸。但何玉如还是克制住了,强行地克制住了。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出自己的丑。何玉如转身跟着郭淑敏和小夏往外走,却没法不去想在那个叫作帝豪的包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法不去想马小路这个不要脸的死鬼可能做出的下贱事。

  这么胡思乱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跟郭淑敏和小夏搭讪着,不知不觉已回到幼儿园。

  第二天上午,何玉如来到财务室。正好郭淑敏和小夏都在那里,何玉如说:“今天收费局的怎么还不来?”郭淑敏说:“他们不会来了。”何玉如说:“昨天下午他们不是说过今天还要来的吗?”郭淑敏说:“昨天下午只算账,没搞‘两个文明',晚上搞了‘两个文明’,搞得他们心满意足,今天当然就不会来了。”

  何玉如皱皱眉,想想也是,便默默地离开了财务室。

  在财务室门口,何玉如碰上一位跟马小路配班的老师,就对她说:“告诉马小路一声,中午到我家去一下。”

  中午何玉如在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马小路的影子。何玉如就下了楼,到新宿舍楼那边去敲马小路的家门。敲了半天,马小路才打着哈欠来开门,看样子正在睡午觉。何玉如的脸色特别不好看。

  马小路以为母亲又要训她了。何玉如走进她家里,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她瞧了瞧屋里蒙着灰尘的家具,堆满杂物的屋角,似乎两个世纪没整理的狗窝一样的床铺,以及茶几上、沙发里、电视机上乱扔着的脏裤衩、臭袜子,连肺都气炸了。

  何玉如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火气,没有发作。

  沉默久了,连马小路自己也受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何玉如:“妈,您有什么事吗?”何玉如不语。马小路说,“我本来是要到您那边去的,可我困得要命,在食堂里吃了点饭就回来睡午觉了。”何玉如还是不吱声。

  马小路斜眼觑觑何玉如那铁青着的脸,懒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又喃喃道:“我知道我不像个女人,我也知道自己当初没听您的话,瞎了眼睛,嫁了那个没良心的杂种,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当初是爱他的呀,我以为我的爱会守住他的心,而且他又有钱,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蛮红火的,谁知我好心没好报。我恨他,我跟他一刀两断。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亏了,我的青春、我做女人的那点希望已经断送,我的心已经死去……”

  说着说着,马小路的泪水就止不住淌下来,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何玉如没去理会马小路,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迷蒙的屋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女儿那声泪俱下的哀诉。其实内心何玉如又何曾不心疼这个可怜的女儿?她知道马小路变成今天这样,主要是那个狗男人伤透了她的心。树怕伤皮,人怕伤心,人一伤心,活起来便没有了劲头和精神。可再怎么的,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呀,这样不是糟蹋自己吗?为此,何玉如曾苦口婆心,不知开导过她多少回,她硬是振作不起来,依然整夜整夜在外面打麻将,昨晚还到那些娱乐场合做起了陪舞女。打麻将反正已成风气,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打,可做陪舞女那是做得的吗?传出去,别说做娘的老脸没处搁,败了幼儿园的名声,那又怎么是好?

  何玉如越想越感到可怕,心情由气恼烦躁,变得沉重起来。她背对着马小路,问道:“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马小路说:“我没到哪里去,就在麻将馆里打了几个小时麻将。”何玉如瞪着马小路,说:“还要瞒我?”马小路知道露了马脚,才低下头说,是郭淑敏拉她去的。

  这让何玉如感到意外,想不到郭淑敏会拉马小路下水。转念一想,如果马小路不是那种女人,谁又拉得走你?也许是马小路早就找过郭淑敏,人家才会照顾她的生意呢。何玉如就有气,说:“你说说,你要你妈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我一辈子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地方可让人戳背的,你自己不要做人,也要为我想想哪!”

  何玉如激动地说了半天,马小路这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何玉如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身去。就见马小路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膝,两肩高耸,脑壳嵌进两腿间,仿佛受了惊吓正在自卫的刺猬。何玉如不知马小路缘何这样,走到她面前,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

  马小路还是没反应,仍缩在那里。何玉如就伸过手去,摸着马小路的脑壳往外掰,开始还掰不开,掰了几下,掰开一点,才见马小路涎水下垂,鼻涕外流,泪眼婆娑,一副难过的样子。何玉如以为她是因为内疚而哭泣,慈悲心肠早就软了。不想接下来,马小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跟着战栗起来,牙齿上下不停地磕碰着,话不成句地说:“我、我不、不、不行、啦……”

  何玉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提高嗓门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马小路战栗着,努力站起来,风中的柳条一样左右摇晃两下,然后踉踉跄跄奔进卧室,在床头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针筒,上了药水,往手臂上狠狠地扎下去……

  完了,完了!何玉如长叹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出马小路的屋子。

  其时,外面起了大风,何玉如觉得眼前的房屋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断地重叠着,更替着,最后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摔到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等何玉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倒挂在头顶上的盐水瓶,以及瓶子下方那输液管里漫不经心垂滴着的滴液。然后她看见了床前的丈夫老马,和老马旁边的郭淑敏、小夏、林琴琴她们。何玉如苍白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歉意,嘴巴张了张,想说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家就在一旁惊喜地说:“醒了,何园长醒了。”

  到了中午,郭副园长她们已经离去,病房里就剩下老马和何玉如自己时,何玉如就问老马:“小路呢?怎么没见小路?”老马说:“小路昨天晚上到过这里,今天上午有班,便没过来,下午会来的。”

  何玉如沉默片刻,说:“你要她最好不要再来,我不想看见她。”老马说:“不管她怎么不争气,但究竟还是你的女儿。”何玉如说:“我没这个女儿。”

  老马便不作声了,望着吊瓶出神。

  何玉如突然想念起申慧群来了。她好想见见申慧群。只是她又不能在老马面前说起申慧群,这是她心里的秘密。

  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何玉如就办了出院手续。本来就没大病,那天完全是被马小路气的。没病待在医院里,要花幼儿园的钱,何玉如心疼。老马没在医院里,也没先告诉郭淑敏她们,何玉如一个人离开的医院。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玉如那一直阴沉着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许多。她就有了一个在街上多逗留一会儿的愿望。是呀,平时只顾在园里上蹿下跳,而家里搬煤扛米,购吃买穿,几乎全由老马包了,自己连街都很少上,差不多成了庵堂里的尼姑。

  这么一想,何玉如自觉好笑起来。她已偏离回家的方向,来到街上。

  一转一转,不知不觉转到一处农贸市场。举目一望,竟然在密集如蚁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别人,而是幼儿园的采办员林强生,他此时正站在肉案前称肉,旁边是那架挂着两个篾篓子的破单车。何玉如往前快迈两步,想过去跟他招呼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便止住步子,躲进一旁的鞋铺。一直到林强生称好肉,接过屠户开的条子,交了钱,推着装了肉的单车离开,何玉如才走出鞋铺,朝刚才林强生待过的肉案走去。

  那是一个贼眉鼠眼,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屠户。见何玉如走过来,小胡子举起屠刀往案上一砍,朝她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来一腿?”然后把那半边猪肉拍得啪啪作响。何玉如往案前一站,不慌不忙地说道:“一腿两腿都行,但要看你的价格如何。”小胡子说:“价格?我哄得别人,也不敢哄你呀!”何玉如说:“那你开个价吧?”小胡子说:“六块六一斤,少一分钱都不卖。”

  “不卖就不卖,我到别处去。”何玉如说着话,眼睛往其他卖肉的地方瞟着,做出一个立即要走开的样子。小胡子嘴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眼睛却盯住何玉如,生怕她走开了。何玉如就真的往外迈了一步。

  这一下小胡子有些稳不住了,说:“你开价吧?”何玉如说:“这价还有什么好开的?人家都卖五元五一斤。”小胡子说:“人家什么肉?我这什么肉?”何玉如说:“人家的是猪肉,你这不是猪肉,是龙肉不成?”

  小胡子软了下来,将头往何玉如身前凑凑,神秘兮兮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是给自家买,还是给公家买?”何玉如说:“自家买咋的?公家买又咋的?”小胡子说:“给自家买,你不可能买多少,我选最好的屁股肉给你割,绝不少你的秤,但这是零售,刀下得碎,肉容易折,最低不能低到五块六一斤;给公家买嘛,那你肯定会买几十上百斤,这是批发,我放血,五块五一斤,怎么样?”

  停停,小胡子又故意放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旁人听了去似的,说:“而且我给你开的发票是六块一斤。”何玉如说:“那怎么行?搞假动作。”小胡子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刚才那个买肉的男人,天天在这儿买,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接着小胡子放大声音,说:“我还可以给你扛到单位去,守着你过足了秤再走。”何玉如说:“好,我在你这儿买了,不过我暂时只买二斤肉。”小胡子也干脆,说:“行,下次买整腿整边时,再来。”一刀下去,砍出一块,过秤正好两斤,又用塑料袋裹了,递给何玉如,说:“二五一十,二六一二,一十一块二。”

  何玉如接肉在手,却不急于掏钱,说:“给张发票吧。”小胡子说:“两斤肉开什么发票啰?”何玉如说:“我家里也要记账的,没发票怎么记?”小胡子没法,用那只油腻腻的手写了一张普通的收据。何玉如知道屠户按宰猪的头数收屠宰税,不像商店里卖货有零星发票,于是拿过收据,付了款,提着肉走了。

  这天何玉如还买了鱼鸡鸭几样东西,都让小贩写了收据。她转身走开时,那些小贩就点着她的背心,说:“从没见过给自己买条鱼买只鸡也要开票的,这女人的神经一定出了岔子。”何玉如把那些指点撇在身后,走出农贸市场,走进灿烂着阳光的大街。

  从农贸市场外的大街回幼儿园有两条路,一条是人来人往的横街,一条是少有人走的曲里拐弯的偏巷。今天何玉如心血来潮,朝那条平时难得走一回的偏巷迈去。

  这是条窄窄的砌着青石的老巷,两旁的板装屋就像许久没人翻阅的线装书。阳光从狭窄的空中遗漏下来,在石板上照出幽白的影子,巷两旁的板装屋也跟着晃亮起来。

  前面不远已是喧闹敞亮的巷口,猛抬头,何玉如竟然又看见了林强生的身影。她自语道,这个城市也并不小,怎么老是碰上这个林强生?

  林强生是从巷口一扇破旧的木门里出来的。他还推着那辆驮着两个篾篓的破单车。一出门,林强生就骑上车,猛踩几脚,驶离了巷口。那两个篾篓装着幼儿园几百名小朋友和老师中餐的伙食,林强生知道再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赶回幼儿园去。

  只是林强生并不知道,今天自己两次撞进从医院里出来的何玉如的视线。

  等林强生走远了,何玉如才慢慢走向刚才被林强生用单车撞开,还没关上的那扇木门。她发现门上倚着一位瘦弱而驼背的老妇人,此时正用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象征性地望着林强生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

  何玉如也不吱声,上前站到老妇人的面前。老妇人用手在前面扬了一把,说:“谁呀?你挡在那里干什么吗?你别以为我瞎了,你挡在那里,我还是知道的。”何玉如就往一旁闪了闪,说:“嫂子,你在瞧什么呢?”老妇人说:“我在瞧强生,他刚走,走出巷口不远。”何玉如说:“强生是谁呀?”老妇人说:“强生是我那死鬼的弟弟,那死鬼脚一伸就走了,把我留在这世上活受罪,要不是强生,我早活不成了。”

  老妇人说着,那空洞的眼眶里就漫出混浊的泪水来。何玉如说:“他常来你这儿吗?”老妇人说:“常来。”何玉如说:“来干什么?”老妇人就显得有些自豪,说:“他给我送点用的吃的,油盐煤米、鱼肉水果都送。”

  何玉如偏偏脑壳,往门里瞧了瞧,只见桌上有一只碗,里面盛着一坨新鲜猪肉。

  何玉如说:“你的儿女们呢?”老妇人满腔的愤怒,说:“那些天杀的,只顾自己享福快活,一两个月都不到家里来照顾我一下。”何玉如说:“你的眼睛不好使,怎么给自己做吃的?”老妇人说:“这个我还行,碗筷油盐都在老地方,自己不会跑。有天深夜强生送只去了毛的全鸡过来,我就是自己剁烂炖熟的。”

  听到这里,何玉如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夜里没追上林强生,原来他拿着鸡来了这里。

  何玉如还想问点别的,老妇人忽然警觉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何玉如说:“我是路过的,在你这里歇歇。”

  老妇人不再吱声,缩进木门里,旋即吱嘎一声,把何玉如关在了门外。何玉如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才转身,一步步向巷口走去。嘴上嘀咕道,这个林强生。

  第二天是星期三。按园里的规矩,一三五的上午何玉如坐在办公室办公,老师们有什么事,或有药费或别的什么发票要签字,都是这个时候来找人。因为好几天没上班了,积压的事多,何玉如早早就进了办公室。清理堆着报纸和教具的桌子时,何玉如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张转园的单子,上面写着衣向阳的名字。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心想这衣向阳转什么园呢,是不是又因了马小路的缘故?

  将单子挪一边,何玉如去掏包里的医药费发票,打算填好报销单,让郭副园长签字。职工们的发票由何玉如签报,她的发票则只能郭副园长来签。

  不想掏出来的竟是几张皱巴巴的买肉买鱼的收据,何玉如就往抽屉里一塞,心想待会儿林强生来报账,倒要比较一下,两人买肉的价格相隔好远。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哭闹着,撞入园长办公室。何玉如抬起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染成红黄色,嘴唇涂得像过了夜的猪肝。细瞧,这不是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吗?江潮后面正围着一伙看热闹的老师和家长,他们见江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脸蛋儿污染得难看而又滑稽,都在开心地哄笑。

  江潮却不顾这些,一屁股坐到何玉如的办公桌上,把鼻涕从鼻孔里一把捏出来,往桌面上一甩,故意说:“你就是何园长何玉如吧?你就是马小路的妈妈吧?”何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江潮就撩开裙摆,在套着黑色丝袜的腿肚上抠出一把钞票,再在钞票中间翻出一张纸条,往何玉如面前一扔,说:“你看看吧。”

  何玉如正要拿纸条,郭淑敏从外面走进来,先将看热闹的人轰走,再关上办公室的门,将何玉如拉到一旁,说:“你看见衣向阳转园的单子了吧,没想到衣向阳一转园,他妈妈就找上门来了。”

  何玉如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郭淑敏说:“你看看江潮给你的纸条就知道了。”何玉如就转身拿起纸条。那是一纸复印件,上面写着“今借到衣兵人民币伍仟元整”的字样,后面还落着马小路的签名。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不知说啥好。

  这一下江潮更来劲了,又哭又吼道:“我的命真苦哇,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赚钱,这没良心的男人却把钱给了野女人,我不活了,不活了!”

  何玉如不觉就来了火,说:“你不活就不活,又不是我借你男人的钱,你找我干什么?”

  江潮先一愣,接着掉头瞟了郭淑敏一眼。郭淑敏的眼睛就极迅速地朝江潮眨了两下。江潮又啼道:“马小路没了踪影,你是马小路的妈妈,你不还我的钱,我就死在这里算了。”何玉如说:“你死你的,这与我没关系。”说着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那江潮便又望一眼郭淑敏,然后支着个头要往墙上撞去。何玉如心想,她还真死?这时郭淑敏已经跨过去,将江潮拦腰抱住了。

  何玉如把目光从江潮身上收回来,走出办公室。江潮在后面哭喊道:“何玉如你这老婊子,你不把钱拿出来,我跟你没完!”

  走到门外的何玉如听江潮骂她老婊子,气得血往头上直冲。她真想踱回去,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不过何玉如终于没有发作,只觉得脑壳一涨,晕眩了一下,差点没像那天一样晕死过去。

  六

  马小路已躲得不见踪影,所以何玉如怎么也找不到她。却从老师和保育员的嘴里,零零星星知道自己住院时有关马小路的一些劣迹。

  马小路在外面赌麻将输的和借的钱已经不少,这段时间踩账的一个接一个,将马小路踩得屁股直冒烟,也将幼儿园闹得不得安宁。马小路几乎没赢过,输了赌,赌了输,输了再赌。输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卖家产。未离婚时置办的金银首饰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得差不多,接下来只得向麻友借高利贷。借了却还不了,本息越滚越厚,债主纷纷上门踩账,下班后堵在教室门口,不让马小路出教室,给幼儿园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最荒唐的是跟家长衣兵打麻将。周末那天,衣兵来接衣向阳,两人随便聊了衣向阳两句,慢慢竟聊到了麻将上,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马小路说:“公安局正在修办公大楼,干警们为了搞钱,抓赌抓得特别凶,我两三个星期没过瘾了。”衣兵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你如果想过瘾,我给你提供地方,绝对安全。”马小路说:“什么地方?”衣兵往周围瞟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红木屋茶馆,那是我表兄和公安局长的小舅子一起开的,你说安全不安全?”

  吃了晚饭,饭碗还在桌上打旋,马小路就走出幼儿园,匆匆赶到红木屋茶馆,跟衣兵事先约好的另外两人坐到桌旁,稀里哗啦开了局。开始手气不错,马小路连和了几把,小有进项。但十一点后却难得和牌了,几圈下来,便把先前赢的和身上带的八百多元都输了出去。衣兵说:“输赢都是常事,我借给你本钱,不计你的息,待会儿赢回去再还。”

  手上有钱,马小路又壮了胆,劲头更足。到天快亮收场时,马小路尽管中间和了两把小牌,输出去的却已超过5000元,而且都是从衣兵手上借的。衣兵说:“尾数不算,你就写个5000元的借条吧。”马小路只好写借条,递给衣兵。

  走出红木屋,来到街上,天已蒙蒙亮。衣兵忽然说:“我家那个单元最近装了防盗门,我还来不及配钥匙,这个时候进不去,我可以去你家里休息一会儿吧?”马小路说:“那怎么行?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能搞到一起?”衣兵说:“这有什么关系?我那5000元不要你还了,还不行吗?”马小路就动了心,说:“那还差不多。”于是来到幼儿园。因是星期天,园里还沉浸在黎明的宁静里,两人怕惊动传达室的人,便从墙头翻过去,进了马小路的家。

  有了那5000元的承诺,衣兵提出非分要求,马小路自然也就没怎么推辞,两人钻进一个被窝。翻云覆雨之后是昏昏大睡,一直到傍晚才醒过来,衣兵又机不可失地跟马小路狠来了一回,才心满意足下床准备离去。马小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给你的借条呢?我都被你睡了一整天,你还要把借条拿走?”衣兵装模作样在身上一阵摸索,然后摊开两手,说:“没在身上,说不定掉在红木屋,或你屋里哪个地方了。反正我也不找你要那5000元了,你自己找找,找到后撕掉得了。”

  马小路听信衣兵,他走后,在屋里找了几回,也没找到。她还跑到红木屋找过,也没见那张借条的影子。

  没借条的影子,自然就会有衣兵的影子,以后这家伙又来过几回,每回都问马小路找到借条没有,说你没找到没事,我再到红木屋或别的地方找找,然后逼着马小路上床。马小路不愿意,衣兵就威胁说,我找到借条后,再找你算账。马小路只好屈从。

  如此三番五次,衣兵都得了手,一直到他老婆江潮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在他口袋里发现那张借条。江潮当然不会放过衣兵,也不会放过马小路。不过她没立即向马小路摊牌,先将衣向阳转了园,才将借条复印了,来找马小路。谁知马小路已被其他的踩账人逼得没法,早躲到了别处,江潮便直接来找何玉如,在园长办公室闹了一通。

  何玉如觉得被马小路出尽了丑,气没地方出,就回到家里跟老马发脾气,说是老马管教不严,一向纵容,马小路才成了这个样子。老马懂得何玉如内心的痛苦,便让她发泄,没去戳她的火。

  何玉如正闹着,外面有人敲门。老马扒到门上,去瞧猫眼,以为是踩账的人逮不着马小路,找到他家里来了。何玉如住院期间,他已经碰上过好几起这样的不速之客,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有点心惊肉跳。

  这一回站在门外的却是郭淑敏。老马回头问何玉如,要不要开门。何玉如没好气地说:“开就开吧。”

  进屋后,郭淑敏就感觉出气氛不对,知道何玉如为马小路在跟老马发脾气。安慰了何玉如几句,郭淑敏说:“马小路离园时,跟我打过招呼的,最近两个星期,我都是让会计出纳轮流去代她的班,马小路一下子恐怕不会回来。只是她的班老让人这么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干脆请一个临时工来做保育员,让园里文化素质好的保育员顶马小路班做老师,待马小路回来后再辞掉临时工。”

  眼下也只能按郭淑敏说的去办,何玉如说:“写几张招聘启事,贴到园门口和别的当眼的地方去,如果有人应聘,再从中选一个满意的。”郭淑敏便答应着,拟招聘启事去了。

  招聘启事贴出去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好几个应聘者按启事上的要求,跑到幼儿园来接受面试和体检。出乎何玉如意料的,是那个她时刻牵挂着的申慧群也在应聘者中。

  通过面试,申慧群列在初选名单里。初选出来的人体检结果出来后,申慧群身体合格,加上其他考核指数占优,最后被幼儿园录用。

  在外面做事时,申慧群是跟一同出来的姐妹住的公棚。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比较严格,何玉如特意腾出食堂旁一间杂屋,让申慧群住了进去。

  晚上何玉如去看申慧群,问她从衣兵家里出去后,是不是回了武宁。申慧群摇摇头,用那略显土气的武宁口音说:“出来做了几个月的事,没弄到钱就回去,怎么给小孩交学费?”何玉如说:“那你去了哪里?”申慧群说:“仍然在这所城市里,给基建工地挑砖,去翻沙场筛沙子,挨家挨户收酒瓶破烂,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钻。”

  何玉如仔细瞧了申慧群几眼,发觉她的脸黑了许多,手指也粗拉拉的,跟做重活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何玉如想,吃过这么多苦,再来做保育员的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看来这个人是选对了。便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幼儿园要招聘保育员的?”申慧群说:“收破烂不是要四处转吗?过去到幼儿园接送衣向阳,对这一带熟,就常往这边走。发现幼儿园门口贴着的招聘启事,开始也没当回事,晚上跟住在一起的姐妹们随便一说,大家就怂恿我来试试,说我有文化,说不定会中,果然就中了。”

  申慧群说着,就用感激的目光去瞧何玉如,她哪里知道,何玉如选她来做临时工是有其他原因的。

  又吩咐了几句做保育员要注意的事项,何玉如就起身离开了申慧群的屋子。

  申慧群的出现,自然又要勾起何玉如对那段久远的岁月的怀想。那真是一场梦。如今何玉如已不太弄得懂,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那个造反派头头,只记得当时完全是出自真情,没有丝毫的虚假成分。

  那场爱的结果,是何玉如将造反派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种子酝酿成生命,并带到人间。尽管如此,何玉如最后还是离开了武宁,一晃就是二三十年。其间,她嫁给老马,生下马小路,自己成为一园之长,人生顺利得不露一丝痕迹。也就是这个时候,申慧群突然出现了。不知怎么的,何玉如莫名其妙地便将申慧群和那段扔在武宁的岁月联系上了,她似乎通过申慧群的年龄和武宁口音,看到了她遗弃在武宁的那个生命的影子。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的时候,何玉如的头一直是低垂着的,等到她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申慧群的门外。记得自己的步子并未停止过,莫非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何玉如摇摇头,无声地自哂了。她朝申慧群的门上瞧了瞧,有幽微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何玉如就犹豫着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还喊了一声申慧群。

  申慧群已听出何玉如的声音,马上开了门,说:“何园长您还没回去休息?”何玉如说:“回到家里,没事又出来了,想跟你聊聊。”

  闻言,申慧群忙将何玉如让到刚铺就的床前坐下。

  何玉如在申慧群的脸上仔细瞧了瞧,觉得她跟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有几分相像。何玉如说:“你是在武宁县城里长大的吧?”申慧群说:“是的。”何玉如说:“县城里有一条石子砌就的小巷叫子午巷,你知道吗?”申慧群说:“我就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何园长熟悉那里?”

  何玉如心里头就紧了一下,赶紧说:“那你知道街上那家姓伍的人家吗?”申慧群点头说:“听说过,只是等到我记事起,伍家就举家迁走了,也不知迁到了何处。”

  何玉如就有些泄气,悄悄叹息了一声。但她还不甘心,又说:“伍家好像有个女儿,年龄应该跟你一般大,你见过吧?”申慧群说:“子午巷里的人至今还说伍家曾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而且女孩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她妈是她爸外面的野老婆,生下她时就难产死了。”

  何玉如心头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隐痛难忍。但她还是极力掩饰着自己,故作随意地问申慧群道:“你见过伍家的女儿吗?”

  申慧群摇摇头,说:“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七

  这段时间,马小路曾夜里偷偷回来过两次。她只能夜里回来,踩账的人仍然在幼儿园周围转圈子。

  马小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是**鬼,加上东躲西藏,神不守舍,自然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了个女人样。每次都是朝何玉如要钱,何玉如把她的工资如数给了她,同时免不了给她一顿臭骂。但母亲终归是母亲,骂了咒了,心里又疼她,所以马小路被咒出门后,何玉如又要支使老马追出去,再给她点钱。

  让何玉如感到欣慰的,是申慧群的工作还不错。为使申慧群早点适应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特意把她调到了林琴琴班上。林琴琴受何玉如之托,对申慧群倍加关照,申慧群的工作很快上了路,加上认真负责,无论是搞卫生,还是照顾幼儿,组织幼儿吃饭午睡,都做得有条有理。林琴琴帮助何玉如组织园里的教务活动,或上市里去讲示范课,申慧群还要负责照管课堂,给小孩讲故事,做游戏,比专业老师差不了多少。上个星期,省教委头头下市里来听课,林琴琴那堂语言课深受好评,被誉为市里近三年来最生动最成功的幼儿语言公开课,这中间就有申慧群的功劳。

  这堂课的成功,在市里影响颇大,其他的幼儿园纷纷要求来听林琴琴的课,何玉如自然为此感到骄傲,决定让林琴琴多上几堂,以提高幼儿园的身价。跟林琴琴商量,林琴琴说:“园里拿点钱出来吧,把教室再布置一下,不是更能给园里挣面子吗?”何玉如说:“这好办,你买材料时开好发票,我签报。”

  何玉如发了话,林琴琴就和申慧群趁星期天有空上了一趟街,把彩纸、塑纸、积木、颜料什么的全都购了回来,着手装饰教室。忙了两天,申慧群又不知从哪里带来一大把碎布,做了两个布老虎,粘在墙上,给本来就已很漂亮的教室又添一道风景。

  第二天孩子们一入园,见教室里焕然一新,壁上的动物园地里,长颈鹿、彩蝶、熊猫,还有那对布老虎,全都栩栩如生,仿佛进了动物园,一个个都兴奋得跳将起来。来听课的教委领导和外园老师也倍加赞赏。加上林琴琴的课确实有特色有功夫,大家便夸林琴琴聪明能干,夸何玉如领导有方。何玉如嘴上说,做得不像样,还请多加指点,心里却美滋滋的,暗自得意。

  也是双喜临门,林琴琴的高级职称证书也拿到了手上。何玉如自然替林琴琴高兴,吩咐财务室小夏到人事局去把林琴琴高级教师的工资办下来。林琴琴跑来感谢何玉如。何玉如说:“谢什么?你的工作早就达到了高级教师的水平。”林琴琴说:“园长过奖了。和我一起毕业参加工作的同学中间,我还是第一个评上高级职称的呢。”

  这天下午何玉如查班,碰上一位姓汪的老师。汪老师铁青着脸,没好气地对何玉如说:“你不是说有两个高级职称指标吗?为什么林琴琴的批了下来,我的却没有音讯?”

  何玉如这才想起还有汪老师的材料也是报了上去的,怎么却没见通知呢?便说:“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准备去问呢。”汪老师吼道:“你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只有林琴琴,怕我挤了她,压着我的材料不送,等到教委评过了才送去。”何玉如说:“你的材料开评前就送去了,谁说评过了才送去的?”汪老师说:“何玉如,我算看破了你!”说着气鼓鼓走了。

  何玉如说的并非假话。开评前的头一个星期,园里的意见什么的都弄好了,何玉如还嘱咐郭淑敏快点往教委送,怎么结果竟会是这样呢?

  何玉如跑到教委职改办,问幼儿园有两个高级教师指标,为啥只评一个。职改办的人说:“开评前你们只送一个材料上来,我们当然只可能评一个。”何玉如说:“谁说我们只送了一个的材料,是不是你们搞错了?”职改办说:“那怎么会搞错?”何玉如说:“这次开评不是10月中旬搞的吗?”职改办说:“对呀。”何玉如说:“那就怪了,汪老师的材料我10月5日前就签好了意见,要郭淑敏立即送过来的。”

  职改办的人见跟何玉如说不清,就去翻找职改材料登记本。翻到林琴琴的名字,材料是10月2日送达的。翻到汪老师的名字,送材料的时间竟是10月23日,郭淑敏作为送材料的人,她的名字也注明在一旁。职改办说:“我们没搞错吧?这次开评22日搞定,你那里23日才送来,叫我们拿什么评?”

  何玉如无话可说了。她心里想,怎么会是这么回事?郭淑敏到底在耍什么名堂?回去问郭淑敏,郭淑敏搪塞道,可能是把开评的日子弄错了,才耽误了送材料的时间。何玉如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郭淑敏不是那种粗心人,这种事应该不会弄错的。

  这让何玉如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郭淑敏和汪老师都没成家,两人住一间宿舍,郭淑敏正和一位姓王的年轻人谈恋爱,常把他带到宿舍里来,小王自然跟汪老师也成了熟人。也不知缘何,后来小王竟然扔下郭淑敏,跟汪老师好上了,直至结婚。

  看来郭淑敏是在报复汪老师。

  何玉如没法,只好找到分管职改的副主任,看能否补救一下。副主任说,评委们都是从各所学校临时抽上来的骨干老师,他们在学校里课程都重,为哪一个人的职称抽他们上来,简直不可能,即使请他们来开了评,省教委的手续也是成批的办,不会为一个两个人办的。

  何玉如就泄了气。副主任又说,“不过过一段时间,省里也许还会组织一次补评,若这样,优先把你园里的那份材料抛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何玉如就回去把这个意思告诉汪老师。何玉如没说是郭淑敏耽误了时间,怕把矛盾扩大化,不利于园里的工作。只是汪老师还在责怪何玉如,一口咬定何玉如办事不公,不把她姓汪的放在心上。

  何玉如没再作解释,她知道解释多了没用。唯一的办法是争取补评时把汪老师弄上去,不要浪费了园里的指标,否则下一次评职称,又要挤占别的老师的指标。何玉如于是一有空就往教委跑,以便及时得到省里补评的消息,不要再错过时机。

  八

  这天何玉如又到教委跑了一趟。在楼梯头,何玉如和教委方主任碰上了。方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要何玉如到主任室坐一会儿。

  刚坐下,方主任就说:“何园长你是老园长,有些话我就不隐瞒你了。”何玉如望着方主任,不知他要说啥。方主任说:“有人反映,你用幼儿园的公款请吃请玩送红包,上星期市里才开过反腐败工作大会,你可得留意点。”

  何玉如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幼儿园内部有人到教委来捅的,只是不知是何用心,看来幼儿园是越来越复杂了,就说:“不是为了园里的基建和收费的事,请过物价局和收费局两次吗?这个年代,这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方主任说:“如今请客送礼确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也是随便问问,以后小心点。”

  接着方主任转移话题,问起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简要地做了汇报,而且不失时机地把汪老师的职称的事提了一下。方主任答应一定争取。还提到不久前林琴琴的那堂公开课,说上得不错,幼儿园有人才。何玉如这才想起林琴琴上那堂课的时候,方主任一直在教室后面听课。何玉如便点点头说:“林琴琴的确不错,她是园里的骄傲。她还有一个好助手,那是她班上的临时工,林琴琴那堂课的成功也有她的一份功劳。”方主任就说:“你何园长不是等闲之辈,连请的临时工都非同一般。”

  受到方主任的夸奖,何玉如心里自然很高兴。回到园里后,她就进了林琴琴的班,对林琴琴说:“教委方主任都表扬你的课讲得好呢。”林琴琴就腼腆地笑了,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您的设计和申慧群的协助,那堂课也不会达到预期效果。”

  这时申慧群从水房里提着开水上来了。何玉如对申慧群说:“工作不累吧?”申慧群满脸是笑,说:“比起在外面挑砖筛砂,这里再累,也算不了什么。”说完,申慧群提着水进了活动室,看管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去了。

  望着申慧群的背影,何玉如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临离开教室时,吩咐林琴琴说:“等会儿你跟申慧群说一声,要她今晚到我家里去一趟。”

  晚上申慧群如约来到何玉如家里。何玉如刚好吃过晚饭,她也就不客气,没要申慧群落座喝茶了,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出得幼儿园,申慧群试探着问上哪儿去?何玉如说:“你别管,跟我走就是。”

  来到十字街口,转角处是烟草局开的香烟批发部,何玉如跟申慧群走进去,买了两条精品白沙。何玉如付款时,申慧群在一旁咋舌,说:“这么贵的烟,一条我可以吃两个月的伙食。您这是给谁买呢?”何玉如说:“现在机关里掌权的处级以上官儿,至少是抽这个档次的烟,四五十块一条的凤凰红豆或白沙什么的,出不了手。”申慧群就摇头,说:“这烟又当不得饭,要抽这么贵的干什么?”

  何玉如笑笑,提着烟出了门市部。到了外面,何玉如又说:“现在什么都假,说不定连做爸爸的都会是假的,这烟假的就太多了,前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就披露了广东那边专门制假烟的地下工厂。”申慧群说:“现在只要来钱,什么事都有人干。”何玉如把手中的烟往上提了提,说:“不过这个正牌的烟草局批发部里的烟,假的可能性稍微小一点。”

  申慧群伸手接住何玉如手上的烟,说:“让我来提吧。”何玉如就松了手,笑着说:“今晚就是要你来提烟的,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提着烟去送人,老脸皮没地方放呀。”

  走了一程,忽见一堵围墙缺了个口,何玉如要申慧群往里翻。申慧群说:“没有前门吗?”何玉如说:“前门哪有后门方便?”

  墙里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灯光明亮处,两人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走出甬道,是好几座连着的宿舍楼。申慧群东张西望起来,好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呀?”何玉如说:“什么地方?教委呗,今后你想在幼儿园长久待下去,就得多到这儿来走走夜路。”

  申慧群陡然间就明白过来何玉如叫她来这里的目的。不觉有些惊喜,似乎在茫茫的人生旅程中,望见了一丝丝亮色。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感谢何玉如才好,只知紧走几步,跟上何玉如的步伐。

  上到三楼,何玉如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申慧群的提包里,这才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正是何玉如要找的方主任。方主任有点意外,说:“是何园长?稀客稀客。”立即让座敬茶献水果。何园长把申慧群介绍给主任,说:“这就是林琴琴班上的保育员申慧群,特意让我陪她来拜访方主任的。”同时示意申慧群,把烟塞到茶几下。

  方主任见状,说:“来就来,提什么烟嘛。”何玉如说:“不是什么好烟,只请您以后多加关照,申慧群很能干的,林琴琴上的公开课,她在后面使了大劲。”方主任点头道:“一看就知道是能干的人。”

  闲聊了一会儿,何玉如就和申慧群起身告辞。方主任执意要送下楼,何玉如坚决不准,把他挡在门里,说:“请方主任留步。”方主任只得站住。

  何玉如这才说了要说的话:“方主任您也知道,这个申慧群能干扎实,我想朝您要一个指标,把她正式招为园里的职工,您看行不?”方主任说:“现在单位招工卡得紧,不知幼儿园还有没有编制?”何玉如说:“编制已经满了。”方主任说:“有没有就要退休的?就是病退什么的也行,只要能腾出编制。”何玉如说:“有两个快到年龄的职工,做点工作也许会退。”方主任说:“先说到这里,以后再考虑考虑吧。”

  得了方主任的话,何玉如就回去召开园务会。

  也不说要招申慧群进幼儿园,却把林强生给端了出来。先将出院那天买肉购鱼开的发票掏出来,又摆出林强生报销的发票,请众人瞧。众人聚过来,见何玉如的发票和林强生的发票出自同样的手迹,日期也相同,单价却不一样。简单一算,光猪肉一项,林强生那天赚的差价就达40多元,长年累月都这么做过来了,那数字的确有些吓人。

  何玉如问大家,这事该怎么处理?有的说要林强生把吞进去的吐出来,有的说把这事公布出去,开除他。何玉如说:“我看让他吐出来,他也吐不出,开除他嘛,闹的风波会不小,我看他过三四年该退休了,让他提前内退算了。”众人说,也只好如此。何玉如就要郭淑敏先跟林强生谈谈,如果谈不妥,自己再去找他。

  郭淑敏就去找林强生,还没谈上两句,林强生就跳起三丈高,差点卵睾子都跳脱了。没办法,何玉如只有自己出面。何玉如说:“林强生你别跳得那么高,你只有三条路,一是把你过去多捞的都吐出来,我简单地算了一下,你办采购十来年,你的非法所得多则十几万,少则七八万,这是你赖不掉的;二是把你这笔数报告给反贪局,定个非法所得罪;三是你提前退休,园里的福利奖金什么的,按在职标准给你发放。”

  林强生还要硬,说:“你这是诬陷!”何玉如说:“谁诬陷你了?”拿出林强生报过的发票和自己开的发票给他瞧,说:“那天仅购猪肉一项,你就捞了40多元。捞了这么多年,你算算,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字?”

  何玉如最后说:“你想想吧,我说的三条,随你照哪条办。”

  林强生这才软了下来。

  何玉如便趁机让他写了提前内退的报告。何玉如怕别人把这事办砸,自己亲自出面,去办林强生的内退手续。何玉如心里盘算,只要林强生一退,园里就有了编制,再招申慧群就好办了。当然,这个时候还不能把这层意思透露出去,否则会坏事的。

  何玉如想,只要把申慧群招成正式职工,自己也就了却了一件心事,尽管她心里已经清楚,申慧群并不见得如她最初臆想的,一定是她那造多了孽的亲生女儿。

  然而事情并不是何玉如所设想的那么简单,虽然何玉如每一步行动都那么周密而不露痕迹。

  首先是林强生吵着要给他待业在家的儿子顶班,否则他坚决不内退。

  何玉如把林强生顶了回去。不想郭淑敏和园务会其他成员又来打岔,说真的让林强生退了,一时还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搞采办。何玉如来了气,说:“这是当初大家定的,怎么又反了口?没有搞采办的,我去搞,难道我会从中捞好处?”

  这些插曲,何玉如还能应对自如,最麻烦的是有人提到了马小路。她是何玉如身上的暗疮,也是幼儿园的人回击何玉如的现成武器。她们不阴不阳地说,林强生有毛病,把人家劝退,自己的女儿又赌又**又**,看她怎么处理。

  这一下捅着了何玉如的痛处,她是有话出不了声。

  林强生更是十分嚣张地往何玉如的痛处撒盐。他冲进园长办公室,对何玉如吼道:“你的女儿干出那些丢幼儿园面子的事,你捂着不处理,还每月照发她的工资,我并没犯到哪一条,你就逼我内退,如果你摆不平,我跟你没个完。”何玉如也来了火,一拍桌子,说:“谁说我捂着不处理?我马上召开园务会,除马小路的名。”

  说完,何玉如愤然走出办公室,让林强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吼叫。

  何玉如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挪动着步子,不觉来到教学楼前。就见好几处的老师和保育员都站在墙壁下,指手画脚,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见了何玉如,便使着眼色,噤声四散,进了各自的教室。

  何玉如走近一瞧,才见墙上贴着一张纸,是个复印件,原来是马小路写给衣兵的那张借条。何玉如脸都气青了,伸出手,想把纸条揭掉,手伸到半空又垂下了。

  离开教学楼,到大门口转了转,这边也有好几个地方贴着复印件。何玉如有苦难言,觉得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事,小小心心做人,除年轻时那件无人知晓的荒唐事,没哪些地方给人落下把柄,却万万没想到,如今被这个天杀的马小路扫尽了威风,丢尽了面子。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两行老泪不觉就滚了下来。又担心被人瞧见,何玉如赶忙转到屋角,掏出手绢,偷偷把泪水揩掉。而后仰天而叹,不出声地咒着马小路,你这不要脸的,你娘前世造多了孽!

  九

  事情的结局,是何玉如拿出个5000元的存折,换回江潮手上马小路的借条原件。何玉如这是息事宁人。她别无选择。自己的声誉值不得几个钱,至于马小路,反正早已臭名昭著,怕只怕江潮在园里又吵又闹,还到处张贴马小路那张借条的复印件,把幼儿园的名声搞臭。

  这是江潮第四次吵进幼儿园,并扬言要将那张借条的复印件贴到市教委去的时候,何玉如无奈做出的妥协。何玉如做事老到,没出手存折时,要江潮先拿出那张借条的原件,并要她在借条的空白处写上已收到马小路母亲5000元人民币的字样。江潮照办了,何玉如才拿出存折。江潮递过借条的同时,伸手来接存折,何玉如忽然又缩了手。

  江潮愣了愣,正要发火,何玉如说:“你还要写个检讨。”江潮说:“什么检讨?”何玉如说:“这几天你扰乱公务,影响幼儿园的教学,不写检讨,你想就这么拿走存折?”江潮想只要拿到钱,写检讨就写检讨,于是何玉如说一句,她照写一句,把检讨写了出来。

  何玉如接过江潮的检讨一瞧,只见字迹歪歪斜斜,但何玉如口授的内容都写在里面了,便点着头说:“这还差不多。”又说,“你把贴在墙上的复印件都给我撕了。”江潮没法,只好照办,何玉如这才把存折递给江潮。

  江潮拿着存折,沾沾自喜地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何玉如又在后面把她叫住,说:“以后你少到幼儿园来生事,否则我拿着你的检讨,到公安局去告你妨碍公务罪。”江潮瞪何玉如一眼,夹着屁股退了出去。

  望着手中的借条和检讨书,何玉如发了一阵呆,然后一把塞进抽屉里,上了锁。

  何玉如心绪坏透了,就走出办公室,准备到教学楼那边走走,了解一下班上的情况。来到楼前的转弯处,忽然听到墙里放煤和烧水的小房里有神秘的嘀咕声,好像是江潮和郭淑敏在说什么,何玉如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听郭淑敏低声说道:“你还真的把那5000元要了回来?”江潮说:“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还要我把复印件贴到教委去,如果她不肯给钱的话。”

  郭淑敏就咳了一声,说:“你在幼儿园里闹,贴那个借条复印件,你尽管闹,尽管贴好了,你就是闹到教委,贴到教委去都是可以的。可你要那钱干什么?难道你做生意的,还少了那5000元钱不成?何况衣兵这5000元钱还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后来郭淑敏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原想当你把事情闹大,她一下台,我就把你那位幼师毕业半年还没落实单位的小妹妹接收过来,现在看来……”

  听到这里,何玉如血管里的血液就急促起来。原来事情的后面还有一个郭淑敏,这倒是何玉如没预料到的。联想起马小路当陪舞女和教委方主任说幼儿园请客送礼的事,看来都是这郭淑敏在后面做的手脚。

  想起郭淑敏从一般老师到教导主任到副园长,都是她何玉如一手扶上来的,如今她竟然后面捅刀子,何玉如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真想走进去,啐郭淑敏一脸,告诉她,想当这个园长说一声,我拱手相让。

  何玉如觉得气愤不过,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那里,差点吐不出来了。

  也就是这天晚上,马小路又从外面回来了。

  进屋后,也不管母亲病在床上,马小路见什么就踢什么,把沙发桌子什么的,踢得嘣嘣响。老马说了她一句,她吼道:“谁要你这个老不死的多嘴,你不晓得去问床上的死女人!她做的好事!”老马说:“你滚!你是我的女儿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来。”马小路叫道:“我不要脸,有些人比我还不要脸哩,可惜你这个笨老头还蒙在鼓里。”

  听马小路吵闹,何玉如就歪着身子,吃力地爬起来,对马小路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已不是我的女儿!”马小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当然不是,你的女儿是申慧群,为了让她进幼儿园,把我的名也给除了。”

  这一下何玉如奇怪起来。她还只在林强生面前说了一句气话,马小路怎么就知道她要除她的名了?何玉如说:“你听谁胡说的?”马小路说:“郭淑敏还有汪老师,是她们亲口对我说的,要不,我今天怎么会回来?她们还说你带着申慧群去了教委方主任家,想除掉我的名后,腾出编制给她。”

  何玉如吃了一惊,心想她们怎么什么都那么清楚?

  正愣怔间,发现马小路的神色不对起来,全身发抖,眼睛发呆,泪水鼻涕口水全都稀里哗啦地下来了。也不再说申慧群的事,而是颤着下巴要何玉如给她钱,说她两天没过瘾了。何玉如见状,气愤得很,用虚弱的双手去推她,口里骂道:“你给我滚!滚!我见不得你这个鬼样子!”

  马小路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肯出去。她的双眼冒出仇视的凶光,说:“你给不给钱?不给我要了你的老命!”何玉如就去捞她那抓住门框的手。两人扭来扭去,把门旁沙发扶手上的一小篮子水果碰倒了,地上立即“当”的一声,跳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

  马小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拿起水果刀就往何玉如的肋下捅去。

  何玉如的腰再也竖不起来,虽然她的命还是被医院保住了。自然用不着再做这个园长了,倒让何玉如心里生出一种卸掉重枷的感觉。

  只有郭淑敏心想事成,当上了园长。上任伊始,她就辞掉申慧群,把江潮的妹妹接收进了幼儿园。与此同时,江潮的儿子衣向阳也转了回来。

  申慧群去医院里跟何玉如告别,感谢她对自己的关照。何玉如有些内疚,说:“对不起你,没将你的事办成。”申慧群就泣不成声了,说:“不是为了我,您哪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何玉如相反却笑了,说:“不仅仅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然后给申慧群讲了自己那个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申慧群深受感动,当即喊了何玉如一声妈妈,并决定留下来,要像服侍亲妈妈一样服侍何玉如一辈子。何玉如不让,抚着申慧群的头,说:“你还年轻得很,前面的路很长,不能把青春耗在我的身上。”

  申慧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个城市。这时已是黄昏,躺在病床上的何玉如望了窗外一眼,但见秋末的深空,蓝得动人。

  何玉如耳边再次响起申慧群那声甜甜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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