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有女初长成 上

作者:肖仁福 著 发布时间:2020-10-29 10:35:03 字数:22333
  一

  故事的开头发生在半年前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肠子街一片祥和,阳光洒进槽门,把方家那个小院子洒得很灿烂。方仁贤正提着一只绿色长嘴洒水壶,专心致志给檐下的玉兰树洒着水,玉兰树是方仁贤四年前退休那一阵子,因闲得无聊栽下的,现在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开花吐蕊了。花香浓郁,整个小院子仿佛被玉兰的馨香浸染过一般。花的颜色是瓷一样光洁、细腻的白色,就如方仁贤当初栽下玉兰时所期待的那样。方仁贤素来喜欢白色,他觉得白色是七彩之本,所以他干脆给女儿取名方白。

  方白此时正从槽门外迈进来。方白的哥哥方正要去上班,方白帮忙把烧完的气罐送到槽门外,让方正顺路捎到气站换罐气。方正的摩托刚发动,方白就转了身,迎面即是扑鼻的浓香。“真香啊!”方白朝玉兰树走过去,一边要抢方仁贤手中的洒水壶,一边说:“早晨在院里待着,怎么就感觉不出这么浓的花香?”

  方仁贤躲过方白的两只手,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说:“亏你读到专科毕业,还没读到古人的那两句话。”

  方白说:“两句什么话?”

  方仁贤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方白接过话头,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父女俩正开心,屋里传出方白母亲的声音:“方白,快进来给妈帮个忙。”

  方白撇下父亲,走进屋里。

  方白妈正在卫生间里清洗已被那台老式单缸洗衣机洗过的被单。那是一种浅蓝底色上印着细小白色菊花的被单,显得淡雅素净。方白妈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毕竟已年过六十,气力不足了,所以又宽又大的被单她没法拧干,必须有人帮忙。两人合作,不一会儿,几床拧过的被单就被提到了楼上的走廊边,很快晾到两根红亮的竹竿上。两人还没离开走廊,湿漉漉的被单就开始往下滴水,直滴到玉兰树下的方仁贤的头上和身上。方仁贤骂了一句,退到一旁,想等到被单上的水滴完后再开展工作。可那水珠儿不紧不慢地往下滴着,竟然看不出会立即停止的迹象。

  也就是这个时候,方仁贤心上产生了一个念头。

  方仁贤要给老伴儿买一台脱水机。

  他把方白从楼上叫下来,问方白:“今天几日了?”

  方白想了想,说:“八日。”

  方仁贤说:“要讲发,不离八,今天是公司发工资的日子,你到公司去把我的工资领了,然后去买台脱水机回来。”

  方白说:“爸爸的主意真棒。”

  方白于是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里换了双半高跟的白色皮鞋,弹跳着往槽门口走去。

  迈出槽门,方白一眼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血液就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流速。

  那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铺着石板的街面上平稳地前行着。许多年以前,这个身影就开始在肠子街的石板上晃悠了,许多年以来,方白把许多的事情都放下了,却总是忘不了这个身影。方白觉得有些惊喜又有些慌乱,她在槽门的木柱上斜倚了片刻,直到前方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才重新挺直身子,迈下槽门外的石坎。

  那个中年人叫胡言,是会计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胡言住在肠子街的街尾,方白几岁的时候就见他老是嘴上衔一支香烟,骑着这么一辆破车从自家槽门口经过,那情形就像小伙伴们糊在本子上的剪贴画,总是一成不变。后来方白上了小学,胡言从方白家门口经过时,常常停下车,将手指间那支快吸完的烟往嘴里猛吸一口,然后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弯腰把方白抱到破车的后座,顺路驮着到学校去。方白觉得坐在车上,把头侧着紧靠胡言宽阔的后背,心里便格外踏实。后来,方白上中学了,她自然不好意思再往那破车的后座上爬,那个位置就被一个漂亮的女人占了去,那阵子方白恨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再后来,那女人也不坐那位置了,而让给了女人和胡言的女儿胡力。再后来,方白就上省城读书去了,直到今年夏天毕业。没想到,今天一看见胡言骑着这辆破车,方白那久违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方白不知不觉就到了茶叶出口公司门前。可当方白迈进公司财务科的门,要向会计领父亲的工资时,会计却是一脸的阴云。会计说:“你还来领什么工资?公司都快倒闭了。”

  方白说:“公司不是一向生意红火吗?怎么一下子就要倒闭了?”

  会计说:“三两句是跟你扯不清的,你想弄明白,好回去向你老爷子交差,你就去问会计师事务所的那些杂种。”

  方白不再吱声,低头走出了财务科。公司为什么倒闭,这不是她非要弄清不可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她无法兑现父亲让她买脱水机回家去的承诺。老父亲在公司里服务了一辈子,退休后公司突然发不出工资了,连脱水机都买不成了,这样的事实,他老人家承受得了吗?方白只恨自己还没参加工作,如果自己有工作、有工资了,她会拿自己的工资买一台脱水机回去,告诉父母亲,就说是用父亲的工资买的。

  方白在公司门口伫立着,望了望围墙上自己的影子,显得那般无奈。

  二

  出口公司的会计没有完全说错,他们公司的窘境的确与会计师事务所有一些联系,但根本原因显然不是会计师事务所。这句话是胡言亲口对方白说的。

  方白离开茶叶出口公司后,一时无计可施,在路上盘桓着,不想就这么回去向父亲交代。这是愚蠢的做法。方白想,如果这么简单行事,那她是不会饶恕自己的。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她先去了哥哥方正的单位。她想要哥哥先出300元钱,买部脱水机回去,账算在她头上,等她安排了工作后,第一个月发工资就还给哥哥。不想方正外出不在办公室。方白只得去找一位要好的同学,她上完中学就参加了工作,借两三百元钱是没问题的。赶到那位同学家里,才知道她去年就去广东赚大钱去了。方白垂头丧气地从同学家里出来,浑身一阵疲软,仿佛连抬腿迈步的劲儿都没有了。她往路旁的一棵马尾松上一靠,眼睛望着远处屋顶上的阳光,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就这么不碰巧呢?”

  恰在此时,左侧不远处响过一串自行车铃声。方白心下一阵无缘无故的暗喜,立刻就把目光从高处降下来。响铃处果然就是胡言,他正踩着那部破旧的自行车,穿过人流,朝方白这边驶过来。方白顿时双目生辉,冲到路边,把手伸得老长,一阵乱摇乱晃,嘴上不停地喊着:“胡言哥——胡言哥——”

  自车行在方白面前刹住。胡言见是方白,也很高兴,一双深沉的眼睛漾满了温暖的笑意。他用一种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说道:“是方白呀,几时没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胡言一句平淡的话,就让方白莫名地害羞起来。她的目光从胡言身上收了回去。当方白的目光从自己已经高耸的胸脯上掠过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声音却小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在你的眼里,我总是小姑娘。”

  不过,方白的声音再小,胡言也听得清。也许胡言压根就不是听出来而是看出来的,他只要看见方白两片不厚也不薄的唇一翻动,他不用听也知道方白说的是什么。

  胡言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位小姑娘,一位长不大的小姑娘。”

  胡言说:“你还记得吗?你爬到我这破车的后座上,让我驮着去上学那阵,你才比自行车的后座高一点点。”

  胡言又说:“哎,刚才你怎么叫我来着?”

  方白脸更红了,说:“叫你胡言哥,没错吧。”

  胡言就笑了,说:“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叫的,那时候你总是叫我胡叔叔。”

  方白又说:“现在我长大了嘛。”

  方白又说:“我现在差不多跟你一般高了。”

  方白说着,就站到胡言面前比高,她的个头已过了胡言的耳朵。方白很得意,转身时,幅度大了些,她那耸着的胸脯就在胡言的肘子上碰了一下。方白身子一紧,眼前就一阵眩晕,浑身酥软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胡言似乎没觉察出方白那极其微妙的动作,他说:“胡言哥也好,胡叔叔也好,都无关紧要。方白你说是吗?”

  方白无声地点点头。她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附着她。

  胡言又说:“还没分配工作吧?”

  方白有意识地离胡言远一点,她说:“还没有。若分配了工作,我就不这么乱窜了。”

  胡言从方白的话里感觉出方白有什么苦衷闷在肚子里,就问她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一下,方白那塞在心头的烦闷也憋不住了,她一股脑儿就把这半天的遭遇倒了出来,而且泪水都淌出了眼眶。诉了苦,又出了眼泪,方白顿觉轻松了许多,舒畅了许多。

  胡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精装餐巾纸,递给方白,说:“到茶叶公司查账是税务局请事务所去的,我也在其中。出口公司这几年的茶叶根本没出口,却年年得了出口退税的好处,事务所帮税务部门查清了这笔账,让公司按章补了退税,别的处罚都没执行。他们发不出工资,毫无理由怪我们。”

  方白从那漂亮的硬纸壳里取出一张餐巾纸,在眼角揩了一下说:“可这害得我买不成脱水机了。”

  胡言说:“仅仅是脱水机的事,那好办。我家里就有一台,只用过几次,你拿去就是。”

  方白说:“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胡言说:“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平时就很少开脱水机。”

  方白说:“那我怎么跟老爸说?”

  胡言说:“你真是个傻姑娘。这还不好说?你就说是用你爸的工资买的得了。我当然也不白送你,以后你参加工作有了工资再给我钱也不迟。”

  说着,胡言的一只脚已经迈上自行车的踏板,他补充道:“我有件急事先去跑一下。12点整你在家门口等着,我把脱水机送过去。”

  胡言将车把一拐,自行车就载着他驶入了熙来攘往的人流。

  望着胡言的身影渐行渐远,方白的心头就滋生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好想追过去,爬上自行车的后座,然后紧紧地将自己的头靠在胡言那宽阔而温厚的后背上……

  三

  那是一台青松牌脱水机,马力大,声音小,使用很方便。它一进屋,方白妈洗衣服、被褥,便再也不用愁拧不干了。因而方白妈洗东西的兴趣愈加高涨,只要天气好,她的手心就痒痒,忍不住要去翻箱倒柜,把那些干净的、不干净的,常用的、不常用的,崭新的、破旧的衣服鞋帽和枕巾被套之类搜寻出来,放洗衣机里洗过,再放脱水机里甩干,然后放竹竿上晾晒一番。方仁贤在玉兰树上浇水,或傍了玉兰树坐着读《说唐》和《薛仁贵征东》,自然就用不着再担心头上会滴水下来,注意力比以往集中了许多。

  只有靠着院墙替母亲择菜的方白,对竹竿上晾着的深红浅绿跟玉兰树下的父亲组成的风景,熟视无睹。她被这些等待分配的日子熬得意兴阑珊。她便用更多的情绪去打捞昔日的心事。她想起她那唯一的一次恋爱。他叫李群,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是她在财专读书时的校友。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这个城市里去的老乡,就凭这一点,他常常来找她,两人不知不觉就好上了。她记得那时两人常常到湘江边去,接受江风和涛声的抚弄。兴致来了,他还会背几句汪国真的诗,惹得她身上要生鸡皮疙瘩。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差一点真的爱上了他。

  方白记不得跟李群分手的具体时间了,她只记得跟他分手与最后那个寒假有关,那个寒假她一直窝在家里,李群邀了三次才把她邀出去。那天双清公园里的雪很厚也很白,他给她照了许多相,两人都玩得挺高兴的。一直到尽兴而归,并说好第二天再去塔北公园。他还坚持要送到她家里,她只让他送到肠子街口的古樟树下,就在这时,从大街往肠子街方向驶过来一辆自行车。这是傍晚时分,天边突然冒出一轮晃白的夕阳,街面上的积雪正在融化。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空着,两个轮子在融了雪的路面上悠然滚动着,车上的人围了块宽大的白色围巾,把脖子连同嘴和鼻子都遮住了。那人只顾专心赶路,根本没在意路边古樟树下一双睁大的眼睛,所以很快就晃入肠子街的街口,只留下一道背影,把个融雪的黄昏招摇得非常惨白。

  那一阵,方白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那自行车的后座是为她空着的,她只要坐到那个后座上,让自行车驮着悠悠前行,她就能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李群自然弄不明白方白为什么会发痴,他也注意到了方白注视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看不出这辆破车以及车上的人有什么起眼之处,值得方白发痴。

  一直到两人要分别了,方白都默默地不出一声。李群怕方白忘了第二天的约会,特意叮嘱了一句。不想方白的回答令李群大吃一惊。方白说:“不,明天不去了。”

  稍停,方白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张力,语气不容置疑。她说:“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说完,方白就坚定地往肠子街迈去,把李群丢在古樟树下愣了老半天。

  方白说到做到,之后就跟李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回学校后,李群多次找过方白,方白每次都拒李群于千里之外。最后一次,李群一定要讨个说法,方白就说了句“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归属感”。这样,李群才死了心。

  方白想着这些往事,地上那红叶苋菜不知不觉就择完了。可当方白妈走过来拿菜时,却见篮子装着不少菜蔸,好多择好的菜叶竟被扔到篮子外的地上了。方白妈就嗔怪道:“方白,你这是怎么了?”

  方白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脸涨得通红,她支吾道:“昨晚没睡好,今天有点头晕。”方白于是有了借口躲进了楼上自己的屋里。

  方白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朝着肠子街方向开的。方白打开窗帘,初夏的阳光就从外面投射进来。方白倚在窗户上,望望远处那座叫作白马山的山影,又望望街后的资水河,最后把目光收回到近处的肠子街。肠子街是条老街了,因为地势偏僻,城里好多老街都改建过了,而这里依然如故。这也好,落得安静。还有街面上的青石板,总是那么清幽;街两旁的板装屋,板装屋前的小樟树,总是那么古香古色。据说全城也就肠子街还保持原貌,今年春天电影制片厂为了拍红军长征纪录片,还把人马搬进了肠子街,热闹了许多天。

  也不知在窗边站立了多久,方白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并不单纯为了观望肠子街的风景。想想这条肠子街,除去她在省城上学的三年,她足足守候了十八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棵树木,每一扇木门,以及每一扇木门里的每一张面孔,她都了如指掌。因此她根本不必跑到窗口上来张望,她就是双眼闭着,这些人和物亦历历在目。

  方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守望一个人。

  她记得那次胡言把脱水机送到槽门外后,便回了他街底的家。她想邀他进屋坐一会儿,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却未能出口。她也企望胡言能开口,说句请她到他家里去坐坐的话,而胡言也没说什么,掉转方向就上了车。那之后已经好几天了,方白除了有一次在窗边远远望见过胡言骑车出肠子街的背影外,再没见过胡言。

  方白想,她得去他家瞧一瞧。

  不过要去,总得有一个什么借口,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总不能随随便便往一个大男人家里跑。何况人家是有妻儿家小的,还不知道那个女人厉不厉害呢。方白主意已定,就开始挖空心思寻找去胡言家的借口。

  聪明的方白,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借口,一个又入情、又入理的借口。

  四

  这是一个微雨的初夏的傍晚,资江边的风吹过来,吹在肠子街的小樟树上,那些不大不小的叶片便随意地拨动着,发出一阵阵哗哗声,将个肠子街弄得有些凉爽了。

  方白举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遮掩着她那个白色的身影。也许是父亲给取了这样的名字的缘故,方白自小就喜欢白色,常常是一袭白裙,再加上白跟白面的皮鞋,浑身都透着素洁典雅的高贵气质。偏偏她的头发又格外黑亮和浓重,或云般拢着,或瀑样披着,将一身洁白衬得更加醒目,让她美丽得有如下凡的仙子了。

  这天傍晚,方白打着雨伞从肠子街穿过,肠子街的人就觉得夜幕比平时迟来了许久。

  方白的鞋跟不轻不重地在敲着街面,一直敲到街底那道古城墙边上,然后方白停止了敲击,同时收起了头上的雨伞,顺便把雨后的一道落霞也收了起来。方白看见了城墙边上那座木板屋的台阶上支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她心上一阵窃喜,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屋里。

  方白迈上台阶。

  方白在自行车旁伫立了一会儿,用手在后座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她绕了过去,抬起手来,要去敲那扇木板门。

  不期然那扇木板门自己“吱”一声开了。

  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的脑袋出现在门缝中,小姑娘低着头,手中提着一只鼓鼓的薄膜袋,袋子里塞着烂菜叶和别的废物。看得出小姑娘是准备出去扔垃圾。

  但小姑娘已被门口的白色身影堵住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用一双警惕的眼睛望了方白一眼,问道:“你找谁呀?”

  方白自然认得小姑娘就是胡言的女儿胡力,她自上幼儿园起就天天从方白家的槽门外经过。方白说:“你是胡力吧?”

  胡力点点头。

  方白说:“两三年没见,你高多了。”

  胡力仍然鼓着眼睛望着方白,一个小身子嵌在门缝上,忘记了进退。

  方白说:“我也是肠子街的,你叫我方阿姨,我来找你爸爸。”

  胡力这才让开了。

  屋里的胡言已经听到动静,这时也来到了门口,他感到意外而又惊喜。他说:“咦,这不是方白吗?你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方白一边往里走,一边故作生气道:“到你家里来就是走错了路,那你是不欢迎了。”

  胡言说:“怎能不欢迎?你是仙女下凡,用肠子街的话说是十年难逢金满斗,我请都请不动的。”

  方白说:“你几时请过我?”

  胡方说:“想请,怕你不赏脸。”

  方白说:“你尽说怪话。小时候你要我坐你的自行车,我可是每次都赏了脸的。”

  胡言说:“话不能这么说吧,那是你要坐我的车,你忘了?”

  说着话,胡言已挪过单人沙发,让方白落了座。又拿出几个富士苹果,用刀削起来。恰好胡力已从外面扔了垃圾回来,胡言又让胡力喊了方白一声阿姨。望着胡力,方白就想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于是问胡言:“胡力的妈妈呢?”

  胡言的脸色略微一沉,即刻又恢复了原样。胡言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说:“她在这屋里住久了,觉得发闷,便回娘家解闷去了。”

  方白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了胡言话里的意味。不知怎么的,她莫名地就感到一丝欣喜,仿佛她期望已久的,就是胡言这么一句很明白的双关语。

  这时胡言手中的苹果已经削好。胡言削苹果的手法很不错,一刀旋下去,苹果皮像皮带一样连着不断。胡言让苹果皮的带子复又裹了削好的苹果,放到方白面前的茶几上,请方白自己拿着吃。方白说:“等会儿再吃,你自己呢?”

  胡言放下水果刀。他说:“我刚吃过晚饭,还不想吃东西。”

  方白说:“那你总得干点什么吧!”

  方白问这话的原因,是她觉得胡言身上少了点什么,但究竟少了点什么,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胡言弯着他粗大的指关节,在下颏上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说:“陪着你说会儿话,比干什么都重要。”

  方白觉得胡言说的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她相信话里的真实成分。这么自忖的时候,方白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胡言那粗大的手指上,她猛然想起,那里少了一个男人的特殊标志,方白说:“你怎么不抽支烟?记得从前你是抽烟的,记得从前你手指上夹着一支烟姿势是很潇洒的,我特别喜欢你那抽烟的气派。”

  胡言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方白,似乎是无法琢磨方白话里的可信度。胡言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位女孩对男人吸烟表示赞赏。遗憾的是我已许久不吸烟了。”

  方白说:“为什么?”

  胡言说:“王静雅特别讨厌我吸烟。”

  方白知道这个王静雅就是胡言的妻子。方白自然就无话可说了,她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方白觉得用吃苹果的方式代替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坐在斜对面的胡言却不知干什么好了。他大概不会去拿苹果吃的,男人大多对水果没有兴趣。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口袋外摸了摸,仿佛要摸一盒烟、一包火柴似的。但最后他的两只手抓在了一起,接着是“咯咯咯”几声脆响。他的一只手绞住了另一只手的指节,一连使了几下劲儿。

  胡言的目光从方白年轻靓丽的脸上滑到方白手中的苹果上,胡言的声音带着试探的味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方白并没立刻回答胡言。她有意放慢节奏,让这初夜的时光增加些长度。她用桌上的餐巾纸揩了一下自己的双唇,然后裹了苹果核,放入桌旁的小薄膜袋。她说:“我来是想代表我父母亲感谢你的脱水机。”

  胡言说:“他们知道是我送过去的了?”

  方白说:“暂时我还瞒着。”

  胡言说:“最好是永远瞒着。”

  方白说:“可我父亲是个精细人,他要看我的发票。”

  胡言说:“哦,我知道,今晚你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要来拿发票。”

  方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胡言说:“我给你去找一下,还不知道扔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可不敢担保一定能找到。”

  胡言转身,进了里屋。

  方白心想,她本来的目的就并不是这张发票,巴不得找不到,她好隔三岔五来要一次。这么想着,方白就有些得意。

  果然,胡言从里屋出来时,双手依然空空如也。他说:“不知道当时塞到哪里了,一时无法找到。我又不到公布财产的级别,也不必担心纪检委来登记家用设备,对这么一张小发票自然就不太在意。”

  方白就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庆幸的就是这个结论。她控制着内心的窃喜,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办呢?父亲再朝我要的时候,我拿什么作交代呢?”

  胡言就安慰方白:“你别灰心,星期天我再好好找一找,说不定夹在哪本书或哪个小本子里了。”

  方白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边站起身,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期待星期天了。”

  胡言说:“一定,星期天一定给你找到。”

  五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方白先上了一趟街,她到商店里采购了两样东西。方白早就设想过了,她要给胡言带去一分惊喜。女孩们总是富于浪漫情怀的,她们不会放弃生活中应有的小情调。

  这个商店就在肠子街街口的西江大街,车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尽管如此,方白走出商店时,还是无意间瞥见了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依然风姿绰约的女人。

  那个女人曾无数次地占据过胡言那辆自行车的后座。可此时,她却一手举着遮阳伞,一手挽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臂膀,趾高气扬地从街对面横了过来,而且眼看着就来到方白的身旁。方白不想让那女人发现自己看见她挽着不是她男人的另外一个男人,方白想背过脸去。

  可方白回避不及,那女人的目光像电筒一样扫过来,跟方白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方白的头定格在了那里。

  那女人一怔,步子停顿一下。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方白,但这仅仅是瞬息之间的事。很快地,她却往男人身上一靠,转过头,从方白身边晃了过去。

  方白心上,生出一分莫名的怅惘。

  她不知道这份怅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胡言。如果是为了自己,那是因为她捷足先登,在方白还小的时候就抢走了胡言的缘故吧?如果是为了胡言,是不是因为她已投靠了另外的男人,而胡言还浑然不知?

  方白望了一眼西江街上的人流,觉得有些茫然了。她把坤包的带子从左肩换到右肩,朝着地上的小石子踢了一脚,而后朝肠子街方向缓缓踱去。

  星期天的肠子街失去了平时的寂静,多了几分喧嚷。小孩们大概在备战期末考,靠着小樟树专心背诵课文。休假在家的男男女女,把麻将桌搬到了街边,稀里哗啦开了局。还有抽牌看相的、卖囟豆腐和茶蛋的、吆喝着补锅磨刀磨剪子的,把一条窄街挤得更窄了。方白在纷繁中缓缓穿越,偶尔跟熟人打声招呼,或点个头,递个笑脸,没多久就到了街底。不知不觉也就把刚才那份怅惘淡漠了。是呀,那个她一直记挂着的人正在家里等着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白来到胡言家的门口时,那道木门微微敞开着,方白知道这是给予她的一个暗示。方白推门而进,显得那般轻车熟路,三两步来到客厅,就见地上摊满了打开的和合着的书刊杂志,胡言正杂乱无章地翻找着,脸上、衣服上沾了不少的灰尘。见状,方白就开心地说:“是不是鬼子进村了?”

  胡言抬起头来,张嘴笑了笑,他的那口牙齿今天显得很明亮,他说:“谁叫我许的愿,今天把发票找到给你。”

  方白说:“我并没叫你一定要找到。”

  胡言说:“发票不到手,我是食不美、寝不安哪。”

  方白说:“不至于吧!”

  胡言说:“我这人向来喜欢拿鸡毛当令箭。”

  方白舒心地笑了。

  方白说:“你总不能这么怠慢我,让我站着吧?”

  胡言赶忙把沙发里的书本拿开,顺便用衣袖在上面揩了揩,向方白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方白怕踩着地上的书刊,踮起脚尖,见缝插针,弹跳着跨越迷阵,到达彼岸,落座于胡言腾出来的沙发上。

  方白坐在沙发里,望着胡言为了那么一张无关紧要的发票这么大动干戈,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开始帮胡言收拾地上的书刊。方白说:“别找发票了,等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包你高兴。”

  胡言也不再翻找,学方白样开始摞书。他说:“什么东西包我高兴?”

  方白说:“你猜猜?”

  胡言说:“一本新书,关于甲A联赛的?”

  方白摇摇头。

  胡言说:“一盒磁带,西北歌王王洛宾的专辑?”

  方白依然摇头。

  胡言瞟了一眼沙发里的坤包,说:“这么一个小坤包,能装下什么呢?对啦,它能装下一块面包,再加一句名言——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方白觉得胡言的话真有点意思。她说:“你的想象力好像很不错。”

  方白还想问:“不知你能否想象得出,你妻子挽着别的男人招摇过市的情形?”

  但方白忍住没这么说。

  方白说:“看来你是无法猜中的。过会儿收拾好了这些书刊,我再把谜底告诉你。”

  两人于是三下五除二,将书本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方白将坤包从沙发上提了起来。她一边拉开坤包的拉链,一边对胡言说:“你把手掌张开,再闭上你的双眼。”

  胡言很听话地照办了。

  胡言意识到一只温润而细腻的小手托住了他的手背,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温润而细腻的小拳头悄然投进了他的掌心。那份微妙的依恋,就仿佛暮归的小鸟回到了自己栖居已久的窝巢。

  蓦然间,胡言的血液里就生出一股力量,他想把掌心握紧,永远握紧,不让这只可爱的归鸟飞离窝巢。

  可胡言究竟不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理智让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这是一个多么纯良的姑娘,他真不应该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

  方白也许并不知道,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胡言的内心会涌起一股巨浪。她只看见胡言的双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合着,没丝毫作弊的迹象,她的手开始撤退。她那握着的小拳头松开后留下了要留下的东西,便小鸟一般飞离了窝巢。

  方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言睁眼往手心一瞧,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只普通的打火机。

  胡言有些发蒙,不知方白为什么要送他打火机。胡言说:“你是不是要我学周瑜,火攻曹营。”

  方白没回答胡言,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起放进胡言的掌心。

  那是一包精装白沙香烟。

  胡言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已经把打火机拿起来,在那盒白沙烟的硬壳上轻轻顿了几下,顿出几声不太响亮却有几许激越的嗒嗒声,但最后胡言还是把烟放到茶几上。胡言说:“方白,你真是个怪人,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孩会劝人抽烟。”

  方白没有直接回答胡言,方白心想,那个王静雅已经投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却还要为她守戒?

  方白望着胡言那略显憔悴的脸,说:“看你这气色,纯粹是戒烟戒的。有必要为戒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胡言说:“你是要我重操旧业喽?”

  方白说:“如果戒烟戒得太苦,完全没有必要。人活在世界上已经够累的了,若有一种方式能使自己放松一会儿,就不要舍弃了这种方式,哪怕要为这种方式少活几年。”

  胡言望着方白,想不到眼前这位姑娘会说出这些不乏哲理的话来。

  胡言就把烟盒撕开了。他用他那又长又粗的指节夹了一支烟,然后“啪”的一声点燃打火机,将烟点着。就在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烁的同时,胡言的胸腹也跟着一起一伏着,之后有青灰的烟雾自他鼻孔喷出,缭绕在空中。立即,胡言的双颊泛光了,目光中透出久违的神采。

  方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胡言的身上。他觉得胡言那个吸烟的派头很耐看,有一种迷人气质。方白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见你吸烟了,我特别喜欢看你吸烟的样子。”

  久违的烟味使胡言很满足,方白的目光和她的声音同样使胡言很满足。胡言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胡言深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存在,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他的什么。

  六

  那个星期天方白离去之后,胡言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平静。他一支接一支抽着方白送的那盒精装白沙香烟,让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春蚕吐丝,要把自己织进雾网之中。胡言记得,他是三年前因为王静雅的逼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烟戒掉的。他忘不了那段戒烟的日子,他寝不稳,食不甘,人的精神几乎濒于崩溃。应该说,他不是一个意志薄弱者,当初父亲因武斗死于非命,母亲也由于父亲的屈死而郁死于这座祖传的旧屋,胡言凭着街坊的帮衬,逐渐成长,弄了自考文凭,找了工作,又讨了媳妇,在肠子街是为人盛赞的。他不相信自己下了决心戒烟会戒不掉。只是,这一来害苦了他。要知道,他是在家庭灾难最深重的时候染上烟瘾的,烟龄已经二十多年。可以说,香烟已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凭着它战胜了苦难,逐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所作为的人。细想也是,半辈子的人了,他不唱歌跳舞,不赌博**,也不拈花惹草,唯一的一样嗜好就是吸几支烟,若再把这也戒掉,那么他的生命就会变得更加空洞。有人到上帝那里讨教幸福的秘籍,上帝问你抽烟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喝酒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赌博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玩女人吗?那人说不。上帝最后有感而发了,上帝说那你活着干什么?胡言想,如果他戒了酒再去问上帝,那得到的答复也会毫不含糊。

  事实是,胡言最后还真把烟给戒了,戒得很干净、很彻底。

  却万万没想到,胡言的精神就再没以前那么振作了。对工作、对生活少了许多的兴致和热情,包括对妻子王静雅,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淡薄了,好像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杯寡淡的白开水,激不起他的激情。最后他终于委顿了,王静雅怎么引诱他、挑逗他,他都无法雄壮起来。王静雅开始还想挽救胡言,给他进补,拖他去找心理咨询医生,看看没有效果,也就放弃了努力。王静雅正是充沛饱满的年龄,胡言的冷淡使她度日如年,她再也没法在这座住了十余年的旧屋里憋下去了,清了几样东西回娘家。胡言呢,巴不得王静雅离开,他就带着女儿胡力过上了清静日子。

  却怎么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方妹妹,胡言那静如止水的生活,被投进一块石子,激起了乱晃的波澜,而且她还送来一包香烟,让他当场破了戒。

  此时的胡言才意识到,他尽管已戒了两年烟了,但他身上某一处最重要的触须和感知,依然为那久违的香烟保留着。原来对烟的那一分亲情,早已渗透进了他的血液。所以,半包烟燃完,他便渐渐找回了从前的那个胡言的状态。

  过足了瘾,胡言把手上的烟屁股揿熄,投进了健力宝空瓶做的临时烟灰筒,把另外的半包精装白沙收进衣袋。空中的烟雾正在四散,胡言朝窗外望一眼,发现暮色正在降临。他想起胡力还在音乐老师家里学钢琴,该去接她回家吃晚饭了,于是抬腿出了门。

  音乐老师的家就在西江大街,胡言是步行过去的,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把胡力从教师家一接出来,胡力就敏感地嗅到了胡言身上那份消失了多时的气味。胡力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胡言,说:“爸,你抽烟了?”

  胡言点点头。

  胡力说:“你不戒烟了?”

  胡言说:“你妈妈不在,还有必要吗?”

  胡力低下头,迈着碎步,她说:“书上说了,吸烟有害。”

  胡言伸手在胡力头上抚了抚,说:“你是正确的,全世界都在禁止吸烟,我们都有了禁烟日。可你还小,你暂时还不会明白爸爸染上烟瘾时的处境有多惨,是这么一支烟帮助爸爸战胜了苦难的。你当然也不会懂得爸爸戒烟后的悲哀,爸爸实际上又遭受了第二次苦难,而这第二次苦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少年丧父、失母更为惨重。爸爸重新抽烟,是为了挽救自己。”

  胡力听了爸爸的话。她当然没法理解进去,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心里话,知道那一支烟在爸爸生命里所占据的分量。

  父女俩回家后,简单地弄了点晚饭吃了。胡力第二天要赶早上学,饭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睡了。胡言则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冲刷了一阵。要穿衣服的时候,闻到了衣服上一股并不明显的烟味,他便顾不得去穿衣服,先点上一支,悠然地抽起来,就觉得身上那扭结了多时的经络舒放了、畅通了,一股力量在体内鼓胀起来。他意识到他那沉寂了两年多的意念已开始复苏,就如冬眠过去的枝头,已开始蠢蠢欲动,要萌生勃然的生机。

  胡言低头一瞧,发现他男人的根本,一反过去的萎靡不振,有点像模样了。

  胡言的心上于是生出一分渴望,他渴望着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变化太重要了。

  但胡言没这么做,找一个人谈论自己,男人们不习惯这样,何况找一个能倾吐心里话的人,在现今这个忙碌而现实的世界里,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胡言也动过念头,去找一找王静雅,告诉她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完全可以做她的合格丈夫了。可旋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从王静雅离开后,他就再也不愿接触这个女人,觉得自己与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形式上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没有解除。然而,鬼使神差,有一个傍晚,胡言还是不知不觉走向王静雅的娘家。后来胡言自我反省了一下,毕竟跟王静雅生活了十多年,要把这段姻缘完全舍弃,潜意识里不甘愿。或许是要向她证明,他已不是她离开时的熊样了,他又找回了当初的雄性。

  可最终,胡言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幻想,他没有丝毫必要留恋那段婚姻或向王静雅证明什么了,他意识到这一切已显得那么多余。

  因为那个傍晚,王静雅从娘家那个小巷里走出来时,胡言看见她的手臂紧紧地吊在一个英俊的男人的臂膀上。当时王静雅没发现站在百货商店门帘下的胡言,她和那个男人依偎着走出巷口,往西江大道的南端走去。不知是出于一种醋意,还是一种好奇心,胡言躲闪着跟了上去,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国民党特务暗中盯梢扮成夫妇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以至于后来胡言一想起那天自己鬼头鬼脑的作为,就觉得滑稽可笑。

  那天傍晚,王静雅和那个男人径直走进了西江夜总会的大门。那道大门胡言从没进去过,但他听说那里是全城最豪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换言之,那是富人的天堂。胡言无声地离开了西江夜总会。他后悔自己这一次毫无意义的傻了吧唧的行动。他拐进肠子街,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无法与肠子街的宁静相比,只有进入这块静土,他才会变得轻松自在。

  经过方白家的槽门边时,胡言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了已经好几天没见方白。他心里说,方白啊,是你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自尊和自信,我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七

  胡言还不知道,方白已找过王静雅一次。胡言是王静雅后来到家里来跟他商量离婚的事的时候才知道的。

  方白是在王静雅娘家那条小巷里堵住王静雅的。那是子夜十二点左右,方白已是第三次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守候了,前两次她都扑了空,因为王静雅彻夜未归。

  街灯无精打采地散泻着暗淡的光,王静雅跟那个男人在街边刚分手,正低头往巷子里走。方白从树荫下走出来,喊了王静雅一声,王静雅就站住了。王静雅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混杂着烟气酒味,以及只有那种缺少空气流通的包厢里才会有的怪味。方白翕动了一下鼻翼,借着街灯在王静雅那涂抹得眉重唇厚的脸上瞟了瞟,说:“你不认识我了?”

  王静雅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素装的仙子般的女孩,猛然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两道怪怪的目光。王静雅就笑笑说:“我认识你,却记不得名字了。”

  方白说:“我是肠子街的。”

  王静雅就“哦”的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就是方家院里的方白。”

  应该说,两个女人的见面还是友好的,因为开始她们还没涉及胡言。女人与女人之间,只要不牵进她们都在乎或与之有关的男人,一般不会出现火爆场面。这也许是方白的聪明之处,她尽量不让“胡言”这两个字眼儿从自己的口中冒出来,她反复提到的是胡力。她说:“我看见胡力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学校去上学。”

  王静雅说:“她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

  方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据说课余还在学钢琴呢,是吗?”

  王静雅点一下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白说:“胡力自己说的。”

  王静雅没吱声,头靠在身后的梧桐树上,轻轻吸了口气。

  方白又说:“从长沙毕业回来,我怎么没见你在肠子街出现过?”

  王静雅说:“我住在自己的娘家。”

  方白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王静雅说:“我跟他分居了。”

  方白说:“为什么?”

  王静雅说:“他变成了废人。”

  方白这一下迷惑了,一时弄不清王静雅的话是什么意思。王静雅便苦笑了一声,说:“废人就是假男人,不中用的假男人。”

  方白的心陡然间沉了一下,尽管她还是未婚女人,但她还是听懂了王静雅的话。她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她曾在书本上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男人这方面出了毛病,绝大部分是心理上出了故障,而胡言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健全的男人,应该不会出现差错的。

  一旁的王静雅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话会使方白产生这么大的震动。她还不知道方白正在暗恋着胡言,更不知道方白这次跟她的邂逅是方白有意识的行动。

  王静雅说:“这些事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方白说:“这样不是苦了胡力吗?”

  王静雅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方白说:“你只要考虑到胡力,你就应该回到肠子街去。”

  方白这句十分平淡的话多少给王静雅的心理造成了些压力,她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没出现吴刚亮的话,她可能早就像方白说的那样去做了。

  至于方白,她这么说,心里是矛盾的。从胡力的角度、从胡言这段十多年的婚姻来说,她希望王静雅能这么做。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又希望王静雅反其道而行之。事实上,方白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深藏着一种动机的。她知道一个女人很难从正面听进另一个女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跟自己容貌、气质不相上下的女人。方白是在正话反说,她想让王静雅放弃这段婚姻。如果方白劝王静雅离婚,而王静雅又怀疑她的动机,那王静雅肯定要抱残守缺,绝不肯退让分毫了。

  尽管方白的动机隐藏得很深,但王静雅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女人都是机敏的兔子,她们神经的触须总是出奇的敏感。也许关于胡力和王静雅的生活,王静雅认为方白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倾注这份关注,在王静雅的看法里,方白多少有点狗拿耗子的味道。王静雅不愿方白再谈论自己的家庭,她一边把头从梧桐树下抬起来,一边打了个哈欠,向巷子深处自己娘家那个方向望去。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方白知趣地道了句告别之类的话,跟王静雅分了手。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走过西江大街,走进肠子街。夤夜的街头行人稀落,方白听见自己的鞋跟一下一下敲着街面,把自己的心情敲得很寂寥。她不相信王静雅说的,胡言会是一个废人,但王静雅的话让方白的心绪变得紊乱起来。方白真想立即跑到胡言的面前,向他问个究竟。但转而又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问一个大男人这方面的事情,问得出口吗?何况现在自己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自己呢。

  这么一想,方白就自哂了,在心里直骂自己神经病。她决心置若罔闻,把烦恼丢开。可没过两分钟,王静雅刚才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方白想,看来这事在她的脑海里抹都抹不掉了。而且她还想,万一王静雅说的是真的呢?那胡言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在内心深处,方白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胡言联系在了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显得有些幼稚,有些为时过早。

  方白暗下决心,这几天找胡言一次,也许她会有办法证实王静雅那句话的真假。

  八

  自那天晚上跟方白见过一面之后,王静雅已好几天没去跟吴刚亮会面了。吴刚亮往王静雅工作的单位打了几次电话,王静雅都借故推掉了约会。王静雅在电话里说:“这几天身上不适,心情很不好。”吴刚亮说:“要不要去看看你?”

  王静雅就笑了:“你来看我?凭什么来看我?凭跟我上过几回床就来看我,难道你不怕我老爸拿刀子割你的脚筋?”

  王静雅是半年前跟吴刚亮碰在一起的。那时候,王静雅已和胡言分居,确切说分床有一年之久了。王静雅守活寡的日子的确难熬。恰在此时,她遇上了吴刚亮。王静雅跟胡言大吵一场,然后回了娘家。在娘家总比在胡言眼皮下自由得多,她可以频繁地跟吴刚亮约会。

  吴刚亮是王静雅高中时的同学,那个时候吴刚亮除了长相英俊外,再没有任何别的长处,全班的女同学包括王静雅在内,都在背后叫他金箍马桶。可谁料想在社会混了几年,这只金箍马桶混出了点名堂。原来高中一毕业,他就入伍当了兵。那兵其实不是什么好兵,是炊事兵,过去叫火头军,没有谁瞧得起。岂料他却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了名堂。他用自己手头的勺子把首长喂得十分满意,两年下来就提了干,快转业时还突击提了司务长。军队转业安置向来优先,他凭借突击及岳父的关系,很顺利地进入了政府机关,弄了个副科长的位置。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也满足了,他不必有太多的奢求。谁知他老婆刘亚男当上报社广告部的主任,把事业搞得很红火,带回家中的钞票和物资远远超过了他,他心里不平衡了,觉得一个大男人的面子没地方搁。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遇上了王静雅,吴刚亮心上某一根已经麻木了的弦被拨动了。原来上中学时吴刚亮就悄悄追过王静雅,只是吴刚亮德、智、体、美没一项拿得出手,王静雅嫌他是金箍马桶而对他不屑一顾。想不到十多年后两人见面了,而且王静雅风韵依然,吴刚亮也变得能说会道,加上王静雅的婚姻正是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很快黏在了一起。

  只是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比男人多一些顾虑。王静雅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女儿胡力。尤其是方白跟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对胡力的挂念便更多了,胡力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力。眼见胡力一天天长大了,一个姑娘家没有母亲的关照,而跟父亲住在一起,有些话总不好说,有些事总不好办。何况胡力就要考初中了,她多么需要一个和睦的家庭环境啊!

  王静雅准备去跟胡言交涉一次。

  走进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却没有胡言的影子,只有胡力在桌边写作业。当时胡力回头朝王静雅看了一眼,目光中不可掩饰地闪过一丝惊喜,但胡力很快又把脸背过去了,继续写她的作业。

  见胡力这样,王静雅一阵心酸,泪水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王静雅轻轻走过去,在胡力身后站立一会儿,伸手在胡力的肩膀上抚了抚。胡力停下手中的笔,木然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反手拿开了肩头王静雅的那只手。

  胡力说:“我不想让你碰我。”

  王静雅的手悸颤了一下,她放慢了语速,说:“你是我的女儿。”

  胡力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王静雅说:“你是我生下来的。”

  胡力说:“你只知道这么说,可你恐怕没这么想过。”

  王静雅在屋中怔了半晌。她知道胡力说得有道理,胡力恨她也恨得有道理。

  王静雅坐到了沙发。她看到了茶几上那健力宝罐子做的烟灰筒了。她很明显地感觉出了屋子里的烟味。不知怎么的,王静雅生来就不习惯这种味道。结婚前,她甚至因为胡言抽烟几次都差点放弃婚约。结婚后,她因为胡言嗜烟而吃尽了苦头,常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逼着胡言戒了烟。此后两人有过一段非常和谐的夫妻生活,彼此对对方都很满意。没想到,胡言那方面的能力慢慢衰退了,两人的关系又紧张起来。王静雅也悟到过,胡言可能是因为戒烟才失去功能的,但她又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无论哪本医学书还是哪位医生,都说戒烟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不肯承认这是戒烟的结果。更何况,已经成功地戒了烟的胡言,也不愿破戒。他说好不容易戒掉了,开戒后再戒就更难了。

  但胡言终究还是把烟灰筒放到了茶几上。

  王静雅陡然又想起了吴刚亮,这个男人别的优点没有,却有一个优点,不抽烟。吴刚亮曾几次在王静雅面前说,他不讨厌金钱和美女,却讨厌烟味。王静雅想,这大概也是她愿意投入吴刚亮怀抱的理由之一吧。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胡言回家,王静雅只好站起来准备离去。她怕影响胡力的学习,她说:“胡力,妈走了。”

  胡力不理会她,一心写她的作业。

  王静雅只得望了胡力的背影一眼,悄悄向门边走去。她感到很失落。

  她刚出门迈下台阶,就听见胡力从后面抛过来一句恶语:“你走吧,快走吧,快到你的野老公那里去!”

  而后,身后的木门重重地关上了。

  痛苦的泪水开始是盈满眼眶,旋即就毫无顾忌地滚到两腮上。

  王静雅也许没想到,胡力曾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远远地望见她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招摇过市。胡力虽然恨妈妈跟她爸的吵闹,但最恨的还是这回事,胡力为此感到绝望。

  踉跄着,王静雅在街上疯跑了几步,然后截住一辆出租摩托,爬上去,飞快地向肠子街口驶去。

  见到吴刚亮后,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弄得吴刚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够了,王静雅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都离婚吧,我要和你结婚!”

  吴刚亮吃了一惊,可他面对王静雅那凶狠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说:“听你的,先离婚,再结婚。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离婚和结婚吗?”

  九

  王静雅到肠子街去找胡言的那天,胡言和方白去了资水河上游的白马滩。白马滩在白马山下,白马山下有一个乡镇企业叫白马印刷厂,白马印刷厂因为漏交所得税的事,税务局委托会计师事务所去查一下账目,任务刚好落到胡言的头上。为了办好这件事,出发前胡言查了一下有关方面的资料,竟在一本税收法规汇编书里意外地发现了一直未找到的那台脱水机的发票。因此,临出发前胡言特意把发票给方白送了去。方白听到胡言的自行车的铃声,便下了楼来到街旁。胡言的自行车铃声比别人的铃声清脆响亮,方白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出来,于是他们不谋而合地把铃声当成了相约的信号。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他们经常会面的小樟树下的。胡言还在车上,只用一只脚支着街边的石坎,道:“我要去白马印刷厂办点事,来告诉你一声。”

  方白说:“我又不是你的所长,用得着请示我吗?”

  胡言说:“你比所长更重要。”

  方白说:“真的吗?”

  胡言说:“真的,现在这个年代,都懂得听女人的话。”

  方白说:“统筹兼顾。”

  胡言说:“对,爱江山更爱美人。”

  方白说:“我不是美人。”

  胡言说:“你是美人鱼,就如传说里说的。”

  方白说:“你这套台词已经跟多少个女人朗诵过了?”

  胡言说:“不,这套台词是昨晚上编好,今天早上才背熟的。这是首场表演。”

  方白于是开心地笑了,说:“你真是个全才,自编、自导、自演,你完全可以进军好莱坞了。”

  胡言也笑了,从衣袋里拿出那张发票,递给方白,说:“翻资料时偶然发现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白将发票接过去一瞧,立刻摇了摇头。她说:“是假发票。”

  胡言说:“怎么是假发票?这是原始资料,真凭实据。”

  方白说:“你说得肯定没错,可偏偏有些东西就是因为真实了才管不了用,要不曹雪芹怎么会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胡言被方白搞晕了。

  方白觉得胡言那傻样很有趣。她说:“亏你还是天天查账的。你想想,这脱水机是拿爸爸这个月工资买的,而发票上日期却是去年的,你说你不是开了一张假发票?”

  胡言这才恍然大悟。他说:“看来拿真凭据去证实假事物,那真的便也假了。”

  方白把发票退还给胡言,说:“你太在乎这张发票了,你想想看,我要到你家里去,我不去找你要发票,又找你干什么?”

  胡言终于明白,方白朝他要发票,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也许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吧,男人喜欢直奔主题,而女人善于迂回渐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方白说:“你去吧,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胡言于是掉转车头,回了肠子街尾。他还要去拿个文件包,而且白马滩在街尾那个方向。

  没料到,胡言拿了包,骑着车刚出肠子街,就碰上了方白。方白手中拿着一顶蓝色的太阳帽,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下,那宽幅的白色裙裾被郊外的风吹拂着,鼓起来,托出方白那修长而丰满的大腿。

  胡言的眼前顿时花了一下。

  胡言在方白面前停下来。胡言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方白说:“我有一条捷径。”

  胡言这才想起方白家屋后有一条偏巷可直接插过来。胡言记得小时候那里有一条道路,两边是成片的橘林,胡言和小伙伴们常到那里偷吃橘子,后来橘树成了民房,把一条路挤成了小巷,于是便很少有人从那里走了。胡言说:“那你准备到哪里去?”

  方白说:“白马滩。”

  胡言说:“白马滩?”

  方白说:“对,白马滩。”

  胡言说:“你去干什么?”

  方白说:“干什么?你可以去,难道我就不可以去?”

  胡言这一下才懂了方白真正的意图。她感激方白那份良苦用心。他想,一个多么重情的姑娘,如果王静雅也这样待自己,那该多好!胡言在方白身上瞟一眼,又用手在后座上拍了拍,说:“那就上车吧。”

  方白走了过来,站在车旁。

  胡言等着方白上车。

  可方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胡言已用双手稳着车把,却不见方白的动静,胡言说:“怎么还不上车?”

  方白说:“我上不去。”

  胡言觉得好笑,说:“又不是悬崖峭壁,有什么上不去的?”

  方白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

  胡言终于明白过来。

  他把后轮的支架支起来,然后转身朝向方白。方白的目光在胡言的脸上一闪,就飘到了远处。在阳光的辉映下,远处那条宽阔的资水河荡漾着,泛着明媚的波光。

  胡言的目光则像一匹轻柔的绸缎,飘过方白那妩媚的脸庞、那隆起的胸脯,最后悬挂在方白细柔的脸际。胡言想起方白小时候坐他自行车的情形,每次都是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抱上车的。

  胡言的心跳明显地在加速。

  他的手犹豫着,向方白的腰间伸过去。

  方白的双颊陡然绯红了,像绽开了桃花,像抹了艳丽的朝霞。

  胡言的手很明显地触着了方白的腰肢,但立刻他的手又退缩了,仿佛触电一般。胡言也觉得奇怪,他跟王静雅生活了那么多年,无论是热恋的时候,还是结婚之后,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难道女人与女人会有这种说不清的区别吗?

  在这样一个极微妙的瞬间,方白也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是渴慕了许久的时刻。想不到这个时刻的到来,依然会给予她无法预想的触动。她的目光已经收回来,她望着胡言的脸,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羞怯的虔诚。方白的眼前有几许晕眩,她的血液涌动着、膨胀着,宛若突涨的春江水。她急切地伸出自己那只战栗着的手,抓起胡言那只长手臂往自己的腰间围绕过来。顷刻,方白就瘫软了,瘫软在胡言的依托里。

  就这样,胡言通过自己魔一般的手臂,把身上全部的能量、全部的感觉一下子都传导给了方白,两人于是像两块烧红的铁一样,几乎就要熔化在一处了。

  但胡言不敢犹豫了,他弯下身,另一只手托住方白的双腿,一下就把方白那个柔软的身子抱离地面,然后轻轻放置在后座上。

  之后,胡言才一蹬脚踏板,自己也上了车。

  这辆多年的破旧的却依然性能颇佳的自行车,载着一分期待了多年而终于碰撞在一起的柔情,悠然行驶在郊外的柏油路上。初夏温煦的风,挟了资水河潺潺的波语,沾着绿色田畴的芬芳,拂过两人的面颊。方白幸福地偏着头,把脸蛋儿贴在胡言宽阔的后背上,一边听着自行车的胶轮碾压着柏油路面发出的“吱吱”声,一边回味着小时候也这样靠着胡言的后背,任他不紧不慢驮着自己去上学的情景,心中美极了。方白想,有些体验和感觉是会渗透进骨血里去的,人因为它的滋养才变得丰沛和饱满。

  方白即刻就在心里否定了王静雅给胡言下的那个可怕的结论,她已从胡言无声的行动中领悟到了一切。方白想,如果不是真男人,那只手臂绝不会那般富有磁力和柔情,绝不会给予女人那么一种实实在在的而又令人迷醉的归属感。胡言的后背,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幸找得到的依靠。

  也许是怕打断方白的心事,胡言一直未语。他感觉得出,今天的心情就像这郊外的山水和草木,那般清新朗润。受到了胡言的感染,脚下这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也毫不费力,仿佛也有了灵性。胡言清楚,这辆自行车是旧了一点,但胡言却对它情有独钟。算起来,自行车跟随他也有十五六个年头了,期间换了两回轮胎和一些小零件,车架和钢圈却一直是原来的。现在街上骑摩托的越来越多,胡言的男同事中大部分换了嘉陵、南方和海王。他们常常鼓动胡言买摩托,胡言也动过念头,欲换辆摩托抖抖威风。可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这辆骑习惯了的自行车。细想也是,这个四十来万人口的中等城市的城区并不大,上班才四五里的路程,有辆自行车已经足够。何况胡言生性不喜欢东奔西跑,买辆摩托的确浪费资源。就这样,胡言打消了鸟枪换炮的念头,一直留着这辆飞鸽牌自行车。

  只是,胡言并不知道,十多年前那个曾搭过这辆自行车的小姑娘,总忘不了这辆自行车曾给予她的温馨,一直等待着重温她的旧梦。

  在郊外的柏油路上,飞鸽牌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的心情,碾过十余年的岁月,平衡地驶向那个叫白马滩的地方,驶向他们人生的新的目的地。

  阳光在自行车那道被刹车橡胶磨得锃亮的钢圈的印痕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十

  方白妈觉察到方白身上正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种变化似乎是从入夏以来开始的,但方白妈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变化,它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知女莫若母,妈妈的心总是连着女儿的心。方白妈记得方白刚从长沙回来的那阵一直为分配的事犯愁,情绪有些低落。但不久方白就从那种情绪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仿佛轻柔了,她的顾盼似乎多了一些色彩,连脚下的步子也无意间增加了弹性。尤其是最近几天,一向文静的方白竟然爱说爱唱了,好像心中有什么高兴的事压也压不住。

  方白妈终于意识到,方白一定是交上如意的男朋友了。

  方白妈自然也就跟着女儿一起高兴起来。方白妈想,那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好性格,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很有修养。方白妈就想起那个曾经来找过方白几次的李群,那个小伙子倒也不错,外表帅气,谈吐不俗,找这样的男朋友,她做妈妈的还不会反对。方白妈一高兴,就不免要跟方白的爸爸方仁贤聊上几句。她说:“老头子,你看出来没有?”

  方仁贤正捧着《说唐》看得入神,他随口说道:“看出来了,罗成这回又要杀回马枪了。”

  方白妈就骂了一句,过来拿掉了方仁贤手中的书,压低声音道:“谁跟你说罗成了,我是说你的女儿方白。”

  方仁贤把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取下来,望一眼方白妈,说:“方白?方白不是在楼上吗?”

  方仁贤的话音没落,方白就出现在栏杆旁。两位老人便立即闭住嘴巴。

  方白这天正在清理从学校带回来的两只箱子。离校时很匆忙,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往箱子里塞,塞得乱七八糟的。刚刚方白就清出一叠无足轻重的书刊,把它们摞到栏杆旁,等收破烂的来了卖掉。

  方白妈上了楼,进了方白的小屋。母女唠叨了两句闲话,方白妈就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她最关心的话题,她说:“那个李群好久没到家里来了,他分配了没有?”

  方白一边整理着那些她认为重要的书籍,一边随意说着:“他一毕业就去了广东,据说他的舅舅在那边办了一个很红火的公司,他要跟舅舅一起发财。”

  方白妈说:“那小伙子一看就知道会有出息的。”

  方白说:“管他有没有出息!”

  方白妈说:“你和他……”

  方白白了她妈一眼,说:“你别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好不好?”

  方白妈摸不透方白的心思,又不好深究,只好从方白的小屋里退了出来。她想,也许是方白害羞,不肯实说。

  方白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方白恋着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五六岁,而且有妻子女儿的胡言。

  是的,现在的方白满脑子里装着的就是胡言,胡言已偷走了方白那颗纯洁、美丽的心。

  方白又想起那天她和胡言在白马滩待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

  那天他们只花了四十多分钟就赶到白马印刷厂。方白本来就是学财会的,所以她也以会计师事务所职员的名义,帮助胡言清起账来。白马印刷厂开业只有一年多时间,账目并不多,胡言和方白将台账和原始凭证一核对,要厂长在上面签了字,就离开了印刷厂。这时才刚过下午两点,两人就去了资江下游的白马滩。

  白马滩是一个宽阔的沙滩,银白的细沙宛若白雪一般,厚厚地铺着。胡言把自行车支在水边的沙地上,捧起静若处子的江水,抹了一下沾了风尘的脸。站在一旁的方白从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来,让胡言揩去脸上的水珠,然后方白也蹲向水边,但她没有马上把手伸进水里,却欣赏地瞧了瞧水中那张脸蛋儿,那是一个灿烂如春的盛景。

  那个下午他们在沙地上缓缓地行走了许久,由于风的暗示,平静的河面偶尔会稀稀落落地泛起一圈圈涟漪,就仿佛一匹起皱的绿绸,被一只无形的手抖动了几下。阳光格外温柔,那些宽大的和窄小的鞋印,追踪他们的脚踵,叠印出从容的向往。胡言点了一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方白聊着。他聊自己多灾多难的童年,聊自己的工作和世事世情,也聊家庭和婚姻。方白偶尔插上一两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聆听。方白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像一只富于磁性的手掌,牵着她向一本厚厚的人生的书里走进去,她将在这本书里读到一个男人的深沉的世界。而且她相信,有一天她会成为这本书的女主人,她将和这个男人共同书写出属于两人的华丽的篇章。

  方白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挽住了胡言的长臂,然后依恋地把头靠在胡言的肩膀上。方白得到了一种极大的安全感,觉得每一丝阳光和每一分空气都沾上了温情。

  方白喃喃道:“胡言哥,我真舍不得你。”

  胡言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方白说:“我想和你待在这个沙滩上,永远也不离去。”

  胡言说:“行。”

  方白说:“你骗我。”

  胡言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方白说:“你做不到。”

  胡言说:“是呀,这片沙滩再好,我们终将离去。但我的心愿,跟你永远留在这里的心愿却是真实的。”

  方白听了胡言的话,有些感动。

  她有些陶醉似的闭上了双眼、仰起头,把那动人的小嘴向胡言伸过去。

  胡言捧着方白的脸蛋儿,心头早已压抑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出了方白那红唇的炙烈,他怕自己一触及它,就会点燃身上的激情,把两人同时焚毁。

  胡言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放开方白的脸蛋儿,转过身去。

  方白等待着,却没能等到她所渴望的,她有些伤感。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胡言那墙一样的背影。

  方白没法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把自己的脸贴到胡言的背上。

  方白抽泣起来,泪水沾湿了胡言的衣服。

  胡言说:“原谅我,方白。你给我点时间,行吗?”

  方白赶紧点点头。

  有了胡言这句话,方白已经有些知足了。有了这句话,方白就有了盼头,有了对生命的信心。

  方白的泪眼有了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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