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逃走

作者:[英]C.S.刘易斯 著 发布时间:2020-11-30 16:09:42 字数:5734
  一起逃走

  一个秋日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吉尔·波尔一个人躲在体育馆后面哭着。

  有人欺负她,所以她才会哭。不过这本书并不是要写校园生活的故事,而且这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因此我将尽量少谈吉尔学校里的事。这是一所男女兼收的混合学校,以前被称为“混校”。还有人说学校的管理人员比学校更“混”,这些人觉得就应该放纵学生们,让男生和女生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惜的是,有那么十来个大龄男生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欺负别的同学。要是一所普通的学校,但凡出了某些事情,不出半个学期就会查出来,并加以遏制。可是这所学校发生了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校方却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也或者这些事已经被查出来了,仅仅是没有对做出这些事的人进行处分,更别说开除了。校长吩咐助手去找他们谈话,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但也只是把这些当成有趣的心理学案例。如果你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讨好校长,那么你就不会是该受批评的人,而是他特别喜欢的人。

  在这个阴沉沉的秋日,吉尔·波尔一个人躲在体育馆后面灌木丛中间的那条阴冷潮湿的小路上哭,就是这个原因。她正在哭的时候,就有一个双手插兜、吹着口哨的男生从体育馆的墙角绕过来,差一点儿就撞到她的身上了。

  “你走路就不能睁大眼睛吗?”吉尔·波尔说。

  那个男同学说:“行了,你不用……”

  这时他才看清她的脸,就问道:“喂,波尔,出什么事情了?”

  吉尔只是表现出一脸的苦色,就像你要想说些什么,可是只要一说就会哭,那时候你就会是这种古怪的表情。

  “照我看——肯定又是他们吧?”这个男生插在衣兜里的手插得更深了,一脸的阴沉。

  吉尔点了点头。他们俩都清楚,她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男生说道:“算了,你也知道,我们这样也没什么用……”

  他的本意是好的,可是说这话时就好像是在教训人。吉尔的火气腾地一下蹿起来了(要是你哭的时候被别人打断,你也一定会这样)。

  “哎呀,滚开!”她说,“不用你管。我又没让你来为我操心。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应该像你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讨好他们上,是不是?”

  “哎呀,老天爷!”男生一屁股坐在灌木丛旁边的草坡上,忽然又站了起来,因为草是湿的。他的名字叫尤斯塔斯·斯卡罗布[1],人品还算可以。

  “波尔,你这么说公平吗?”男生问,“这个学期我有没有干过那种坏事?我不是还为了兔子跟卡特吵过架吗?我难道没有为斯彼温斯保守秘密吗?我还饱受折磨呢!我难道……”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吉尔哽咽着说。

  斯卡罗布看出了她的状态不对,就非常贴心地递过来一块薄荷糖。他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片刻后,吉尔稍微冷静了一些。

  “斯卡罗布,对不起!我是有些不公平,这个学期——”她很快地说,“你确实做了不少好事。”

  尤斯塔斯说道:“要是可以的话,你就把上个学期的事都忘掉吧,那时我还是另一种人呢。我——我当时有多么令人讨厌啊,唉!”

  “说心里话,你那时真是坏透了!”吉尔说。

  “那你看现在我是不是变了?”尤斯塔斯问。

  “不光是我,大家也都这么看,他们都看出来了。”吉尔说,“昨天艾莉诺·布莱吉斯登在更衣室里听见奥黛拉·潘妮菲兹说,‘斯卡罗布这家伙受了谁的影响?这个学期越来越不听话了,你们得关照关照他了。’”

  尤斯塔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每一个实验学校的学生都明白他们所谓的“关照”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小家伙都不说话了。水珠从月桂树的叶子上一滴滴滑落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后,吉尔问道:“你现在怎么跟上个学期区别那么大呢?”

  尤斯塔斯神秘兮兮地说:“因为假期里我遇到好多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吉尔问。

  尤斯塔斯没有立刻回答。许久后,他说道:“波尔,你记住我的话,我特别讨厌这个地方,特别特别讨厌!”

  吉尔说:“我明白,我自己也非常讨厌。”

  “这么说,我现在可以信得过你了?”

  “你这个人挺好,真的!”吉尔说。

  “嗯,不过波尔,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必须保密,我问你,你对鬼怪的事有什么看法?我的意思是,那种所有人听了都会发笑的事。”

  吉尔说:“我从来也没有机会听,不过我认为我会相信的。”

  “要是我说在上个假期里我曾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了——你会相信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就不提世界不世界的了,我告诉你,我去了一个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地方,那里所有的动物都会像人一样说话,那里还有龙,还有魔法,总之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可能碰上。”说到这里,斯卡罗布已经脸红了,显得非常尴尬。

  吉尔也似乎感到有些尴尬,问道:“你是怎么到那里的?”

  尤斯塔斯就像说悄悄话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只有一个办法——靠魔法!我是跟我的两个表兄妹一起去的,就那样忽然一下就过去了,他们就一起去过那儿。”

  不知为什么,吉尔忽然就觉得这件事比较可信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说悄悄话吧。然而紧接着她的怀疑就又回来了,她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气冲冲地说道:“你要是编谎话戏弄我,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决不,决不,决不!”

  尤斯塔斯说:“我没有骗你,真的,我发誓!我拿我的一切做担保!”(我上学那会儿人们都会拿《圣经》起誓,不过实验学校并不提倡《圣经》。)

  “好吧,我相信你!”吉尔说。

  “不要对别人说!”

  “当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们都很激动,可是话一说完,吉尔看了看四周,又看到阴沉沉的秋日的天空,再听见树叶上水滴滴落的声音,那种在实验学校暗无天日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这个学期有十三个星期,还有十一个星期没过呢),她说:“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又去不了那里。我们这时候哪儿都去不了,你说不是吗?”

  尤斯塔斯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那个地方回来以后,有人就说佩文西的两个孩子(就是我的那两个表兄妹)再也不可以去那里了。你知道吗,他们已经去过三次了,我想,他们可能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不过那个人没有说我不能再去。听他的意思,我还有再去的机会,要不然他也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你说对吗?所以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想个办法让它实现,对吗?”

  尤斯塔斯点了点头。

  “照你的话,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在地上画一个圈,然后在圈里写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文字或别的什么,再然后就站到圈子里,念上一段咒语?”

  “嗯——”尤斯塔斯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我看这么做应该就没错了,不过我自己从来也没有尝试过。虽然画圈圈什么的听起来很荒唐,他也不喜欢那种事,就好像我们能够指挥他似的,可是既然说到节骨眼儿上了,我想我们应该求求他。”

  “你一直念叨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啊?”

  尤斯塔斯说道:“阿斯兰!在那个地方,人们都这样叫他。

  “非常古怪的一个名字!”

  “他本人更古怪!我们还是继续说下去吧。”尤斯塔斯一本正经地说道,“求他一下倒也没关系,我们就肩并肩站好,把胳膊伸出来,手掌心向下——就跟他们在拉门杜的岛上做的一样。”

  “谁的岛?”

  “下次再跟你说,我们先看一看,看一看哪边是东,他可能喜欢我们面朝东站着。”

  “我分不清。”吉尔说。

  “女孩子们都分不清方向,真是奇怪。”尤斯塔斯说。

  吉尔愤愤不平地说:“你不也分不清吗?”

  “不,我知道。”斯卡罗布说,“现在我就分辨清楚了,只要你别老是打断我就好。看,那边就是东面,我们面朝月桂树,你能跟着我一起念咒语吗?”

  “什么样的咒语?”吉尔问。

  尤斯塔斯说道:“当然是我接下来念的词啦,来吧。”

  于是他就开始念叨:“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

  吉尔也跟着念:“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

  “请帮助我们进入——”

  “波尔?”就在这时候,从体育馆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吵吵声,“没错,我就知道她就在体育馆后面偷偷哭鼻子呢,我去把她揪出来?”

  吉尔和尤斯塔斯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立马跑到月桂树下,往陡峭的灌木丛泥坡上爬去,速度快得令人惊叹(实验学校的教学方法非常奇特,没有教会他俩多少数学、法文、拉丁文一类的知识,却让他俩学到了一旦遇到强敌就迅速逃脱的特殊本领)。

  大概爬了一分钟,他们停下来,侧耳听下面的动静,所有的声音都表明他们已经被盯上了。

  斯卡罗布一边继续攀爬一边说:“要是那扇门再次打开就好了!”吉尔点头同意他的话。

  灌木丛后面有一堵石头垒砌的高墙,墙上有一扇门,只要能穿过这扇门,他们就能逃到荒郊去。不过这扇门向来都是锁着的,偶尔才有人看到它打开过——或许也就看到过一次吧。然而你一定想象得到,即便是只打开过一次,也会给他们莫大的希望,试图利用那扇门逃出去。要是那扇门正巧没锁的话,绝对是一个悄悄溜出校园的好办法。

  吉尔和尤斯塔斯从月桂树下弯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还跑出了一身汗。他们爬到墙边的时候,发现那扇门果然和平常一样紧紧闭着。

  “一准儿打不开!”尤斯塔斯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拉门把手,“哦——哦,感谢老天爷!”门把手居然转动了,他打开了那扇门!

  就在刚才,他们还忐忑地希望那扇门没有锁上,那样就能飞快跑出去了,然而当这扇门真的打开时,他们却迈不动步了,因为映入他们眼帘的景象跟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原以为会一眼望见阴沉沉的天空,还有荒郊那长满石南的一路爬高的灰色山坡,然而真正看见的却是迎面而来的明媚阳光。

  阳光从那扇门投射进来,就像在六月的白天里打开停车库的门,阳光突然从门里汹涌冲进来一样!

  草地上的露珠被阳光一照,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吉尔布满泪痕的脸显得更脏了。这一片阳光让他们觉得门那边一定是另一个世界,草地的嫩绿比吉尔从前见过的柔嫩百倍,也明亮百倍。碧蓝的天空上飞舞着一些光灿灿的东西,像是珠宝,又像是蝴蝶。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吉尔一直渴望见到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感到惊恐不安。同样地,她也从斯卡罗布的脸上也看到了惊惧。

  “来吧,波尔。”说话时,他连气都不敢喘了。

  吉尔问道:“我们不会有危险,对吧?我们还能回来吧?”

  “够了,波尔,赶紧滚下来,我们都知道你在那儿。”正在这时候,尖利而恶毒的叫喊声从身后响起,这是伊蒂丝·杰克尔的声音,她只是一个擅长溜须拍马、挑拨离间的小人,还没资格成为他们那伙人中的一员。

  斯卡罗布嚷道:“赶紧,快,拉住我的手,千万不要放开!”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出了那扇门,也出了英国,出了这个世界,到了那个地方。

  耳中伊蒂丝·杰克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如忽然将一台收音机关上一样,里面发出的声音骤然中断。周围响起的是另一些完全不同的声音,那些声音是从他们头顶上那光灿灿的东西上传来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些鸟儿。

  热闹嘈杂的声音正是出自它们之口,像最高明的音乐一样,初听时根本不能领会其中的韵味,比我们世界里的鸟儿的歌声还要动听。

  鸟儿的歌声极为空灵、渺然,再加上清新的空气,吉尔立马想到他们一定是站在一个非常高的山顶上。

  她的手仍然被斯卡罗布拉着,他们就一直往前走。两人四下张望,吉尔看见四面八方全都是耸立天穹的雪松模样的大树,但比雪松大得多,它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稠密,脚下还有矮树丛,丝毫没有将其遮住的意思,所以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得非常清楚。

  吉尔极目远眺,每一处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天空飞舞,羽毛的颜色有蜻蜓蓝的,有黄色的,还有彩虹色的。下面的草地极其平坦宽广,给人一种空旷感,像一片蓝色的影子。此时没有一丝风,空气无比清爽,这片森林真是太寂寞、太寥落了。

  正前方只有蓝天,没有一棵树木。他们保持着这里的静谧,不敢开口说话,只是往前走着,直到斯卡罗布忽然喊道:“当心!”吉尔感到自己被向后拉了一把,猛然收住脚步,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悬崖的边缘上。

  不得不说吉尔是个幸运的女生,她不恐高,所以根本不在意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斯卡罗布将她拉回来的举动令她有些气恼,就说道:“你当我是个小孩子吗?”说着便挣脱他的手,她看见他一脸煞白,就更加瞧不起他了。

  “怎么啦?”她故意站得离悬崖边更近了一些,以此显示她根本不怕高——实际上她原本没有想站那么近的。接着,她伸长脖子,低头往下望去。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斯卡罗布的脸色变得苍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在我们的世界里,恐怕没有任何一面悬崖能跟这面悬崖相比。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站在一面你所知道的最高的悬崖上,再想象你正低头朝悬崖底下望,悬崖一直往下延伸,往下,再往下,十倍,二十倍……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你会觉得那些小白点是一只只绵羊,过一会儿你才会意识到那是白色的云朵,不是雾气凝成的小云卷,而是又大又白有如山岳一般的白色云团。视线穿透层云,你才能看到真正的悬崖底部,那是多么深远,深远到你根本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森林还是田野,是水泽还是陆地,崖底距离云层的高度比云层距离崖顶的高度还要深。

  吉尔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应该向后退一两步的,然而她又担心斯卡罗布小瞧她,所以就站着不愿后退。可她纠结了一番,终究还是做出了决定,不管他怎么想,都必须远离那可怕的悬崖边缘,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嘲笑别人恐高了。但当她想挪动脚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被定住了,连稍微挪动一下都做不到了,随后就感觉眼前的一切旋转起来。

  “波尔?你在做什么呀?赶紧回来!你这个傻瓜!”斯卡罗布大声地叫喊起来。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极远极远的地方,她能够感觉到他在拉她,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她就在悬崖边上苦苦挣扎着。吉尔太害怕了,还眩晕不已,连该做什么都忘记了,不过有两件事她是绝不会忘记的(她之后经常在梦里梦见):一是她猛然挣脱了尤斯塔斯拉着她的手;二是就在她挣脱的一刹那,尤斯塔斯惊恐地发出尖叫,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就掉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吉尔还没明白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就见一头毛色鲜艳的巨兽冲到了悬崖边上,他俯下身体,探出脑袋开始吹气(这可真是怪事呀)。那不是在喷鼻息,也不是在咆哮,就是张开大嘴吹气,如同吸尘器一样,气息悠长地吹呀吹。吉尔倒在距离那头巨兽很近的地方,甚至能感受到气体在他的身体里不断颤动,她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事实上她也真希望自己能晕过去),可是这种事情并不会那么称心如意。之后她终于看清楚了,在悬崖下面极为深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远离悬崖往外飘,还微微往上飘了一点儿。当他升到和悬崖差不多高的时候,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吉尔由此想到,这个黑点正在飞速远离他们,是身边的这头巨兽把他吹走了。

  她转过头来,这才看清那巨兽的模样,居然是一头狮子。

  [1]在英语中“尤斯塔斯”与“没用的家伙”谐音,而“斯卡罗布”又与“卑鄙的”谐音。——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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