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与饶学
作者:施议对,施志咏 著
发布时间:2020-12-22 16:5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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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议对: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字彦堂;郭沫若,字鼎堂。四位学者,于20世纪人称“甲骨四堂”。21世纪之初,有学者著文称:从世界范围审视,四堂之外,仍应加上——选堂,为甲骨学之五氏同堂。并称:五堂中,尤其是选堂,于甲骨学之外,对20世纪20年代在印度河谷发现的印章图形文字着手进行破译和考释,更加成为域内学人治这门学问的嚆矢(刘以焕《赓扬“四堂”又一“堂”:甲骨学五氏同“堂”——兼谈古文字的破译与释读》,《北方论丛》2001年第6期)。印度的图形文字和中土的甲骨文,皆十分古老。依据先生所探研,二者之间有何可比之处?
饶宗颐:印度河谷(IndusValley)的古代文化遗址,自从1920年SirJohnMarshall发现以后,最近几十年间,学者对河谷文物的研究渐趋踊跃,一时成为显学。
1963年,我曾在印度浦那(Poona)班达伽东方研究所(BhandarkarOrientalResearchInstitute)遍读Marshall等人的考古报告。其后,在新加坡大学授课之余,又于新大图书馆重新阅读考古学者在印度的发掘报告及Heras所撰写的书籍。1971年春,我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系图书馆内,亦偶然检得AncientIndia:BulletinoftheArchaeologicalSurveyofIndia,no.18&19(1962-1963),细读了AskoParpola等合著的DeciphermentoftheProto-dravidianInscriptionsoftheIndusCivilization和ProgressintheDeciphermentoftheProto-dravidianIndusScript报告。故此,
我对于朗普尔(Rangpur)出土陶器上的刻文,大致有了基本的认识。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中国近二十年来有为数不少的陶文出土。年代最久远的有半坡、乐都、二里头这些地点。出土的陶文符号,除了几个数字以外,其他几乎不能辨识。但刻画形状,有许多跟Rangpur和Harappa陶印上的Graffiti十分相似。我曾有专文对二者仔细进行过比勘(见《谈印度河谷图形文字》)。
不过,在未搜集到充分的资料之前,绝不能凭空臆断。若干西方学者,就曾犯上这一毛病。以为中国文化是从西方传来的。如I.J.Gelb教授,在其所著OriginoftheAlphabet的文字树当中,就把Chinesepict.的年代列为公元前1400年,而把Proto-indiepict.列为公元前2200年,并且将Chinesepict.放置在Proto-indiepict.之下。I.J.Gelb怀疑,中国象形文是出自印度。显然是一种主观臆断。如采用放射性碳素测验技术,以鉴定资料年代,即可知其观点殊不可靠,应该加以订正。
施议对:先生十分关注中印古代文化交往史,对于悉昙学以及古印度梵文婆罗门经典,有过专门的探研,尤其是《梨俱吠陀》,这是印度上古四大宝典吠陀经之首。《梨俱吠陀》,古奥深义,非精通古梵文者,颇难解读。前人汉译其三,唯《梨俱吠陀》,千古厥如。先生对之情有独钟,书斋命名“梨俱室”,是不是为着这一因缘?
饶宗颐:悉昙,梵文是“成就”的意思。悉昙章是古印度教授孩童的启蒙读本。有字母,也有文法。中国人学梵文就要从悉昙章学起。悉昙学涉及声韵学,中国古代传统的语言学从印度学到不少东西,如声韵辨别就是从悉昙学来的。我讲悉昙学,侧重于语言、字母方面,目的在于探研印度文化及中印文化交流。
我自移居**,曾从印度浦那白春晖(V.V.Paranjpe)君习梵文
及婆罗门经典,前后三载。1963年,应班达伽东方研究所之聘,复从春晖尊人白老教授(ProfessorV.G.Paranjpe)游。班达伽东方研究所所在的浦那是古梵文研究中心。我在班达伽东方研究所工作,收获很大。现在我有一千多册印度典籍,可以熟练地阅读和利用梵文资料。在中印文化关系问题上,我写出了一系列论文,其中如《梵语R4、、L4、四流音及其对汉文学之影响》《安荼论(and44a)与吴晋间之宇宙观》《蜀布与Cinapatt44a——论早期中、印、缅之交通》《华梵经疏体例同异析疑》。关于中印文化交流的研究,出了一本论集,名叫《中印文化关系史论集——悉昙学绪论》。
几十年来读书,偶有著论,往往喜欢取华、梵旧书加以比勘,追究其相涉之处,这应当就是一种因缘。
施议对:《梨俱吠陀》是印度上古一部乐歌总集,存诗一千零二十八首。大约形成于公元前1500年,学界以之比中国的“诗三百”。就乐歌角度看,二者都用于歌唱。据先生考察,印度人念经抑扬顿挫,如念《圣解之歌》,而《梨俱吠陀》却是用来歌唱的。
《近东开辟史诗》(Enûmaeliš)中译本,将古老的楔形文字译为中文。全文共七版。从第一版第一小节“混沌”起,计七版二十二小节。每节加小题。第六版第二十二节“马独克美号五十名”。第七版绘制太阳神马独克(Marduk)图像,开列马独克五十神名表,并附名号索引和楔形文示例。译文在格式上有许多讲究,是不是也将其当乐歌看待?如第一版第一小节“混沌”云:
天之高兮,既未有名。
厚地之庳兮,亦未赋之以名。
始有潝虚(Apsu),是其所出。
漠母(Mummû)彻墨(Tiamat),皆由滋生。
大浸一体,混然和同。
无纬萧以结庐,无沼泽之可睹。
大体上以四字句出之,并在适当位置加“兮”字。几个不同韵脚,交相应合。缓急轻重,错落有致。铿锵典雅,韵味无穷。仿如《诗经》与《楚辞》。这应是一种特别的安排。
饶宗颐:《近东开辟史诗》是西亚关于天地人类由来的神话宝典,是世界最早史诗之一。在中国的翻译界,尚未有人把这史诗全文介绍过。这是首次译出的尝试。
epic(史诗)一词,从希腊文而来,拉丁文是epicus,含有“对话”的意思。它是“narratedinagrandstyle”(用雄伟的风格说出的文体),narrate可说是“赋”的作法,所以亦可说是叙事诗。
史诗的吟唱是需要宗教仪式的。能吟唱史诗的人通常被尊为圣者或先知,印度称之为Kavi,波斯的火教经里面有八位统治阶层的人物,在他们名字的前面,都加上Kavi的称号,可见吟唱者地位之高,有时还是王者。在吾国少数民族中能够吟唱史诗的人物相当于巫师,有他的特殊社会地位。如彝族即由呗耄来主持,呗耄即是口述史诗的巫师,彝文作“”(pe-rmo-1)。“”的读音同于梵呗之呗,意思是唱诗,“”似乎是借用汉文的昴,略为写变,复同音读为耄。呗耄或写作笔姆,哈尼族谓为批莫,皆一音之变。
吟唱史诗的习惯往往保存于极隆重的礼节,或在时节与婚丧庆典中举行;不同于一般曲艺之为娱乐性的。在各少数民族心目中,史诗是圣典,吟唱本族的史诗,其实等于本族的神谱、神根的活动表现。吟唱史诗的人可说是代表本族的先知,他的祭坛是人和神互相沟通的一种场合。像黔边的土家族,他们巫师的傩坛即有开天辟地的歌唱,而巫师则身兼祭祀、歌舞等职掌,可见吟唱史诗与宗教根本是分不开的。
施议对:古代近东文明,开发较早。希伯来善于吸收两河流域和埃及的文化。《圣经》中《旧约》有关上帝造人的故事,就是从巴比伦史诗中来的。希伯来信仰宇宙独一真神上帝耶和华,谓其创造并主宰宇宙万物。希伯来《圣经》并非仅是一本圣书,还是一部反映古代中、近东事实和传记的史书。
先生翻译《近东开辟史诗》,以书中之宇宙论与《淮南子•天文训》、彝族宇宙论和古代楚人的天道观,详细加以比较,进而探寻近东与远东两个地区的开辟神话以及造人神话的异同,对人类精神文明史,做出开拓性的研究,这在世界比较神话学上具有重大的意义。
饶宗颐:《近东开辟史诗》是阿卡得人(Akkadian)的天地开辟神话。全文用楔形文刻于七大泥板之上。上半记述天地开辟之初,诸神间之互相战斗,两大势力争夺,太阳神马独克征服彻墨;下半记述马独克安处宇宙间三位最高神明(Anu、En-lil及Ea),兴建巴比伦神庙,以及沥血造人过程。最末历述马独克光辉功绩,享有五十个不同名号的特殊荣誉。
写作年代,大约相当于我华夏代晚期(公元前21至前16世纪)。
史诗的性质有几个特点:史诗必是口传的(oral),必是与宗教信仰分不开的,又必是和该民族的典礼有联系的;而且,史诗对于战争事件往往有极详细而生动的描述与铺陈,大部分歌颂该地崇祀之神明,把诗中的英雄人物尽量加以突出。
西方有《圣经》,和中国一样,其中包含着许多神话。文学创作来源于此,学术考察,同样可引以为据。
施议对:先生所做学问,跨越东西,纵横古今,学域异常广博。举凡甲骨、简帛、敦煌、古文字、上古史、中外交通史、近东古史、艺术史、音乐、词学,等等,均有大量论著。而于艺术方面,诸如书
法、绘画,造诣则尤为精深。以往所说“业精六艺、才备九能”,看起来并非完全做不到。这一意思,如用现在的话语表述,所指应当就是一种跨学科、跨文化的探研。对于自己所经历,先生可曾有过描绘?
饶宗颐: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叫《宗颐名说》,一篇叫《选堂字说》。
小时候,父亲为我取名宗颐,本来是期望我师法宋五子之首周敦颐,以理学勖勉。至于选堂,则有以下几层意思:一是,从小喜欢文学,尤其喜欢《昭明文选》,以此书讲授上庠,历三十年;二是,中年以后,再度执着绘画,又以元人为依归,特别喜欢钱选;三是,为纪念自己的一个发现。记得敦煌本《老子化胡经》,其十一《变词》有句云:“洪水滔天到月支,选擢种民留伏羲。”这里讲到选民,正如希伯来之选民(chosenpeople),可以说是道教创世的遗说。我平生治学,所好迭异。以选名吾堂,正好可表示自己学有三变。这就是我的学术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