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许地山 著 发布时间:2019-09-11 11:10:28 字数:9694
  上编空山灵雨

  《空山灵雨》弁言

  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在睡不着时,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趾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积时累日,成此小册。以其杂沓纷纭,毫无线索,故名《空山灵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落华生

  心有事

  (开卷底歌声)

  心有事,无计问天。

  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飘荡,犹如出岫残烟。

  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

  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

  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

  积怨成泪,泪又成川!

  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

  累得那只抱恨的精卫拼命去填。

  呀,精卫!你这样做,虽经万劫也不能遂愿。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铁一样坚。

  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

  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

  笑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底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底?”

  “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底?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

  “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什么。”

  我为她们排解说:“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罢。”

  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罢,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

  三迁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学。她说:“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底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孩子到深山底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底小伙伴玩。他的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底跳跃,猕猴底攀缘,蛱蝶底飞舞。

  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

  呀,花嫂子疯了!

  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它们底话语,给我猜着了。

  这一峰说:“我们底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

  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罢。”

  正在商量底时候,它们身上穿底,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罢。我们底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

  “去罢,去罢,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

  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底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罢—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吾威底村庄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底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

  “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底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

  “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的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怎么呢?”

  “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底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底灯。”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

  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你放声哭,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

  你飞不动,

  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

  你不敢进我的门,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你就不来么?

  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因为我有……

  “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

  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的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区罢。”

  “但是梅的景况,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的光阴,从她的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的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

  “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过是她的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的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

  “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

  “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

  “这不更是笑话吗?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的命令,这样办呢?”

  他们大笑起来。

  “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的分。”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罢。”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底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底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罢。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底邮箱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请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底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底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底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底约法:睡迟底人得亲过先睡者底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底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底爱,到底在哪里?”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底。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底变幻;和细听鸟语底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底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底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底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

  “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会见新曦被四表,

  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底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底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底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底。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底游程。

  春底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底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底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焰底威吓。

  岩下底荫处和山溪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底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底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底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底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

  在这万山环抱底桃林中,除那班爱闹底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花香雾气中底梦

  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雾气从疏帘蹿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底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底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温暖,身外底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底素馨露洒了罢?”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底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底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稀罕罚你?”妻子把这次底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底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底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底人和时间;你所爱底,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底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底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底凛冽么?”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底。那女郎底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底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底凝视了。”

  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底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底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底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底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急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底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底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底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底时候,他家底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接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底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底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底标识,就纳入她底怀中,用心里无限底情思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无意中掉在她爱底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底深处走出去了。

  银翎底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底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唯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底鱼儿喋着他们底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底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底白荷花流着呢?”

  我的朋友说:“你这个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底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底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底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底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

  “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底,然后给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底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底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

  你教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他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底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底,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底是你和他讲理。

  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底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

  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他底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底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他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底人经过这里,可以把他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底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底墓上。

  补破衣底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底雨丝飘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底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底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底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底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底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底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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