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一件寄存品
作者:江天鸿 著
发布时间:2020-12-29 17:47:17
字数:22874
一片黑沉沉的海,无边无际。一片末日般的宁静里,两个人影鬼魅般地从一艘船上无声无息地跳下来,他们的裤管卷起,一前一后踩着海滩行走,沉稳而谨慎,是长年在船上生活的人特有的脚步。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天际的微光照出海面微弱的起伏,没有人影,没有指示灯,唯一的亮是海浪边际那一道白线,随着浪涛声进进退退。两人手中抬着一只皮袋,皮袋微微下沉,里面装着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穿过不停歇的风声与浪声,走进一间海边仓库。
仓库很粗陋,库顶有明显破损,以木料与帆布勉强撑持,木料四壁熏黑。这里不久前刚经历过一次火灾,虽经过潦草的修补,但损坏痕迹仍是处处显现。
仓库门口已经等着一个壮实的男人,四十来岁,方脸平头,体形魁梧,汗衫的袖口卷起,凸出结实的肌肉。他将抬着皮袋的两个船夫接进去,轻巧地掩上了门。
两个船夫将皮袋轻轻地放在地上,说:“上面吩咐了,这是寄存物品。存在佟哥这里,请佟哥多费心。不能碰,不能伤,不能丢。”
叫佟哥的壮实男人点着头:“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就叫我佟子!都是老板娘的人,规矩都懂。”
一个船夫说:“验验货吧。”他俯下身,将皮袋口拉开。
一具蜷缩着的人体露了出来。
佟子心里一凛,他刚才看着皮袋的形状就猜到了里面是个活人,但还是吃了一惊。皮袋里的人一头黑色长发,呼吸微弱,搭在皮袋一侧的一只胳膊白得宛若透明。
这夤夜而来的“寄存物”,竟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船夫将皮袋一拉到底,她整个人便呈现在了佟哥眼前——相当年轻的女孩儿,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脸容娇俏,手脚纤秀。她闭着双眼,胸口微弱起伏,静静地躺在黑沉沉的皮袋里,像被暗黑海藻缠住的一条人鱼。
佟子感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
“药的分量不重,天亮一定会醒。”船夫兀自不放心地交代,“她要是闹,别跟她讲太多,老板娘专门交代了,不能打,不能吓唬,绝不能碰!”
“明白。”佟子忙说,“就当她是个物件儿,不是个活人。”
“吃住都不能亏待,她要是想散心就让她到处走走。”船夫又说。
佟子答应着,心里却犯疑,虽然来这里的人都不问为什么,但接的活儿从没有这样的。这女孩儿这样娇贵,又不像是得罪了老大的意思。但他不敢多问,老板娘的脾气他很清楚,手下人虽多,但一样事只交代一个人,其余人互不干涉。即使已交代了的事情,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从不把前因后果说明。
两个船夫离开了,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佟子有些为难,看了看皮袋里的女孩儿,她仍未醒,身上穿的一件纱衬衫又湿又脏,皱成一团。虽蜷缩着,但仍能看出动人曲线。炭一般黑的长发纷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肩上,衬着下面裸露出的皮肤,像墨色树枝下的雪一般触目惊心。
佟子伸出手去,想替她拉平衣服,却触手冰凉,这女孩儿像雪一样冷。碰触到佟子的手,她微微呻吟了一声。
佟子收回了手,想了半天,拿起仓库里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他得力的手下老三应命来了,老三跟了佟子多年,类似的情景见过不少。还有个黑脸膛、神情木讷的汉子跟在后面。佟子对那个黑脸的汉子说:“大新,你人老实,做事不会错。这样东西,送东边那小屋去,托你妈妈来照顾几天。”他转向那两个手下:“还有,你俩守在外面,别吓到她。”
大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老三犹豫地说:“东边小屋?那里原来是……那个人住的。那个人……走了以后屋里还没收拾过。”
“先送那里!那地方清静!还有,跟你们讲了不许再提那个人!怎么又提!”佟子忽然发怒了,他转了一圈,又摆摆手,“我把话说在前面,你们别看这姑娘是个鲜货就想打她主意,谁也不能动她,她是寄存在这里的,丢了就是死!碰了也是死!”
“谷雨?”江洲市某派出所,接待处的警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坐在电脑前打量着面前来报案的人,“你说失踪的人叫谷雨?是你的女朋友?”
来报案的男人四十来岁,方脸阔腮,一点儿微须,穿圆领衫和长裤,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大叔。他坐在警察对面,事情虽然急迫,态度却还算从容。
“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是江洲人,我跟她在白桥认识,然后订了婚。去年她来江洲办事,遭遇到一起绑架案……”
“对了!我就觉得这名字熟悉!就是去年那大火绑架案里的。”女警员一拍头说,然后细细端详韩默愈递来的照片,“你未婚妻是个美人啊。”她“啪啪”地记录着,又打量了一番韩默愈。
韩默愈不由得皱起眉头,谷雨是个美人,谁见了都这么说。谷雨在白桥上略略一站,周围便是一片自发的闪光灯。别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艳羡和疑问。他似乎是不够格去拥有这个尤物的,他已不年轻,貌不惊人,也不是有钱人,谷雨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就像眼前这穿制服的年轻姑娘,眼里也有疑惑。
女警员虽然年纪不大,但经验也颇有了一些,知道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她想,那个谷雨年轻美丽,这个姓韩的虽然人不错,但难免乏味,两人分开数月,难保里面不出点儿事。
她开始从电脑里调资料,利索地敲打着键盘:“嗯……去年11月的江洲仓库大火事件……被绑架的就是谷雨和她儿子……儿子是你的吗?”
“不是。小宝是谷雨跟她之前的丈夫生的。”韩默愈老实作答。
“嗯……主犯战烈是落网了,但这案子还没结啊……”女警员看着网页,“那个叫小七的女孩儿在大火里失踪了,还没有找到……”她边看边想,蹙起两道长眉,“谷雨的证词里说小七是去救她的?敢只身一人去绑架犯的窝里救人,这个小七很不寻常啊。”
韩默愈应了一声,他并不想把事情再扯到小七身上去。
女警员脸色凝重起来,叫韩默愈把事情再详细讲一遍。谷雨半年间接连失踪两次,如果这次也跟上回的绑架案有关,那背后潜藏的危险不可小觑。
韩默愈说,从去年11月后,因为最好的朋友小七失踪,谷雨心情低落,便一直留在江洲。他因为房子和生意都在白桥,所以先回白桥料理,跟谷雨已有数月未见。近两个月来谷雨的电话越来渐少,近几日竟完全失了联系。作为未婚夫,他不能再等下去,于是前来江洲寻找。
女警员思忖着,问:“你俩感情怎么样?你找她在江洲的朋友问过吗?”
韩默愈脸色又沉了一下,他到江洲后确实已经找过了一圈。他对江洲本不熟悉,所知者也只有谷雨住过的两个地方。谷雨租的小公寓已人去屋空,她交的租金是半年的,平时与房东也并不联络。韩默愈茫无头绪,又去冰冻街的旧址。冰冻街那一片老房子虽还未拆,但也早不住人了,不过冰冻街上的人对小七和谷雨这两个女孩儿印象深刻。一个开服装店的姑娘接待了韩默愈。
“谷雨?她哪儿会跟我们联系,她眼里除了小七还有谁。”彩虹对韩默愈说,“我还听说她混的朋友圈都像上流社会,气派得很,也不会找我们的。”
“谁?”韩默愈问。
彩虹想了半天,说出一个人名:阮姐。彩虹说那个叫阮姐的人好像是老金介绍给谷雨认识的。是很气派的女人,谷雨跟她走得很近。
旁边一个摆地摊的男人说,这阵子找谷雨的人真不少,这几个月刚有人来打听过她。
韩默愈问还有谁来打听谷雨,彩虹说:“是个年轻姑娘,长得可漂亮了,身材又好。以前没见过,不是这里人。打听了半天谷雨,还有小七和阿因,也去她们住的老房子看过。”
韩默愈心事重重,谷雨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间这样被关注,这么多人对她好奇?还有那个老金,屡次关键时刻都曾出卖过谷雨,她怎么还跟他混在一起?韩默愈自然知道谷雨那一段纸醉金迷的过往,他不想去追究,也刻意在回避。这会儿无奈,便将冰冻街上的一幕说了出来。
女警员问:“那个小七失踪后一直没结案,是不是她的家人还在找?”
“她没有家人,只有个男朋友,姓霍,对她很好。小七失踪后,他不肯相信小七死在了火里,一直都在找小七。”韩默愈回答道。
女警员“哦”了一声。看来她也多少听过这事。事实上,所有人对那个痴情的寻找故事并不抱什么希望——当时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小七在一片熊熊大火中失了踪,虽然警方不能确定小七是否已死亡,但那还不是事实?除了霍思垣和谷雨一口咬定那不是事实。
手机忽然响了。韩默愈看看号码,立刻脸色一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电话是霍思垣打来的。
这也有点儿怪,霍思垣自从踏上茫茫的寻找小七之路,一向只跟谷雨联系,很少与他联络。
霍思垣清朗的声音已响在耳边,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谷雨的电话打不通,她怎么了?”
当着女警员的面,韩默愈有些尴尬,他并不想告诉霍思垣关于谷雨失联的事,便含糊地说有几天没有联系上谷雨,他正在江洲找她。
女警员坐在桌子一头,双目灼灼地看着韩默愈打电话。
霍思垣有一点儿担心,说:“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韩默愈答应了,问他:“你还在……找小七?怎么样?”虽是这样问,韩默愈却明白自己并不想听到回答——因为他并不相信会有好的答案。
果然霍思垣说,还没有下落——但有了一点儿方向,虽不敢确定,但他不会放过一点点最细微的线索。霍思垣挂电话前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跟谷雨近来怎么样?谷雨内心其实还是个小孩子,你要多包容她、担待她。”
韩默愈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有点儿不快。霍思垣这种男人就是对谁都好,对谁的女人都好。
女警员问:“谁的电话?”
韩默愈说就是小七的男朋友——霍思垣。女警员又啪啪地敲着键盘,屏幕上调出了霍思垣那张斯文俊秀的脸,镜片下一双温和却固执的眼睛。女警员说:“小七这男朋友长得挺帅的……他俩肯定有不少故事吧?”
韩默愈无奈地点点头,如今的年轻姑娘,不管做的是哪行哪业,都有点儿活在电视剧里的感觉。霍思垣在他眼里是一个没吃过苦、不太通人情世故,却有一腔骑士情怀的富家公子,不知怎么就遇到前世冤家小七,便一头扎进去,以全部心力爱恋着,简直入了疯魔。
女警员没注意他的脸色,她仔细看了看霍思垣的资料,说:“咦,他有前科啊,坐过半年牢……又是因为战烈!”
韩默愈想,这一下可说来话长了,又得纠结到三年前战烈和小七那一段反反复复地互相寻仇中。
但女警员没有再问下去,她一脸严肃,拿出表格让韩默愈填,告诉他警方会先备案。他需要和警方保持联系,有什么消息要立刻通知。韩默愈一一应着。
走出派出所大门,韩默愈嘘了一口气。他身边跑过一群年轻人,带来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气。男孩儿、女孩儿们都穿着蓝色的球衣,胸前印着四颗星,情绪亢奋地边走边聊,发出一阵阵轰然的笑声。世界杯足球赛刚结束,一支素来以高球技和高颜值闻名于世的老牌豪门球队夺了冠,让粉丝们激动不已,荷尔蒙旺盛的脸上写满自豪。一时间人人都是意大利人。
韩默愈收回视线,有点儿意兴萧索。年岁越大,对于这样曾让自己激动过的体育盛事也就渐渐自动隔离了。此刻他忧心忡忡,想着跟谷雨在一起的这一条路,看似平稳,但他们之间的那一层隔膜,即使在生死攸关之际也未曾抹去。还有谷雨身边那些熟人朋友模模糊糊的态度,以及那个凭空多出来的神秘人物——阮姐。
他掏出小本,把他能找的以及已找过的人筛了一遍,逐一勾去,最后停在了一个名字上——莲子。
蜈背岛
下午的时候,两个手下跑着来告诉佟子,那“物件”醒了。是的,那女孩儿醒了。
佟子顶着七月骄阳往东边小屋走去,烈日灼眼,佟子心里有点儿乱。他仍不知该拿这棘手的“货”怎么办,被掳来的人醒来总要闹个一两场,万一在他眼前有了闪失,他不好交代。
小屋在这岛上是较为清静的一隅,朝着一块半圆形的海滩,不算大,像浩瀚海洋中伸出的一个犄角,这里往来的人也很少。大新正在门外徘徊,见了他就迎上来,脸上有点儿为难,对着门里一努嘴。
佟子不忙着进屋,让大新的母亲吴老太太先去陪着,劝一劝。佟子人粗但心细,先找个人畜无害的老太太来应付眼前的情况,总比他自己扑上去要好些。
女孩儿果然醒了,她蜷缩在墙角那张窄小的折叠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床前坐着吴老太太。吴老太太是岛上的原住民,七十来岁,眼有点儿花,有关节炎的腿脚也不怎么利索。她将水杯送到女孩儿眼前,用干巴巴的语调说:“你喝点儿水。”
女孩儿又往后退了一点儿,已缩到墙角,五个手指头扒住软塌塌的墙皮。她眼中一片黑暗,惊惶无法掩饰:“你们是谁?”
吴老太太一板一眼地安慰她道:“姑娘,你安心些,既然来了,就安心住几天。这地方虽然破,好在阴凉,大地方住惯了,权当来散散心。”
“我不是这里的人!”女孩儿用撕裂般的嗓音叫道,“我还有一个同伴,她跟我一起上的船……出了什么事?她在哪儿?”
“这里没见有别人,只有你一个人。”吴老太太仍是干巴巴地说,“你先歇歇,吃个饭,然后我给你找地方洗个澡。”
“我不吃饭,我要回家,你们要钱是不是?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女孩儿浑身颤抖,眼泪顺着惨白的脸流下来,“我只想回家!”
“那你喝点儿水,回头再说吧。”吴老太太陪了她半天也有点儿累了,放下水杯站了起来,“我在这里住大半辈子了,来这里的人都有个缘故。你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欠了谁的,得自己去想明白。”
吴老太太走出小屋,干皱的脸上有点儿不悦,明显对佟子吩咐的这事满心不愿意。佟子已决定不露面了,他又向大新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走了。
女孩儿惊恐的视线追随着老太太,见老太太走出去又将门带上了,才一下栽倒在小床上。潮湿的小床,墙角也湿凉,她立刻又跳起来,抱着身体簌簌发抖。
从长长的昏迷中醒来,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绑架。
她用颤抖的目光环顾这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屋子里堆着一些经年累月的废料、木堆、厚重的帆布,以及一些铁桶、锹、塑料瓶,还有遍地的暗绿色的粗重渔网。日光从高高的窗户泻进来,在这一堆堆杂物上缓缓移动。
同样的经历她已有过一次。同样的黑暗、死寂、痛热与寒凉的并袭,同样的恐惧、插翅难飞、告地无门。
是的,她被绑架了,再一次的。
是谁让她噩梦重来?剧烈的疼痛敲打着太阳穴,她在干涸的意识里搜索,谁把她丢在这地狱里的?
“我不怕有地狱,我的地狱早就来了,就在这杯酒里,你想不想试试?”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同时一只手倒了杯酒,送到她眼前来。
阮姐!她脑袋一抽,似乎被重击了一记。
阮姐去哪儿了?最后的两天里,是阮姐带她上了船,她们一天一夜都是在船上度过的。是阮姐给她倒了最后的酒,劝她把心事都随风而去,将过去沉进海里,不用打捞……再然后,是阮姐给了她最后一击,把她丢在这死活不知的地方?
眼前还晃动着阮姐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上的艳红色也不过增添了果断之气。还有那笑声,爽朗、从容,带一点儿恰到好处的媚。
“谷雨,你这个小东西,天生这么个好模样,性格又讨喜,我真想让你当了我妹妹。”
是的,她一向讨喜,模样好看,还会做人,惯会惹人怜爱。她还有各种的笑,谁见了她笑都以为她不谙世事、心无城府……只有小七说:收起你这一套。
只有小七一眼看穿了她。
小七!想起小七,她眼眶一热。如果小七在,必然会像看穿她一样看穿阮姐,必不会让她遭这一趟苦。然而小七已经消失,消失在那一场大火里。
如果不是阮姐,还能有谁呢?她没有敌人,没有钱,没有朋友,只有一对老父母、一个年幼的儿子、一个数月未见面的未婚夫……但这些并不值得她半年内被绑架两次。战烈已进了监牢,无法再来劫持她。
想到战烈她便不寒而栗。战烈那平平的眉头、薄薄的眼皮,表情永远那么水波不兴却让人毛骨悚然。还有那温和的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一报还一报,小七毁了我儿子,总要有人还了这笔债。”
是的,战烈放不过小七,小七带了弟弟阿因天涯海角地逃亡,仍是被战烈找到,甚至……牺牲了无辜的阿因。
谷雨的泪滴在手边那杯淡黄的水里,水面起了一阵细微涟漪,跟着就不停地晃动起来,呼啦一下翻倒,地面就湿了一片。
这次谁能来救她?她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谁会惦念着她?来寻她?韩默愈?还是……她胸腔剧痛,在强大的惊恐下几欲忘却的悲伤再度翻涌而来……她捂住脸,哭声从指缝里流泻出来。
门扉紧闭,悄无人声。
韩默愈坐在江中亭的茶坊里,他对面坐着莲子。莲子穿着素净的白背心裙,浅口低跟黑凉鞋。虽是已工作又新婚不久,她依然一身的学生气。
两人望着窗外碧波粼粼的水面,都有些深思。莲子本是小七在艺术系的同学,后来跟谷雨也有了交往。韩默愈便直接问:“小七……有消息没有?”
莲子一愣,手在空中滞住了,她顿了几秒才说:“小七,你们不是说她死了吗?”
“你呢?你相信吗?”韩默愈反问她。
莲子低头看看青花瓷杯里的茶叶:“案子还没真的结呢……”
“可是警方的判断……”
“现场找不到人,怎么就说她死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莲子忽然激动了,额前刘海儿有一些颤动,“你也见过小七的,她是有点儿极端,可她有一副好身手,比谁都聪明,她到哪儿都活得下去!”
韩默愈想,小七确实是个奇特的女孩儿,给身边人这样大的感染,莲子说这话的口吻和谷雨如出一辙。
于是韩默愈将话题转到谷雨身上,他告诉莲子,谷雨跟他失联已有十来天,他已报案,但证据不足,他已问了一圈人,都没什么线索。
莲子明显有一些犹豫:“谷雨最近跟我见面很少,她……好像有了新朋友。”她不安地扫了一眼韩默愈。
“阮姐吗?”韩默愈问。
“阮姐?”莲子想了想,“你是说那个做生意的有钱女人?”
“你指的新朋友还有谁?”
莲子脸上的不安浓重起来,她似乎在费劲地想着措辞:“其实我一直想问……我想知道你跟谷雨,你们最近关系怎么样?”
“我们认识两年多,在一起快一年了。”韩默愈有些生硬地说。
“我知道……”莲子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了下去,“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不一定互相了解,你知道谷雨以前吃过很多苦,有很多痛苦的往事。”
“你是说,阿因?”
莲子点点头:“谷雨和阿因是很相爱的,阿因死了,给她很大的打击。”
韩默愈自然知道,在谷雨对他说过的那段过往里,阿因是最痛的一笔。韩默愈没有见过阿因,只知道他是小七的弟弟。曾经谷雨游戏风尘,颠倒众生,她的追求者非富即贵,但她却生死不顾地去爱了一个身无分文、苍白羸弱,且有自闭症的少年——阿因。
“阿因已经死了,我不会小心眼儿到去和一个死者吃醋。不论他们怎样轰轰烈烈过,我想谷雨需要安定。”韩默愈并不在意这些,无论那个阿因给了谷雨多么难以磨灭的回忆,无论他曾带她到达过多么不可跨越的情感高峰,但他已不能复生,不能踏踏实实陪着她过余下的几十年,雨天给她撑伞,雪天给她暖手,不可能每晚煲一碗热汤给她。
“她是很难忘记那段往事的,她和阿因……她曾经流产,是阿因的孩子。”莲子说。
韩默愈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一段他确实不知道。如果谷雨告诉他,他仍是不会在意的,但谷雨没有告诉他。
莲子小心地说:“也许,你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谷雨。”
“彻底的了解,真的那么重要吗?”韩默愈反问莲子。他心里有点儿气馁,有点儿失望。是的,他和谷雨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稳妥、一丝不苟,并不认为男女之间需要百分之百的了解。夫妻往往不是情感上的需要,而是协作关系的维系。
连他的表白也是生硬的,谷雨进入他的生活一年,他观察了她一年,才说,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我们的事。而谷雨却只问他:你爱我吗?
韩默愈害怕梦幻的女人,谷雨的浪漫和脱不掉的孩子气,既吸引他,也让他犹豫。韩默愈自己早已不再做梦,追求谷雨已算是他人生里最大的一次冒险。他付出了努力,但问题仍然存在,现在连莲子都察觉出来了。
莲子又说:“阿因死后,谷雨一直没有忘记过他,你知道阿因是因为战烈追踪小七而死的,谷雨跟小七都受了很大创伤。”
韩默愈手势有些重地点上烟。他有些愤然地想,又是小七。这姐弟俩真像是被魔鬼吻过的。招惹了一个黑帮老大战烈,连累了谷雨,带累了霍思垣,这后祸一直延续到今天。
“你刚才说谷雨认识了新的朋友?”韩默愈把话题拉回来,“不是那个阮姐吗?”
莲子脸上的纠结又深了一层,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提包:“我说的是……柏医生,柏雪莱。”
柏雪莱?韩默愈皱起眉,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谷雨住院的时候,他是她的主治医生。”莲子说。
“她住过院?”韩默愈心中的隐忧像滴入清水中的一点墨汁。
见莲子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韩默愈自嘲地笑了笑:“好笑吧,是啊,我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未婚夫。”
“柏雪莱是个陌生人,是个路人。所谓路人,就是那些不重要的过客,我们每天擦肩而过几百个过客,也许我们一个也记不住,也许忽然就有一个不但被我们记住了,还一头闯了进来,没有预演,没有剧本,就那么霸道地做了我们生活里的主角。”
莲子不愧是艺术系的学生,虽是叙述一件别人的事,却娓娓道来,仿佛自己入了戏一般。
韩默愈是最头疼这样的姑娘的,他常对谷雨说他在白桥几年,日子舒服是舒服,但最受罪的就是白桥总有来之不尽的文艺青年,咏叹他们的人生和诗。“都还没活明白,就要出世了。”韩默愈所能忍受的最大程度也就是谷雨那样,三分矫情,却有七分的聪明来中和。这时候遇到一个莲子,偏偏说的还是谷雨的事,韩默愈不能不耐着性子听着。
“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最早,是在我婚礼的那天。”莲子说。
韩默愈仔细思索。莲子的婚礼他是和谷雨一起参加的,他不记得谷雨有新认识的人:“你婚礼是四个月前了。”
“对。来接亲的车子半路熄火,我们下了车。那时候,柏雪莱正好经过。”她看着韩默愈沉下的脸,“你想起什么了?”
“她那几天的表现有点儿怪。”韩默愈重重地呼出口气,“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
“说什么?”莲子问。
“她问我,世界上会不会有两个阿因。我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梦,或者是出现了幻觉。”韩默愈不情愿地回忆。从小七失踪后,谷雨几乎再没有笑过,但那一天她眼中重新出现了神采,惴惴不安,忽喜忽忧……曾经他熟识的谷雨变得不可捉摸。
莲子抿着的嘴角掀动了一下,她说:“谷雨看到的不是幻觉,她只是认错了人。那个人不是阿因,而是柏医生,柏雪莱。”
——路前方突发追尾,接亲车队不得不绕行另一条路,车子却又中途熄了火,一帮人拉拉扯扯地下了车,谷雨跟在莲子后面,小心地护着莲子的白纱和裙摆。年轻人按捺不住满心的欢腾,干脆在路边玩耍拍起照来。摄影师举着“长炮”不停地指挥,大家笑成一团。
摄影师又让谷雨拉起莲子的头纱,让新郎站在前面摆一个姿势。谷雨笑着将那白纱横成一面透明纱幕,迎着阳光透出浅金色,她透过那纱幕朝前方看去。
一个年轻男人正匆匆走过路边,这快乐似乎也感染了他,他略略偏头看了一眼——谷雨的心忽然重重一跳,轰的一声,重得胸膛都痛了!
那恍如梦幻的纱雾后,像一个缓缓流过的慢镜头,男子已收回了视线,他被路过的风景吸引只是一瞬,他略偏过的脸和依然向前的上身成了一个逆向的角度,异常清秀的一根线条。
有人拍了一下那乱入者的肩,似乎是叫他略让一让,男子便快步离开了那堆欢快的人群,他歉意地笑了笑,眉目舒展,微一点头。
谷雨呆呆地站在原地,男子那一点头和那一笑都是阿因的,阿因才有这样简单直接的身体动作和诚心实意、没有一点儿杂质的笑。
摄影师叫谷雨:“喂喂,这边拍好了,你拉着再换一个角度嘛。”
谷雨恍若未闻,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下一秒她已擦过莲子的长裙拖尾向前赶去。另外一个伴娘想拉住她却没拉住,问:“怎么啦,丢了什么东西吗?”
谷雨向前奔去,她奔在街头的身影也是梦幻般的,白色缎面长裙限制着她的步子,她将裙子提起来,细长的鞋跟踩在街边红色的地砖上。
男子已汇入了早晨上班的人流,只一瞬就不见了。谷雨气喘吁吁地张望,阳光透过头顶的簇簇绿叶射进她眼里,点点旋转的金色里,她的眼前也模糊起来。她骤然转身,已有一片车流在她身后按着喇叭。
在春风中醒来
“就是那个人?那个过路的?”韩默愈问。
“是不是很巧合?”莲子慨叹,“如果前面没有发生追尾,如果我们没有绕路,如果我们的车子没有半途熄火,如果我们没有下车,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你信不信命?”她用抒情的调子问韩默愈,“那个早晨谷雨没有追上他,可是后来……她看照片的时候——就是我结婚那天的跟拍照片,发现柏雪莱被拍了下来。”
韩默愈面色已经阴沉到立刻能下雨了,他说:“你们镜头拍到他,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是个路过的。”
莲子打开皮包,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照片上是一群快乐的年轻人,雀跃在早春的江洲街头。新娘莲子盘着花苞头,垂下长长的白纱拖尾,白纱被谷雨向后拉起,依稀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正自对面低头走过。他的背后是男孩儿女孩儿们互相抛着花球。
“就是他。”莲子将照片全摊开,又码来码去,一张张指给他看,“谷雨像疯了一样,她坚持说看到了阿因。她还把那天早上拍的所有照片都要来,一张一张地找,找这个人。”
韩默愈低着头,不出声地一张张看着,这是一连串的抢拍,因此像一幅流动的画面细分成了一帧帧,那些快乐的瞬间被缓慢拉长,秒秒定格,又重新串联起那一幕。路过的年轻男子不过是几步行走、一个回眸,瞬间的电光石火被拉去拉回反复播放。他宽宽的肩胛骨、清爽的白衬衫,以不同角度在各张照片上依稀闪现。在最后一张照片上,花球正在落下,恰露出他半张脸,可见端正深邃的轮廓,五官清晰又迷茫。
“你看,很像阿因是不是?”莲子热络地说,“这眼睛、神情,还有这姿态!”
“我没有见过阿因。”韩默愈简短地说。
莲子红了脸:“对不起,我是说,我们请的这个摄影师很有意思,把一个过路的拍得像偶像剧一样。”
“照片拍得很好。”韩默愈说。他再度依次审视了那个陌生男子出现的瞬间,碎碎的光晕穿过枝头的新绿,打在嬉笑的人们的身上,也落在那陌生人肩上。他们虽互不相识,却被新生的阳光融成一体,酷似一个电影镜头。韩默愈悲哀地想,向来生活在梦里的谷雨,本已阖上了那扇藏着往事与梦的门,但命定的再次光顾,让她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又重新睁开了眼。
——她睁开眼,就看到了那张梦中的脸。他头顶有橙黄的光圈,满月般罩着他,他的脸便像月色下的水影晃动着,是不明晰的,但波动的水影里似有翅膀的翩飞——那是阿因养的鸟吗?
他那样微微垂着头看向她,全身沐浴在细细的光晕里……是阿因回来了吗?她恍惚觉得下一刻他就会俯下身——就像她与阿因的最后一夜。阿因曾在黎明微熹,晨光渐开之时,站在她的床边,对着她俯下身,那么柔软的头发,几乎拂到她的脸上。
她紧张无比,唇间含了一句重要的话,却不敢发声。那天早晨她未曾开口,阿因也未曾开口。她睁开眼时,阿因已经走了,她像被摘掉心肝一样痛哭了一场。
等再见到,已人鬼殊途。
谷雨抬手将脸抹了一把,刚才的泪已干,脸上绷得生疼,新的眼泪又源源不断而来。两天了,她仍被困在这孤零零的海边小屋里,无人来搭救,也无人来聒噪。她身体里的水分已快要从眼中流尽了。
一阵呼啦呼啦的摩擦声忽然传来,接着是一个细细的声音说:“吃饭了!”
是个男孩儿的尚未变粗的奶音,至多不超过六七岁,接着高高的窗口被推上来一个饭盒。
送饭的人踮着脚,一只圆鼓鼓的小肉手,先费力地把饭盒推上来,然后又推上一缸子水。水装得过满,有些泼泼洒洒,眼看要掉下去了,男孩儿气喘吁吁地说:“你接住呀,接好了!”
谷雨过去将饭菜拿下,老式的铝制饭盒里盛着一盒米黄色的米饭,一些贝类和水菜盖在上面。水也有点儿咸,有点儿淡淡的腥味。
男孩儿已啪嗒啪嗒地跑开了,一路无牵无挂的步子。
吃了两天牢饭,她的惊惧稍稍收起了一些,虽不知是什么人将她关在了这里,但他们似乎不会伤害她。他们给她的待遇不错——伙食不错,她没有受到欺辱,来看她的只有个老太太,而送饭的是个孩子。
她站起来,看看自己,那件纱衬衫被热汗和冷汗一起浸透,满是尘土,已不能看。她顾不上嫌弃,借着那几口饭而积聚的一点儿体力,她又开始察看这个房间。
她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铜秤杆,是她在墙角里捡到的,她就一直握着它,当作防身武器。此时她正拿着它在地下和杂物堆里翻寻,这屋子里没有一张能看的纸片,且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像曾被人扫荡过。
背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是一件黑黝黝的东西,夹在一堆看起来像是木船零件的杂物堆中。她轻手轻脚地扒拉着,慢慢地,将它抽了出来。
是扁而薄的一片铁片,还带点儿弯曲,像是某个钩子的一部分。钩身有一层铁锈,一面边缘粗糙,另一面却很锋利,被人专门地打磨过,一层乌压压的清光。
谷雨看看四周,明知没有人,还是偷偷地把那铁片藏到了衣服里,冰凉的铁片抵着她的皮服,厚薄大小却正合适被藏起。
她忽然心里一跳,这正是一件秘密武器,便于贴身收藏,看不出端倪。是谁打磨的?又是谁将它藏在这里的?
一阵阵哗哗的海浪拍岸声,风里又多了一点儿声音,似歌似戏的调子,喑哑低回,似远似近,飘忽不定。她一阵毛骨悚然,两天来,除了海浪声,她听到最多的就是这鬼魂一般的唱戏声。她脚下软了,又跌坐在地上,手扣住那扇木门。
门竟“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老式的木闩门,空空荡荡,这道用来关住她的门竟没有上锁。
她气喘吁吁地将脸贴上那面粗糙的门上听了听,门外无人,却有一阵奇怪的轻微拍击声。她手中还握着那秤杆,撑着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股勇气忽然涌来,她咬紧牙,双臂使力,呼啦一下重重地拉开了门。
强劲的风劈面而来,她的头发一下被刮得往脑后掀去,光线射到她脸上。门前没人,脚背却忽然一痛,她低头去看,两只大鹅一前一后地在她身边,此时正拿扁扁的大嘴去夹她的小腿。
她小时候家里养过鹅,知道厉害,她小心地挪着步子绕过去。只见白浪哗哗,海面蓝得逼眼。大块大块的礁石,壁垒一般高高耸起。
一路无人,沙砾滚烫地烧灼着她的脚底。这里像是遗世独立的孤岛。成群结队的蜻蜓低低盘旋,稍高一点儿的地面上疏草杂生,透过起伏的坡度能看到后面还隐藏着更深的林木,直通向后山。
眼前出现几座小屋,虽简陋却宽敞,前面有个老太太正低头做活儿。正是来劝过她的那一位,现在老太太系着一条皮围裙,穿着短袖衬衣,戴着两截套袖护住胳膊,手上拿着刀具正在拆渔网。
谷雨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她的膝盖又麻又痛,走起来有点儿向前微微屈着。
老太太抬头瞥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儿满身灰土,曲乱的长发下一张憔悴的清水脸和红肿的眼睛,细瘦伶仃的小身子像是被风一吹就要倒。老太太问:“你出来啦?吃了没?”
问得随随便便,家常话一样。她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顿才说:“我叫谷雨。”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不用怕,你只要不跑,没人会来伤害你。”老太太说着,忽然眯起眼向谷雨身后望了望。
谷雨回过身,两个男人正朝这边打量着,都是面色黝黑,身手矫健的精干样子,他们远远地看着她,目光直直的,毫不客气,却也并不上前来。
“那是佟子的人。盯着你呢。”老太太说。
“佟子是谁?”谷雨发抖地问。
“蜈背岛上你只要别惹到佟子,日子就过得下去。”老太太说。
“我不认识他!什么佟子!什么蜈背岛!你们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没得罪过你们,我要回家!”
见她这样,老太太也有点儿慌了,站起来要说什么时,忽有一声长长的号声从后面传来,像戏台上演员的吊嗓。有个人正向这边走来,瘦高而轻飘,像一只纸鸢,步子有点儿摇摇晃晃的,手里拿着把雨伞当拐杖,另一手提着一叠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俞瞎子来了。”老太太说,把手中的网卷成一堆。
那人已慢慢走到了谷雨面前,是个奇怪的老人,长长的褂子垂到小腿,样式非古非今。他嘴巴里咿咿呀呀,唱着听不懂的调子。脸上纹路密布,像是已经很老了,一双深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翻出来却尽是眼白。
“不用看了,姑娘,我就是个瞎子。”姓俞的老头儿呵呵地笑着,他将脸转向谷雨,耳朵微微侧成倾听状。
老太太对他寒暄:“你今天开嗓早啊?”
“瞎子唱戏不分早晚,”俞瞎子说,“真是,把客人都吵出来了。”
老太太在一旁说:“她那间屋的门是坏的。真是,那门被踹坏以后拖到现在也没修。”
“回头我去修修。姑娘家住那里不太安全。”俞瞎子说。
“我不需要修什么门!我不是这里的人!”谷雨崩溃得叫出来,这些人的口气竟像是她从此要住在这里一般,“什么时候能放了我?”
俞瞎子说:“姑娘,你也别急,并不是我请你来的,我只是个废人,只会唱戏和扎灯笼。”他晃了晃手中那一叠竹篾和花油纸。
谷雨浑身战栗,膝盖发软,她看了看俞瞎子,又看了看吴老太太,想痛哭哀求又想扑上去拼命:“我只想回家!你们告诉我是谁把我弄来的!佟子是不是?我去找他!”
吴老太太看了眼俞瞎子,俞瞎子说:“姑娘,我告诉你两句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谁也躲不掉。你要把心放宽,别去惹佟子,别去南边,包你什么事也没有。再说,人不出点儿事,就不知道这天下谁最关心你。”
谷雨摇摇欲坠地站着,像被触动了心弦,她脸上出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凄楚,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瞬间她就泪流满面。
她的样子让吴老太太于心不忍,便说:“姑娘,这会儿你要回家怕是不容易,不过有个办法,沿着这座山往上走有一棵许愿树,就在悬崖边,你要想许个什么愿,想见个什么人,就去绕树三圈,拜一拜,挂条红绳,倒是很管用。”
俞瞎子说:“人家刚来,路都不认得,你要人家去爬悬崖。”
吴老太太说:“就是不容易所以才灵呢!上次的人不就是……”她忽然住了口,咽下了要说的话。
眼见谷雨已经掉头走开了,正是上山的方向,吴老太太又冲着谷雨的背影喊:“你可当心,那里可险,你要是摔死在石头上都没人去收你!”
谷雨听而不闻,仍是踉踉跄跄地前行。吴老太太瞧着她被恐惧消磨得如纸片般的背影,仍是楚楚动人,乌黑长发被风扇得呼啦扬起,露出一段洁白的后颈。想,倒是个美人坯子,那帮天杀作孽的把她关在这里也不知道是等谁来。
风虽小了一点儿,天色却暗了下来。谷雨眼前潮湿,汗与泪交混着糊住了视线。山势渐陡,岩石群越来越狭窄陡峭,时不时要用手攀附,越至高处,绿色越是稀薄,但远处山壁的凹处却隐隐透出一抹红,有点儿刺眼。
她停下步子,心脏激烈地跳动着。那果然是一棵树。枝叶茂密,树干斑驳苍深,不知道已多少岁了,孤零零独自生长在峭壁上,临着海。树干和枝叶间被系上了很多条红带子,丝丝挂挂地垂下来。
一条条红带子颜色有深有旧,绳结布带,各式各样,还有几条渔网线。上面有斑斑点点的字迹。树干上也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刻着一些陌生的名字以及“身体安康”“平安归来”之类。
树下有一块歪歪斜斜的牌子,写着:绕树三圈,无事不成。
这样做其实很危险,这树朝海的那一面非常陡峭,人想绕过去半个身子就得凌空,因此红绳基本都挂在靠里的这一面,临海那一面的红绳很少。
谷雨吸了口气。“好吧,”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神,但我诚心诚意地拜你。”
她捡了两条粗糙绳子绑在鞋底,便提着一口气,两手抓住粗糙的树皮,身体随着脚下慢慢转动,风呼呼地灌着她的后脑勺,她死死地抱着树干,身子轻飘得像马上要被强劲的海风刮走一样。心里的绝望生出一股力量,竟撑着她转了一圈过来。
三圈转完,她看看掌心里沾的泥尘和磨出的红印。对着一树红绳和汹涌海浪,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好。她的愿望太多了,是不是就因为太贪心,老天始终不让她如愿?
她闭上眼,又睁开。眼前光斑耀眼,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个她时刻逃避又满心纠缠的名字。
柏雪莱。她轻轻地念,手指无意识地在树干上画出那一笔一画。如果可以,请给我答案。
柏、雪、莱。这个名字含着蜜,含着毒,又甜,又痛。如果他不是用那样的眼睛去看她,那样头顶光环,自上而下俯视着她,那样关切、专注,然而又有一丝淡漠……他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是个病人。如果不是那样一个突然来临的春天的早晨,他自她的身边走过,她在一个真实的梦里骤然地看见了他。柏——雪——莱。
梦中人
——周围的景物再次浮动起来,远远近近成了一些光点。她躺着,很难辨认自己这是在哪里。她浑身无力,只有眼睛有知觉,眼前唯一的焦点是那双清如水的眼睛,瞳孔清亮,黑白分明,那是阿因的眼睛。
“阿因……”她虚弱地叫他。
“醒了,醒了。”身边有人说。
但阿因没有回答,他站在她床前,凝神看着她。头顶一盏吊灯,光线从他头顶泻下,披散在他肩头的白衣上。
谷雨的手指轻微颤动着,努力抬起,想去抚摩眼前的人影,她的手落在他的手掌里,微凉、细致,然而是陌生的。
他对她说:“小姐,你让我差点儿以为我完蛋了。”
一个陌生的嗓音,不是阿因。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幻影消失,她看清这是一间病房,四周皆白,陈设正规,她身边有一些仪器。床边那酷似阿因的男子穿着白大褂,他身边还有个护士。
旁边的小护士看看谷雨又看看医生:“她好像有点儿神志不清。”
酷似阿因的青年抬起一只胳膊,她看着他的手指伸过来,伸过来了……搭上了她的眼皮,他的手镇定、温和,掀动她的眼皮照了照,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洁净,有一丝药水的清苦。他穿着深蓝高领毛衣,隐约有胸肌凸起,白大褂的袖口卷起,白与深蓝的色界简洁鲜明,手臂撑在她床前。他的脸浮在最上端,脑后仍有一圈光晕。
“一辆小面包车和三轮车相撞,你被夹在了中间。”青年医生对她说,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带着医生特有的耐心,“你感觉怎么样?”
他声音略低,带一点儿圆和的北方调子。谷雨张开嘴,却哽住了。梦一般的雾霭散去了,眼前又急速模糊起来。
年轻的医生见她无端流泪,一愕,顺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扯出两张纸巾给她。
“擦擦。”声音很温柔,“现在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
谷雨下意识地接过纸巾按在脸上,纸巾立刻湿了。她定了定神,看看身上完好如初。周围是嘈杂的,有两三个人正围住自己看,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在门口等着。
“我没事。”她说。
他略耸肩头,笑了:“你有没有事,该我说了算。”
她仍是直直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就是莲子的结婚照片上那个过路人,是她这多日来一直在找的人。他比照片上要高些,肤色极白,密长的睫毛在微凹的眼窝下投下树影般的一圈阴影,眼神便显得过于深邃。他不是阿因,他比阿因强壮,起码年长五六岁。那平整的额头,泾渭分明的人中线条,细致的鼻尖和下巴,比阿因整齐漂亮。所相似者也许是看人时的专注,嘴角的一点漠然,微笑时眼里跃动的一点亮。
“姑娘?”他被她看得迷惑,又问她。
谷雨垂下眼皮,心酸难言。她难过得别过脸去,不想在这陌生男人面前失态。
有人在叫,柏医生,柏医生!年轻人应了一声。他对谷雨说:“你没大碍,休息一下,有事叫护士。”
他转身走了,她心里又一阵急,一阵着慌,脱口而出:“谢谢你,柏医生。”
他已走到门口,闻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下巴有一点儿埋进毛衣的高领里,好看的下颌线条忽隐忽现,清秀的鬓角后是柔软的耳郭。视线相遇,他冲她笑了笑。
她呆呆地看着他走开,他那个笑完全是阿因的,他转身时肩背的线条,轻快的步子,白大褂在他的身上有了飘然之感,那飘逸也是阿因的。但是……他是那样不经意地就离开了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跟其他的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是为了他才会躺在这里的,自从她在莲子新婚的那个清晨看见路过的他,她便疯了一般地在找他。莲子就已经当她疯了,说,这个人不是阿因,像是有点儿像的,可是阿因早就不在了不是吗,当初是你自己去医院认的尸……
她置若罔闻。除了那几张照片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她只有自己去找——在那条路上,他看起来步履匆匆,没有犹豫,他对那里很熟悉,没有一点儿好奇——所以那是他的地盘,他每天都经过那里。
那么,只要她每天都等在那里,总能等得到他。
她去等了,连续十多天,那些赶早的清晨和踟蹰的黄昏,她都在这附近寻寻觅觅,怀着一个秘密的热望,唯恐错过一个人影。她无把握地发着疯,发着降不下的高热,等着那低之又低的概率。只要一切的无意中有一个偶然,她就能抓住那个偶然。
后来,他终于出现了。
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终于转过来时,她不顾一切地赶上前去,冲到一片车流中去。她是受了伤,但重要的是,他出现了。
他出现了,但他不是阿因。
小护士给她拔下吊针的时候她仍在发呆,小护士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她说想当面再向救她的人道个谢。
“柏医生?他快下班了。”小护士说,“也是你运气好,碰到的是他,这条路车这么多,交通这么差,遇上别人不一定管你呢。”
“柏医生……叫什么?”
“他叫柏雪莱。”
柏雪莱,柏雪莱。她默默把这名字念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熨在心上。脑中是柏雪莱回身朝她一笑时的脸,深邃的眼睛,那么温和,又有节制。他不是阿因,但她仍喉头堵塞,心里一阵痛,又一阵甜。
她问:“他还过不过来?我……我想当面再向他道个谢。”
“没关系的,难道你还想再遇上个车祸?”小护士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一边收拾器具一边哼着歌。
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
在你的臂弯
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空留遗恨
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调子婉转迷离,但年轻的小护士将它唱得一片轻快活泼。
谷雨的悲伤里忽然涌出一阵骄傲。这一脸稚气、青春痘未退的小护士懂得什么是梦想、什么是遗恨吗?这刚出校门就换上制服的小姑娘,知道什么是“他生”吗?她的“他生”是从生到死,再向死而生,老天残忍地夺走她的爱,再忽然将一缕光线轻轻地垂在她的面前。
谷雨起身默默穿衣,她一颗一颗扣着衣扣,又将头发梳整齐。她不急着走,也许柏医生会半途折返,再跟她遇上一回。从现在起,她要时刻做好跟他遇见的准备。
她开始徐徐展开她的应酬功夫,找小护士搭起讪来。她本就是灵巧健谈的,话题涉及附近的小吃、小护士衣服的配色、什么星座、最近的水星逆行……讲得一见如故,不可开交。话题慢慢转到了柏医生。他是哪里人,值什么班,喜欢什么户外运动。小护士一一告诉了她,柏医生27岁,外地人,爱好羽毛球和游泳,习惯跑步,一星期有三次值班。小护士又强调了他是这里最年轻、最有前途、最帅的医生。
当然,谷雨没有漏掉最关键的一点——他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小护士露出一点儿鄙夷,她已经跟谷雨讲热了嘴,也不讳言了,“柏医生才不缺女朋友,主要是缠着他的女人太多了,喏,”她向窗外一努嘴,“那个人就老来找他,热乎得不得了!”
她朝窗外看去,急诊楼的后面有个小篮球场,几个男生一纵一纵地玩着三步上篮。其中却夹了一个女孩儿,她穿着一套运动服,跟男孩儿们一起争抢着。
女孩儿有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五官皆大而鲜明,一把随意扎起的马尾,黑丝绒一般润泽。她的动作不算标准,但虎虎有力,胆气更甚于技巧,虽然是在几个男生中穿行,却丝毫不示弱。她长眉紧锁,鼻尖上有点儿汗珠,神情甚至有些凶狠,忽然一躬身,冒险从一个男生的怀中钻了进去,男生吓了一跳,手一松,球就被她生生抢了过去,她立刻跃起,虽没有投中,却也博得一阵喝彩。
“就是她?柏医生的……女朋友?”谷雨问身后的小护士。
“什么女朋友,可会装呢。”小护士不忿地说。
装?谷雨不懂小护士的意思。窗外的女孩儿已不再打球,正和男孩儿们挥手道别。她从长凳上拿起一个背包,走进对面的楼里。少顷,她又重新出现了。谷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么一会儿工夫,女孩儿竟已换了装,换了发型。
她的马尾辫放了下来,梳成了长长的古典式麻花辫。穿着碎花连衣裙,方领口开得有点儿低,显出丰腴的线条,外搭着黑色羊皮夹克,朴素中带一点儿艳,还带一点儿野。她亭亭玉立地走出来,长身玉立,脸色鲜润。
谷雨看得有些发呆,小护士说:“看见了吧,文菲儿就是这么三头六臂的。”
叫文菲儿的女孩儿并不知道隔着一扇窗,有两个人正将目光锁定她,议论着她。文菲儿目光笃定,不紧不慢地等待着。她没有等很久,柏雪莱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文菲儿迎上去,适才夺球的剽悍一扫而空,春风里她笑得像春花一样甜。
谷雨明白小护士为什么要说文菲儿“三头六臂”了。谷雨十七岁混迹江湖,大大小小的场面都见过,什么场合,见什么人,换什么脸,她都熟稔。她的对手只有小七,小七佻、冷漠、无谓也无畏,因而以一当百,百折不挠。但眼前这个文菲儿仍使她吃惊。文菲儿与柏医生一起走向街边的一辆车,她停下了,等着他来给她开车门,他便给她打开了,风把文菲儿轻柔的笑声吹了过来。
谷雨脸上一阵热,心里一阵凉,她刚刚陷入新的爱恋里,转眼便失了恋。
海面翻涌不停,奇异的云团带着透亮的金色,自天际轰然涌来,像大朵大朵的金色向日葵开在半空。风势强劲,谷雨抬起胳膊按住头顶,站起来扑打了一下衣服,嘲笑着自己,还不知活不活得过明天,还有工夫去忧愁这些往事。
谷雨仍住在那间海边小屋里,她的活动范围小得可怜,每日里只有吴老太太相伴。吴老太太每天补渔网,煮海蜒,晒鱼干,隔天就送到鱼市仓库去。谷雨乖巧,每天都会帮她做点儿活。吴老太太一辈子都在这僻静的海岛上生活,向来与人无涉,并不觉得做一个监视的工作和相互陪伴有什么区别。
谷雨知道自己暂时走不掉,渐渐地,心静了一点儿,反而有些豁出去的安然。吴老太太给她提供了一些生活用品,那两只鹅仍然守在她门边。老太太说:“鹅看家比狗管用,你一个单身姑娘,晚上睡觉还是要警觉点儿,这门又是坏的。”
“门是怎么坏的?”谷雨问。
“踹的咯。”老太太说,“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小魔头,天天闹得鸡犬不宁。”
“他是谁?去哪儿了?”她对同样被禁锢在这里的“上一个人”油然生出一股兴趣。她想,那人偷偷磨了武器藏进杂物堆,是时刻都准备好的。
“走了,都走了。”
“怎么走的?”
“乘船跑到对面的百花岛去了。”吴老太太忽然警觉地停住了。
前方似乎又蒙了雾,隐隐有一座蒙古包般的岛屿出现在雾里,线条很柔和。那就是百花岛,距离这里并不太远。
“他是自己逃走的?还是有人帮他逃的?”谷雨追问。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去的。”吴老太太说着就闭上了嘴。谷雨知道再问别的也问不出来了。吴老太太对她算亲切,但真的关系到核心问题,老太太则一问三不知。
她也没有请俞瞎子来帮她修门闩,因为她忽然发现那把扔在地上的秤杆正好能插进门里,大小正合适,又相当牢固。似乎原来住着的那个人就是用它来插门的。
海涛声击打着海岸,在谷雨的脑子里形成一个有节奏的回旋。俞瞎子唱戏的声音又在风里飘了过来,这老人也是个异类,没事就扎灯笼,夜晚便一盏一盏地放上黑漆漆的天空去。又总在海潮上来时一声一声地唱着没人听得懂的调子。
难以入眠了,谷雨索性起来,让微咸的海风灌进喉咙。在夜色里看起来,那点遥远的灯影下,蜈背岛这里的海面和江洲那片蜿蜒的江水一样,带着沉静的美。谷雨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真的在那时候停下来,自然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是,又怎么停得下来呢?
有故事的女人
谷雨第二次出现在柏雪莱医生面前,神清气爽,像一缕透明的阳光。
棒球半裙是米色的,同色调的跑鞋,她细心避开了太过粉嫩的颜色,选择较低调又让眼睛舒服的色系。头发扎在脑后,像是刚做完运动,额头有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湿润。她步行而来,时间也是算准了的,她知道柏医生今天不值班,一小时前她就在医院附近晃悠了。她拎着一袋水果。如果遇到,便可以随意地打一个招呼,她和他会自然地聊上几句,闲话家常,然后她顺手分一半水果给他——他接了,他们就有理由再多聊几句;如果聊得好,还可以约着一起吃饭或者打球。
总之,一切是自然的、无缝儿的,他不会看出她的这个“随意路过”是多么精心的布置。
虽在柏雪莱身边看见了漂亮生猛的文菲儿,但这并没有使她收心,反激起了更强烈的欲望。这欲望跟柏医生身边围绕着多少女孩儿无关,她是那么想再看他一眼,她想念着他,想念着他那酷肖阿因的一部分,也想念着那不属于阿因的另一部分。
春天的黄昏有点儿冷,落日衔在巨大的树冠上,仁杏路热闹又有点儿萧索。这条路以银杏出名,便以此作为路名,柏雪莱所在的仁杏医院也是由此而来。谷雨裸露的小腿凉飕飕的,在原地轻快地弹跳着,她整个人是连贯的、饱满的,像一曲完整的小调,无论他从哪一个方向出现,从哪一个角度攫取到她,都会是一个美好的音符。她一眼又一眼朝医院出口处瞄着,不敢有一点儿分神,当她第三次绕到一排宣传栏下时,柏医生终于出现了。
她一看到他,心脏便怦然乱跳,一股悲怆的热流涌了上来。几日不见,他还是她想象中的样子,飘飘然的步子,多彩又漠然的眼睛。他穿着深灰薄呢西服外套,柔软的浅灰直门襟衬衫,一排圆圆的黑扣子整齐地直扣到领口。在一片灰色人流中,他显得异常洁净。他正从一行捧着盒饭的女孩儿中穿过,她们叫他,他停下来说了两句什么,女孩儿们争相发出笑声。他也笑了,柔软,又有点儿距离。女孩儿们一路回过头看着他。
谷雨上前一步,跨进他的视野里。
柏医生微微一愕,止住脚步,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女孩儿。继而他笑了,她看出在那样礼貌微笑的后面他在思索她是谁。
她心里一沉,她太过自信,以至于出现了从没有想过的窘境——他根本没认出她。
“柏医生,刚下班?”她主动打招呼。
他终于记起了她,他的笑容放松了:“是。你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他的笑容又使她满腹酸柔,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她说她失眠,会发冷,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多梦多汗。她说的都是实话。她一边说一边看他的眼睛,想从他酷似阿因的眼神里找到一点儿关切。但他只是说:“哦,你抽时间来找我,我再给你查一次。平时做运动是可以的,要适量,不要过头。”
他果然注意到了她的装扮。
她说刚完打球,路过这里,想散步回去,也许顺便看个电影。她这句话也是个试探,带着各种可供他接话的可能。
他说最近电影不错,可以去看一场。
并没有期待中的邀约。跟他说了两句话,她已经微微出了一身薄汗。她手里的水果却递不出去,是因为他这一身斯文隆重,无端拿上几个水果实在是又别扭又累赘。
她不知怎么就忽然脱口而出:“柏医生,你真的好像我一个朋友。”
他一愣,随即又笑了。那个笑令她羞愧,她一辈子也没说过这么蹩脚的搭讪词。
他口气里没有嘲笑的意思,说那个朋友一定跟她关系很好。
她问他穿戴这么整齐去哪里,他说他一个朋友过生日,约好去吃饭。
她想问,女朋友?但她不用问下去了,文菲儿正远远地朝这边走来,同时脆亮地喊了一声。
柏医生向文菲儿介绍谷雨是他的一个病人,文菲儿长眉如漆,眼神灼灼地看了谷雨几眼,说:“柏雪莱那天在马路上救的人就是你吧?你要注意休息,哪里不舒服了记得来找我们。”
文菲儿笑得亲切,态度爽朗,接着就把手插进柏医生的臂弯里。柏医生轻微地让了一下,问谷雨是不是马上要回家,她只有说“是”。他们无疑赶着要去共进晚餐,已不打算再站在这路口跟她闲扯下去了。
满街的灯都亮起了,显得脚下的路更黑。她背上的汗已凉了,心里虚虚的,这一仗文菲儿兵不血刃,轻易就显示了主权,即使不是正牌女友,和柏雪莱也是“我们”。她呢,不过一个病人而已,柏雪莱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她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不脱衣服便倒在床上。韩默愈打电话来了,问她房子续租的事。又说她要是真喜欢江洲,就买下来,长住也可以。
她慢慢地环顾,这房子自从她退租以后,一直空着,这里还留着阿因的气息,他们最后一晚的爱意,至今未散。阿因最后看着她,欲说还休的话,他一直没说出来,她一直等待至今。
她忽然觉得柏雪莱一点儿也不像阿因了。柏雪莱一表人才,前途无量,有一份好工作、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人前人后都很风光。但阿因是宁静的,纯粹的,孤独的。阿因是天然长出的东西,是独一无二的。
她脱下那件裙子,解散头发,开始收拾房间。等她洗完澡出来,外面已开始飘雨,她看着窗外江面上朦胧的灯影,对自己说,这场梦该醒了。
几天后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烟气焦黄的脸,见人三分笑。是老金。她立刻便想关门,老金用一只脚抵住,另一只手臂撑住门框,胁肩谄笑地求她:“只讲两句话。”
“去年那事,那个姓战的老板——战烈找上门,我总不能不做生意。我可从没出卖过你,大家这么多年,你对我就不提了,我对你情分还是在的。”
谷雨请他放尊重,她跟他没什么情分好讲。老金说:“你不知道那一趟我亏了多少,现在你总得帮我一次。”
老金说自己周转遇到了困难,其实就是缺个担保,现在有了个机会,无须法律证明,只要有个旁证证明他在当年战烈的那个仓库纵火案件里没有牵连,对方就愿意借钱给他渡过难关。老金见谷雨沉吟不语,便几乎要磕头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也不忍心看我去讨饭吧?”
老金找到的借贷人是个女人,已不年轻,四十好几的样子,高而薄的颧骨,额头也微凸,如瀑的黑发,**的红唇,眼窝凹陷,眼神锐利。老金叫她阮姐,谷雨便也叫一声阮姐。
阮姐伸手与谷雨相握,手掌干燥有力,手臂有肌肉。她含笑说:“谷雨小姐,本来很小的一点儿事,你愿意亲自来,我很感谢。”声音略哑,很悦耳。
阮姐身材颀长,加上眼皮有点儿耷拉,看人时便有种目空一切的下视感,嘴角两道细细的纹路,显出沧桑。这样硬朗的轮廓,却穿着一条妩媚的露肩长裙,宽肩膀,深锁骨,坐下时态度矜持。见谷雨打量她,阮姐笑笑说:“我母亲是越南人,我是不是看着跟你们不一样?我最喜欢你这样娇俏干净的江南姑娘。”
老金要摆谱,在全市最贵的餐馆里订了包厢,他急于为自己开脱,便将话题频频往重点上靠。他们聊起几个月前的那场仓库火灾,谷雨有一说一,说在她的了解里,老金只跟其中那个叫战烈的有过联系,事发时老金并不在现场,也无从知晓其中的具体情形。
阮姐很认真地听着,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她问:“谷雨小姐,我真高兴你能在那件事里死里逃生,你福大命大,老天护佑着你。仓库里面的人是否跟你有很亲近的关系呢?”
谷雨登时便缄了口,她一晚都在注意避免提起小七。这时忽然被问,不由得便眼圈一红。阮姐递过纸巾给她,轻声说:“走了的人迟早会回来。我相信。”
老金东拉西扯,信口开河,自称上下三路都通,对朋友又仗义,合作起来决不让朋友吃亏。阮姐话很少,礼貌冷淡。谷雨自己喝了一阵闷酒,她心事淤积,酒入愁肠,更添新结,便要告辞,也不让老金送她。阮姐也不强留,说:“过几日我约你喝茶再谢你。”
两天后,不识相的老金又打电话来,说他的事已办妥,订了位子请吃饭。老金说,阮姐是个厉害人,不知怎么那天看到谷雨就觉得投缘,请她一定要赏光。
谷雨正自心灰,一口回绝。过了一会儿,阮姐自己打电话来了,谷雨不好意思了,下楼去,见车后座玻璃摇下,露出阮姐那风情独具的脸。
这一餐吃得雅致而舒展,开席不久,老金就说有事先走了,留下两个女人面对面互酌。
“那天人多,看你不自在,今天我们可以放松点儿。我长期在外面跑,也不太懂你们的习惯,请你教教我。”阮姐慢条斯理地说。
谷雨这几天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去想柏雪莱,本是无精打采的,但阮姐并不过分热情地劝酒劝菜,她看起来走过很多地方,有着极丰富的生活经验,健谈又善解人意。对着开阔的长江,徐徐地谈论着江洲湿润的空气、鲜美的江鲜、女孩子们的好皮肤。甚至讲到会考虑在这里买下一处房子,到时候就要请谷雨来做一个参考。
因此这顿饭吃得轻松惬意。谷雨也不由得想,这样练达又美丽的女人,用“恰到好处”四个字来形容最好,像温软的酒,入口恬淡,暗藏后劲儿,什么时候都能来上一口。
两人不知不觉已吃了不少,适量的酒也让人浑身舒畅。谷雨提出先送阮姐回家,阮姐轻轻一笑,说,先送有家的人。
谷雨心中一动,阮姐这话隐约看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过去。
谷雨到家的时候已过了晚上十点,室内闷热,天空隐隐有点儿雷声响动,她隐隐觉得不适,胃一阵凉似一阵地疼了起来。雨哗哗地来了,她爬起来关窗,觉得有一根软骨从喉咙直抵上来,挣扎着翻出一堆药瓶药盒,只要说明是治胃的,她就各种倒出两颗全吞下去。不多时只觉得一把火炸开在胃里,便“哎哟,哎哟”地翻滚起来。
天色漆黑,时而一道闪电劈过,雨下得隔绝天地。她又吐了两回,无力清扫,身体僵直地躺在自己的冷汗里。
等天终于放亮,她挣扎着去了医院,倒在急诊室的椅子里,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护士跟她说话,她意识模糊地说出一个名字。过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双长腿立在她身前。
她顺着这双腿慢慢看上去,看到一件白大褂,里面是深色V领T恤,头发往后拢去,露出柏雪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又似水面浮影那样晃动在她眼前。
“柏医生……”她喃喃地说。她无地自容,真想立刻死过去。她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被呕吐和剧痛折磨了一夜的脸,披头散发地躺在椅子里。
“食物中毒?吃坏了?还是喝了酒?”柏雪莱问她,往前看了看她的吊瓶,“B超做过没有?”
她点点头,心里直想哭。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只要在他身边,挨着他,她便浑身涌动着悲与喜。她克制再克制,拧得心都痛了,但他的声音一响起,她便鼻子发酸。
“血呢?”
“也抽了。”她哑着嗓子说。
小护士拿着一根蓝管过来给她做皮试。柏雪莱皱着眉,看长长的针尖挑进她静脉,一阵剧烈地抽痛,她下意识叫了声。
“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不会好好吃饭,还是不会好好休息?”他说。
她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儿埋怨,这一点儿埋怨立刻在她心里闪了个小小的火花。他在对她不满。他有什么立场对她不满?他关心她?
但她顾不上反应,手腕剧痛,她张着嘴,咝咝地往里吸气,一手揪住了柏雪莱的白大褂前襟。
“好痛!”她哽着嗓子说。
柏雪莱扶住她的肩膀,同时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马上就好,做皮试是有点儿痛的。”
小护士拔出了针,谷雨的脸还藏在柏雪莱的白大褂里,那么清凉舒畅的气息,她闭了闭眼。
“好了,不痛了对不对?”他声音像温水一样柔和。
她不说话,别开脸,手腕上一点儿细细的血正流出来。他让她别动,再忍一忍,确定没有起反应再处理。
她抬起一张水清泛白的脸,睁大的眼眸里抖颤着亮光,没刹住,两行泪便无声地流了下来。两滴水珠飞快地滴在他的白大褂衣角上,又迅速地渗入了。
他有点儿局促,说:“你等一下,我给你拿棉球去。”
吊针大厅里人很多,柏雪莱走了两步又回头,周围乱糟糟的病人和家属像杂乱粗糙的海滩,谷雨小小的身形,特别无助地缩在一张大椅子里,像某种软体动物,被泪打湿的小脸异常光洁,又像沙砾堆里唯一的一枚贝壳,埋起了一半,另一半闪动微光。
他在那一刹哑了一下,愣了几秒钟,才继续转身去给她拿棉球。
等他回来,她的情绪已好一点儿了,脸也擦干净了。她乖乖地坐着,看到他回来,她露出一个14岁少女的笑容,脆薄而明亮,弱小得像太阳花一样。
他想,她这样大的人,还这么孩子气。当然,他是医生,遇上一个略娇弱的病人,是见惯的。而女孩子半夜忽然生病,挨到天亮才独自来医院,那一股害怕和委屈,自然要哭。
但她几瓶水吊完,只是稍稍缓解了疼痛,仍在呕吐。适才给她看病的女医生皱着眉,又让她躺下,重新在她小腹和背部各处按压了一遍,问她:“要不留院看一晚?”
她慢慢欠起身,柏雪莱扶了她一把,问:“你得找个人来照顾你。朋友,男朋友?”
她只是摇头,刚刚哭过的眼睛酸涩得难受。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该没有男朋友吧。他想。
但她只是在想,他并不是阿因。虽然他这样好,但他不是阿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