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1-10)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著 发布时间:2020-06-10 16:15:23 字数:1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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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琴,本名屋琴,生于大阪道修街某药材商之家,卒于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葬于市内下寺街某净土宗寺院内。几日前,我路过此寺时忽生扫墓之念,便前往寺中,恳请守寺人为我指路,他对我说:“屋小姐之墓在这边。”说罢便将我领至正殿后方。我向前望去,只见山茶树的树荫下,排列着屋家数代的墓地,但其中并没有春琴之墓。我向守寺人描述了春琴的模样,询问她的墓地在哪儿。对方思考片刻后说道:“那样的话,可能是那座墓地。”然后便将我引至东侧一段陡峭坡路的台阶上。

  众所周知,下寺街的东侧后方,耸立着一个高台,生国魂神社筑在其上。我脚下这条陡峭坡路,便是从寺内通往高台的道路,此处树木极为繁茂,在整个大阪很少见,而春琴之墓建在了陡坡中段,地势平缓的空旷之处。墓碑正面刻有春琴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刻有“俗名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等字样,墓碑侧面刻有“弟子温井佐助建”字样。春琴虽终生未改自己“屋”之本姓,但她与弟子温井检校[检校:古日本授予盲人的最高官职。]却是事实夫妻,或许正因此故,才选择避开屋家族墓地,另辟他处作为自己的长眠之所。

  守寺人说:“屋家族久已没落,近年鲜有同族亲属前来参拜,即便有之,也从未到过春琴墓前,应该不是屋小姐的近亲。”“这样说来,她岂不是无人祭拜了吗?”我问道。“不,并非如此,萩之茶屋的一位七旬老妇,每年会扫墓两三次,”守寺人指了指春琴墓地左侧的另一座坟墓,继续说道,“每次那位老妇在参拜完屋小姐的墓地之后,都会接着参拜这座规模稍小的墓地,献上鲜花香火,并且此墓的供奉也一直由她支付。”

  顺着守寺人手指的方向,我走过去一看,这座墓碑的大小,大约是春琴墓碑的一半,正面刻有“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则刻着“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屋春琴弟子,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等字样,此即温井检校之墓。那位萩之茶屋的老妇过后还要提及,此处暂且不论。此墓比春琴之墓小,且墓碑上载明弟子身份,体现了检校在死后仍严守师徒之礼的遗志。

  此刻,夕阳红晕洒抹于墓碑之上,而我则伫立于山丘之巅,眺望整个大阪府的宏丽景象。想必此处于难波津时代便是丘陵地带,西向的高台从此一直延伸至天王府。如今这里却煤烟肆虐,草叶蒙灰,如干柴枯立的大树无丝毫润泽之气。想必墓地初建时此处必是郁郁葱葱。即便是现在,此处与市内墓地相比,仍可称为恬静秀美之地。有着奇妙羁绊的师徒二人长眠于此,共同鸟瞰沉沉暮霭中,这广阔无边的东洋第一大工业城市。而今日大阪的面貌,与检校在世时相比,已经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只有这两座墓碑,仍旧诉说着师徒二人间那亘古不变的契约。

  温井检校一家本是日莲宗的信徒,除检校本人外,温井家族的先人均葬于江州日野街的某寺院内。但检校却舍弃了历代祖先信奉的教派,改从净土宗,且安葬之处也在春琴身边,可谓殉情之举。据闻,春琴在世时,便将师徒二人的法名、墓地位置,以及供奉规格等一一商议妥当。以目观之,春琴之墓碑高约六尺,检校之墓碑则不足四尺。两墓并列于低矮石坛之上,春琴墓地右侧栽有一株松树,树木枝叶茂盛,于墓地之上方如穹顶般四阔伸展。在松枝尽头两三尺处便是检校之墓,其墓宛如垂首鞠躬般侍候一旁。眼前此景,好似目睹检校生前对师傅“相随左右,尊敬侍奉”之态,又生“顽石有灵,长久幸福”之吟。我跪拜于春琴墓前,恭敬行礼,随后移至检校墓前,一边爱抚碑石,一边于山丘之上低首徘徊,直至夕阳没于繁华街市。

  2

  最近,我收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名为“屋春琴传”的小册子,正是通过这本小册子,我才开始了解春琴其人其事。小册子用的是生漉和纸,以四号活字印刷,全册共三十页。这可能是春琴逝世三周年之际,检校作为其弟子,委托他人编写的师傅传记,并刊行于世,故文章以文言写就,检校本人也以第三人称于文章中出现。文章素材想必为检校提供,即便是将检校本人认作文章的撰写者亦不为过。

  册页载明“春琴家先祖世代称为屋安左卫门,居于大阪道修街,经营药材为生,至春琴之父已有七代。春琴的母亲迹部氏,出身京都麸屋街,嫁于安左卫门,生二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又载“春琴自幼聪慧,加上姿容端丽、雅秀无伦,四岁习舞,惊鸿婉转之姿,无师自通,玉臂巧叠之态,舞伎莫及。其师亦常惊异,谓:‘如此天资秀质,娇名可传天下也,惜其为良家女子,不知幸或不幸。’春琴又早习读写之道,进步神速,居然凌驾于两位兄长之上”。

  若以上记述皆出自视春琴如仙女的检校,其真伪可谓不得而知。但谓春琴容貌“天生丽质、端丽高雅”,则确有其证。当时的夫人身高大抵偏矮,春琴身高亦不足五尺,面颊与手足均生得娇小玲珑、纤细柔嫩。观今日所传春琴三十七岁的照片,照片上那轮廓柔和的瓜子脸、精巧的目鼻,都好似用纤纤玉手精心捏成一般,仿佛有随时消融的可能。由于照片拍摄于明治初年或庆应年间,现已影像斑驳,画面已如遥远记忆般模糊不清。虽然照片稍显朦胧,但仍可辨出照片中人乃是一位大阪富足家庭之女。容貌虽美,却不曾给人个性鲜明之感。相貌契合三十七岁的年龄,若说是二十七八岁也毫不为过。

  这时的春琴已经失明二十余载,但照片上的姿态,与其说双目失明,倒更像是正在闭目养神。诚如佐藤春夫[佐藤春夫:大正时代的诗人。]所言“聋人如愚,瞽人似贤”,只因听闻他人言语,聋人则双眉紧锁,眼口全开,仰面而上,现痴人狂昏之态;瞽人则安详端坐,垂首低眉,作冥思沉目之姿。不知如此说法是否为天下公理,但“菩萨慈眼观众生”之眼即是半垂之眼,世间已习惯菩萨半垂之目,便觉菩萨闭目较之于睁目,更显慈悲亲切,在某些场合也会更加令人敬畏。因此,春琴垂闭眼睑的姿态更给人优雅之感,与“参拜古旧观世音绘像时心生慈悲”有同样的感受。

  据闻,春琴只有这一张照片留世,其年幼时,照相术尚未传入日本,而在拍摄这张照片的同一年,又偶发火灾,从此她便断了拍照的念想。而我们也只能通过这一枚朦胧的照片,窥探其风采。

  读了上述介绍后,由于缺乏素材,诸位看官心中描绘出的春琴相貌,恐怕还是会暗淡模糊。但即便是看见照片本身,也很难得到清晰的影像。照片中的相貌,反而比各位的空想更要模糊罢。想来春琴拍摄此照片时已三十七岁,此时检校也已双目全盲,其在世间最后见到的春琴姿容,应与照片上相差无几。检校晚年记忆中的春琴相貌,难道也像照片上一样模糊不清?又或是检校以自己的想象,填补逝去的记忆,于心中将春琴塑成一全然不同的贵妇人?

  3

  《春琴传》又载:“父母视琴女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兄妹五人皆黯然。惜琴女九岁不幸染患眼疾,不久便双目全盲。父母悲痛万分,其母诅天咒地,一时如癫如狂。春琴为此断绝习舞之念,一心于三弦之技,矢志于丝竹之间。”春琴眼疾究竟为何,世间不得而知,传记记载仅止于此。但检校此后曾对人言“如同风妒乔木,家师容貌出众,技艺过人,一生中曾两度遭歹人之妒,其一生不幸全系这两次灾难所致”。若将此番言语细细思索,其中似乎尚有隐情。

  检校又有“家师所患为脓漏眼病”之言。春琴自幼娇生惯养,性情高傲,但其言谈举止大方可爱,待下温厚,性格柔和,兄弟姐妹亲密无间,全家老少无不宠爱有加。但幺妹乳母对此心生嫉妒,对春琴心怀怨恨。所谓浓漏眼病,乃是眼部感染淋病疫毒所致,检校之意,暗讽乳母以某种手段致使春琴失明,但此事究竟有无确证,又或仅是检校个人猜测,尚无法断定。不过春琴晚年性格暴躁,几乎可以断定即是受到失明影响。此外,检校言谈之中对春琴之不幸过于叹息,难免在无意之间有中伤他人之嫌,不可通盘相信。乳母一事恐不过是其个人臆想。总而言之,在此不必细究原因,了解春琴九岁失明即可。

  传记载:“春琴为此断绝习舞之念,一心于三弦之技,矢志于丝竹之间。”即表明春琴之所以“隐私志于音韵之间”,乃是目疾之结果,其天分实孕于舞蹈之中。春琴常对检校道:“如有人称赞我古琴、三弦之技艺,其人必对我不甚了解,若我双目未盲,断无矢志于韵律之理。”春琴也借此暗讽自己虽不擅长音律,其技艺却也堪登大雅之堂,由此亦可对其高傲有些许了解。恐怕这只是春琴一时冲动之言,而检校却听者有意,铭记于心,稍加润色了此言论,有“为了高伟琴女之形象,着意美化其语句”之嫌。

  前述萩之茶屋之老妇名为鸣泽照,为生田流古筝高手,负责服侍晚年春琴与温井检校的生活,这位老妇曾言“师傅(指春琴)长于舞蹈,五六岁时又拜春松检校为师,苦习古琴、三弦,因此琴女并非失明之后才及于音韵之学。其时,闺秀女子皆自幼便教以音韵,此为旧时通例。师傅十岁时即可熟记难度颇高的《残月》,且可独自弹奏。此即其‘天赋过人、凡俗莫及’之实证。师傅更于失明之后,摒弃一切快乐,一心专于此道,入登高临渊之境”。

  上述评价真实可信,琴女之才实于音乐之中,其舞艺究竟如何,则世间莫知矣。

  4

  春琴专注于音韵一道,就其身份而言,绝非为生活所迫,最初也并未考虑将此作为职业。但此后又因他事,才自立门户,开班收徒。即便如此,琴曲师傅也并非其生计所依,每月从道修街本家送来的款项,即要远多于教授琴艺所得。惜其骄奢无度,挥霍无边,如此收入仍嫌不足。也许春琴从未规划将来,只求随性而行,刻苦磨炼技艺而已。

  然天赋为勤奋所驱,“春琴十五岁便技艺大进,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鲜有比肩之辈”,此语诚为不虚。鸣泽老妇道:“师傅有一事常引以为傲,曾言‘吾师春松检校以教授严苛闻名,但我却从未曾受其训斥,反倒常得褒奖。每每于受业之时,吾师必亲临指导,态度温和,故他人畏惧吾师之意,我未曾尝之’。由此可见,师傅于尚未体会苦行之时,业已技艺超群,此更非天赋所不逮。”春琴为千金之身,无论何等严师,受业时也会有所照顾,不会似对艺人子弟般苛刻相待。师傅又或许对此不幸失明的良门闺秀怜爱相加。然而最重要的原因乃是这位检校师傅惜才、爱才,对其技艺叹为观止。

  检校师傅待春琴视如己出,若其身染小恙,未能到课,便会遣人赶赴道修街,甚或是亲自拄拐前往探视。检校师傅还常常向他人夸耀,自己有春琴这般人物为徒,在高阶弟子聚会之时,更是谆谆告诫道:“诸君定要以屋细妹[细妹:大阪姐姐称妹妹为细妹,由于春松检校也做过春琴姐姐的启蒙老师,于是便对弟子使用如此家庭式的亲切称谓。]为榜样,诸君今后还要以此为生,但技艺反不及业余习技之细妹,真令为师担心。”

  有人批评检校师傅过于溺爱春琴,检校辩驳道:“一派胡言,为人师者,但求苛刻教授,方为爱护。老身对此女未曾训斥,正有对其疏离之意。此女天资聪慧,生而知道,即便令其自生,亦日有所长,若再予严加训教,岂不更令后生畏惧、令尔等专业之士汗颜?我以那女子生于殷实之家,衣食无忧,便未对其严加教导。反是尔等愚钝之辈,令老身倾注心血,全力以赴,而尔等却有如此荒唐之论,岂不怪哉?”

  5

  春松检校之家位于名曰“韧”之地,距离道修街的屋家店铺约有十丁之遥。每日,春琴由家童牵手引至春松检校宅内受业,此家童当时名为佐助,亦即日后之温井检校,这便是二人因缘之始。如前所述,佐助本籍江州日野,本家经营药铺。据传,其父亲及祖父在学徒时期都曾来到大阪,于屋家帮工。屋实为佐助世代主家。佐助比春琴年长四岁,十三岁开始于屋家帮工,此时正是春琴九岁失明之年,佐助到来之时,春琴的秀美双目已永逝不返。佐助从未见过春琴的“水翦双眸”,但其至暮年也未曾以此为憾,反而深感幸福。若在春琴失明前佐助便知其形貌,春琴失明之后其便会有不足之憾,所幸佐助并未对春琴心生此意,自始便认定春琴之相貌完美无缺。

  今日大阪上流家庭皆欲将邸院移至郊外,如此小姐们便可悠游嬉戏,享受野外清新空气、灿烂日光。旧时终日闲处闺房中的深闺佳丽,已无处觅其踪影。而今日仍居于城市的少年,大多身体羸弱,面色无华,不似乡村少年男女肤色之美,善言之,则曰“白皙”;恶言之,则曰“病态”。

  此情此景不仅限于大阪一地,而为所有都市所共有。江户女子也以皮肤淡黑为美。所谓“肤色之白,不及大阪”。长于大阪殷实之户,虽是男子,也同歌舞伎中的少主人一样,皮肤白皙,身柔无骨。年近三十,面部始呈红润颜色,脂肪急速堆积,身体呈肥满之状,俨然绅士仪表。而在此之前,则喜好白衣,举止温柔,与妇女毫无差异。那些生于旧幕时代的殷实之家、终日幽闭于深闺奥室中的千金小姐,更是肌如白雪,肤若凝脂,于乡下少年佐助看来恰似妖艳之美。

  彼时,春琴之姐年方十二,次妹六岁,在初入城镇的佐助眼中,三人皆为僻壤罕见之绝美少女,其中又以失明之春琴尤为美丽。比之其他姐妹的杏眼圆睁,春琴双目垂闭更显秀美高雅,其姿容更是出尘脱俗,使人赞叹造化之妙。姐妹四人中,春琴的姿色拔群,即便如此,也忍不住对其失明抱有惋惜之情,但佐助并非如此。

  日后有人曾言“佐助对于春琴之爱,始于其同情怜悯之心”。佐助对此言论深恶痛绝,亦觉遗憾万分。“我见到师傅容貌后并无丝毫怜悯之情,与师傅相比,倒是双眼未盲的世间之人更为可悲。师傅天生丽质,何求他人怜悯。倒是师傅却有‘佐助甚为可怜’之语。我与诸位只有眼鼻俱全一事尚可自慰,其余他事,一概不及师傅万一。若论残疾之人,岂非言于我辈哉?”但这已是后话,最初,佐助将内心燃涌的崇拜之情,深藏心底,只一心侍候,其时尚无爱恋之念,纵或有之,面对如此天真烂漫的细妹,又是自己效命世主家的千金,佐助可伴其左右,每日将其引至受业处已足堪慰藉。

  令一名初入城市的少年每日牵手引导小姐,此举着实令人不解。其实最初导盲之人并非佐助一人,间或有女佣同行,又有年轻雇工为伴,及至某日春琴言道:“我欲与佐助同行。”始定为限佐助一人引导。此时佐助已年满十四,对此役感到无限荣耀,每次必握紧春琴的纤纤玉手,将其引至十丁外春松检校家中,待授课完毕后再引春琴返回家中。中途春琴极少讲话,若是小姐无言,佐助从不开口,只求小心翼翼,无功无过。或问:“为何小姐定要佐助为伴?”春琴答道:“他老实听话,静默无言。”原本春琴性情温柔,待人宽厚,自失明之后,终日阴郁无晴,寡言少笑,于是佐助无声无语,一意勤谨,不以言语相烦,或许正是春琴中意之处(据说佐助不愿看见春琴的笑容,大约盲人笑时,更显可怜之态,于佐助之情感则实为难堪)。

  6

  春琴选择佐助真只因其“无言、无扰”?又或是春琴对佐助之情已有所感知,虽当将笄之年,仍怀喜悦之情?或言“十岁少女岂能生此春心”?春琴幼年早慧,加之双目失明,第六感神经格外敏锐,心生恋念,并非离奇之事。而春琴生性高贵,即便心中已有爱恋之情,也不会轻易表露,故久未对佐助有所回应。此间或许留有疑问。总之,春琴初始似乎并未将佐助其人置于心间,至少在佐助看来确实如此。

  牵手引导时,佐助将左手抬至春琴肩膀高度,掌心向上,引入春琴右手。对春琴而言,佐助不过是一只手掌,如偶尔有事相托,也仅仅示以手势,或柳眉微颦,或喃喃低语,如同哑谜,总是不肯表明心迹。若佐助稍有差错,春琴便会责怪不已。佐助需万事紧张留意,无漏春琴点滴动作,此或为春琴有意试探?春琴本为深宅大户之千金,自幼便娇生惯养,加之失明后性情乖僻,断不容佐助服侍稍有差错。

  某次,佐助于春松检校家中等待小姐完课,而小姐忽然不见,佐助焦急万分,当下仔细寻找,原是小姐于佐助未曾留意之时,独自起身如厕。平日小姐如厕,皆默默起身离房,佐助察之,立刻追赶上去,将其引至厕所,待其方便完毕,为其浇水洗手。而此次佐助一时疏忽,竟使春琴独自摸索而去。“十分抱歉”,佐助一边颤声回应,一边赶忙向前伸手,抓住洗手水缸之勺柄。春琴却摇头轻语“不必了”。但此时若佐助回应“遵命”,而后侍立一旁,事情更会不堪设想,所以佐助夺过勺柄,为春琴浇水洗手。

  又有某夏日午后,佐助正陪同小姐等待师傅授课,他惶恐般立于小姐身后,此时小姐喃喃自语道:“好热啊!”佐助应声道:“确是如此。”不料小姐却无回应。片刻之后,小姐又道:“好热啊!”此次佐助立即会意,取出随身团扇,在身后为小姐扇风送凉,春琴这才稍显满意,但风力稍稍减弱,便会立刻重复“好热”云云。春琴对佐助是这般娇嗔,但她对其他用人并非如此,只在与佐助相处时才会如此任性。春琴本性如此,加之佐助曲意迎合,更是推波助澜。她认为佐助最为体贴,原因即在于此。佐助对此不以为苦,反而满心欢喜。春琴娇嗔,对佐助而言反而更似恩宠。

  7

  春松检校授课房间位于后院内室二层,每当轮至春琴受业,佐助便将其引至楼上,于检校对面将春琴安置停当,再将古琴及三弦置于春琴面前,一切妥当后便起身下楼,直到授课结束,再起身上楼迎接春琴。即便在等候时,佐助也不敢稍有疏忽,总是侧耳倾听,欲在授课结束之后不等召唤便立即上楼相迎。如此一来,春琴所习曲目,自然于佐助耳中日久生根,而佐助对于音乐之趣味,也悄然孕于其中。

  日后佐助成为一流大家自是与其天赋有关,但若无侍候春琴之机缘,以及于炽热爱恋之中被春琴同化的感情,恐佐助终生不过是一依凭屋发迹的药材商而已,并将以此身份度过漫长一生。此后佐助失明,并获得检校之职,常言己之技艺远不及春琴,又言己之成就全赖师傅启发。佐助将春琴捧至九霄云上,自己却谦卑恭逊。其言不可深信,但无论二人技艺如何,若言“春琴成于天赋异禀,佐助成于后天勤勉”则毋庸置疑。

  佐助十四岁时,曾欲秘购一把三弦,于是便将主家所授补贴及小费积攒起来,终于翌年夏天,购得一把劣质三弦以资练习。为了不被发现而获咎,佐助将琴弦与琴身分别藏于天井后的寝室之内。每日静待其他人睡去后,便开始独自练习。佐助最初是以继承家业为目的,进驻屋,充当学徒的,并非以音乐为目的,亦无此自信。只因忠实于春琴之余,欲将其喜好化为己喜好,才有如此结果。他并非欲以乐曲博春琴青睐,观其不欲春琴知晓练琴一事,便可豁然明了。

  佐助与二当家及庸工五六人共居一室,室内低矮,起身站立则有撞顶的可能。佐助以绝无妨碍彼等睡眠为信,求各位保守秘密。所幸雇工均处盛年,终日睡眠不足,若夕时入寝,顷刻便进入梦乡,故无人抱怨。佐助静待室友入睡后,悄悄起身,钻入没有被褥的隔间内开始练习。

  时值盛夏,即便是天井后部也甚为闷热潮湿,隔间中的情况更是可想而知。不过如此一来,既可防止弦音外泄,亦可屏蔽外部鼾声、痴语。当然,佐助不曾使用琴拔,而是直接用手指在没有灯火、漆黑一片的隔间中弹奏。但佐助在黑暗之中毫无不便之感,想到盲人日常就生活在如此黑暗之中,而细妹又在此种环境中弹奏三弦,自己此刻亦可置身于同等黑暗之中,真乃至上快乐。即便此后屋家允许佐助学琴,其仍旧言道:“若与细妹殊异,余心难安。”于是便每每于抚琴之际,自行合闭双目,久之则积习成癖。自己虽然是健全之人,却欲体会春琴习琴的艰苦和生活的不便,且时常歆慕之。此后,佐助亦变为盲人,此实乃其少年时代的经历所致,皆非偶然。

  8

  无论何种乐器,若要穷其究竟,都是困难至极。小提琴与三弦的琴身皆无印记,每次演奏之前必调琴弦,故完整演奏一曲,并非易事,独自练习,最为不便,遑论旧时尚无音谱。俗语云“虽有良师,古琴需三月之久,三弦需三年之长”。古琴价昂,佐助无钱购买,且体大若此,无处藏之,无奈之下只得换为三弦。

  佐助自言初始便可自行调音,此即其音律天分之明证。佐助平素随同春琴一同前往检校家中,于等待时必会聆听他人之演奏。他只得以双耳记忆曲调的区别、曲词的内容、音韵的高低,此外再无他法。于是,自十五岁那年夏天的半年内,除同室伙伴外,他人对佐助练琴之事全无所察。但此年冬天,却发生意外:冬日清晨四时,天空初现拂晓之色,四周仍旧一团漆黑,此时,屋主妇——春琴母亲茂子——起身如厕,忽闻不知何处传来的三弦弹奏之声,弹奏的是名为《雪》的乐曲。

  旧时练琴,有所谓“寒练”之说,即寒夜将终,拂晓撩晴之际,忍受寒风之苦练习弹奏。但道修街住户多为医药商家,所居皆为端正之人,此处既无游艺优伶,亦无风尘女子,此刻又正值深夜,即便是“寒练”,也嫌其过早。况且若为“寒练”,其琴声必定铿锵有力,但此刻琴声,却如同细指轻拂般绵软乏力,而练习之人又反复弹奏同一乐段,直至完全顺畅,其热忱可想而知。

  屋主妇着实有些惊讶,不过当时并未在意,当晚如厕后便又睡下。但此后又有两三次,在起夜时听到了相同的乐声。当夫人对他人诉说此事时,对方回复道:“我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应是某人在弹奏,那可不是狸猫腹鼓之音啊!”内宅对此事已经开始留意,可惜店员们尚且蒙在鼓里。

  入夏以来,佐助一直在隔间中练习,此事颇为顺利,似乎无人知晓,于是胆气渐壮,加之佐助缩减睡眠时间,在辛苦劳作之余进行练习,渐感睡眠不足,若处于温暖环境,便觉睡意横生。于是,佐助自秋末以来,夜夜潜至晒台练琴。他常在晚上十时与店员一同入睡,并于深夜三时起身,持三弦前往晒台,在寒冷夜风的包裹之下,独自练习,直至东方破晓,方返回寝室。春琴母亲听闻之音正源于此。

  佐助悄悄潜入的晒台刚好位于店铺屋顶,在屋顶正下方就寝的店员,开窗时便会听到此声。内庭留意此事,在店员中细细盘查,最终得知此事乃佐助所为。于是便将佐助呼至掌柜面前,严加申斥,命其立刻停止练习,此后若要再犯便将三弦没收。上述惩戒亦属应当,不料此时内庭建议,让佐助试奏一曲,以验其技艺。

  首倡者即是春琴。佐助认为若是春琴知晓此事,定会心生不快,自己人微言轻,只需做好引导服侍即可,本是家丁学徒,若心生非分,又怎知小姐究竟是施以怜悯,还是加以嘲笑呢?思前想后,心神不宁,听到“试奏一曲”的命令之后,反而畏葸不前,心中暗忖:“若是自己的诚意可通达天地,荫及细妹,岂不幸哉?”但眼前场景,佐助只觉自己有沦为笑柄的可能,又恐成为众人恶作剧的对象,况且自己本无人前演奏的经验,只是如今春琴命令已出,断无取消之理,加之春琴母亲及姐妹心生好奇,终于将佐助唤至内宅,命其展示练习成果。

  此情此景,对佐助而言实属庄重。其时,佐助已将五六支曲子演练娴熟,内宅众人命其将各个曲目悉数演奏。佐助静气凝神、全神贯注,首先弹奏低阶之曲《黑发》,继而献上高阶之曲《茶音头》,由于曲目为佐助听而习得,记忆稍有混乱,曲调略显杂芜。屋主人或本欲戏弄佐助一番,但佐助在如此短期之内,技艺便精进如此,所演奏的乐曲婉转顿挫,着实令听者众人感佩莫名。

  9

  《春琴传》载:其时春琴对佐助之志且怜且爱,对其言之:“汝之志诚为嘉善,此后妾可授汝琴技,汝于闲暇之时可从为师学艺,务必勤于练习。”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从其请。佐助自是欣喜若狂,每日工作完成之后,必定限时求教。自此,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年之间,于主仆关系之外,更结师徒之约,真可喜可贺之事。

  春琴性情乖戾,又为何忽而对佐助示以温情?此事实非春琴本意,乃是旁人有意撮合而成。失明少女即便生于幸福家庭,也易生孤独忧郁之情,双亲自然知道,即便是服侍春琴的众多女佣也深感为难,众人正苦思以何种手段悦其心,便得知佐助与春琴趣味相投。想必内宅侍奉之人欲将此“苦役”移于佐助,减轻自身负担,索性将陪伴细妹之事委托佐助,所以他们即向春琴进言:“佐助天资奇异,细妹你何不对其倾力相授。佐助定会万分欣喜。”若奉承不得其法,春琴反会气恼。幸而春琴对佐助并无憎恶之感,不仅无厌恶之感,更有心底春波荡漾之意。

  要之,春琴将佐助收为弟子,此事对春琴父母兄弟及诸多用人而言,真是天降之喜。虽是天才少女,但十一岁的女孩儿果真能教授他人吗?这点就没有人关心了。只要春琴的孤独被驱散,服侍之人便觉心安。换言之,这样做实际是为春琴设一“学校游戏”,令佐助为其玩伴。此“游戏”,与其说为佐助而设,倒不如说是为春琴而设。然而以结果论,佐助可谓收获良多。

  传记载有“每日工作完成之后,必定限时求教”之说,每日为细妹牵手引路,一日之中需耗费若干小时,此后便会被细妹唤至屋内,学习音乐,自是无暇顾及店内琐事。安左卫门暗忖,此少年本为学习经营而来,但目下却终日服侍自家小姐,此有愧于家乡父老。但学徒前途事小,女儿欢心事大,且佐助本人也乐于如此,便万事默许,就此听之任之。

  自此,佐助呼春琴为“师傅”。春琴令佐助“平日可称细妹,授业时必称师傅”,而春琴对佐助也只以“佐助”相称,并不称“佐助兄”,这都是仿照春松检校与弟子相处之制,上下严守师徒之礼。此后果真不负家中大人所望,此“学校游戏”进行顺利,春琴也将孤独感抛之脑后,沉迷其中,此后经年累月,二人也未有终止这“游戏”的迹象。而在两三年后,教者、受者皆脱离游戏本意,蕴出真情实意。

  春琴每日午后二时前往位于“韧”的检校之家,学习琴技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归家后则独自练习至黄昏,用过晚饭后,在心情舒畅时将佐助唤至二楼房内,传授技艺。日后逐渐变成每日通例,有时迟至九十点钟授课仍未结束。楼下用人们常常听到楼上传出阵阵训斥声,大为惊讶——“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不对,不对,你要通宵练习,直到熟练为止!”这位年轻女师傅边训斥佐助“笨蛋,为什么这都记不住”,边使用琴拔击打他的头部,旁人也常常听到佐助的哭泣声。

  10

  昔日,师傅教授艺人如同烈焰炙烤般严酷,往往带有体罚。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以“木偶净琉璃之血泪研习”为题,登载了小仓敬二君写的一篇报道。

  慑津大援去世后,第三代传人越路太夫眉间有一道月牙状的巨大伤痕,传言此疤痕系越路太夫受师傅丰择团七训斥时,被师傅用琴拔刺到所留下的痕迹。

  文乐座[文乐座:大阪知名木偶剧团及剧场名。]木偶艺人吉田玉次郎的后脑部,也有类似伤痕。玉次郎年轻时,与其师——著名木偶艺人吉田玉造——配合演出《阿波之鸣门》,其师在《缉捕》这场戏中操纵木偶十郎兵卫,玉次郎负责操纵木偶双腿。其时,剧中十郎兵卫的双腿应取防守姿态,可玉次郎摆出的姿势,无论如何也不能令师傅玉造满意,师傅骂道:“笨蛋!”说罢拾起武打表演用的真刀,猛然向玉次郎后脑部砍去,刀砍的痕迹至今未消失。而刀砍玉次郎的师傅玉造,也曾被他的师傅金四用十郎兵卫的木偶敲击头部,击碎的木偶被玉造的鲜血染得赤红。玉造向师傅请求将沾染血渍的木偶腿部收为己有,并用丝绵将木偶断肢包裹,收入白木箱中,时常取出在慈母灵前跪拜,哭诉道:“若非被此木偶击头,自己或为平凡艺人,庸碌终了此生。”

  先代大隅太夫于修行时,给人钝重迟笨之感,有“钝痴”之称,其师丰泽团平乃近代三弦巨匠,俗称“大团平”。一盛夏闷热的夜晚,大隅在师傅家中学习《木下荫狭间合战》[《木下荫狭间合战》:以日本战国时代历史为背景的木偶剧。]中《壬生村》一场。练习中,大隅无论如何都说不好“护身符乃是祖传之物”这句台词,他反复练习,其师还是不能满意。这时,师傅支起蚊帐,避入蚊帐内指导,而大隅只得任凭蚊虫叮咬,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漫无终结地重复台词。夏夜苦短,东方既白,师傅不知何时也已经疲惫,进入梦乡,但在未有师傅允许之前,大隅秉持其“钝痴”之志,仍旧全力练习,重复不停。最终,蚊帐中传出团平一声“可以了”。原来师傅看似已经入睡,实则毫无睡意,彻夜都在审听大隅的练习。

  种种轶事,不胜枚举。当然并非仅净琉璃太夫及木偶演员之类,生田派古琴与三弦的教授亦是如此,且此类技艺师傅多为盲人检校,由于身体残缺,性格多半乖戾,授徒亦趋于严苛。与前述诸位师傅相同,春琴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授方法,亦以严苛闻名,稍有不顺便打骂相加。若教授者为盲人,受教者多数亦为盲人,每逢遭到师傅打骂,受教者便缓缓退避,直退到怀抱三弦从二层楼梯跌落楼下。

  日后,春琴挂起“琴曲指南”的招牌,招收弟子,其教授方法严苛峻烈。自是师法先师,有所承秉,在其教授佐助时便已萌发此种姿态,以“少女教师游戏”发端,以“肃严端泰师道”终后。或云,男性师傅对弟子动武之例甚多,而如春琴这般女子殴打男性弟子之事则甚少。如此说来,春琴或有嗜虐倾向?又或是在教授途中,玩味变态**的快感?是否果为如此,尚难断言,唯有一事明了,即幼童游戏“过家家”时,必定模仿大人模样。春琴虽被检校疼爱,身体未曾受棍棒之苦,但平日耳闻目睹,幼小心灵自是受到熏染,以为“为人师者,如此这般是理所当然”,自然会在“游戏”时模仿检校,行事日久后即成为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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