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露宣篇
作者:羽笙烟 著
发布时间:2023-06-28 22:48:17
字数:10912
引子
深夜,破旧的金帆小区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路灯的光亮,但小区最高的那栋楼楼顶,却有一个小红点一闪一闪的,格外显眼。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默默地站在那栋楼的天台上,看着下面发呆。她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弱男子,一边咳嗽一边抽手里的香烟,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这栋楼已经很破旧了,天台也不例外,上面堆满了破旧的杂物和垃圾。最近多雨,这些东西泡了水,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杂物旁边放着一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摆了一瓶红酒,已经没了一半,旁边两个脏兮兮的杯子,一个里面的红酒还满满的,另外一个已经空了。
男子抽完手里的烟,走到桌前,把空杯子倒满,端起来一饮而尽。
“哪有这么喝红酒的!”少女吐槽道。
男子喝完酒,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少女,嘴里吐出一句话:“陪我死吧!”
少女一愣,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开始缓缓地后退,手还在自己随身的包包里摸索着。她记得自己带着防狼喷雾,但是在紧要关头,却找不到了。
男人脸上却带上了笑:“我跟你开玩笑的。”
他走到少女面前,少女全身都绷紧了,汗毛都警惕地奓了起来,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又转身靠着栏杆抽烟去了。
“你走吧,我自己静静。”男人说着,摆了摆手,少女仓促地转身离开,男人也没有再看她,自己走到桌前慢慢地喝着红酒。
“真胆小,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他喃喃道。
整瓶酒都喝完了,他晃晃悠悠地往下走,突然脚下一滑,从楼梯上跌落下去。
殷红的鲜血顺着楼梯慢慢淌下来。
他和她都不知道,那句“你走吧……”会是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深刻的青春记忆
封露宣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录影机在重复播放同一部片子,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到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睡觉,所做的事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早上对着镜子看见的黑眼圈的大小不太一样。
起身、叠被、刷牙、洗脸,然后对着镜子里自己那一头乱蓬蓬的短头发发呆,最后又是喷水又是拿手拽,终于把那一脑袋不听话的头发弄得妥帖了一些。有那么一瞬间,封露宣感觉自己的头发像自己的性格一样,已经没法救了,只能用暴力镇压。
弄完头发之后,她还偷拿婶婶的隔离霜在脸上拍了拍,咬了咬嘴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唇红齿白才满意地转身穿衣服。肥大的黑色T恤、有些陈旧的浅色牛仔裤和一双板鞋是她的日常标配。然后她进厨房做早餐,做完之后摆放在桌上,随手抓一个馒头掰开,往里面塞点儿咸菜,就一路小跑地出了门。只是那短发奔跑的背影,乍一看,好像一个少年。
她叫封露宣,今年十九岁,从小时候父母离异之后就寄养在叔叔家。虽然父母每个月会给她生活费,但是封露宣毕竟影响了人一家子的生活质量,于是便自觉承担起了叔叔家的一切家务。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封露宣离开很久之后,其他卧室的门才陆续打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的长相和封露宣有些相似,烫着时髦的大卷,脸上带着冷淡和高傲,这是封露宣的堂姐封凝。她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下,看着桌上简单的清粥小菜,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拎着包就往外走。
“封凝,你去哪里?”跟在她后面出来的是她的父亲,封露宣的叔叔。
“一看就没胃口,我去买点儿什么吃好了。”封凝摆了摆手,拎着包转身正要走,结果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她皱了皱眉,推了一把,门慢慢地打开,露出了封露宣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封凝有点儿尴尬。
“手机忘记拿了。”
封露宣笑嘻嘻地脱鞋进屋,去厨房拿了自己的手机,才又转身走了,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刚才他们说的话一样。
看着封露宣离开的背影,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对封凝说道:“以后这样的话少说一点儿。”
“有什么关系,”封凝撇撇嘴,“能做出那种事儿的人,才不会在乎我说什么呢!你看她一直笑嘻嘻的。”
中年男子没有再说话,而是对着封露宣离去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
封露宣一边在路上奔跑,一边不停地看着手表,因为忘记带手机折回家里一趟,她快迟到了。为了省下零花钱,她刚才选择了跑步去上课,现在眼瞅着时间马上到了,要是学校大门关了,她进去就要被记名了。虽然她不在乎,但是回家一定会被婶婶冷嘲热讽的。正在着急的时候,有个男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一看是班上的同学周滕,顿时兴奋起来。
“喂!周滕,载我一程啊!”
周滕听到她的叫喊,转过头来,一看到是封露宣,犹豫了一下,转头加快速度骑走了。封露宣只好继续自己跑,终于赶在上课铃声响起的瞬间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进了教室。看到她一副狼狈相,周围的同学闷声笑了起来,周滕没笑,只是把头埋在书里,也不去看封露宣。
封露宣好像习惯了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低头翻开了书本。书本是崭新的,一点看过的痕迹都没有,她把书往头上一盖,趴在桌上开始睡觉。
平心而论,封露宣长得蛮漂亮的,皮肤白皙细腻,脸蛋小巧圆润,有个漂亮又不夸张的小尖下巴,眼睛细长细长的,虽然是单眼皮,但是睫毛很长,又配了一个完美的鼻子,是那种很有个性的漂亮。这样的女孩儿不管怎么说在学校都不会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类型,但是封露宣就偏偏不怎么被学校的人喜欢。
这是封露宣第二次读高三,她高考过一次,什么学校都没考上,也因此成了学校的笑话。同班的同学都考走了,身边都是新同学,也依然改变不了她被人讨厌的命运。
封露宣没有趴太久,因为很快老师便板着脸抱着一堆试卷走了进来。她默默地看了看底下嬉笑的学生,拿出一张试卷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这次数学测验,有的同学表现得让我很不满意,一百分的卷子是怎么拿到个位数的成绩的?就是把所有选择题都填个B,分数也比这高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卷子拿起来抖得“哗哗”响,看到封露宣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心里又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怒火。
“封露宣,你看哪里呢?我就说你呢!名字倒是取得挺有文化,可惜糟蹋了这名字!”
封露宣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着老师气得通红的脸和抓在手里抖得“哗啦哗啦”响的卷子,突然陷入一种无我的状态。她的脑袋放空了,什么都没有想,老师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就剩下那张唾沫横飞的嘴巴和被挥舞的卷子,有点儿喜感。
封露宣是不会反抗老师的,因为反抗之后没有好处,但是她这种进入忘我状态的样子同样不奏效。老师骂完了封露宣,看到她还是一副沉浸在梦里的状态,生气极了,连忙给她的婶婶打了电话,封露宣一下子清醒了。
她的婶婶是一个非常富态、看起来生活状态和脾气都很好的中年女性,但是事实上,她能够保持好脾气的窍门就是,把一切坏脾气都给了封露宣。
想到回家免不了经受一场暴风雨,封露宣就有点儿不想回家,但是除了回家,她无处可去。她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学校,但是又不得不继续读下去,哪怕她很快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了,却还要在高三继续晃荡。
她想反抗,没有钱;想离开,却又害怕。她感觉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有的时候,人生看似处处充满选择,但是细想之后却会发现,根本没的选。
好好活下去,才会知道人生的意义
封露宣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乖乖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视线一直在餐桌生硬的花纹上转来转去,耳边不停地响起争论声。
婶婶接到老师电话,等她回来之后召开了家庭会议。一家人坐在餐桌前,为如何处理封露宣的事情争论着。婶婶认为封露宣根本就无心学习,不如高中毕业之后直接去打工好了,反正现在打工妹多的是,也不看文凭的。叔叔则觉得现在上个大学不算什么难事儿,不过再供四年罢了,封凝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封露宣如果连大学都上不了,他没办法跟大哥交代。
两人为这件事喋喋不休,封露宣也不敢说话,封凝坐在一旁玩着手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半个小时过去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叔叔和婶婶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封凝推了封露宣一把,说道:“说到底,这是你的事儿,你倒是表个态啊,明明就不想念了,别跟个受害者一样。”
叔叔马上吼了她一句:“闭嘴,没你的事儿!”
封凝气呼呼地瞪了封露宣一眼,不吭声了。封露宣的后背开始出汗,她觉得有一股股寒气冲上来,让她恶心。
婶婶和叔叔的争论继续着,但是女人毕竟嘴巴利索些,说得叔叔无法反驳,开始拍桌子嚷嚷一定要让封露宣上大学。婶婶带上了哭腔,屋里的气氛一团糟。封凝看不过去了,开始替婶婶说话,结果又被叔叔骂了。她含着眼泪被婶婶抱在怀里,母女俩露出一副受气的样子。
如果在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我一定是扰得他们全家不得安生的坏人吧,封露宣想。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炸了。
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书包,开门出去了。
她看到婶婶那么护着堂姐,心里某一块柔软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她好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有一年还是两年?最后一次见面时,母亲送了她一双鞋,现在那双鞋已经穿破了,不能再穿了。
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心里难受,想像封凝一样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于是她坐上了去母亲家的公交车。母亲再婚之后,她就搬到了叔叔家,刚开始母亲还会每个月来看她,给她带很多吃的玩儿的;后来母亲怀孕了,身体不方便,来的次数就少了;孩子出生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来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叔叔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花了很多精力在她身上,甚至有时候忽略了封凝,婶婶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封露宣在家里越来越不爱说话,只是走到哪里都笑嘻嘻的,不管婶婶和封凝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她都笑脸相迎,在家里也还过得去。
但是看着他们为了自己的事儿争成那个样子,她心里就很痛,感觉他们不是在为人争,而是在为一个累赘争,她就像一件不被人喜欢、不被人需要的垃圾一样。谁都希望被人疼爱、被人珍惜,而不是像一件废弃物一样被人抛来抛去。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她下了车。还有两站地,也不是很远,她看了看自己的钱包,决定走到母亲家。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虽然是初夏,但夜风还是挺凉的。封露宣搓着自己的胳膊,一路小跑,往母亲家跑去。她进了小区,发现楼道的门有密码锁,她打不开,而母亲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她便决定蹲在楼梯那里把作业写一下。她掏出作业本,那张只有八分的数学卷子掉了出来。
封露宣把卷子捡起来,看着卷子出神。她记得那天她发高烧,但是家里的人都要上班,叔叔更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要开,她思索了半天,没有告诉他们,吃了片退烧药就去上学了。数学测验时,她随便填了一下选择题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她睡醒的时候,烧退下去了,卷子也收上去了,最后就考了这么点儿分数。
她写了一会儿,发现手机快没电了,决定给母亲打最后一个电话,万幸这次母亲接了。封露宣张口想说什么,“喂”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感觉要喘不过气来了。
“喂,露露,是你吗?”
“嗯……”听到母亲的声音,封露宣突然觉得一阵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开始哽咽:“妈妈,你在哪里?我想看看你。”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封露宣忍不住了,小声抽泣了起来:“嗯……我想看看你……”
“露露,妈妈现在在国外出差,等我回去了,马上就去看你,好吗?”
封露宣“嗯”了一声,母亲便很快把电话挂了。封露宣站起身来,把东西收起来往外走。就在她还在想自己今天晚上要怎么办的时候,小区大门口进来了一对夫妻,母亲怀里抱着孩子,父亲提着一大包超市里买的东西,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来了。
多么温馨的画面啊!封露宣想。
如果那个母亲她不是那么熟悉,她大概会羡慕这一家三口吧,但是她现在只觉得全身冰冷。
刚才打电话时说在国外出差的母亲,现在怀里抱着小婴儿和再婚的老公说说笑笑地回家,而这边封露宣脸上的泪水都还没有擦干。
封露宣看着他们越走越近,马上就要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她的脚动了,往旁边走了几步,躲了起来,然后,她看着母亲走过去开门,嘴里还念叨着:“封露宣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在她叔叔家有吃有喝的还想做什么啊……”
楼道的门关上了,封露宣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这一刻死了。
为什么不冲出去质问她呢?问她为什么骗自己,问她有没有把自己当女儿,问她还知不知道做母亲的责任!
不,她不敢。
她不敢。
封露宣唯一敢做的就是蹲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里痛哭,但她连声音都不敢出,她还在想万一被刚进楼道的母亲听到,发现她了怎么办。
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她觉得她被全世界抛弃了,尽管她一直努力让自己适应现实,但是当整个世界都对一个人充满恶意时,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她在楼下待了很久才离开,然后一个人在街道上失魂落魄地走着,走了很久,才坐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休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发现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岁,个子高高的,略瘦,长得白白净净的,眉眼很漂亮,气质温和,但是眼睛里微微透着一股压抑,让本来长得还不错的五官逊色了一些。他整个人显得非常阴沉,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他正静静地看着便利店里的店员,神色中略带点儿焦虑,嘴唇在微微翕动,好像想要做什么惊人的举动,又下不了决心,正在激烈地挣扎中。
该不是想要抢劫吧!
封露宣看了他一眼,他穿着普通的白色T恤和一条米色的休闲裤,鞋子是阿迪达斯的,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但是他的手一直塞在裤兜里,死死攥着什么。
枪!
封露宣想站起身去报个警,又怕自己想多了,只能紧张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如果她能够在有人抢劫便利店的时候挺身而出,她的家人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在她的遗照前落下几滴眼泪?
她想着想着,就愣在那里不动了。那男人也下定了决心,推门进去了。封露宣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结果那男人只是买了包烟出来蹲在门口,手法生疏地点燃了,抽了一口,然后就在那里咳嗽,咳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不过是买一包烟,就挣扎成这个样子,害她以为自己遇到抢劫案了!封露宣站起身就走。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直都像。
溺水时的那根稻草
封露宣失魂落魄地回到叔叔家门前,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了。低头开门的时候,她瞥见脚边一个信封。她朝四周扫了一眼,没见到人,便弯腰捡了起来,放进上衣的内侧口袋里,开门进了屋。
一家人都面色不善地坐在沙发上,见她回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吼。之后,婶婶咬牙切齿地宣布,为了让封露宣考上大学,他们给她报了一个补习班。
封露宣在自己身上一向很节俭,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听到这件事心疼得抽搐。
但是她现在不想讨论这些事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
在这个快递都用电子单的时代,一封手写的信,似乎已经很久没人见过了,封露宣没想那么多,直接打开了信封,里面滑落出一张黑色的电子卡片,什么花纹都没有。她看了半天,找到了开关,按了一下,电子卡片启动了,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背后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眼睛符号,那眼睛刚开始紧闭着,然后缓缓地睁开,随后静止不动了。
封露宣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按了几下启动键,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她又去看那个信封,信封黑漆漆的,只有右下角写着一句话。
“逃离善良,就是享受自由。”
封露宣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她看了看这张卡片,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里,然后一头扎进被窝里,很快就入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时间也有点儿晚,但是她没有着急地跑,而是慢慢悠悠地溜达着去学校。走着走着,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周滕骑着车在她面前停下,看了她一眼。她没理会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周滕有点儿尴尬。
“喂,我载你,走不走?”
封露宣站住了,却没有说话。在周滕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突然开始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东西。她什么都没找到,回过头来问他:“你有没有小刀?美工刀、铅笔刀之类的。”
周滕摇了摇头,封露宣也不找了,走到周滕自行车后座旁边。周滕以为封露宣要上车,结果她弯下腰把自行车气门芯给拽坏了,然后拎着包就跑。
周滕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封露宣的背后吼了一嗓子:“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前面传来的只有封露宣疯狂的笑声,周滕气急败坏地推着自行车就跑,结果还是迟到了。
下课后,周滕气呼呼地想找封露宣算账,结果封露宣完全不怕他。她一改平时的沉默,嚣张地看着周滕,眉眼间都是笑意。
“活该,谁让你昨天无视我,生气啦?这么小气呢!”
周滕是真的气坏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看了封露宣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动了。封露宣看着周滕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周滕没理她,但是周滕的同桌有些不平。
“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好神气的?”
没有人觉得惊讶,似乎这件事儿是大家都知道的。封露宣脸上还带着笑,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但是书桌下面的手攥得紧紧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停止颤抖。她想找点儿什么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时,她想到了早上收到的奇怪卡片,于是就从书包里掏出来摆弄了起来。
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那张卡片有了动静,那红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一个奇怪的网站便出来了。
她仔细一看,那网站只有简单的文字,写着“祝贺你恶作剧成功,请输入恶作剧的时间地点,由网站进行评级”。封露宣输入刚才的恶作剧行为,网站很快进行了评级。
“您好,您的恶作剧被评为G级,可换取物品。”
封露宣按了“下一步”,界面上出现了几排物品,都是毛巾、牙膏之类的日用品,封露宣找了半天,选了一个水杯,接下来的页面就让她填写收件地址。
封露宣犹豫了一会儿,害怕这是什么骗局,但是想到婶婶对她的冷淡态度,她还是把婶婶家的地址填了上去,但是名字和电话留的是自己的。
当一切都填写完毕之后,那睁开的红色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卡片上出现了一行鲜血淋漓的字。
“欢迎绑定恶人通行令,请用你的恶作剧在这世界为所欲为吧!”
无聊。
封露宣把卡片丢在书包里,不再理会了。
下午五点下课之后,封露宣要去婶婶给她报的补习班,她拿着地址找过去的时候,发现补习班在一个偏僻小巷里一座破旧得只等拆迁的二层小楼里。小楼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一层摞一层,显得墙壁厚重又斑驳,地上渗着污水,混杂着久未清理的垃圾,散发出恶心的味道。
封露宣感觉自己要吐了,转身就要走,结果一下子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啊”了一声,抬起头,眼前竟然是她之前在便利店门口看到的那个男人,不过现在他穿着一身西装,戴着眼镜,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文件夹,还算养眼。只是他有点儿驼背,看起来一副缺乏自信的样子,让他整个人的颜值都下降了。
“让一下,谢谢。”她对这样的人不是很感兴趣,转身就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报名表,上面贴着封露宣的照片。
“你是补习班的学生吧?快上楼,要上课了!”
看不懂命运的安排,就既来之则安之
那个男人是补习班的老师,名叫周予。封露宣捂着鼻子坐在最后一排,盯着周予。周予讲课很认真,但是有个毛病——不肯抬头看人,只是一直闷头讲。下面的学生说话的说话、听歌的听歌、涂指甲油的涂指甲油,似乎没有一个愿意好好听课的。他们叛逆又没规矩,把所有对家长的怒气都变为无声的抗拒,撒在周予的课堂上。
时间很快过了一个小时,周予长舒一口气,放下书本,转身把作业写在黑板上,说了声“下课”。下面的学生不情不愿地抄写着作业,这是他们对周予唯一的妥协,因为周予和家长们有微信群,作业的事儿做不了假。
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偶尔有人说一声“老师再见”,其实他们倒是很喜欢周予的态度,周予不会强制他们学习,他们在这里起码可以放松一下。
下课之后,周予坐在讲台前发了一会儿呆才站起身来,开始打扫教室,扫到后排时,他突然发现封露宣还坐在座位上。
但是他没有问什么,只是继续扫地。封露宣笑了笑,站起身来去教室后面拿了拖把帮他拖地。周予看起来有点儿困惑,但是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我没有安排值日生的。”
封露宣笑了笑,哼着歌接着拖地,周予见她坚持,也没有说话。她很快拖完了地,又拿起抹布擦桌子。周予看着眼前的少女,有点儿出神。封露宣十八九岁的年纪,剪着齐耳短发,有些自来卷,卷曲黝黑的头发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下巴,眼睛细细长长的,不大,但是很有神。她皮肤很好,白皙水润,满满的胶原蛋白,仿佛掐一把就能掐出水来。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黑色T恤和一条明显不合体的牛仔短裤,露出细长白皙的腿,动来动去时更显得皮肤细腻。
封露宣擦了几下桌子,转过头来看周予,发现他在看着自己,便嘴一歪,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看什么?看大白腿吗?”
周予的脸红了,忙把头转向另外一边,说了一声“已经下课了”,就再也没说话。封露宣也没有理会他,依旧哼着歌擦桌子。
桌子擦完了,封露宣把抹布冲洗干净,周予还站在原地没动,封露宣过去推了他一把:“喂,周老师,你发什么呆?”
“抱歉,我不是老师,我只是来帮朋友代几节课而已。”
“那我有事儿跟你说可以吗?”
“哦……你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吗?”周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封露宣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他,周予这次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略带疑惑地看着她。封露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就多看了几眼,发现他的脸红了。
“你好纯情啊,哈哈哈!”封露宣指着周予的脸笑了起来,但是周予对她的笑没什么反应,还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封露宣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说:“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什么?”周予闷闷地说,“把补课费退给你吗?这我做不了主。”
“咳咳,”封露宣脸红了,她最初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她明白这不太可能,“我不喜欢补课,以后你钱照拿,但是不要跟我家人说我没来,必要时帮我做个伪证,怎么样,你没有损失吧?”
封露宣觉得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没想到周予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行。”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不来,我就通知你家长。”周予语气温和,但是态度很坚定。
“凭什么?你又不是补习班的老师,你不过是个来代课的!”
“你既然跟我说了,我就只能管了。”
“切!”封露宣抓起书包转身就走,周予在她身后说了一句话。
“你这样的女生我见多了,无非是拿自己的人生跟家人赌气罢了。”
封露宣猛地回过头,周予还在看她,见她回头,又很快转过身收拾自己的教案去了,没有再理会她。
本来就是个很懦弱的人嘛,干吗在自己面前这么强硬,吃错药了吗?封露宣心里有些不舒服,随即生起一股愧疚感,她其实可以想象,为了让她上补习班,叔叔费了多少口舌,和婶婶吵了多少架。但她就是不服,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摆弄她,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就像安置一件家具一样安置她?
她不愿意,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封露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憋得快要爆炸了,既然这世界对她充满了恶意,那么她能做的,就是把恶意还给这个世界。
周滕是第一个,周予是第二个,她转过头来,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她转身去了一楼的女厕所,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发现里面还有水,不过沾染了铁锈的颜色,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是她早上出门时装早饭用的,她把塑料袋接满了水挂在门上,在门边听着动静。当她听到周予下楼的声音时,她对着门外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门果然如她预料打开了,周予被泼了一身脏水,愣在原地不动了,封露宣站在那里对着他疯狂地大笑,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但他只是抹了抹自己的脸和头发,对封露宣说了一句:“不来上课就通知家长。”
说完,他转身走了。封露宣在他身后做了一个鬼脸。最初,她对周滕的恶作剧只是临时起意,而这次,她是故意的。她只为自己的报复感到痛快,却完全没有发现那张黑色的卡片上,那只血红色的眼睛再次缓缓地睁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晚上回到家,封露宣拿出卡片时发现那张卡片上的网站又弹出来了,她摆弄着,把自己的恶作剧输了进去,网站很快弹出下一个界面,出现提示:
“恭喜你进入主动恶作剧模式,系统可以给你奖励,请进入下一个界面。”
封露宣点了进去,突然就愣住了,界面上详细写着周予的个人信息和家庭情况。封露宣有点儿茫然,这算什么奖励?她点到原来的奖励界面,却发现里面的奖品被领完了。
“难道还有人有这种卡片吗?”封露宣喃喃道。她拿着卡片看来看去,发现了一个“恶作剧俱乐部”的字样,她想要点进去,界面却跳出了对话框,要求她输入真实的姓名,封露宣毫不犹豫地输入了信息,点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QQ群号,封露宣用手机检索到群号后申请加入,很快就通过了。封露宣的网名叫风中转转,群里的人用的都是普通网名,没什么特别。
群里面有二十多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的,看见封露宣进来,都起起哄来。
A脸男:有个美女进来了,爆照爆照!
乐亲:无聊。大家继续说,记得我们的原则,只是恶作剧,不要太过分。
花儿朵朵:你们别打岔,我说完你们再欢迎新人啊!昨天我那个后妈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我偷偷把她的限量版口红换成了淘宝假货,而且是差评最多的那个,她开完会回来的时候整个嘴都是肿的,哈哈哈哈哈!
A脸男:有才!
虎虎生猫:新来的,你有什么才艺吗?展示一下吧!
风中转转:我还没搞明白这个群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搞恶作剧的群吗?
乐亲:不然呢?
风中转转:哦。
花儿朵朵:要不要分享一下你的恶作剧呢?我们每天都交流哦!
风中转转:你们先说好了。
之后,封露宣没有再说话,就看那些人聊自己的恶作剧。从他们的聊天中,封露宣大概知道了,A脸男是个白领,小时候学习很好,父母对他的期望很高,所以给他的压力非常大,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他反而因为害怕失败而畏畏缩缩的,最终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本来以他为学习榜样的亲朋好友开始对他冷嘲热讽,父母的负面情绪也一股脑儿地向他扑来,最后,他变成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在一家只有十个员工的小公司拿一个月三千的月薪,一做就是五年——他丝毫没有换工作的勇气。他相亲也相不到合适的女朋友,不是他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他。有一次他看上了一个女神一样的姑娘,对方对他暧昧不清的态度让他又对人生燃起了希望,但是在他花掉自己近一半的积蓄给女神买了一个包之后,女神却拒绝了他。他觉得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正轨了。因而他的恶人通行令就是恶整他的亲朋好友,还有相亲对象。
虎虎生猫是恶作剧最多的。她看不惯的,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都会让她出手整人,因此她的人缘非常差,根本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好在她也习惯了独来独往,暂时还没有什么不适应。
花儿朵朵是一个大二女生,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她跟着父亲和继母生活。继母后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她的生活就全乱了。如果没有拿到恶人通行令,她可能过得连灰姑娘都不如。所以她现在的恶整对象主要就是那两个上了小学却还幼稚得很的弟弟。
乐亲只针对别人的恶作剧说了几句就下线了,感觉好像是群里面领头的人物。几人又聊了一阵,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各自散了。
封露宣看着QQ群里的头像一个一个灰了下去,自己却睡不着了。这些人每个人都有一张恶人通行令,并且以此为荣,他们会经常去恶整自己讨厌的人,还把恶作剧过程跟人分享。
虽然这些人的行为很让人讨厌,但是听了他们的生活状况,封露宣又觉得和他们是有共鸣的,还产生了一种刺激的报复感,这正是她想要的。那个乐亲也说过了,不会太过分的,只是恶作剧而已,应该没事儿吧。
尽管她心里一直隐隐地感觉这件事情是不对的,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摆弄着那张黑色的卡片,在网站上逛着,可惜那个网站太简单了,没什么东西,除了有几个奖励区因为她恶作剧级别不够进不去,其他的都被她看过了。
凌晨两点,封露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水里走路。那是一潭漆黑漆黑的水,有三四米的深度,她站在水底慢慢地走着,奇怪的是,她可以在水下呼吸。她抬起头,可以看到外面湛蓝的天,岸上还有很多人在玩闹,只是声音一点儿都传不过来,人脸也模糊不清。她试图向上游,但是脚被牢牢地吸在水底,挣脱不开,她低下头,发现她脚下其实是一层玻璃,玻璃的下面,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她突然觉得很害怕,想要逃开,但是她刚刚迈开脚步,脚下的玻璃就碎了,她随即坠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