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至二十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
发布时间:2020-12-23 14:22:32
字数:3681
十七
“好在他留下了书,虽然人去了,家里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难过,至少还能维持。”
听岛田的口气,好像那个人写的书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估计是字典或教科书吧,他也没有细问。
“书可真是好东西,一旦写出来,就可以一直卖下去。”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写书赚钱的事来。
“安葬好了……他去世后就剩下那个女人了。我和书店那边谈了谈,所以,她每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点稿费。”
“哦,这真是太好了。难怪上学要花钱呢!开始觉得好像有点儿吃亏,可学成后才知道这是好买卖。这是没有学问的人根本没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钱的嘛!”
健三对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兴趣,但他们却越说越来劲,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健三感到无事可干,只能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偶尔望望院子。
院子没有修整过,显得很不美观。墙根的松树长着茂密而苍绿的叶子,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折去了,好像还没缓过气来。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因为没有清理过,尽是小石块,坑坑洼洼的。
“您也赚上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转过来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附和着说道:“嗯,是想赚点钱。”
“这不难啊,他可是出国留过学的!”
这是老人说的话,说得好像是他出了钱才让健三出国留学似的。健三出现了不悦的神色。然而,老人却不在意,即使知道健三有些厌烦,他也装作没看见。最后,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怀里,催促道:“好了,今天我们就此告辞!”老人这才显出要走的样子。
健三送走他们,回到客厅,再次坐下,手臂交叉抱着,陷入了沉思。
“他到底来干吗的呢?不会是特意来讨人嫌的吧?难道这样他就高兴了?”
岛田带来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摆在健三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之后站到默默地坐着的丈夫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说着,想要站起来。
“他们还会来吧?”
“也许吧。”
他说完这句又钻进了书房。外面传来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这一切不久就会平静了——健三正想着,傍晚的天空又下起雨来。他这才想起一直想买的雨靴,结果还是没有买成。
十八
雨天持续了好几天,之后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透过染色的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沉闷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她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正双手托腮,看着脏乱的院子。
“在想什么?”
健三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一副要外出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成熟的眼睛,却发现妻子身上有一种令人惊喜的新的韵味。
“你要出去?”
“嗯。”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孤寂之中。
“孩子呢?”
“也带去。在家里的话,总是吵吵闹闹的,太烦人,不是吗?”
妻子和孩子走后,健三一个人安静地度过了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吃完晚饭,回到书房,点上灯,又待了一两个小时,妻子才回来。
“我回来了!”
她既不说回来晚了,也没说别的,显得不想不搭理人。健三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什么也不说。于是,妻子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站了一会儿,随即向客厅走去。
说话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他们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自然而然地聊天的和睦夫妻,而且,如果太亲密,彼此都觉得过于庸俗。两三天后,妻子才在吃饭的时候说起那天外出的事。
“回了一趟娘家,碰见了门司[1]的叔叔。我吃了一惊呢。我以为他还在**,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说到门司的叔叔,亲戚们都知道对他要小心提防。健三还在外地的时候,有一次,门司的叔叔突然坐火车赶来,说是急需用钱,求健三一定要想办法借给他一点儿。于是,健三就把自己存在当地银行的为数不多的钱都给了他。后来,门司的叔叔寄来一张盖有个人印章的正式借条,连利息都提到了。当时健三还觉得叔叔太认真,没想到那些钱再也没有还回来过。
“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想创办什么公司,说什么请你一定要帮帮忙,还说最近要来拜访你呢。”
健三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上次借钱的时候,他也说要办什么公司,健三当真了。当时健三的岳父对此也深信不疑——那位叔叔用花言巧语说服了健三的岳父,还把他拉到门司,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他就是用这种手段从健三的岳父那里骗到了几千块钱。
关于那个人,健三并不想了解更多,妻子也懒得说。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谈话并未结束。
“好久没见哥哥了,天气好的话,我绕道去他家看看。”
“是吗?”
妻子的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的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两者相距不远,所以妻子前去看望哥哥,也不需要绕多远的路。
十九
“我把岛田来过的事告诉哥哥了,他很惊讶,说事到如今,那个人还好意思再来,叫你最好也不要再和那样的人交往了。”妻子多少有些劝阻的意思。
健三听了,问道:“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去哥哥家的吧?”
“你又挖苦我……你怎么总是把别人往坏处想呢?我是想着已经好久没去看哥哥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现在回来了,所以顺便看望一下!”
健三不怎么去哥哥家,妻子偶尔会去,在礼节上也算是替丈夫去探望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健三不好责怪她。
“哥哥正为你担心呢。他说,要是还和那种人来往,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麻烦?什么麻烦?”
“这个……到底还没发生,哥哥也说不好。不过,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不过,情面上到底说不过去啊……”
“既然是给了钱以后才断绝关系的,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绝交的时候,以抚养费的名义,健三的亲生父亲给了岛田一笔钱。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年华。
“再说,那笔抚养费给他以前,你都已经被领回自己家里十四五年了。”
健三不清楚自己由岛田抚养是从几岁到几岁。
“你哥哥说是从三岁到七岁。”
“好像是吧。”
回想起自己如梦一般逝去的岁月,健三脑海里浮现出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但是无论怎么看,也没有看到日期。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肯定不会有错。”
健三没有见过证明自己和那个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
“怎么可能没见过?一定是你自己忘了。”
“可是,虽说我是八岁时回到自己家的,但在正式回归祖籍之前,多少还有些来往,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断绝关系了呀!”
妻子无言以对。不知为什么,健三感到有些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不要来往的好。你现在还与那种人来往,也没什么意思。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也觉得没意思吧。”
“你哥哥说,不管怎么样,他肯定是想要弄点儿钱才来的,你可要小心啊!”
“钱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往后指不定他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呢。”
从一开始,妻子的心中就涌动着这种预感。健三原则性很强,本以为自己做好防备,但听妻子一说,他又产生了些许不安。
二十
这种不安多少蔓延到了他的工作中,但工作之繁忙又使他将这不安的影子埋在了未知的某处。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门口前之前,月底就到了。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走到他面前。健三把自己在外挣的钱全部交给妻子,但妻子从未把开支明细给他看过,因此,这次让他感到非常意外。
“嗯……她都是怎么花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他需要钱的时候,就会毫无顾忌地向妻子要,而且每月光是买书就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开销。即便如此,妻子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自己不善理财,有时却反而觉得妻子太马虎。
“把每个月的账记清楚了,好歹给我过过目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觉得,像自己这样忠实的管家,打着灯笼恐怕也难找。
“嗯。”
她应了一声,但到了月底,账本还是没有交到健三手里。健三心情好的时候,也就不说什么;若心情不好,他会固执地故意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然而打开账本,他又觉得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懂。即使妻子的说明使他对账本上的数字有所了解,可实际上,他还是不知道每月吃多少青菜,需要多少大米,是贵还是便宜。
这一次,他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也只是大致看了看。
“有什么不对劲吗?”
“总该说明一下吧……”
于是,妻子给健三详细地说明了眼下的生活情况。
“真是难以置信啊,居然能安稳地过到现在。”
“其实每个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结余。上个月月底的时候,四五个老朋友说要去远足,给他也发了邀请信,他以交不起两元钱的会费为借口,把远足推了。
“不过,好歹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妻子一五一十地告诉健三,她把自己放在柜子抽屉里的和服和腰带抵押了。健三曾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布包着节日里才穿的衣服,悄悄地拿出去,又悄悄地拿回来。他们特别小心,生怕被人发现,好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这在健三那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想起来,他感到越发丢人。
“抵押?是你自己去抵押的吗?”
从未去过当铺的他觉得,妻子曾过着比自己更加富裕的生活,她是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出入那种地方的。
“不是,我是托人去的。”
“托谁?”
“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可以进行当铺的交易,很方便。”
健三没有再问下去。作为丈夫,他甚至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而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却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