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与光明

作者:(美)海伦·凯勒 著 发布时间:2021-03-11 11:50:37 字数:10259
  人的生命,总是在光明与黑暗的搏斗中不断前进。

  初生的光明

  我的家坐落在美国亚拉巴马州北部一个美丽宁静的小镇——塔斯喀姆比亚。1880年6月27日,我就出生在那里。

  我的祖先是瑞典人,他们移民到美国后住在马里兰州。在更早的瑞士祖先中有一位是苏黎世最早的聋哑人教师,他曾经写过一本关于如何教育聋哑人的著作。每当我想到这里,心里禁不住就会大大地感慨一番,命运真是无法预知啊!

  我的祖父,也就是卡斯帕·凯勒的儿子,来到亚拉巴马州,开垦了一大片土地并定居下来。当时的塔斯喀姆比亚镇是一个偏僻的地方,祖父每年都要从镇上骑马到760英里外的费城购置生活用品。祖父每次在前往费城的途中,总会给家里人写信报平安,他在信中对西部沿途的景观,以及旅途中所遭遇的人、事、物都有清楚且生动的描述。姑母至今还珍藏着他当时写的许多家信,祖父对旅途迷人风情的刻画,对当地生活的生动再现,总是那么引人遐想,让人百读不厌。

  我的祖母凯勒是拉斐特一名官员亚历山大·莫尔的女儿,她的祖父是维吉尼亚早期殖民政府长官并曾任皇家总督的亚历山大·斯波茨伍德,同时她还是罗伯特·李的堂姐。

  我的父亲亚瑟·凯勒曾经在南北战争时担任过南方军的上尉,我的母亲凯蒂·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几岁。母亲的祖父本杰明·亚当斯与苏姗娜·古德休结婚,居住在马萨诸塞州东北部的纽伯里波特市。他们在那里生下一子叫查理·亚当斯,以后又迁居到阿肯色州的赫勒拿,他是南方军队的人,后来被提升为准将。当南北战争爆发时,他与露茜·海伦·埃弗雷特成婚(与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属于同一个埃弗雷特家族),在战争结束后举家搬迁到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

  在我还没丧失听力和视力的时候,我记得我们家的屋子很小,一共只有两间,一间正方形的大房子和一间供仆人住的小房子。按照南方的习惯,往往会在宅基地上建一所附属的小宅,以备不时之需。南北战争之后,父亲也盖了这样一座屋子,他同我母亲结婚之后,住进了这个小屋,房屋虽小,却是个美丽的地方。屋子的小阳台被蔷薇和金银花装扮着,从花园中望去,仿佛是植物的藤架。这是蜂鸟和蜜蜂的乐园。

  凯勒老宅离我们这蔷薇小屋不过几步,由于被茂密的树木、绿藤所包围,邻居们都称我们家为“绿色家园”。这里是我童年时代的天堂。

  在我的家庭教师莎莉文小姐到来之前,我经常独自摸着围成方型的黄杨木树篱,慢慢走到庭园里,凭着嗅觉寻找刚刚开放的紫罗兰和百合花,深深地**着那清新的芳香。有时候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独自到这里来寻找安慰。我把火热的脸埋在树叶和草丛里,让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渗进我那烦躁不安的心。置身于这个绿色花园里,真是让人心旷神怡。这里有在地面上延伸的卷须藤和低垂的茉莉,还有一种叫做蝴蝶荷的花,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植物。因为它那容易掉落的花瓣很像蝴蝶的翅膀,所以被叫做蝴蝶荷。这种花会散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气味。花园里最可爱美丽的要数蔷薇了,我在北方从来不曾见花房中有如此赏心悦目的蔷薇。这是一种爬藤蔷薇,它到处攀爬,它那长长的绿色枝条倒挂在阳台上,散发着芬芳,没有一点尘世烟火的气息。每当清晨,未干的朝露还停留在它的身上,摸上去是何等柔软、何等高洁,使人陶醉。我不由得时常想,上帝御花园里的曝光兰,也不过如此吧!

  我生命的开始像大多数人一样简单而平常,从来到这个世界,到观察这个世界再到开始人生的旅途,我与任何一个新生儿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差异。就像每一个家庭迎接第一个孩子的诞生时一样,为了给第一个孩子起一个满意的名字,大家绞尽脑汁,家里每个人都想插上一句嘴。为我命名照例也经过了一番繁琐的讨论。父亲希望以他最尊敬的祖先的名字“米德尔·坎培儿”作我的名字,母亲则想用她母亲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来命名。最后,大家终于接受了她的建议。但是后来在抱着我去教堂的途中,由于紧张和兴奋,父亲把这个名字给忘了。当牧师问起“这个婴儿叫什么名字”时,紧张兴奋的父亲一下子说出了“海伦·亚当斯”这个名字。这样一来,我的名字就不是外祖母的“海伦·艾培丽特”,而成了“海伦·亚当斯”了。

  家人告诉我,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争强好胜的性格,强烈的好奇心、倔强的性格使我非常固执地去模仿大人们的一举一动。在我6个月大的时候,我就能够发出“喳!喳!喳!”的声音,并且会说:“你好”,这引起了别人很大的兴趣。我甚至在1岁以前就学会了“水”这个字。尽管其他的发音都已经遗忘了,但是现在我仍然能够发出这个单词的音,也正是在学会拼读这个单词之后,我告别了只能“哇哇”发音的阶段。

  家人还告诉我,我在刚满周岁的时候就会走路了。母亲把我从浴盆中抱出来,放在她的膝上。阳光透过风中舞蹈的树叶投射在光滑地板上的光影吸引了我,那影子一闪一闪的,忽隐忽现,我禁不住从母亲的腿上滑下来,摇摇摆摆地向它奔去。等这一股冲劲用完了,我就跌倒在地,哭着乞求母亲把我抱起来。

  但是好景不长,春光里鸟儿欢笑,歌声盈耳。夏天里到处是果子和蔷薇花,等到草黄叶红时,深秋已经来临。三个美好的季节匆匆流逝,这一切都在一个活蹦乱跳、咿呀学语的孩子心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第二年,阴郁的2月到来时,我生病了。医生们诊断的结果是:急性的胃充血以及脑充血,他们宣布我无法挽救了,然而,一天清晨却出现了奇迹:我忽然发起高烧。这高烧来得奇特,退得也奇特。家人都万分欣喜,但包括医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从此却再也不能用我的眼睛和耳朵去感觉这个世界了。我至今还依稀记得那场病,那场母亲在我高烧不退、忍受着痛苦煎熬的时侯,在我身边温柔地抚慰着我,让我在恐惧中鼓起勇气度过了难关的大病。我还记得,我被疼痛和迷乱从半睡中搅醒,把干枯而炙热的眼睛从光亮转向墙壁,这光亮曾是我一度十分喜爱的,如今却变得暗淡了,而且日甚一日地暗淡下去。后来,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对阳光的感觉也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感觉也一天天变得模糊了。直到有一天,我睁开睛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我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看不见时就像在噩梦中一样惊慌失措,那种巨大的悲哀我永远难以忘怀。我对周围的一片静寂和黑暗,渐渐地习以为常,忘记了从前并不是这样,直到她——我的老师莎莉文小姐的到来。她减轻了我心中的负担,重新带给我对世界的希望,并且打开了我心中的眼睛,点燃了我心中的烛光。虽然我只拥有过19个月的光明和声音,但我却仍然可以清晰地记得——宽广的绿色家园、蔚蓝的天空、青翠的树木、争奇斗艳的鲜花,所有这些一点一滴都铭刻在我的心上,永驻在我心中。

  记忆中的童年

  我已经记不清在生病后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我常常坐在母亲的腿上,或者拉着她的裙角,随她忙里忙外。我用手去触摸每一个物体,去感觉每一个动作,通过这种方式,我熟悉了许多事物。渐渐地,我可以通过触摸来分辨各种东西的用途了。或者通过触摸来揣摩别人的动作、表情,进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表达自己想说的、想做的。我渴望与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拉着别人向我这个方向,表示“来”,向外推则表示“去”。我若是想要面包,就做切面包和涂黄油的动作;若是要母亲做冰激凌,在吃饭时吃,就做开动冰箱的手势并打几个冷战,表示凉的感觉。母亲也竭尽所能做出各种动作,让我了解她的意思。说实在的,我总是能够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的慈爱和智慧是我那漫长黑夜里的灯盏,给我心里带来了光明。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学会了做生活中的许多事情。5岁时,我学会了把洗好的衣裳叠好收起来;把洗衣店送回来的衣服分类,并能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洗打扮中,我知道她们要出去,就请求她们带着我去。有亲戚朋友来访,家里人总是让我来见客人。他们走时,我会挥挥手和他们告别,我还模模糊糊记得这种手势的意义。记得有一次,有客人来拜访我的母亲,我从前门的一开一关中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于是突发奇想,趁大家不注意快速地跑到楼上,在房间里穿着打扮起来。模仿着母亲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粉,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它垂下来,轻轻遮住脸。然后,我找了一件宽大的裙子套在身上,带着这身可笑的打扮,下楼去帮助他们接待客人。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觉察出我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在我的老师到来之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我曾注意到母亲和我的朋友们都是用嘴巴在交谈,而不像我是用手比划着。因此,我只有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摸摸他们的嘴,摸过以后我还是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我也活动我的嘴唇,并且用力地打手势,但是别人仍然弄不懂我的意思。这使我感到愤怒,于是就大叫大嚷、乱踢乱闹,直到声嘶力竭才罢休。

  在我无理取闹的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是很明白的,就像我明白自己伤害了照顾我的护士埃拉。我知道她很痛,所以当我气消了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内疚,但是当又有不顺心的事情时,我还是会发疯似的乱踢乱打。

  那时,我有两个朝夕相处的好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孩子,名叫玛莎·华盛顿,是个黑人小姑娘;另一个是老猎犬贝尔,它是只了不起的猎犬。玛莎·华盛顿很容易就懂得了我的手势,所以每次吩咐她做事情,她都能很快就完成。玛莎很听我的话,甚至于我的无理取闹、飞扬跋扈在她那里也通常能得到绝对的服从,她从不会与我发生激烈的冲突,而是努力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的身体非常结实,又好动,情绪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而且我还非常自负和刚愎自用,心情不好时甚至会拳打脚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个时期,我跟玛莎在厨房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我喜欢帮玛莎揉面团,做冰淇淋,或是和她一起喂喂鸡,不然就是为了几个小点心而争吵不休。那些家禽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我手上吃食,并乖乖地让我抚摸。一天,一只高大的雄性火鸡抢走了我手中的番茄,可能是受到它的启发,我和玛莎也偷偷拿走了厨房里刚刚烤好的蛋糕,躲在木材堆里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吃了个一干二净,却不料事后不久我们就闹开了肚子,可能这就是偷吃东西的下场,只是不知道那只火鸡是否也得到了同样的惩罚。

  珍珠鸡最喜欢把它们的窝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我特别爱到很深的花丛里去找它们的蛋。我虽不能对玛莎说“我要去找鸡蛋”,但我可以把两手合成圆形,放在地上,示意草丛里有某种圆形的东西,玛莎一看就明白了。我们若是有幸找到了蛋,我总是不允许玛莎拿着蛋回家,我用手势告诉她,她拿着蛋,一摔跤就要打碎的。回想起童年、谷仓、马棚以及乳牛场,都给了我和玛莎无穷的快乐,我们简直就是伊甸园里的天使。

  我还记得,每当奶牛工人挤奶的时候,他们就会让我把手放在牛背上,让我去抚摸、去感觉,好奇的我总是乐此不疲,也因此被牛尾巴打到了好多次。

  为圣诞节做准备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虽然我不明白过节的意义,但是只要一想到那诱人的美味,我就非常快乐。家里人会让我们磨香料、挑选葡萄干、舔舔那些搅拌过食物的调羹。我还会像别人一样,把长袜子挂在床头,事实上,我记得我对所谓圣诞老人的礼物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所以也不会兴奋好奇得在天还没亮时就爬起来,看看袜子里装进了什么样的礼物。

  和我一样,玛莎·华盛顿也喜欢搞恶作剧。在7月一个酷热的午后,我和玛莎坐在阳台的台阶上,像黑炭一样的玛莎把她像绒毛般的头发用鞋带扎起来,一束束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很多螺丝锥长在头上,而我皮肤白皙,一头长长的金黄色卷发,一个6岁,另一个大约八九岁。小的那个盲童就是我。坐在台阶上,我和玛莎开始剪纸娃娃,但是没多久我们就觉得厌倦了。于是就把鞋带剪碎,又把石阶边的忍冬叶子剪掉。突然,我的注意力转向玛莎那一头“螺丝锥”。一开始,玛莎挣扎着,不肯让我剪,但是最后还是屈服了。她以牙还牙,拿起剪刀就来剪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剪下了,幸亏母亲及时赶来,不然玛莎很可能会把我的头发统统剪光。

  贝尔是我的一只老猎狗,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玩伴。它很懒惰,就喜欢躺在暖炉旁睡觉,一点儿也不爱陪我玩。它也不够精明,我尽力教它手语,但是它又懒、又笨,根本不懂我在干什么。贝尔有时候也会兴奋地突然跳起来狂奔,这时候的它看起来就像瞄准了猎物的机敏猎犬,显得威风凛凛。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但它不听我的指挥是肯定的。我觉得自讨没趣,就又去厨房找玛莎玩。童年时代的种种往事仿佛就在眼前,那些寂静而又没有光明的日子里我无所事事地生活着,回忆起来尤感愧疚。

  我童年的回忆里充斥着许许多多这样零星的片断,虽然细碎,却非常的清晰生动,它使我在没有声音、没有光明甚至没有前途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强烈地感觉这个世界。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水溅在了围裙上,便把围裙张开,放在室内炉子的余火边上烤。但急性子的我觉得这实在太慢了,于是便靠得更近了。最后干脆直接把它放在了火炉上。突然间,火一下子着了起来,燃着了围裙,把我的衣裳也烧着了,我狂叫起来,老奶奶维尼赶来了,用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差点儿把我闷死,但火倒是灭了。还算幸运,我除了手和头发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烧伤。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发现了钥匙的妙用,我对它的使用方法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天早晨,我把母亲锁在厨房里,由于仆人们都在别的屋里干活,她被锁在里边足有3小时。她在里边拼命敲门,我却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感觉着敲门所引起的震动而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次的恶作剧使父母觉得如果让我再这样顽皮下去,情况将会越来越糟,于是决定让我尽快接受教育。于是我的家庭教师——莎莉文小姐来了。但是我本性难改,一找到机会就会把她锁在房间里。有一次母亲让我上楼送东西给莎莉文小姐,我回转身来“砰”地一下把门锁上了,将钥匙藏在大厅的柜子底下。后来父母不得不搭了一架梯子让莎莉文小姐从窗户爬出来,当时我得意极了,几个月之后,才把钥匙交出来。

  在我大约5岁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爬满葡萄与蔷薇的小屋,搬进了宽敞的新家。我们家有6口人。母亲,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妹妹,叫米尔德里德。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有一次,我穿过一堆堆的报纸,来到父亲跟前,那时,他独自一个人用一大张纸,把脸都遮住了,我完全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于是学着他的模样也举起一张纸,戴上他的眼镜,以为这样就可以知道了,然而几年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些是报纸,而我的父亲是其中一份报纸的编辑。

  我的父亲性情温和,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他把家庭看得很重。除了打猎的季节,他很少离开我们。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猎人,并且是一名神枪手。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就是狗和枪,他非常好客。甚至是有些过分,他每次回家都要带回一两个客人。对父亲来说,有一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他在花园里种植了据说是全镇最好的西瓜和草莓,每当水果成熟的时候,他总是让我最先品尝他精心挑选的葡萄和瓜果。还常常带着我在瓜田和果园里散步。当他抚摸我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父亲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在我学会了语言文字之后,他常常会把许多充满智慧而有趣的故事写在我的手掌上,他往往拼写得很慢,甚至显得有点笨拙,但却很认真,很执著。我常常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最使他高兴的事莫过于听我复述他讲过的故事。

  1896年,当时我正在北方度假,享受着怡人的夏天,突然传来了父亲逝世的消息。他生病的时间不长,而这一场突发的疾病却夺去了他的生命,我第一次尝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认识。

  应当怎样来描述我的母亲呢?她是那样地宠爱我,反而使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妹妹看做是侵犯了我的权利的人,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母亲惟一的心肝了,不由得满腹妒嫉。妹妹常常坐在母亲的腿上,而那原本是我的位置,她不但夺走了母亲对我的关爱和本该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而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那时,我有一个叫“南茜”的洋娃娃,它的名字是我起的,它是我的宝贝,也是我坏脾气发作时的牺牲品,它被我摔打得浑身是伤。虽然我还有很多别的娃娃,它们有的会说话,有的会哭闹,有的会眨眼,但是我还是最喜欢这个南茜,南茜有一个专门的摇篮,我经常会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哄她睡觉。有一天,我发现妹妹正舒舒服服地睡在南茜的摇篮里,那时,我正嫉妒她夺去了我的母爱。又怎能够容忍她睡在我心爱的“南茜”的摇篮里呢?我不禁勃然大怒,愤怒地冲过去,想把摇篮推翻,要不是母亲及时赶来接着,妹妹就要被摔死了。当时的我由于又聋又哑,陷入了双重的孤独之中,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友爱缘于关心的话语和怜爱的行为以及伙伴间的情谊,也不懂得这些对于我的人生的意义。后来,我接受了教育,享受到了人类的幸福,米尔德里德和我两人就逐渐情投意合,手拉着手到处游逛,尽管她看不懂我的手语,我也听不见她咿咿呀呀的童音。

  期盼的曙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单调的手势则远远不能够满足我表达的需要。每次我比划半天别人却不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总忍不住大发脾气。我觉得好像有好多看不见的魔爪紧紧抓着我,我在疯狂地挣脱它们。烈火在胸中燃烧,却又无法表达出来,只好疯狂地踢打、哭闹,在地上翻滚、吼叫,直到精疲力竭。如果母亲恰好在我身边,我会立刻扑进她的怀里,悲痛欲绝的哭泣使我几乎都忘了这一切是因为什么。表达思想的愿望越强烈,日子也就越难熬,以至每天都要发脾气,甚至刚闹完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开始闹了。父母亲为我的这种状况担忧难过,却又无计可施。

  我们的住处离盲人学校和聋哑学校很远,而且也似乎不会有人愿意到塔斯喀姆比亚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教育一个既盲且聋的孩子。事实上,不管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亲戚,都非常怀疑像我这样一种情况还能接受教育。然而母亲在阅读狄更斯的《美国札记》后看到了一线希望。其中有关于劳拉·布里奇曼的描写,这也是一位又聋又盲的女子,但她却接受了教育。然而,那位发明盲聋人教育方法的豪博士早已不在人间,他的教育方法也很可能已经失传了。即使没有失传,像我这样一个生活在亚拉巴马州边远城镇的小姑娘,又将如何得益于这种方法呢?

  6岁时,父亲听说巴尔的摩有一位著名的眼科大夫,他成功地治好了好多完全没有复明希望的盲人,这给了父母极大的激励,父母立即决定带我到巴尔的摩去治眼睛,希望我能够重见光明。

  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至今仍记忆犹新。我在火车上结交了许多朋友,一位太太还给了我一盒美丽的贝壳,父亲在每个贝壳上都穿上小眼,这样我就可把它们全都串起来了,这些贝壳带给我很长时间的快乐与满足。列车员对我也很好。他在车上来回检票,我总是拉着他的衣角跟着跑,有时他还把轧票器给我玩儿,我就蜷缩在座位的一角,用这个东西在硬纸上打小孔,几个小时也不会厌烦。

  姑妈用毛巾给我做了个大娃娃,可是却没有眼睛、耳朵、嘴巴、鼻子。这么个临时拼凑的玩具,即使是正常孩子的想像力,也说不出那张脸是个什么样子。我固执的要求每一个人都来帮我想办法,但没人能给娃娃安上眼睛。忽然间,我灵机一动,跳下座位,找到我的披肩。把上面缀着的珠子扯下两颗,指给姑妈看,让她把珠子缝在布娃娃脸上。姑妈为了核实我的用意,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眼睛。我使劲地点着头,她缝上了珠子,我的心情高兴得无以复加。但是转眼间,我就不爱玩这娃娃了。在整个旅途中,吸引我的事层出不穷,我忙个不停,一次脾气也没有发。

  我们到达巴尔的摩之后,齐夏姆医生亲切地接待了我们,但是对于我这种状况他也表示无能为力。然而他说我可以接受教育,并建议我们去华盛顿找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说他会给我们出主意,找到合适的学校或是老师。依照齐夏姆医生的建议,全家人又立刻启程去华盛顿,一路上,父亲愁肠满腹,顾虑重重,而我却毫无觉察,只是感到来来往往,到处旅行好玩极了。尽管我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但是一和贝尔博士接触,我就感受到了他的亲切与慈爱,同时也理解了他为什么能赢得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尊重。他把我抱在膝上,让我玩他的表,他弄响手表的闹铃,让我感觉表的震动,贝尔博士具有很高的专业素质,他明白我的手势,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我没有想到,这次相识竟成为我生命的转折点,从此,我从黑暗进入光明,摆脱了孤独隔膜的状态,开始得到人间的友爱并开始吸取人类的知识。

  贝尔博士建议父亲写信给波士顿柏金斯学校校长安纳诺斯先生,请她为我物色一位启蒙老师。柏金斯学校是《美国札记》中豪博士为盲、聋、哑人孜孜不倦工作的地方。父亲立刻按照贝尔博士所说的写了封信,数周以后我们收到了安那诺斯先生的亲切回信,他在信中安慰我们,并且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教师已经找到了。这是1886年夏天的事,但等到莎莉文小姐来到我们家里,已经是第二年的3月了。

  就这样,我就像摩西走出了埃及,站在西奈山的面前。在那里接受了上帝十诫,而我也走到了我的西奈山,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力量,它使我的灵魂得到激励,它打开了我的视野,让我看见了无数的美景。一时间仿佛灵感通遍我的全身,眼前展现出无数奇景,从这圣山上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知识给人以爱,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智慧。”

  沐浴阳光

  老师安妮·莎莉文小姐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回想这之前和这之后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不能不惊叹万分,这是1887年3月3日,那时我才6岁零9个月。

  这天下午,我站在阳台上,默不作声地期待着。从母亲的手势以及人们匆匆忙忙地跑进跑出中,我猜想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于是我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等待着。下午的阳光透过布满门廊的金银花,洒落在我仰起的小脸上。我的手指搓捻着花叶,抚弄着那些为迎接南方春天而绽开的花朵。那时,我还不知道生活的大门即将向我敞开。在这以前的几个星期。暴怒和伤心一直纠缠着我,使我心烦意乱,苦不堪言。

  朋友,你可曾在茫茫大雾中航行过,在雾中神情紧张地驾驶着一条大船,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向对岸驶去?接受教育以前的我就仿佛这样一条黑暗中的航船,没有罗盘,也没有探深绳,不知岸在什么地方。“光明!给我光明!”我发出无声的呐喊,终于盼来了爱的光明。

  爱的光明正是在这样的时候照耀了我。我感到有人向我走来,我以为是母亲,就把双手伸向她。来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她是来启示我世间的道理,她是为了爱我才来的,她就是我的老师——安妮·莎莉文。

  第二天早晨,莎莉文小姐带我到她的房间,给了我一个洋娃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盲人孩子赠送的。《美国札记》中提到的劳拉·布里奇曼亲手为它缝制了衣服,我拿着娃娃玩耍了不一会儿,莎莉文小姐就拉起我的手,在上面慢慢地写下“d-o-l-l”。这个举动让我对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并且模仿在她手上画,当我最后能正确地拼写这个词时,我非常自豪,高兴得脸都涨红了,立即跑下楼去,找到母亲,拼写给她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写字,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文字这种东西,我只是照葫芦画瓢模仿莎莉文小姐的动作而已,并不懂得这些手指动作的意义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以这样一种并不理解意思的方式学会拼写了许多单词,诸如“针”(pin)、“帽子”(hat)、“杯子”(cup),还有一些动词如“坐”(sit)、“站”(stand)和“走”(walk)。

  一天,我正在玩我的新洋娃娃的时候,莎莉文小姐把我原来的那个布娃娃也拿来放在我的膝上,同时在我手上拼写“d—o—l—l”(洋娃娃)这个词,让我懂得这个词对这两个东西都适用。这天上午,我和莎莉文小姐为“m—u—g”(杯子)和“w—a—t—e—r”(水)这两个字发生了争执。她想让我懂得“杯”是“杯”,“水”是“水”,而我却把两者混为一谈,“杯”也是“水”,“水”也是“杯”。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说。而我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早已经不耐烦了,抓起娃娃就往地上重重地摔去。把它摔碎了,我心中觉得特别痛快,发这种脾气,我既不惭愧,也没有悔恨,我对布娃娃并没有爱。在我的那个寂静而又黑暗的世界里,根本就不会有温柔和同情。莎莉文小姐把可怜的布娃娃的残片扫到了火炉边,我终于摆脱了让我不开心的东西,感到很满意。她把帽子递给我,于是我知道就要到外面去沐浴温暖的阳光了,这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想法让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们沿着小路散步走到了水井房,这里盛开的金银花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莎莉文小姐拉着我的一只手放在出水口下,让清凉的水流过我的手,然后在我另一只手上一笔一划地拼出“水”字,第一遍写得很慢,第二遍就快了一些。忽然间,我恍然大悟,好像记起了一件早已忘却的事,我一下子理解了语言的神秘,知道了“水”这个字就是正在我手上流过的这清凉而奇妙的东西。水唤醒了我的灵魂,并给予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

  水井房的经历使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世间万物各有名称,而每个名称都能引发我的新思想,当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神奇的“眼光”去“看待”每一样东西。我碰到的每样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我想到了那个被我摔坏的洋娃娃,我摸索着来到炉子前,捡起那些碎片,想把它们拼成原来的样子,却怎么也拼不好。想起刚才的所作所为,我悔恨莫及,两眼浸满了泪水,这是生平的第一次。

  那天,我学会了不少新的单词,譬如“母亲”(mother)、“父亲”(father)、“妹妹”(sister)、“老师”(teacher)等,多得已经不能确切记得究竟有哪些了。这些字使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味着这一天的巨大收获,心中充满了喜悦。啊!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吗?这天晚上,我有生第一次怀着无限的喜悦,期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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