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九点，程飞到了办公室。

　　前台接待处，站着两个身穿浅色制服、容貌光鲜的女孩儿。

　　女孩儿齐声道：“程总好。”

　　程飞忽然盯着女孩儿看了三秒钟。

　　女孩儿被看得脸红尴尬。

　　程飞的心里不停地打着鼓，前台的两个女孩儿是新来的吗？还是自己又健忘把她们的样子给忘记了？还有，为什么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办公室在哪里了？

　　程飞只好对两个女孩儿说：“带我去我的办公室吧！”

　　程飞进到自己的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李可就敲门进来道：“老板，昨天的协议签好了，请过目。”

　　程飞扫了一眼那堆文件，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签好了就行，中午陪我吃个饭，就咱们俩。好多事想跟你聊聊。”

　　李可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

　　这时程飞办公室的墙壁亮了，出现了朱明珠的样子，程飞按了接受键。朱明珠道：“程先生你好，下午三点之后到五点半下班之前，您随时可以来取验血的结果。请您自己安排好时间，这个时间段我会一直在。”

　　程飞应道：“好，谢谢朱医生。我三点半左右到。”

　　二

　　还没到十二点，程飞就心急地敲李可办公室的门道：“走吧，楼下咖啡厅，我已经让马莉定好座位了。”

　　李可马上站起来，两人一起到了咖啡厅。

　　程飞坐了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默默沉思着，他的目光很黯淡，看上去有些孤独，也有些无力。忽然，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道：“我告诉过你，我最近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到同一个姑娘，更奇怪的是，我昨天遇到她了。”

　　李可喝了一口咖啡，没有看程飞：“是吗，意思是你新的艳遇又来了？”

　　程飞摇头道：“什么艳遇，就别笑话我了，我对艳遇没兴趣。说正经的，梦里的女孩子十七八岁，高中生模样。然后我自己在梦里也是那个岁数。这个梦就跟真的一样，就好像真的在我身上发生过。而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子，应该是三十来岁，年龄也跟我差不多。但我知道是她，知道她的名字，丁晓彤，她也认识我。但是她叫我陈寒，还说我已经死了。唉，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相。我记得你说过我小时候在英国念书，长大才回国接管这家公司。说实话，我一直对英国念书的那段记忆很模糊，我感觉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

　　李可的眼神飘忽不定，他顾左右而言他道：“那还不是跟你喝酒有关。幸亏你今天聪明了，改喝咖啡。你平常每天都要喝掉半瓶，根本就是在酗酒嘛，记忆力能不衰退吗？”

　　程飞微微抬了抬头，视线向斜前方看去，目光渐渐失去焦点：“昨天，丁晓彤没有叫我程飞，而是叫我陈寒。这名字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李可急忙打岔道：“你知道吗，喝酒会让人产生幻觉。做个梦你都当成是真的，我看你真的脑子喝坏掉了。”

　　程飞无比痛苦，索性招手让服务员送来一瓶啤酒，一下子喝下一大杯，他双眼盯着杯壁上残留的泡沫，说道：“你不懂，我常常觉得痛苦、恐慌，只有酒精可以暂时让我镇定一点儿。还是继续说我的梦吧！那种感觉太真实了，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那个姑娘。而且我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你知道吗，这个梦甚至让我有了一个很夸张的想法。我觉得我之前真的跟这个姑娘相爱过，我们俩在校园里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我可能没有去过英国，”说到这里，程飞用狐疑的眼神看了李可一眼，“我之前应该一直在中国，和她在一起，我们深深爱着彼此。”

　　李可直视着程飞的眼睛，眼神很复杂，他用力扯了一下嘴角，冷笑了一下：“好了，这话题没法聊了，再跟你扯下去，我觉得我都得精神分裂了。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程飞和李可从咖啡厅里出来，走在马路上。

　　李可突然叫道：“咦，快看，这不是那个谁？你的女朋友！”说着他伸出手，往前面指去。

　　程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小美坐在一个骑摩托的男人背后，搂着他的腰。男人穿着一身机车服，露着文身。摩托男靠边停下，小美从摩托车上下来，穿着背心短裤和一双人字拖。

　　摩托男搂着她的腰，两人到了路边的大排档坐下，有说有笑地点起菜来。

　　李可尴尬地看着程飞。

　　程飞淡淡道：“算了，我们俩已经分手了。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程飞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看起来很茫然失措。

　　李可故意想要缓解气氛，揶揄道：“原来她好这口……放开你这个高富帅，跑去跟一个混混儿在一起。她一定会后悔的。”

　　程飞摇头道：“我忽然觉得，小美说的是对的。她说我像个假人。”

　　李可问道：“什么对的？什么假人？”

　　程飞道：“你不觉得，我这个人活得很假吗？”

　　李可道：“我觉得下午你可以跟朱医生多聊聊，她能解答你的疑惑。你最近确实有点儿糊涂了。”

　　程飞道：“是啊，我以前一直很糊涂，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找回我爱的女人。李可，谢谢你。”

　　但李可表情复杂，发起愣来。他自己其实也有一番苦衷，不可示之于人。

　　三

　　下午三点一刻，程飞赶到朱明珠的诊所。

　　朱明珠笑道：“还是先给你做一个例行检查。”

　　程飞躺在诊所里的一张工作椅上，朱医生给他盖上一床薄毯子，然后查看程飞的眼底，朱明珠道：“中午又喝了酒吧？你现在酗酒的情况还是非常严重。”

　　程飞困难地解释道：“Sorry，真的戒不了，酒似乎是我的镇静剂。有时候脑子特别混乱，一杯酒下去就平静下来了。”

　　朱医生道：“我认真跟你说，你的情况很危险，你现在眼底出血，我怀疑你的颅内也出现了出血症状。你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酒精对你的伤害超过普通人，如果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非常危险。”

　　程飞心里有点儿害怕，故作镇静地问道：“是吗，到底哪里不一样？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太像个正常人，就好像是……一个机器人。”

　　又是机器人！

　　为什么他这阵子动不动就拿机器人打比喻甚至模仿机器人的举动？

　　程飞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妥，却又无法弄清楚到底哪里不对。

　　朱明珠看着程飞，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和不安，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打开冷藏棺，她小心地只把冷藏棺的门打开一半，似乎在刻意躲避程飞的注视。她快速解开橙色的袋子，把里面的化验报告拿出来，又把橙色袋子放了回去。

　　程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朱医生的这些动作，嘴里不停地说道：“我经常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觉得自己活得很假。我总有种感觉，我觉得真正的我好像已经死去了，我现在活着就好像行尸走肉一样。虽然我看起来什么都有了，但是其实我从没有真正快乐过。直到有一天我喝了酒，那种酒醉的感觉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皮肤开始变得敏感，血液也仿佛变得滚烫，整个身体都像燃烧起来了一样。”

　　朱明珠转过身来，突然轻松地笑了笑，故意打岔道：“你的感情生活呢？我听李可说你有个女朋友。”

　　程飞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没有什么不开心，但是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儿感觉。我总觉得我已经把自己最深刻的感情给了别人，和她在一起就像逢场作戏。我们像所有情侣一样牵手、拥抱、逛街、看电影……但是，我始终觉得我们并不是彼此的灵魂伴侣。”

　　朱医生笑了：“多少人羡慕你啊，生活无忧的高富帅才会有你这样矫情的感觉。我看你是过得太好了吧，所以才想给自己找点儿不痛快。”

　　程飞此刻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趁着朱医生不注意，故意打翻了诊所桌子上的花瓶，地上的水渍渐渐蔓延开来。

　　程飞赶紧道歉：“哎呀，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朱明珠淡淡道：“没事，我去让保洁人员来打扫一下。”她开门往外走，走到门口，她突然顿住了，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满是同情，她叹了口气，随即出了门。有的事情，他确实应该知道了。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引发了朱明珠内心深深的怜悯之情。

　　程飞迅速打开冷藏棺，却有些傻眼。因为冷藏棺里有好几个袋子，都是橙色的，他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犹豫之下，他快速翻看了几个袋子，发现每一个橙色的袋子上都有一串字母：NAMA。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程飞拿出手机对着这些字母数字拍了张照片，又把袋子放回了原处，迅速关好冷藏棺。

　　这些字母和数字是什么意思？

　　程飞突然有种感觉，自己所困惑的那些问题……似乎都与这些数字有关。

　　过了好一阵儿，朱明珠才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保洁员。

　　程飞趴在桌子上玩儿手机，给丁晓彤发消息道：“晚上请你吃饭好吗？”

　　朱明珠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每个人的本性里既有天使又有魔鬼，在一些特定的情景和时刻，有时候会行善，有时候也可能作恶。需要外部环境和内部自我的约束机制，才能与一切和平、友好相处。”

　　程飞毕竟偷偷做了小动作，有些心虚，接口道：“朱医生这话，有没有具体所指？”

　　朱明珠道：“也许有所指吧！当然我说的是普遍的人性。”

　　程飞含糊地“嗯”了一下。

　　朱明珠又道：“我再给你开一点儿药，帮助你放松情绪，最主要的是防止你大脑内出血情况的加重。”

　　程飞赶忙道谢。

　　这时丁晓彤回消息：“好的，晚上六点半见。你告诉我地方。”

　　程飞却又犹豫起来。见了她，究竟要说什么？是诚实地告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含混地装作自己什么都知道？

　　四

　　晚上六点半。

　　隔着落地玻璃，程飞一眼就看到了在饭店外的丁晓彤。她在门口慢慢徘徊，眼睛看着地面，不时用脚踢着附近的石子儿，眉头紧锁。

　　就在前一天晚上，重逢时刻，他们还不管不顾地在街头亲吻。然而现在，二人都冷静了下来，彼此都觉得这件事太过突然，匪夷所思——

　　也许说有疑虑更合适，彼此都心怀疑虑。

　　程飞自己五点钟就提前到了，定好地方发信息给丁晓彤，然后慢慢清理一团乱麻般的思路。

　　见丁晓彤迟迟不进来，程飞叫来一瓶酒，自顾自慢慢喝，也不去喊丁晓彤。

　　过了好一阵儿，丁晓彤突然停下来，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走进饭店。程飞立刻扬手示意。

　　“不好意思，路上塞车，迟到了二十分钟。”丁晓彤开口就道歉。她穿着昨天程飞送给她的裙子，身体曲线被裙子勾勒得十分曼妙，优雅得像个小仙女。丁晓彤经常穿的是运动风格的服饰，所以平时显得没什么女人味儿，这次穿上这身裙子，顿时让人眼前一亮。

　　“没关系，交通状况不太好，迟到半个钟头以内，都可以不算迟到。”程飞微笑地望着她，体贴地递过菜单继续道：“我只点了两三个菜，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再加两个。”

　　丁晓彤笑道：“陈寒，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善良，为别人着想，一点儿都没有变。”

　　程飞喃喃道：“是，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名字改了，叫程飞。”

　　这句话一下子让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又尴尬，空气好像一瞬间凝固了起来。

　　丁晓彤点了一份牛排、一盘水果沙拉，然后凝视程飞道：“陈寒，不……程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死了吗？”

　　程飞突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确定，我曾是陈寒。这些天，有一些记忆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我确信它是真实的，还有，我确定自己真的很爱你！只是……有些事情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搞清楚。我会集中精力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事情结束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希望我们能更加没有顾忌地相爱！”

　　这一次程飞难得没有喝酒，他直视着丁晓彤的双眼，非常真诚地说道。

　　丁晓彤慢慢消化着程飞的这番话，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默默地切牛排。

　　彼此都不是十八岁了，丁晓彤无法无视这消失的十二年的时光，仅仅凭着一腔热血去和程飞在一起，为什么已经死了的人会再度出现？即便自己做梦都希望陈寒复活，但是她无法跟一个名叫“程飞”的陈寒牵手、拥抱、接吻……那消失的十二年的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诡异的事情真的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吗？

　　丁晓彤到现在依旧觉得非常恍惚，好像做梦一样，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而程飞满脑子却都是橙色袋子上一连串的数字和代码——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