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作者:大风刮过 著 发布时间:2020-12-22 15:30:46 字数:14910
  丙子年五月初二,本仙君踩着一朵祥云降至尚川府上空。徐风乍起,路人仰头观望,皆缩颈疾奔,摊贩手忙脚乱,我模糊听得一声叫喊:“天阴有雨,赶紧收摊回家!”

  世人愚钝,本仙君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命格星君引我飘到东郡宁平藩王府上空,指着王府后花园的某处道:“此是元君的肉身。”

  后花园里摆着一张躺椅,两个几岁的小儿正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爬上爬下。这个一动不动的是藩王的小公子李思明,也便是日后的本仙君。我仔细瞧了瞧,眼神空洞神色呆板,头上还被两个小儿插满了花花草草:“此人……似乎是个傻子。”

  命格星君干笑道:“咳……此肉身专为元君准备,元君未附体前自然无魂无魄,只会吃喝拉撒。时辰已到,请元君速去附体。”不待本仙君再说什么,念起经诀,弹指为上,本仙君眼前金光陡现,火石电光间被经诀激向花园。

  几千年前十分熟悉的感觉蔓延周身,本仙君附体功德圆满。

  轻飘飘做了几千年神仙,再世为人,足踏实地,头顶方圆,四肢熟悉的沉重,五味在胸,尘音入耳,竟十分踏实、亲切。

  身上沉沉的东西在扭动攀爬,我睁开眼,先看见张小脸,一双圆眼滴溜溜转了转,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小嘴很讨人嫌地笑,乌黑的小爪子举着一块黑泥,向我口中送过来。

  “嘿嘿,小叔叔乖乖吃了它。小叔叔乖乖吃了它。”

  我慈祥一笑,抬手拍拍他脑袋:“乖乖,从小叔叔身上下来,回去找你爹妈。”

  圆溜溜的眼眨巴两下,歪起小脑袋看我。我侧身,拎起另一个欲踏上我膝盖爬到本仙君头上插花的小儿:“坐端行正,乃为人根本,你先生没教过你?”

  也是圆溜溜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了看我,一瘪嘴,这孩子比方才那个精些——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娘——娘——娘——祖父——小叔叔吓人!”

  噼里啪啦一阵,哭声引来丫鬟,丫鬟去喊家丁,家丁去喊总管和奶妈子,奶妈子扶出夫人。两个忠心耿耿的家丁壮汉抖擞出武松上山的气概从我身边挟起两位小少爷,我向他两人亲切微笑,壮汉面露惊恐之色,一路狼烟狂奔回廊下。一颗颗人头,闪在八丈二尺远的地方,看鬼魂一样看本仙君。

  有眼不识真仙,本仙君也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几位持刀护卫簇拥出一位鬓角花白胡子也花白的人,绛紫猛虎袍,阔额方脸,面多风霜。不消说是东郡藩王真身。本仙君要暂做他些许时日的儿子,初见面需要联络下情谊。

  我缓步向前,垂手敛身,放下身段,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爹。”

  东郡王虎目中异光四射,盯着本仙君。傻儿子忽然清醒,激动之情可想而知。东郡王兴奋得脸色煞白,浑身乱颤,黑眼珠向上一翻,过去了。

  我宋珧元君化作李思明一事,十分顺利。

  东郡王府的人看着我,抖了一天。东郡王爷醒来后,第二日请了位法师到我面前下了个大神。法师拿把桃木剑舞了一通,再咿咿咕咕念了一通,我看得甚是快活。正在兴起处,法师忽然环睁双目,直勾勾地看着本仙君,扑通一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小道恭迎上仙。”

  我吓了一跳,许多年不问凡间事,天庭最近没有新飞升的散仙,我还以为人间道术衰败。每想到市井中竟有人道行精进如斯,能一眼看出本仙君的真身。

  法师战战兢兢,继续磕头:“小道修为浅薄,未能一眼看出白虎星君金身,望星君恕罪!”

  白虎星君?天庭七十二宿八位星君,什么时候多了头老虎做上君?白老虎天庭倒有几头,都是养了把守天门的,几时移气换形,殿上称君了?!

  法师挪动膝盖,转向东郡王磕头:“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贫道斗胆戳破天机,小公子乃是天界白虎星君临世。王爷福泽隆厚,因结仙缘,此则上天福报。”

  东郡王爷瞧着我,仍有些颤:“法师当真?犬子自幼痴傻不知人事,忽然间明事知理,识文断字,实在……”

  法师起身:“王爷,小公子仙君临世,当然与常人不同,古人曾道,卧虎如石。星君数年潜气遁行,世人碌碌者,却不可知。”

  东郡王爷对儿子是老虎星下凡一说很是满意,小儿子之所以傻,乃是老虎星一二十年都在睡觉,这种混话他也信了。他瞧着本仙君,终于不抖了,脸上还带上了春风。

  “只是法师,如你所说,犬子潜息数年,为什么突然之间就醒过来了?”

  我在桌上摸起茶杯,润了润喉咙。

  法师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须:“天机不可泄露。”

  扯你祖爷爷的蛋。

  从此之后,本仙君在东郡王府里,过得十分舒坦。

  东郡王将幼子思明是颗老虎星一事告之全府,我被暗中观赏数日,与王府中人渐渐熟络。我在王府四处踏看时,常有下人假装无意经过,试图和小公子我搭上一两句话。

  东郡王命中克妻,夫人、如夫人前后娶过十来个,统统克死干净。加上本仙君这副李思明的肉身,东郡王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思贤与次子思源争做世子,颇多明争暗斗。老虎星一说后,两位兄长都来瞧我这个兄弟寻新鲜。特意在别院的花园内摆酒,赏玩夜色,聊些闲话。须知我宋珧元君在天庭东飘西荡,喝茶品酒、下棋论道几千年,放观仙界,除了衡文清君,还没谁能谈得过我。经纶道典大略说了一两分,没留神儿天就亮了。两位兄长睡了一个白日,本仙君是颗老虎星一事越发坐实了。

  再过数日,我在市井、茶坊、王府里大概摸清了南明帝君和天枢星君的近况。

  命格星君曾告诉我,南明帝君在这一世名叫单晟凌,天枢星君的转世叫作慕若言。几日探听,方知他二人在俗世中竟甚有名声。尤其天枢星君,很能折腾,出本仙君意外。满城满巷的墙,都贴着缉拿慕若言的榜文,还有张半身的大画像。

  据说单、慕两家都世代是朝廷重臣,两家相交数代,情谊深厚。十多年前南明帝君的祖父得罪了皇帝,满门抄斩。慕家偷偷地将单晟凌救进府中,教养长大。

  南明帝君在天庭架势十足,打下凡界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物。如今时逢乱世,各地藩王坐拥重兵,皇权所剩无几。单晟凌投到南郡藩王座下,就在一个月前鼓动南郡王公然造反,欲夺皇位。皇帝大怒,查出留下这条祸害的是慕家,于是将其全家也满门抄斩。

  当然,天庭不可能让天枢星君稀里糊涂顺顺利利砍个头了账。慕家的家仆拼死护住慕家小公子慕若言逃了一条命,而今东躲西藏,飘零在江湖。

  通缉像上的慕若言脸尖眉细,十分不讨人喜欢。本仙君望着那画像叹息了几回。天枢星君在天庭时,素袍玉簪,清韵淡然,何等点尘不染的仙风。打下凡界后玉帝给他安排的这个皮囊实在太缺德。本仙君将他弄到手后,对着这样一张脸,酸文怎么诌得出来?

  晚上,我运气调息,想移出元神回天庭理论,哪知竟像被钉在躯壳内,挪动不得。方才记起来命格星君那老混账曾说过,我此次下凡界不到紧要关头动不得仙术,原来是防着我晓得真相后撒手不干。

  我无可奈何,在东郡王府喝茶睡觉,闲散过了数月。

  东郡王对本仙君这个忽然清醒的老虎星儿子异常慈爱,特意拨出一个独院让我住。时常和两位兄长喝酒下棋,大家还同去勾栏听过几回小曲,感情日益好。

  三个多月后,命格星君终于再下凡界,半夜从李思明身上放出本仙君,在王府上空告诉我戏将开台。

  天枢星君在暗处养好了伤,被侍从护卫潜往南郡,准备找南明帝君会合。东郡王小公子李思明要在这时候从半路杀出,将慕若言抢回王府。

  慕若言的马车后天上午从尚川城外山下的小路上过。

  南郡王拥兵称帝,东郡王也有些按捺不住,两郡属地相接,临界处难免生些刀兵摩擦。东郡王和长子近几日到郡属边镇检视军营,次子思源在王府应付,提携他弟弟本仙君帮忙处理些内务。

  隔一日清晨,我声称得了东郡探子潜伏入境的密报,向思源讨了二三十个精壮护卫,埋伏在城外的山道旁。

  谁知道从早晨埋伏到中午,竟连半辆马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山路上空空如也,一无车骑,二无路人,连只野兔子也没见到。

  此情形理当绝无可能。天枢今天从这条道上过乃命格星君亲自安排,记录在册。他现在一介凡夫,绝对逃不过天命。但是,命格老儿明明告诉本仙君是上午,为何到中午还没出现。

  几十位护卫汗透衣衫,李思明的肚子咕咕直叫,本仙君饿火中烧。要不要借口小解,去僻静处拘个土地出来打听打听?我正思量,头顶右侧半空轻飘飘荡来一句话:“天枢星君的马车在两里外的路上遇见山贼,已被劫进山寨。速去!”

  我听见这一声心火熊熊,命格老东西,诓我玩呢!

  当务之急,把天枢弄到手要紧。我唤王头儿到眼前:“这座山头上有个山寨吗?”

  王头儿道:“禀报公子,是有一两个蟊贼聚众结帮,藏在山头上。”

  我一挥袖:“让兄弟们整队,去山上剿了那帮蟊贼。”

  东郡王府的护卫训练有素,王头儿虽面有疑惑之色,却不多嘴,一声令下,众护卫立刻从草丛中爬起来,杀向山头。

  说是山头,其实只能算个小土丘,连正经名字都没得一个,尚川人都胡乱喊它大土坡。几条砍柴人踏出来的小路绕其蜿蜒而上,本仙君领着众护卫潜行到半山腰,一阵阴风刮过,树林里跳出两条汉子:“哪条道上的,来拜我黑风寨山头!”

  两个蟊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见这桩无本的买卖做得并不很好。还未站稳脚跟报上名号,王府的护卫一拥而上,将两人掀翻在地,捆成两团扔在路边,杀向山顶。

  山顶上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庙前挑着一面花旗,题着三个碗口大的字:黑风寨。

  庙里面,也只有一二十个破破烂烂的喽啰与一个自称大王的壮汉。众护卫冲进山神庙,半个时辰未到就将众山贼捆绑在地,我亲自将山神庙仔细搜了一遍,没看见天枢的人影。于是随便拎了个小喽啰来问:“你们今天刚劫的那辆马车里的人关在何处?找出他来便放了你们。”

  一群小喽啰连山大王都竖起耳朵探起头来,我问的那个小喽啰立刻咧嘴道:“原来公子是要找那个马车里的病秧子,山神像是空心的,香炉是个机关,左转开暗门,人就在里边。”一个小喽啰挪了挪身子小声道,“十几天统共就今天劫到一票,以为有马、有车,三四个人护着是桩大买卖,哪知道车里统共只有一个病秧子,还招来个大晦气。”

  本仙君假装没听见,拧开机关,转到山神像后,迈进暗门。

  黑漆漆的泥像暗间中依稀有几条人影半躺做一片,应该是被山贼灌了蒙汗药迷倒了。

  我默念起观仙诀。

  昏暗中看见一层淡淡的银光,笼在一人周身。清冷澄澈,天枢星的仙辉。这个人是慕若言没错。

  我实在想知道天枢星君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从暗间里挟起慕若言,抱出泥像,扳过脸一看,满脸泥污,头发蓬乱,除了邋遢,瞧不出其他模样。没奈何喊过王头儿:“其余人绑起来,找张担架抬上此人,带回王府。”

  临走之前,解开众山贼的绳索,道了声得罪。本仙君一向慈悲,兵荒马乱的,吃碗什么饭都不容易。

  天枢星君顺顺利利被本仙君带回东郡王府。

  为什么我这个劫人的,反倒成了救人的?

  我向李思源道,线报说这些人是南郡的探子,但查了一遍没寻出什么。李思源正在一堆王府事务里忙乱,道,此事就交由三弟,看着查吧。天枢名正言顺抬进了三公子独院。

  按照命格星君的安排,等慕若言人一醒,本仙君就要开始折腾他。我在院中对着担架上的那张脸叹了两口气,吩咐左右把他从头到脚彻底洗上一洗。

  进卧房插上门,红光一闪,命格星君站在桌旁,皱着一张老脸笑眯眯对我拱手:“宋珧元君大功初成,恭喜恭喜!”

  我苦起脸:“星君,您老耍我。明明说上午在山道上劫人,怎么变成到山寨救人。”

  命格星君干巴巴笑道:“下笔一时简略,无关大局,无关大局。”掏出天命册子,翻至某一页,我接过一瞧,册子上赫然写道:慕若言辰时山道被劫,李思明得慕若言。

  原来如此。懒省事的老儿,写得倒准!

  命格星君见本仙君脸色不善,袖起天命簿摆出恳切嘴脸:“事事皆有变数,天命亦然也。不过事情变做如此,天枢反欠下你一个人情,倒是一件好事。”

  我无动于衷道:“唔?”

  命格星君袖起手:“元君奉玉帝旨意,让天枢转世受一世劫数。劫满即可,驾云还是御风,如何选任由元君。”

  我道:“若我就势把天枢放了,赠他千金,送他华宅,只追着南明帝君打,让天枢一世活在恩公也是义兄的仇人的左右为难与挣扎之中,行否?”

  命格星君道:“不行。”

  我故作迷惘:“这也是一种痛苦,为什么不行?”

  命格星君笑眯眯地捻须:“元君啊,你对仙友心存惜护,此乃仙性高也。然天劫既是处罚,更是消过的历练。劫数越大,过错才能越快消除。所以严厉些,方才是帮他。”

  我在心中嗤了一声,那还说什么驾云还是御风全由我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还不是因为天庭中素来传言本仙君对天枢星君心存芥蒂,你们一定觉得我下得了狠,拿这两句虚话鼓励我只管放开手段,怎么缺德怎么对他就行。

  命格星君走后,我在房中徘徊数回,拉门走了出去。

  丫鬟来报,那人已收拾妥当,安排在空厢房。

  我踱到厢房门外,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怔了一怔。

  床上躺的,是本仙君在天庭时常得见的天枢星君。五官脸庞与原本一模一样,只是脸色白里泛黄,差了一点,人也瘦些。

  被画像吓一回,看见这副模样,顿时觉得捡到了宝。玉帝缺德,在这上面倒不太过。

  漆黑的头发仍带点潮,散在枕上肩侧。枕旁放着一块玉,我拿起来看了看,光滑莹润,像是被人经常把玩摩挲,难道是谁送他的定情物?

  天枢星君,从今往后本仙君必定要做点什么,你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个公报私怨的,只是玉帝旨意,无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会派其他上仙下来,你这辈子一定要吃尽苦头。

  我把墨玉放回枕边。

  床上的人呼吸微变,眼皮动了动,我抖擞精神,在床头站好。

  澄澈的目光带一丝疑惑落在本仙君脸上,我对着那张认识几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傥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脸神色微变,蜡白的脸又白了些。我牵动面皮,让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东郡王李居堂。鄙人对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经小郡,特请公子到寒舍住住。”命格星君交代,务必在天枢醒来后立刻开始虐他,这叫趁其立足未稳,先来一记猛锤。

  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傥一笑,换上涎笑。

  “在下数年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位仙人。今日见到慕公子,才知道梦中仙人就在眼前。”我一把擒住慕若言的手腕,皮包骨头,有点硌手。

  “我与慕公子早有神交,如今又得相见,必须好好谈谈心。顺便,你和我说说逆贼单氏的余孽单晟凌的下落,如何?”

  天已黄昏,斜阳破窗而入,灿灿金红。夏末秋初,晚风清凉,渗着小池的残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风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澜微漾,渐渐平和如镜。天枢转世,果然还是和在天庭一样爱不动声色,端清高架子。慕若言开口,声音和缓,第一句话给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众人传说东郡王爷那位星君临世的小公子?”

  流言传得倒快,我松开天枢的手,露出牙齿:“老虎星下凡是个江湖骗子满口胡说,天下哪有这等灵异稀罕的事情。”正经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连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从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经村店时无意听说,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谅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进他眼中:“我视你如知己故交,你和我说话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虚话休再多言,我们这便开始聊聊正事?”

  慕若言的脸更黄了,清风入房,荡起单袍薄薄的衣料,几乎要将他吹倒。他依然含着客气的淡笑,依然撑着文雅的仪表,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东郡王府内院,公子对在下一路行踪想来早已了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拦口说:“别说什么无以为报的话,从今后你在我身边的日子长着呢,想怎么报都行。”

  慕若言蜡黄的晦色又重了几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几声:“明人面前不言暗语,慕若言一介潜逃的要犯,早已山穷水尽,更不知他人下落。不值得三公子与东郡王府大费周章。”

  本仙君盯着他站立难稳的身体,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来得及后退,全身陡然僵硬。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把他肩上的一绺头发拿开,阴森森笑道:“慕公子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你。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过本公子对若言公子一见如故,十分舍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将你留在府里,好与你时刻亲近。慕公子刚脱劫难,心绪定然纷乱,某些事想不起来,慢慢想亦可。某些人与慕公子既为异性兄弟,说不定也会为寻你到敝府转转,我正好能结交结交。”

  我也不等看天枢的脸色,拂袖转身,长笑一声:“慕公子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吧,待月色清明时,我再来看你。”

  我大踏步出门,夕阳半没,云霞烂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汤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卧房,灌了两杯凉茶,正回想方才的表现是否到位,斜眼看见门框下方探出一颗小头,咧着豁了两颗牙的嘴瞅着我,原来是本仙君的小侄儿,李思贤的儿子李晋宁。

  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见了都头疼,刁钻胆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里吓过他和李思源的儿子晋殊一回,又被人认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内逛来逛去。晋殊见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后露半个头偷看,他却颠颠地跟在我身后,起初只跟,后来偷偷摸摸向我后背丢小石子儿。某一天,我在后园亭子里小坐,他从草丛中滚出来,扑到我膝盖上,睁着溜圆的眼很郑重地问:“小叔叔,人家都说你是白虎精变的,是不是骗人的?”

  我说:“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变成个老虎星便罢了,被说成老虎精仙颜何在?

  李晋宁鼓着腮帮子道:“说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骗人的!老虎的脸是圆的,小叔叔的脸不是圆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热泪盈眶,这孩子多么有见识。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晋宁的脑袋,他立刻露出缺了两颗的上牙,手脚并用爬上我膝盖:“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会不会讲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会。不单老虎精,狐狸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会讲。”

  李晋宁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听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咙,讲了一段黑熊精,刚讲了一半,李晋宁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没奈何将他抱回内院,交给奶妈。从此李晋宁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钻到涵院来一两回。

  此时晋宁看我瞧见了他,立刻从门槛处扑过来,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盖:“小叔叔我想吃烤鸟蛋。”

  我额头发疼:“这里没有烤鸟蛋。回去向你娘要,让厨房给你做烤鹌鹑吃。”

  晋宁把头来回乱晃:“不吃烤鹌鹑,后院树上有个鸟窝,小叔叔,咱们去把鸟窝捣下来就有鸟蛋了。”小混账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对付天枢星君已经元气大伤,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脸道:“咄,掏什么鸟窝,掉下来怎么办!老实回房习字去!”

  晋宁瘪了瘪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的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听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讲!”

  好吧,反正这小祖宗听到一半一定要睡觉,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么编好……

  讲到一半,晋宁果然呼呼大睡。我抱着他出门,长房的奶妈早摸出了习惯,已在院中守着,行礼笑道:“又来缠三公子了。”接过晋宁回长房申院,我终于落个清净。

  夜色初至,王府中灯火明亮。

  我用完晚饭,洗澡更衣,再唤过厢房丫鬟来问,厢房里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时辰差不多,本仙君该去陪天枢了。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两口茶,咳了一阵就晕睡过去,方才刚醒,奴婢出来替他温茶。我嗯了一声,放轻脚步走到厢房门前,听见一声物体倒地的声响,一推房门,昏黄的灯下,只见慕若言悬在半空,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腰带勒在颈间。

  我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天枢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过略说了几句,他便死意顿生。连忙扑过去把人抱下来,慕若言死了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轻飘飘瘫在本仙君臂弯中,双目紧闭,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气息全无,掐人中拍后背怎样弄都无动于衷,可恨此种情况命格老儿都不算它紧要关头,我依然半分仙术使不出来。本仙君无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横,将嘴凑到他唇边,渡他一口仙气。此事若让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讥笑死。

  天枢扳过一口气,睫毛动了动,被我猛拍几下后背,顿时大咳起来,慢慢睁开眼。我狰狞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寻死?费功夫把你抓回来哪能让你容易死了!”

  玉帝头一二十年也没让天枢少受折腾,我没费多少力气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凄寒凌厉,盯了我一眼,嘴边闪出一丝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无限忧郁,无限凄凉。人人说好人难为,其实坏人更难当。看着天枢此时的模样,我心中十分不忍。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着前去拜会众仙,在九重天阙的云霭上第一次看见天枢星君。那时候他刚从北斗宫中出来,北斗七星的其余六宿随在身后。我在一片银辉中看见一个素袍玉簪风华淡雅的身影,让人不敢唐突逼视,又忍不住想看,实在是仙中上品。经仙使指点,我侧身谨候,顶礼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见过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间,颔首回了一礼,客套都不客套一声,便扬长去了。玉帝都没有这么大谱儿。

  那时候的天枢星君高高在上,几曾想到如今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副凄惨模样的成因大多还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发苦,口里还要继续发狠:“慕丞相府的少爷竟像个娘儿们似的寻绳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头至少伸出一寸长去,且要将腹中的黄白之物统统淋漓出来。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尸单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阴曹地府让你的祖父、叔父、爹爹、亲娘看见你这副吊死鬼模样?”

  慕若言神色木然,动也不动。

  我脱下他鞋袜,将他挪到床内,盖好薄被。开门喊丫鬟另取一套枕头被褥。

  两个小丫鬟捧着被褥进来,看见房梁上还挂着的那条腰带,脸色变了变。我寒着脸吩咐把东西放下,将腰带取了下来。小丫鬟们不敢多言,低头走开。

  我脱下外袍,抖开薄被,向床上闭目躺着不动的天枢道:“慕公子定是对我心存误会。也罢,从今日起,你我便同食共眠,相信你一定能渐渐了解我的一片真意。或许你在梦里记起单氏余孽的事,说出来了,我也能帮你记着。”

  油灯熄灭,房内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拢双眼。身边的人气息细微,一动不动。

  我料想天枢睡不着。

  山贼掳他上山后,将他迷晕了半日。我把他抢进东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缳,再晕了一晕,如此算来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个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着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动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亲热,本仙君潜心静气,调匀内息。听见头顶上细若蚊蝇,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挥了挥,蒙头欲继续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渐渐飘浮。我半睁眼皮一看,金光荧荧,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头一瞧,床上依稀两个人形一动不动地躺着。本仙君渐升渐高,穿过梁瓦,停上屋顶。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着须子,笑眯眯道:“宋珧元君。”

  我半撑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一册掌定众生命,星君尚有闲暇时刻心悬此事。时不时提我出来说个话儿,您老仙道高深宋珧钦佩不已。此时传唤,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儿两眼眯做一条缝:“这不是到了此时,元君才有空儿嘛。扰了清梦,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张云床做赔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见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见了天枢投缳,还是我帮他渡气?我长叹道:“星君看见就好,我正要和您说。劳驾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话,天劫一事,请玉帝另派仙僚来做吧。小仙难当此任。天枢性烈,一折磨就寻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个不留神天枢死了,算是谁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请元君出来,正是说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劫数历尽,此世绝不能结。元君只管放开手脚,不要顾忌。”

  皇天哪!连死都死不了,这真正是上天下地皆无路了。这责罚实在忒狠!天枢星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从房顶回到屋内,附进李思明的身躯。身边的天枢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当如何?我向床边挪了挪,让他在里面躺得宽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睁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开被褥,身边的天枢呼吸匀长,却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睁眼睁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俯身看他的睡容,双目从容地合着,长眉舒展,容颜恬淡。

  他到这个份儿上,得场好眠亦不容易。我轻手轻脚下床,打开房门,丫鬟端水来洗漱完毕,去小厅用餐。

  本仙君与抢来的纤弱公子同榻而眠之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计尽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见仆役小厮,丫鬟奶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小声嘀咕,还时不时向涵院东厢方向探望,一瞄见本仙君,立刻缩头噤声,纷纷散开。

  我只当作没看见。我索性挑开这层窗户纸,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个书生,小弟与他十分相投,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应?”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着我,笑得含蓄:“原来三弟交友如此豪爽。”

  我道:“小弟知道他来历未明,虽放在身边,一定牢牢盯着,不忘记寻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来,三弟你舍得杀?”

  我将面皮动了动,轻叹道:“二哥真问到了软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还请二哥手下留情,交给小弟赏他个痛快,别……别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从桌后踱步过来拍我肩膀:“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几个护卫,没查出什么大不了的来。那人你就收着吧。等爹回来,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说点好话。”

  我急忙喜滋滋作谢:“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李思源道:“就这么空口说声谢,不请二哥一顿酒喝?”顺水送了我个人情,晚上还敲了我一顿好酒。

  我又将身边的仆役、小厮、丫鬟统统叫到眼前,敞开窗口把亮话说明:“东厢里的言公子,从今日起便在府中长住了。你们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样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们当面背后,说出半句对言公子不敬的话来,或是服侍有半丝不周……”我冷笑,松手,一个杯子落地,咔啦一声粉身碎骨,“这个杯子就是你们的榜样,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筛糠,齐刷刷伏地磕头:“遵命。”

  我心满意足起身离座,本仙君唱黑脸戏,功夫越发纯熟了。

  当然,我没忘记拿这件事去折腾折腾天枢星君。本仙君大摇大摆进了东厢房,天枢正在窗边站着,我前日替他渡气被命格老儿称赞,领悟做事当放开手脚。于是缓步过去,贴近天枢耳畔,涎笑道:“我已吩咐管事换了张大床在上房中,从今后就陪我睡在上房吧。”

  慕若言僵着的身子颤了一下,半闭上清冷的双目,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咳在我袖子上两口瘀血,将我推了一个踉跄,断断续续道:“我慕若言生做七尺男儿,受圣人教诲……宁死也勿受尔等鼠辈折辱……”径直向屋墙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拦得不是很及时,手刚扯住他袖子,他额头已撞上墙壁,鲜血淋漓,晕死过去。

  方才又玩得过了……

  喊人、传大夫、上药、开方子、煎药、人仰马翻。

  本仙君蹲在天枢床头,十分忧郁。我觉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让我折腾天枢,而是让天枢折腾我。

  比如说现在,天枢昏迷之中,牙关紧咬,汤药不进。本仙君只好捧着药碗,喝一口药,再渡到他嘴里。你说到底是他亏了,还是我亏了?

  命格星君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天枢死不了,说得倒轻巧。他死了倒方便,找个棺材抬进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晕,缠绵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来伺候他试试?

  本仙君不敢抱怨玉帝,便腹诽命格星君泄愤。腹诽一句,喂一口天枢。房门缝边,窗纸处,人影绰绰,定是丫鬟、小厮们在偷看。

  前几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颗凶星,今日过后,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饱含着了悟与钦佩。

  我唯恐天枢醒来再撞墙,趴在他床沿对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几个丫鬟、小厮齐来劝我洗漱用餐,勉强将我收拾得像个人。

  上午再去喂天枢喝药,喂到一半天枢醒了,发现我竟用如此龌龊的方式让他吃药,羞恨欲咬舌自尽,我当时刚喂完他喝下一口药还未抬头,忙捏住他下腭,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关一合结结实实咬住我舌,鲜血流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头肿了数日,口齿不清,只能用凉茶,连热汤都喝不得。天枢咬伤本仙君后,可能略泄了些愤,也可能又咬了几次自己舌头发现此法不通,未再有什么动静。

  我正在暗喜,丫鬟来向我报告,言公子不用汤药,粒米不食,滴水不进。

  天哪!他又绝食了。

  我揉着太阳穴,大着舌头道:“让他饿吧,横竖饿不死。”

  话虽这样说,但慕若言本来就皮包骨头,再饿他几日,饿成一副骸骨模样,若他偶尔想透透气,半夜到院中游荡,恐怕会吓到人。

  我往舌头上敷了点凉药,再到东厢一行。慕若言气息奄奄,脸越发白得像张纸,正在椅子上坐着,见我进屋,就合上双眼,假装入定。

  我大着舌头,尽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个劲儿寻死觅活,怎么都不找个好法子。绝食是不是?本公子听说,饿死之鬼,地府不收,化作游魂,专吞食其余幽魂,或食人阳气。想与你的亲眷,还有百年后的单将军再聚首那是做梦。”

  转身欲走,天枢忽然开口道:“李公子对鬼神之事,所知却甚多。”

  我回头一咧嘴:“传言说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当然多。”看见天枢的脸,舌头便开始疼痛,多说无趣,我抛下一句话,跨出门去。

  “你不信我说的话,可以饿死试试。”

  晚上,丫鬟落月告诉我,言公子吃饭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饭,听闻此喜讯,忘了把热汤吹凉,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边,红着两个眼眶道:“少爷,您对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着。言公子只要不是个铁打心肠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爷待他的心。”

  本仙君两行老泪几欲流下来。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来折腾天枢的?

  言公子吃饭了,言公子喝药了,本仙君的舌头好了,言公子的伤疤消了。

  天枢求死不能,宛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由人摆布。本仙君将他挪入卧房内,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强。晚上一张大床,各睡半边,他侧身卧着,一动不动,我也不理会。如此过了数日,慕若言始终像一洼死水,无波无澜。我曾见他将胸前的玉拿出来看过,只有看那块玉的时候,他眼里才微有光彩。

  他无波无澜,我却必要兴出点波浪来。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设劫数,不是伺候他起卧食宿的。我近日也时常假意逼问他单晟凌的下落。慕若言却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动口舌,我说他听,还是一动不动。

  某日,我带慕若言到后花园映雪湖边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无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个木头似的坐着,任你起什么话头儿,都木然不语,十分无趣。本仙君对着这块人木桩子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左右无人伺候,只好自己去寻些茶喝。

  捧着茶壶回亭,在花丛的小径中远远向亭内望去,看见慕若言手拿那块玉,盯着发呆。

  我大喜,折磨天枢的时候来了。

  我大步流星进了亭子,将茶壶重重放上石桌,寒声道:“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什?”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依旧木然,淡淡道:“看风景。”

  我狞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开,拎着绳线将玉佩扬起:“这是什么?”

  慕若言道:“一件家传的寻常佩饰。”

  我掂了掂玉佩:“寻常佩饰?听闻单氏被抄家时,私藏了一批财物刀剑,以秘密图纸标记,留与漏网余孽做谋逆之资。这块玉佩外形古雅,该不会,正好藏着什么吧。”

  慕若言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也知道这段话说得有点扯,实在是因为天庭对我要求太高了,每天我都努力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还买了传奇小说当参考。

  做坏人的辛苦,有谁懂得?

  必须得善于想象,不是吗?

  我翻来覆去看着那块玉佩,慕若言苦涩一笑:“当真只是一块寻常玉佩。只是对在下来说,它确实珍贵。请李公子还与在下。”

  我皱了皱眉,从被我抓回来到现在,这是慕若言第一次向我提要求。难道,被我误打误撞蒙对了,这块玉佩,真的是单晟凌让他保管的?

  “你的这块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赠?”

  慕若言简单地道:“不是单晟凌。”

  我眯起眼:“哦?但看来,此玉对你,很重要。”

  慕若言再简单地道:“它对公子不重要,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我本想趁势冷冷道,那我把它砸了如何?但心念一转,还是更挥洒一些好。

  “既然无用……”我抬手,向湖中一挥,“那就丢了算了。”

  黑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起一朵水花。慕若言望着我,神色很平静:“其实在下对三公子,也不重要。公子一直在舍近求远,单兄此时,必不在东郡。我的确不知他的下落,即便知道,也决不会说。我虽与他算是兄弟,但你以我为质,也不可能换他到来。以三公子之心智,何以想不明白?又为何非要在这条死胡同里,不依不饶,白费精力?”

  本仙君有点心虚。他难道看出来了?不可能,本仙君这出戏唱得淋漓尽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纰漏。天枢啊,不依不饶的是天庭,本仙君只是奉旨办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倚栏望着我,徐风中衣袂飞扬,恍若——

  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阕时,云霞烂漫淡然银辉中高高在上的天枢星君。

  “在下便用公子方才的话劝公子一句,无用之物,早弃清静。敢问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过栏杆,纵身跃进湖中。

  皇天啊!命格老儿难道在背后阴我?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枢都一定要寻短见……

  我盯着水面上一缕渐渐没下去的黑发心想,不然就让他先在水里泡一泡吧,泡一泡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就没下次了。倘若天枢星君将十八般寻短见的方法统统演练一遍,捞上来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悬崖、喝喝毒药,最后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个学的仙法是辟水术。

  因为,其实,本仙君有些惧水……

  我盯着水面,有些发晕。天枢总不浮上来,也不是个事儿。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黄泉,岂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头扎进水,湖水毫不客气顺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进来,本仙君被呛得头晕眼花,思忖该先伸手还是先伸脚,偌大的一个湖,不晓得天枢沉在了何处。

  耳朵越来越响,头越来越沉,不好,李思明顶不住了!

  耳边细细的有声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枢星君在这里……”

  身子蓦然轻松,我四周的湖水分开,四方的大片空隙。一个老龟在湖底对我纳头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总管,见过元君。”

  没想到一个王府的内湖,还有水神栖住。

  更没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没了仙法后,竟差点淹死在这个王府内湖里。

  老龟身边,躺着慕若言,双目紧闭。老龟道:“星君吃了两口水,昏迷过去了,上岸缓过气来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时,元君莫怪。”

  我拱手赔笑道:“畛老客气,若不是您,恐怕连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见笑见笑。”

  老龟道:“元君施展不出仙术,所以惧水。小神这里有颗辟水珠,元君不嫌弃就请收下,在水中便可来去自如了。”

  我道了谢,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枢,分开水路回到岸上,托着慕若言的头,熟门熟路,开始渡气。

  刚拿舌撬开他牙关,渡进第二口气时,身边有声音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

  本仙君猛抬起头,老脸微热,只见晋宁吮着手指头,乌黑溜圆的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晋殊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张小脸。

  我咳嗽一声:“这位叔叔掉进水里了,小叔叔在帮他渡气。”抬手摸摸他的头顶,“不要和别人说起。”

  晋宁的眼睛亮亮地一闪,挺起小胸脯道:“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小叔叔,我也想帮这位叔叔渡气,可不可以?”

  本仙君一口仙气几欲岔道,拉下脸肃然道:“渡气是门武功,你还小,练不得,不能使用。等你长大后,自会领悟。小叔叔要带叔叔回去,你乖乖和哥哥在这里玩。”挟起慕若言,向涵院疾走。在小径转弯处侧眼看时,晋宁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这里瞅。

  慕若言在卧房床上咳出两口水,顺过气来,终于悠悠醒了。

  我坐在床边,望着他双眼,把被子给他向上拉了些:“淹死鬼腹胀如车轴,头大如斗,是鬼里头最难看的一种。”

  慕若言的双眼漆黑,望不见底。

  我接着道:“抹脖子的鬼会在颈中再生一张嘴,米汤从口入,颈中的口出,不能享用祭品。坠崖的鬼无手足四肢,只能蠕行。饮毒的鬼面色焦黑,七窍血渍不断,口不能言,吞吐皆是瘴气。烧死的鬼,他烧死后什么模样,做鬼就是什么模样。还有吞金的鬼……”我笑了笑,“所以想顺利去见阎王、佛祖、玉皇大帝,就只能安天命,老老实实等鬼差来勾。”

  天枢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我恳切地说:“只此一回了,好吗?”

  慕若言还是看着我,不说话,情境有一点点诡异。

  我被他看着,忽然愧疚心大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东西飞扑过来:“小叔叔——”

  我颓然闭眼,小混账怎么跑来了:“在花园里不是让你去玩吗,晋殊呢?乖,小叔叔有事情。”

  晋宁拉住我衣襟,哭丧着小脸道:“小叔叔,疼……”

  我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哪里疼?是不是在花园磕到了?乖乖去找你娘,让她喊大夫。”

  晋宁拉起我的手,张大嘴:“这里,牙齿晃,疼。”

  我伸手摸摸他嘴里一颗摇摇欲脱的槽牙:“你现在正换牙,这颗掉了会长新的。换乳牙怎么会疼?”

  晋宁手脚并用攀上我膝盖:“本来不疼,爹爹说今天祖父和伯伯会回来,有野鹿肉吃,我想吃野鹿肉,牙晃,难受,我想把它拔掉!”

  本仙君十万分庆幸,幸亏我少年得道,飞升成仙。若是成了亲,生这么个娃娃,光气也要少活十年。

  晋宁在我膝盖上扭来扭去,慕若言已掀开被子坐起身,晋宁立刻扭过身去,眨巴着眼向慕若言喊:“叔叔。”

  慕若言扬起眉,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晋宁立刻如鱼见水,从我膝盖上挣下地:“叔叔,我牙疼。”

  慕若言蔼声道:“疼得厉害吗?”

  晋宁扑到床边,拼命点头。我看他盯着天枢,目光炯炯,大有要爬到他身上的意思,心中戒备,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刚粘起来的,怎禁得住这小祖宗圆滚滚的身子。

  晋宁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盖,眨着水汪汪的眼,张开血盆大口谄媚地笑,豁牙处还挂着一丝银涎:“牙齿疼疼……叔叔,和晋宁渡气治治……”

  我一把掩住那张祸嘴,寒起面孔拎住领口将祸天星提出门。晋宁双腿乱蹬,耍赖大嚷:“小叔叔坏蛋!小叔叔不让叔叔帮晋宁渡……呜呜呜……”

  我把晋宁拖到院中,小混账大哭,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丫鬟们在走廊里偷笑,我假装没看见,沉声道:“奶娘呢?来人,送小少爷回房去!”

  两个小丫鬟抿着嘴过来,把小祸害哄走。院外匆匆走来一人,在本仙君身边跪下道:“三公子,王爷和大公子回来了,带回一位贵客在正厅。王爷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厅去。”

  本仙君匆匆换了件外袍,赶到前厅,思贤、思源都在下首站着,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墨发半束玉冠,半垂肩侧,淡逸纤雅。

  我跨进门槛,东郡王道:“怎的如此磨蹭,怠慢贵客。爹来给你引见,这位赵公子乃为父延请的幕仲,从今往后住在府中。你定要恭敬待之,不得怠慢。”

  青衫公子站起身,我惊且喜,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树,花开烂漫。

  他在三千树桃花的灼灼风华中向我轻轻一笑。

  “在下赵衡,见过思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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