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

作者:庐隐 著 发布时间:2021-02-26 15:53:47 字数:13527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做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逸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套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第贰章

  迷途青春

  月光的洁幕下,

  恋人并肩地坐在花丛里,

  一切都超越人间,

  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

  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

  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

  是谐和的。

  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做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的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做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卤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面。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像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的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做什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地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种委屈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么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行!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地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帖,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欢喜地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的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真像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地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棉纱厂里做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涨!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暗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地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地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转动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的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地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厉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地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和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地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嘎嘎’地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我们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像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像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做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只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地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丽石的日记

  今日春雨不住响地滴着,窗外天容暗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像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的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像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哪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罩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是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

  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有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吧!情感的旋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做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欢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像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到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把她捆了住,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现通译作《上尉的女儿》,普希金著)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十二月二十七日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栗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前;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远不要天明,那么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包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烁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像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缺。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做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究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接触,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做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

  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什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得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嘻嘻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

  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缘故,今夜依旧要睡得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做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然)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夸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装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么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地荡漾着,阶前的促织,窃窃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於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做了某党派的走狗,只是谄媚他的上司——为了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究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为什么分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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