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外 之 邀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06-18 17:46:22 字数:11826
  1

  神户海岸大道,东南大楼。

  这栋大楼落成于昭和元年(1926年),距今有些年头了。不难想象,刚竣工那阵子,这栋高层建筑在一众低矮瓦房之中是何等的鹤立鸡群。大楼在二战的空袭中幸存了下来,经过战火的洗礼,多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随着战后经济的复苏,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这栋老旧的六层建筑再也不复当年的气派。

  有人就要为它说话了:高楼又如何?历经磨难方成正果!不要再自怨自艾了,挺起腰杆儿,它仍然是最显眼的!这话有些为难这位“老伙计”了,任其把腰杆儿挺直,还是比不过如今的“高小伙子”。有人又为其抱不平:身高都是虚的,咱比的是底蕴!四十个年头的磨砺,哪是那帮花哨的“小年轻”能相提并论的!确实,任新建的大楼如何雕琢装修,和老前辈比起来,仍是少一分味道。

  也就是最近,大楼前时常可见端着照相机的人,个个儿打着怀旧的名头道:“多拍几张吧,往后要是拆了,可就再也拍不着了。”眼前的“老伙计”若能听见他们的话,怕是不待被拆,就先被气垮了。

  再说说大楼里的情况吧。

  大楼一层是东南汽船株式会社的办公场所,这家公司也是整栋大楼的所有者。二楼以上是一水儿的借贷事务所。周边气派的大楼林立,这些事务所却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几十年了,还挂着原先的老招牌,不过虽说老旧了些,却让人倍感亲切。地下楼层是“休闲·美食一条街”,这里坐落着五花八门的西餐厅、茶室、按摩房、章鱼丸小摊,而其中最打眼的,是一家异国情调的中华料理店,名为“桃源亭”。

  下午三点,“桃源亭”中华料理店。

  这家料理店做的是上班族的生意,眼下正是闲暇时分。店里有两位来客,早已过了饭点儿了,他们自然不是来吃饭的。其中一人是这栋大楼的大房东——东南汽船社长小村道夫,另一人则是公司所属船舶“牙买加丸”的船长泽冈进。

  早在数年前,泽冈便不跑船了,而是在公司中担任船务管理的职务,也是从那时起,他拜桃源亭老板陶展文为师学习拳法。泽冈早年就读于高等商船学校时,曾是三段柔道选手。几年前,他听说楼下桃源亭的陶老板是中国拳法达人,便时常前来求教。毕竟是个柔道的练家子,连陶展文也不禁赞叹:泽冈兄真是块练武的材料呀!

  陶展文与两人做了简单的寒暄,便语带责备地对泽冈道:“泽冈兄,距上次练习有两个月了吧?半途而废可要不得。”

  泽冈自知理亏,尴尬地挠头道:“抱歉,抱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就给忘了,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了。”

  小村社长为泽冈辩解道:“陶掌柜勿怪,都怪我给泽冈老哥安排了个新活儿,把他给忙坏了。”

  “哦?新活儿?”陶展文好奇道。

  “当然,不是让泽冈船长去跑船,而是大楼里的活儿。我们哥儿俩今天来,就是想与陶掌柜商量这事的。”

  陶展文一听便猜出七八分,心中感慨——驰骋海外的船长,竟也沦落到要为一栋老楼收租了,真是英雄迟暮!职业确实不分高低贵贱,但这收租人嘛……确实也与退休无异了。

  泽冈比陶展文大五岁。说起来,陶展文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但因长年浸淫拳法,体型匀称不输年轻人。泽冈练了几年拳法,其风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五六岁,体力也与五十出头的壮年人相当。因此,他的“退休”着实有些突然。陶展文心里疑惑,但也不欲深究。

  话说回来,既然是收租,小村口中的“商量”,必然是涨租了。不对,涨个租而已,有必要小村亲自出马吗?再说,收租怎么反倒忙得焦头烂额?真是咄咄怪事。

  陶展文且将心中疑问压下,直接问道:“谈正事儿吧,两位来所为何事?”

  “想必陶掌柜也听说了,鄙社在三宫新建的Sunrise大厦已正式营业了,鄙人请了泽冈船长到那头去担任经理人。”

  陶展文闻之释然,原来是新楼的经理人,那倒不算跌了这位老船长的份儿。神户的航海企业集资在三宫置办产业,这事早已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东南汽船作为其最大股东,风头更是一时无两,陶展文怎会不知。

  那也说得通了,经理人总管运营前筹建,自然是不得空闲练拳。小村绕了半天,才提起这“商量”:“我们企划在新大楼的底层,建设一个世界美味中心。”

  “世界美味中心?愿闻其详。”

  “称谓而已,简单来说,便是汇聚各国美食的卖场。法国料理、意大利料理、俄罗斯料理、印度料理……当然,还有你们中华料理。我们想主打中餐与法餐……说到对中餐的造诣,在我们这儿,你陶掌柜认第二,是没人敢认第一呀!所以,鄙人斗胆,想请陶掌柜转战Sunrise大厦。”小村说完这席话,不忘与泽冈交换了个眼色。

  陶展文有些受宠若惊,苦笑道:“小村社长如此抬爱……真是折煞陶某了。”

  2

  在拳法流派中,陶展文最不看好“我流”[我流:一种格斗武术,也称为“我流格斗术”。]。一个练武之人,若将我流贯彻到极致,多少都会有些自高期许。要知道,疏于基本功练习可是练武大忌。基本功不扎实,即使招式再百变,也是一击即溃。正如定式之于围棋,草图之于作画,也是一样的道理。

  有趣的是,在武学上如此稳扎稳打的陶展文,在赖以生计的厨艺上,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我流。他自打开张起,便秉持着“合胃口便来”的信念,从未刻意去迎合大众口味。陶展文本身也未有过扩张桃源亭的意思,进军Sunrise大厦,陶展文心里可没有底。他实话实说道:“就凭陶某这半吊子功夫,怕是难担重任呀!”

  小村见陶展文有推辞之意,也急了:“您太谦虚了。”

  一旁的泽冈进见老板吃瘪,暗自偷笑,他早料到陶展文会推辞。

  陶展文一摆手,固辞道:“不是我谦虚,而是陶某会做的只是一些粗茶淡饭,难登台面,怕砸了您的招牌,还请小村社长另择贤才。”

  陶展文态度如此坚决,小村向泽冈使了个眼神。两人先前便商量好了,若无论如何也谈不拢,便退而求其次:“要不,咱这样如何?陶掌柜若无出山之意,鄙人也不好强求,但可否帮忙介绍一个有手腕的厨师?然后,陶掌柜您再在新店上投些钱财,做个幕后股东。有您这块招牌,何愁不叫座。”

  话说到这份儿上,陶展文也不好再推辞,脑子里边开始搜寻合适人选:对了,甘练义那厮,最近闲得发慌……

  甘练义是陶展文的老相识,掌勺多年,有些手段。先前,甘在东京某家餐厅里掌勺,因与东家叫板被扫地出门。至于原因,听说是东家要削减食材成本,这可事关厨师的职业道德。要知道,食材次了,厨师的招牌就砸了。甘练义看透了这帮利欲熏心的商人,一时气不过,便不愿找下家了,眼下正是无业游民。

  陶展文下定主意,道:“我这儿倒真有一个合适人选。”

  泽冈作为直接负责人,还是很上心的,赶忙追问道:“这便再好不过了!敢问这位师傅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呢?”

  陶展文不敢把话说死:“我不敢打包票,待我去探探他的意思。”

  这甘练义与陶展文算是意气相投的好友,甘练义素来仰慕陶展文的为人与技艺,甚至愿来桃源亭打下手。去年,陶展文赴东京办事,两人见了面,甘提及了此事,陶展文断然拒绝道:“我家那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再说,我那店可是‘家族企业’,容不得外人。”陶展文这话可不全是托词。桃源亭一共就三名员工,他自己、妻子节子、节子的外甥衣笠健次。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同操持一家小饭店,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如果雇个大厨师,难免会变味儿。这也算是在与自己共事了,只要不出意外,量甘老弟会欣然接受的。对此,陶展文心里有九成把握。

  “那就有劳陶掌柜了,我们改日再来拜访。”两个来客道了别便离去了。

  桃源亭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外头说话,后厨里听得真真切切。健次探出脑袋笑道:“哎哟,小村社长如今可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咯!”

  “怎么说?”陶展文好奇道。

  “叔父你没听说吗?那栋Sunrise大厦的地下层,早先便盘给了一家高级酒店,没想到即将营业了,那酒店竟玩了手突然退出,你说小村他是不是傻了眼?”

  “呵,你小子倒是消息灵通。怪不得,我就说怎么到了这节骨眼儿还在招商。”

  “所以说,那老哥儿俩可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你的。叔父你刚才应该坐地起价,狠赚他们一笔。”

  健次的话是不错,这世道谈情面似乎有些幼稚。但陶展文偏偏就是那种讲究人情的顽固老头子。

  “那怎么成?朋友有难,能帮便帮,趁火打劫要不得。”

  健次只能无奈耸肩道:“叔父,我错了,我闭嘴。”

  在一旁洗碗的节子听了叔侄俩的对话,不禁莞尔。老头子的性子,她比谁都了解。

  陶展文的宝贝千金羽容还没有毕业,但时常会到店里来搭把手,当然了,工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即便是自家生意,小姑娘也不愿意提供免费的劳动力。她的说辞更是让陶展文哭笑不得:“活儿干着,还得承受您二老的唠叨,工钱再不给足,本姑娘图什么?”

  羽容剁着砧板上的猪肉,一撇嘴道:“要我说,最不幸的就属那栋新大楼了,落到这帮土财主手里,瞧瞧这名字——Sunrise,谁取的?神经也太大条了。”

  “Sunrise,‘日升’的意思,哪里有问题了?太阳升起……还真有点儿军国主义的意味。”陶展文按自己的理解说道。

  “老爸,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亏你能联想到那上面去。你听说过RisingSun吗?就是那种店的名字,你说可不可笑?”

  “哪种店?还请赐教。”陶展文愈发好奇了。

  “老爸,你真笨!还能是哪种店,青楼呗!你没看过山崎朋子[山崎朋子:日本纪实文学作家、女性史研究者,《山打根八号娼馆》是其代表作。]的《山打根八号娼馆》吗?哎呀,反正里头的青楼就是类似的名字。给大楼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呀?”

  陶展文一拍大腿:“哦,哦,我记起来了!那本书里头的娼馆,叫‘朝日屋’。”

  “不对,我记得是叫‘朝日楼’还是‘旭日楼’,哪个来着?”

  陶展文懒得接话了,还是办正事儿要紧,得尽快联系一下远在东京的甘老弟。

  3

  桃源亭深藏于东南大楼地下层,恰如其名,还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神秘感。生活于其中的陶展文一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却难免被贴上“隐士高人”的标签。但凡是隐士高人,多半思维保守,所以,世界美味中心进展之迅速,令陶展文咋舌不已。

  果如陶展文所料,甘练义那头没有一句推辞,欣然接受了。像他这样的精英大厨,正是蒸笼里的热包子——抢手货。他有家有室,赋闲玩乐终非长久之计,眼下也正在为下家发愁呢!陶展文若再拖上几天,他只怕就“名花有主”了。

  主厨定下,接下来便是出资了。这好办,钞票上的问题,大可仰仗好友朱汉文。老朱是安记公司的老总,不差钱。老朱出大头,陶展文跟着出个小头。三下五除二,就到了给新店取名的环节了。

  这天,桃源亭打烊后,老朱来找陶展文探讨:“我觉着,名字里该有个‘桃’字,这果子又好吃又喜庆。”

  “那不成了我桃源亭的兄弟店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不妥不妥,桃源亭的掌勺是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门外汉,新店的掌勺可是远近闻名的甘大厨,我桃源亭是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的。”

  “不做兄弟,难不成想做父子?容我想想,桃子的老子是……”

  “别打诨,‘桃’字不妥,还是换个字吧!”

  “这不成,那不妥……那你倒是想个名儿出来呀。”

  “取名马虎不得,还是得从长计议。”

  “随你,别把美事儿给耽误黄了就成……你可知这‘Sunrise’大厦的世界美味中心,可是出乎意料的叫座。”

  “这不还未开张吗?哪来叫座一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中华料理有甘大厨坐镇,这便是镶金的招牌。再者,主办方自家的法餐厅也请来了一位高人出山,是东京伊斯坦酒店的……那谁来着?”

  “‘伊斯坦’还能有谁?多半是厨师长田边。”

  “哎哟,就是他!这是第二块金字招牌!有这两位高人鼎力相助,这世界美味中心想不上天都难呀。”

  “呵,竟然能请得那田边源市出山,小村社长还真有些手段。”

  田边源市的大名,在行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放着风光无限的东京五星级酒店厨师长不做,甘愿来神户这“穷乡僻壤”,还真有些屈尊降贵。若是来坐第一把交椅倒罢了,问题是,这法餐厅是主办方直营,他来做个掌勺,图什么呢?

  老朱继续卖弄他的消息:“难以置信吧?我起初也不信,但人员名单就摆在那儿,假不了。对了,印度餐馆也不甘落后,大厨身份虽尚未公开,但瞧餐厅老板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多半也不是泛泛之辈,听说那老板本身就是个印度人,先前是卖宝石的。”

  “宝石……餐饮?这行跨得有些大了吧?”

  “听说是个美食家,有钱闲的。”

  “这也太儿戏了,美食家和餐饮业完全是两码事儿。”

  “你还能去劝他放弃不成,咱看个热闹就是了。”

  两人胡侃了一阵,老朱便告辞了。说起来他自个儿也是个餐饮行业的门外汉。但他入行的热乎劲儿还是可圈可点的,几乎每天都来桃源亭,与陶展文共商新店“大计”。大厦经理人泽冈,也三五不时前来汇报项目进展。说来可笑,他身为项目的负责人,掌握的情报竟然还没有老朱全面。但他知道印度餐厅老板的名字——马尼拉·莱伊。

  对于这位大财主的加盟,泽冈也是喜忧参半:“说实话,莱伊先生的热情劲儿,着实有些令人招架不住。你知道吗?听说他把东京的宝石交易所也搬来咱神户了,还在北野町[北野町:神户中央区的路名,位于神户三宫站以北约1公里处。]购置了一套宅子。瞧那势头是打算临阵指挥。唉,只希望别弄巧成拙才好。”

  厨人素有傲骨,尤为反感行外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若半桶水的老板充内行“指点江山”,厨师怕是会怒而罢工。有热情好,泽冈作为经理人,巴不得商户有热情,但凡事总有个度,为了开个餐馆,把根据地都搬到神户来,这是不是有点儿……

  陶展文见对方愁云满面,打了个哈哈道:“宝石商嘛,只要把宝石揣口袋里,走哪儿做不了生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宝石能随身带,客户总不能跟着跑吧?做这奢侈品的行当,东京不比咱这破乡下好?若说他要舍弃老本行,转战餐饮业,那倒还说得过去,但他显然也不是这么打算的……”

  泽冈越说越是担忧,中餐与法餐的进展至今太过顺利,不免让这位半桶水的经理人患得患失起来。他继续道:“就怕这位金主是三分钟热度,现实的问题不考虑,一心只想压过他人风头。”

  “你说得对。”陶展文不予置评,只是点点头,但心中颇不以为然,眼前这位半路出家的经理不也是满脑子热乎劲儿,还说别人。

  待泽冈闷闷不乐地离去,陶展文这才回头与节子道:“哼,再这样折腾下去,生意没整黄,怕是泽冈先疯了。过犹不及,真理也。”

  4

  老朱的消息灵通,大老板马尼拉·莱伊在神户北野町购置了一套二手别墅,眼下,其日籍妻子已先丈夫一步赶来神户修整新房。但“顺风耳”老朱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这天下午三点,泽冈忧心忡忡地来到桃源亭。两人先商量了一会儿新店名,陶展文才压低声音问道:“发生什么麻烦事儿了?”

  泽冈瞪大了眼睛:“哎,您怎么知道?”

  “都写脸上了,我猜错了?”

  “师傅果然慧眼……”泽冈感佩。

  “说什么慧眼,你顶着这张苦脸回家试试,看嫂夫人会不会过问?”

  “有那么夸张吗?”泽冈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面颊。

  陶展文直切正题:“生意出岔子了?”

  “也不算岔子,就是挺伤脑筋,还不就是那印度金主的事儿呗!他屋子也买了,店也搬了,协议也准备签了。眼瞅着便要开张营业了,社长却让我收手。”

  陶展文一听急了:“收手?项目撤下了?那我们的中餐厅呢?”

  “放宽心,您的中餐厅还按照原计划进行,问题出在那莱伊老板身上。”

  “怎么说?”

  “他的名声不好。”

  “就因为名声不好,你们就把人家给否定了?”

  “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名声’。”

  “人品有问题?手脚不干净?”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可得反省了,招商时不调查商户底细的吗?”

  “我有那么糊涂吗?这莱伊老板,无论是信誉还是资产规模,都没得挑。满分十分,八分合格,我给他打九分。”

  “有钱有信誉,最重要的,还有那热乎劲儿,你们还奢求什么?”

  “我就一跑腿儿的,能奢望什么?是小村社长,他怀疑金主的人品有问题,要赶他出局。您给评评理,人家都已经拖家带口地搬到神户来了。若真有前科,拿出切实证据也好呀,但就凭老板个人喜恶,便要让人卷铺盖回家,这……”

  泽冈叹息连连,这事儿确实伤脑筋,处理不好,恐怕里外不是人。这是大厦的“家事”,陶展文也插不上嘴,但拳法弟子来找自己倾诉烦恼,自己好歹也要做个称职的倾听者。

  陶展文问道:“你说他的名声差在哪儿了?”

  “这可说来话长了……”老船长娓娓道来。

  事情还得从十天前小村社长接到的那通电话说起。来电者自称山本,他语出惊人:“马尼拉·莱伊曾涉嫌侵吞钱德拉·鲍斯的宝石,在印侨圈中臭名昭著。Sunrise大厦将店面租予此人,怕是自贬身价。望慎重调查,再做决定。”

  对方指名道姓,自然不会是单纯的骚扰电话,多半是竞争对手告密。据小村社长的说法,对方也未给出切实证据,只淡淡地留了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你们去查一查便知”。但也正是因为他这波澜不惊的态度,让小村对此事上了心。

  泽冈得知社长的忧虑,便委托同门师兄弟,《中央新闻》的记者小岛和彦走访了当地的印侨圈,调查结果令人咋舌,当地印侨对马尼拉·莱伊的印象出奇的一致:

  那家伙就算逃来神户,也甭想融进我们印侨圈子里来,其他的不说,他本身也没脸来找我们!

  侵吞钱德拉·鲍斯的宝石还不算,谁知他背地里还做过多少肮脏事儿!

  小岛问及这钱德拉·鲍斯的宝石,还引出了一段封存的历史。

  太平洋战争时期,钱德拉·鲍斯访日。当时他是印度国大党的领导人。此人因组织独立运动,被英国殖民政府关押,趁假释养病,潜逃至德国。后从德国乘坐潜水艇,经由东南亚,进入日本。有日本政府撑腰,鲍斯在新加坡建立了自由印度临时政府,后转移至仰光(缅甸首都),率领由不列颠印度军队中的印度将士整编成的印度国民军,与日军协同作战。

  日政府投降的第二天,即8月16日,鲍斯从新加坡飞往西贡(今越南胡志明市),决意赶赴苏联,继续他的独立事业。日驻西贡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寺内寿一:旧日本帝国元帅陆军大将。]专程为其安排了一架驶往苏联的飞机,临行前,某印度独立运动的同志塞给鲍斯两口行李箱,道:“这是百万东南亚印侨赠予你的饯礼。”传闻,两口箱子里塞满了钻石与卢比。

  按行程,鲍斯所乘坐陆军第79号轰炸机从西贡启程后,会先后经停台北、大连,最后抵达新京(今长春)。然而,当飞机在驶离台北地面的一瞬间,单侧螺旋桨脱落,飞机径直撞向山丘,机油泄漏,火光乍起。钱德拉身负重伤,当晚便在台北陆军医院不治身亡。这位印度的独立英雄临终前留下了这句话:

  我钱德拉·鲍斯将一生奉献给印度独立事业,死得其所,代我向寺内寿一道一声感谢。

  钱德拉·鲍斯享年四十八岁。因在场的日本军士听不懂印度语,这位英雄一生抗英,到头来却不得不用英语传达遗言。

  就有人要问了:机毁了,人亡了,那两口价值连城的箱子去哪儿呢?

  有传闻说,那两口箱子在机舱中化作了灰烬;也有传闻说,其中一口箱子幸免于火海,被转交于东京某位参与独立运动的印侨手中,但其中的珠宝神秘地少了三分之一。

  对于消失的珠宝,圈内人士众说纷纭。最近不知为什么,谣言的枪口纷纷指向了这个名叫马尼拉·莱伊的宝石商人。

  5

  当然不只是印侨的一面之词,小村社长还动用了东京商信局的关系,专门对此人的底细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基本坐实了马尼拉·莱伊侵吞宝石的嫌疑。

  说实在话,即便谣言属实又如何呢?世界美味中心做的是日本人的生意,不缺那少数印侨。关键是印侨全员无一例外地厌恶其人,只能说明一点——这位莱伊老板人品很有问题。因此,小村社长才铁下心肠也要撤销合约。只是签了准备合约,大不了赔一些违约金,总好过要冒着砸招牌的风险来做买卖。这出力不讨好的活儿,自然是落在了直接负责人泽冈头上,换了谁也会愁得掉头发。

  听泽冈倒完了苦水,陶展文问道:“你与那莱伊老板说了没有?”

  “您猜怎么着,我正犹豫要如何开这个口,对方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邀我赴宴。”

  “这可真赶巧了。”

  “可不是吗。说是北野町的宅子装修好了,要邀我赴乔迁宴席,您说这事儿……”

  “吃人嘴短,这爽约的事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吧?”

  “唉,能拖就拖吧!”

  “你还真打算赴宴?”

  “盛情难却呀!我推脱说忙,对方让我挑个方便的日子。”

  “然后呢?定在什么时候了?”

  “就是后天,周日。”

  “想必你现在是如坐针毡吧。”

  “师傅,您可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莱伊的邀请名单里,也有您的名字。”

  “他邀请陶某做什么?”

  “不仅是您,莱伊夫人说是要邀请世界美味中心的全体相关人员。”

  “怎么能少得了安记的朱老板,他可是大股东。”

  泽冈巴不得拉上所有人“垫背”,忙道:“对、对,师傅您别忘了到时把朱老板也拉去,我是觉着若是能邀上田边、老甘那几个大厨就更好了。若有雅兴,你们还可以切磋切磋厨艺不是?”

  陶展文含糊其辞道:“随你喜欢,只要你邀得动。”其实,甘练义明天就要来神户了。陶展文对此事却缄口不提,他不想让友人也蹚这滩浑水。

  泽冈告辞后,陶展文对这个宝石失踪一事很是好奇,便致电邀请小岛和彦前来探讨。直到桃源亭临近打烊了,小岛才现身。

  “说起这件事,但凡是在记者这行干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有所耳闻。至于宝石的去向,至今仍是悬案。”

  小岛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全盘托出。再玄妙的往事,经岁月的洗涤,终究会褪去其杜撰的外衣,还其原来面貌。例如,据后续调查,“东京某位参与独立运动的印侨”是否存在,便得打个问号。至于这马尼拉·莱伊,也是在战后才被推向风口浪尖的。

  据坊间的说法,这马尼拉·莱伊是独立运动的幕后推手之一,私底下深得鲍斯信赖。军资调配通常仰仗幕后,因此,奔波于日本、中国、东南亚三地的马尼拉·莱伊确实最有可能接触到行李箱。

  事件曝光之初,因牵扯多位政府要员,为避免惹祸上身,知情人士对此事都是三缄其口。直至战后,国际形势趋于稳定,才渐渐有人敢算这笔“旧账”。随着公众刨根问底,马尼拉·莱伊其人浮出了水面。

  “侵吞珠宝者,多半就是此人。”

  “这是数十年前的事儿了,他们有什么依据?”

  “确证是没有,但八九不离十。有证据表明,莱伊曾遭到过印度独立组织的暗杀,这很能说明问题。”

  “暗杀?这也太戏剧化了,真的假的?”

  “这是印度友人亲口告诉我的,假不了。您想想,那两箱宝石,可是凝聚着数百万东南亚印侨的血汗,称之为祖国独立的精神结晶亦不为过。别说这才过去二十余年,即便时间过了一个世纪,他们也会追究到底。没法子,印度人和咱日本人不同,记仇,爱憎分明,宗教信仰使然。”

  “说得在理。”陶展文点头。

  “暗杀一事,绝非空穴来风,这可是经过我多方验证的。别看印度人个个儿‘好好先生’的模样,一听我谈及此事,那态度变得叫一个快,没有人一笑置之,都是压低了嗓门儿,生怕隔墙有耳。单凭这紧张的态度,谁敢笃定其中没有端倪?暗杀多半属实,只不过我们这些局外人没有察觉到罢了。”

  小岛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地瞟了眼不远处的冰箱。陶展文见状会意,笑着吩咐妻子道:“掰扯了这么多,口渴了吧!节子,给我们的大记者上一瓶啤酒——小瓶的。”

  6

  从三宫至元町的国铁沿线,自古以来就是神户这座古城的中心区域。自此北上数公里,便是北野町,早在19世纪,这儿便是外国人聚居地。陶宅坐落在这片住宅区的东面,印度宝石商马尼拉·莱伊购置的别墅也不远,位于北野町最西端的六丁目,紧靠山脚。

  眼下,陶展文与老朱这对老哥儿俩正站在别墅门前,别墅右边孤零零地杵着一栋宅子。老朱扫了眼周边环境,打了个哆嗦:“寂寂寥寥,冷冷清清。”老朱素来好热闹,若让他住在这儿,还不剥掉他一层皮。

  陶展文笑了笑,按下玄关上的门铃。两人静候了片刻,一位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妇人身着极具异域风情的翠绿色的沙丽服,却是一张日本人面孔。这就是莱伊夫人了。

  “啊!欢迎,请进,请进。”妇人笑面盈盈,举止却有几分僵硬。想想也是,丈夫受同胞排斥,本身也不喜交际,索性便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妻子难免疏于待客。

  陶展文为了缓解尴尬,和善笑道:“您是莱伊先生的……”

  妇人忙鞠躬行礼道:“我叫弘子,是莱伊的内人,您好!”

  陶展文也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在下桃源亭陶展文,我身旁这位是安记的朱汉文。”

  老朱也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生意场上的社交辞令,大多是其夫人代行。

  莱伊夫人领两人到客厅暂歇,大厦经理泽冈与法料大厨田边源市已在客厅内等候了。众人寒暄罢,泽冈愁眉不展道:“我俩也才刚到五分钟。”

  正所谓吃人嘴短,想到眼前的老船长稍后便要昧着良心做那受气不讨好的事儿,别说他自个儿了,陶展文都替他发愁。

  莱伊夫人向在座四位客人道歉道:“我先生请诸位来家中做客,自个儿却外出瞎晃去了。他马上便会回来,还请诸位稍候。”

  陶展文瞥了眼手表,六点零五分。汲水节[汲水节:东大寺的僧侣向二月堂的主佛十一面观音忏悔罪过,并祈祷世间太平和农业丰收的仪式,也被称作“修二会”。]已过,大地回春,傍晚时分天色还是亮堂堂的。宴席时间原定在六点,陶展文习惯性地推迟五分钟赴宴,泽冈与田边则说六点就是六点,一分不差。

  陶展文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大厅的墙壁四面都被涂白了,木地板边缘尚残留有斑驳的粉漆,可见才粉刷不久。绿色的窗缘很是晃眼,新涂的油漆味儿一阵阵往鼻孔里钻,屋子里无处不是重新装修过的痕迹。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通过浓妆艳抹以掩盖其衰老,效果却让人不敢恭维。

  客厅往里走便是厨房,旁边还有一个茶水间,配有煤气灶,方便给大厅的客人提供茶水。宅子算得上宽敞舒适,但毕竟是建于战前的老古董了,地板松动,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会嘎吱作响。

  茶水室的门大开着,在里头忙碌的莱伊夫人听见地板的动静,大声解释道:“让诸位笑话了,改天铺上地毯,不知会不会好些。这嘎吱嘎吱的,听起来确实有些瘆人。”

  大厅这头就陶展文一人在四处走动,其余三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陶展文见莱伊夫人在隔壁都听得见动响,放轻了脚步来到窗边,瞧了眼外头的庭院,大声道:“夫人,陶某拙见,地毯就免了吧,这样反而另有一番风味。话说这院子,还未着手打理吧?”

  “哎哟,让您见笑了,陶师傅,别看院子了,还都荒着呢。”

  “哈哈,好一派‘芳草茂盛’的景致,改天我来帮你除草。”陶展文调侃着,把窗子推开了一些。庭院很宽敞,大概有五十平方米,但由于长久疏于打理,杂草已经长了三丈高。新主人忙着给宅子“化妆”,把这儿给落下了。

  这时,莱伊夫人端着四碗红茶回到了大厅:“都是些粗茶,怠慢诸位了。”

  四碗茶水上桌,再加上茶壶、糖罐,将小小茶几摆得满满当当。莱伊夫人招呼站在窗边的陶展文道:“陶师傅,过来喝茶吧。”

  “啊,谢谢。”陶展文回到沙发边上,挑了个背对庭院的位置坐下。

  茶碗的表面是精致的茶色花纹,很“印度”。陶展文来了兴趣,端起一个茶碗细细打量起来。莱伊夫人也入了座,按理说,代替外出的丈夫招待客人是妻子的责任,但这位妇人显然不善于此道,只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之后便是尴尬的沉默。不过倒也能理解,面对四个陌生的老男人,任谁也会紧张吧。

  陶展文见莱伊夫人窘迫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泽冈和老朱都有些口无遮拦,田边则是出了名的健谈,但要撩起他的谈兴却是件难事,能救场的还真只有陶展文一人。

  陶展文眼珠子一转,瞄向摆放在右边壁炉上的的那口红色花瓶上。花瓶高约三十厘米,瓶面上画着一只用金边描绘的鹿,但花瓶中没有花。

  陶展文谨慎地挑选话题:“那只花瓶是哪里生产的?日本吗?”

  “嗯?”莱伊夫人腾地抬起头,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陶展文说的是壁炉上的花瓶。她声如蚊呐道:“您说的是那只花瓶吗?我还真不知道。”

  那就没办法了……陶展文不禁苦笑。本想化解莱伊夫人的尴尬,谁知却适得其反。要活跃气氛,还得看时机。但话都说出口了,也只能将错就错。陶展文于是把话题转移到了瓶子的花纹上。

  “印度有很多鹿吗?”

  “不清楚,我没去过印度。”莱伊夫人把脑袋低得很深,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劳什子花瓶!陶展文心中蹦出一句久违的国骂,恨不得上前去把那只可恶的花瓶摔个粉碎,然而就在下个瞬间……

  砰!

  骇人的爆裂声。

  “啊!”陶展文惊惶地从沙发上弹起,眼前的一幕让人猝不及防,“劳什子”花瓶竟在他的目睹下粉碎,碎屑散落在壁炉上。泽冈也“腾”地站起来,田边与老朱则本能地缩进沙发,不敢动弹。莱伊夫人最惨,连人带椅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花瓶自爆?怎么可能!方才的爆裂声是……枪响!白色壁面上出现了一个黑色弹痕!众人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紧接着,砰、砰、砰——三声巨响接踵而至。莱伊夫人瘫软在地,瑟瑟发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在院子里!”泽冈长年跑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过来了,哪能被几声枪响吓着。他当即向窗边跑去,陶展文也强作镇定紧随其后。

  “别去……危险……”莱伊夫人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

  枪响时,大厅中五人围坐,行凶者不可能在室内。也就是说,子弹进入大厅的唯一路径就是窗户。陶展文刚才打开了一扇窗。莱伊夫人的制止不无道理,此时持枪的行凶者有可能还潜伏在窗外的院子里。但两个跑向窗边的男人可不是泛泛之辈。然而院子里哪还有行凶者的身影?躲在沙发后的田边颤颤巍巍地说道:“那人绕到宅子后头去了……”

  泽冈皱眉道:“你看见了?”

  陶展文与老朱的座位背对窗户,自然看不见行凶者。莱伊夫人那时正与陶展文说话,注意力没有在窗外。泽冈一向热衷于古玩物件,也盯着花瓶看。有机会目击到行凶者的,还真只有田边一人。

  田边惊魂未定,哑着嗓子答道:“就一个身影……忽一下就过去了。”

  “那我们到后院去看看?”虽事出紧急,但追是不追,陶展文觉得还是得尊重主人的意思。

  莱伊夫人仍瘫坐在地上,听陶展文这么问,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别去,我怎么能让客人冒险,能把窗子关上吗?”

  泽冈不肯善罢甘休:“但那家伙可就在您家后院呀!”

  莱伊夫人语带哀求道:“算了吧,反正没人受伤,只是碎了个花瓶。”

  泽冈无奈:“那要不要报警?”

  “这……”莱伊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警方介入,就得去局里录口供,宅子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很是麻烦。但枪击可不是小事儿,再说还牵连了四位客人,怎么说也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莱伊夫人犹豫半晌,无奈道:“唉……那就麻烦您帮忙报个警吧。”

  泽冈到玄关处拨电话去,莱伊夫人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不免担心起丈夫来:“死老头子,都这时候了,还在外头闲晃。”她只希望马尼拉·莱伊归宅途中别撞上行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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