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凋:我将只是萎谢了

作者:夏世清 著 发布时间:2020-12-22 11:04:31 字数:22002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短暂乱世之恋,既给张爱玲带来了飞扬恣肆的生命欢悦之感,又给她带来沉重的打击。张爱玲的婚姻像胡兰成的政治一样的糊涂,她是一个描写爱情的高手,描摹人情世故,无不细致入微。然而张爱玲一枝笔,写尽了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却写不出一段属于自己的圆满爱情。胡兰成横溢出世的才华成为他放恣充溢地进行情感走私的敲门砖,使他无法聚拢来固定地寄放于一物一事一人一处,无法驻脚,没有驿站。

  1944年11月10日,伪南京政府主席汪精卫病死于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这使伪南京政府顿时陷入没有头脑的混乱地步,整个伪政权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摇摇欲坠。

  当时,日军在南京的形势,已经从“圣战”高峰上跌落下来,逐渐走下坡路。连日本人自己都在重新检点自己,清水、池田言行,也不像过去那么狂热,开始掂量后事了。在此形势下,日本需要重新找一个人来稳定沦陷区的局面,于是他们看中了胡兰成,经常邀胡到清水、池田寓所进餐,想让胡兰成能够出面组织一个新的政府。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胡兰成来到了武汉,在当地日军首脑都甲大佐支持下,接管了《大楚报》,这是日寇企图扶植傀儡创立“大楚国”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时的胡兰成深有被重用之感,野心勃勃、意气风发,一心想着干番大事业。另外,胡兰成认为**办了黄埔军校,后来开始了国民军北伐,**也在瑞金办了红军大学,他觉得以后自己开辟江山了,也应该效仿他们,于是向日方商议筹划创办一所政治军事学校。结果这一提议也得到了日方的响应和支持。

  且说“事业”之初,为了争取沦陷区人民的支持,胡兰成佯装着发表了一系列反日的言论,并发动所谓“人民和平运动”,要求“撤军、和平、统一”、“不要蒋,不要汪,不要日本,要中国人自己说了算”等等,紧锣密鼓,喧嚷一时。胡兰成还亲自在万人大会上发表演说。当时,南京、上海也传出“反对列强在华作战”、“反对战争”、“要求撤兵”等等主张。另外,胡兰成还跟日本的福本队长通融了一下,释放了被关在牢里的几个新闻记者。

  而这一切,不过是他跟日本人演的一段双簧。他是不可能真的反对日本的,因为他本身就是日本人的傀儡。胡兰成的这些所谓反日的举动,只不过是跟日本人一起演戏给沦陷区的民众看,以为后来的行动打下坚实的舆论和群众基础。其实,胡兰成所做的只是口头上的文章,并没有对日本人造成实质的利益损害,所以从头到尾日本人都很支持胡兰成。

  胡兰成这一系列的举措,可谓一举两得,不仅得到了日本人的共鸣,也赢得了民众的支持,使得在当时长江航运停运的情况下,《大楚报》依然受人瞩目,报纸的销路增为一万四千份。

  初到武汉的胡兰成住在汉阳县长张人骏为他安排的县立医院楼下的两个大房间里。而这时的武汉,空袭越来越厉害,并第一次使用了烧夷弹。整个武汉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到处都是“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大家都暴躁难忍,人们见面之后谈论的都是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空袭后来从汉口慢慢又波及到了汉阳,汉阳医院虽然药品短缺,但还是忙着救死扶伤。有一次,胡兰成路过医院的一间屋子,想出后门到江边溜达一下,但是他不知道那就是太平间。在他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两个人睡在湿漉漉的地上,一个是中年男子,头蒙着棉被,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样子不是渔夫即是乡下人,两人都“沉沉的好睡”。胡兰成心里一直在为那男孩担心,害怕他会着凉。于是散步回来的时候又经过了那间屋子,他俯身下去给那男孩把棉被盖盖好,这时他心里感觉怪怪的。询问了医院工作人员,得知这两人已经被炸弹炸死了,听此言胡兰成吓得直哆嗦,以后再也没敢靠近那屋子。

  12月28日,一场规模盛大的空袭又来了,近有200架美国飞机对汉口市区进行了大约4个小时的轮番轰炸,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建筑被夷为平地。飞机轰炸的时候,胡兰成正从汉阳赶往汉口江汉路,突然听到空袭警报,他急忙躲在了居民的屋檐下。这次大轰炸把汉口人吓得逃避一空,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到处都看不到人。过了好久,逃亡的人才慢慢开始回来了,但是一听到空袭警报人们便往城外跑。而这时,胡兰成总是夹杂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

  有一次,胡兰成刚到铁路沿线,炸弹就落了下来,炸死了很多人。景象凄惨,看得胡兰成心惊肉颤。胡兰成正惊魂未定,刚好又有一架飞机朝着他俯冲下来,胡兰成吓得一下子瘫痪在铁轨上,以为自己要炸死了。绝望中他喊出了两个字:“爱玲……”这个时候,他还是全心爱着张爱玲的吧。生与死边缘的切身感受使胡兰成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体会和认识:“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又什么是骨力。爱玲原已这样开导我,但空袭则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挞。”战争使他变他越来越烦躁了。

  此时,上海也开始实施防空灯火管制了,张爱玲在和胡兰成的通信中说:“她与姑姑在房里拿黑布用包香烟的锡纸衬里做灯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说:‘我轻轻挂起我的镜,静静点上我的灯。’这样冒渎沈启无的诗真不该,但是对于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亦不妨开个小玩笑。”收到张爱玲的信,使烦躁的胡兰成,似乎有了点平静。通篇信读了下来,胡兰成只觉得很好,像刘邦的喜欢狎侮人。

  且说汉阳县立医院还住着六七个女护士和一个护士长,在胡兰成眼里她们都是“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因为他们初到是客,所以开了个茶话会请护士们来,护士们也很给面子,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们玩一种行酒令的游戏,这时一个穿着一件蓝布旗袍的小护士周训德映入了胡兰成的眼帘。

  一天,胡兰成跟护士们在医院后门口江边看对岸正在被空袭的武昌。这时候,武汉已经被炸得一片狼藉了,有时候飞机眼看就要飞到这边了可转了个圈又飞到对岸去了。这时,周训德从人群中看到了胡兰成,叫了一声:“胡社长”。周训德满脸堆笑,调皮、可爱,这个不经意的表情深深打动了胡兰成的心,于是便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周训德。随即胡兰成装出一幅学者的模样说:“我叫胡兰成。”还没说完刚好有一颗炸弹落在了江的另一边,爆炸声沿着滚滚的水浪传到了他们身边,就像晴天响起了一声霹雳。于是胡兰成赶忙笑着说:“我第一次问你的名字,就会这样,以后不敢了。”于是,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浪漫的夜晚成了他们感情的开始。

  整个医院里面周训德是最小的一个护士,刚好十七岁,端庄美丽,身材也恰到好处,“又丰满又苗条”。周训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特质,平时穿衣服都很单薄,即使大冬天也穿一件薄薄的旗袍。周训德那份真和纯,是江浙一带女子没有的,她是泼辣刁蛮中的周正和端庄,纯真中又有些天生的世故老练。周训德做事追求完美,而且非常要强,什么都不愿意落在别人的后头。比如,穿一件布衣,她也洗得比别人的更干净,端饭的时候也捧得很端正。欣赏女人的时候,胡兰成觉得周训德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而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

  此时,胡兰成已经喜欢上了有着成熟妇人的身体和婴孩般简单头脑的周训德,张爱玲的最初吸引在他这已经不再新鲜了,狂放的激情也渐渐淡去了。当胡兰成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时,那个只会和他谈说文学、音乐、美术乃至俚俗渊源、服饰装扮的张爱玲怎会及得上一个幼稚一点、庸俗一点的女人?显然后者更难能满足胡兰成的心理和生理需要。他既需要平实的生活,也需要不断的新鲜情感。于是胡兰成跟周训德相好了。

  周训德生长在普通百姓家,与生长在贵族家庭的张爱玲不同。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感情表达总是很含蓄,很诗意,两人的恋情更多的是超越世俗的。而周训德是生活化的,现实化的,这也使得周训德与胡兰成的恋情是世俗的。动荡年代里,胡兰成身边出现了周训德,所以使他感到很欣慰。温柔的女子往往都有安稳人心的作用,沉浸在新的爱情里的胡兰成对时局的恐惧渐渐减少了一些,他对小周疼爱有加,既有情人般的爱恋,也有父亲般的爱护和疼惜。跟周训德在一起心情很放松,也时常流露出自己天性的一面,感到没有任何压力。他仰慕张爱玲的“才绝四海”,又喜欢周训德的天真本色,真是“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各种美都能领略,他岂能不沾沾而喜!于是在武汉的四个月里,胡兰成把张爱玲抛到了九霄云外,整天与周训德厮混在一起。胡兰成也曾经“憬然思省”,他这样做到底对张爱玲应不应该?“但是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认错”,找了个理由自圆其说:男女相悦之事,“乃天意当然也”,他是身不由己罢了。他曾经说过“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更是一句谎言,因为不管是旧相识还是新相知,胡兰成都会慷慨地把“知音”的头衔馈赠给对方,就像一些不负责任的评论家们随便地把“大师”头衔派发给当代作家一样。

  而对17岁的周训德来说,她还没谈过恋爱,在战火纷飞的环境里恰巧又遇上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疼爱并关怀自己的人,当然会义无反顾,投入其中。加之胡兰成本来就是个没有大架子的人,在女孩子面前更是显得谦虚和随便,这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胡兰成没有向周训德隐瞒张爱玲,但又向她表明自己要娶她——只有做妾了。但周训德的生母是妾,她的反应是,不能娘是妾,女儿也是妾。于是,胡兰成和周训德进行了一次婚礼,似乎已经忘了张爱玲的存在。而张爱玲对此一无所知。她给胡兰成写信,还向他诉说她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的小事。她竟还是那样投入地爱他。

  1945年,汪伪政府在最高国防会议第六十六次会议上,任命叶蓬为湖北省省长兼驻武汉绥靖主任,但是他却不怎么听从胡兰成,于是胡兰成决定去南京,然后辗转到上海。因为武汉总是遭到轰炸,所以飞机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要起飞,胡兰成后半夜就得过汉水去飞机场。

  胡兰成到了南京,约见了陈公博和池田,处理了一大堆的事情才匆匆回到了上海。这个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虽然中国八年的抗日战争不知道何时可以结束,但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了。

  胡兰成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他天天跟张爱玲在一起,用他的话说:“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当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胡兰成跟张爱玲聊天的时候,谈到了周训德,张爱玲很是震惊,因为她把自己对胡兰成的爱看作是那样坚贞不可动摇的,但又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周训德?。面对胡兰成的改变,张爱玲也想跟他回忆一下他们以前的柔情蜜意,也想把自己在胡兰成走后写给他的日记和信件都拿给他看,但是由于张爱玲的自尊和矜持,始终没有那么做。她一直装做很平静的样子,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以前两人在欣赏诗句时的甜美和宁静、喜悦的心境也被现在的忧伤、无味、迷茫所代替。胡兰成也没有再解释什么。他希望张爱玲能容下周训德,并且说她“糊涂得不知道嫉妒”,其实张爱玲不可能不介意,也更不可能不嫉妒,她在心理上无容忍一夫多妻。也许是要维护她的高傲和自尊,也许不想毁了相聚的短暂时光,为了维护着表面上的平静,她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自己依然爱着的胡兰成的。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看得太清太透,所以原谅他的一切,也以自己的一份真情成全了胡兰成的自私与**。胡兰成对一纸婚约并没有看得过重,但是张爱玲是很看重的,她看重胡兰成许诺给她的“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只是自己独自悲切,独自心伤。在胡兰成面前,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脆弱的一面。因为即使看到了,他也不会去怜惜和懂得了。

  和张爱玲在一起的时候,胡兰成很爱在别人跟前夸耀她,并以此为乐,好像夸耀张爱玲的时候自己也能跟着沾光一样。他不但爱夸张爱玲,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遇到不同的人,他总能区别对待,找到张爱玲不同方面的闪光点,让他们羡慕不已。对于那些崇尚文化,崇尚西学的“一等乡下人”和“城市文化人”,他就说张爱玲的英文非常好,西洋文学的书读来跟剖瓜切菜一样,说的大家立马都惊服;对于那些把出身、门第看的极重的“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就说张爱玲高贵的家世——李鸿章的后代,用这样显赫的家世背景吓唬这些太太小姐,她们听了也马上沉默了。甚至于张爱玲的一张很俗的照片,胡兰成也可以夸夸其谈。其实,张爱玲本人一点也不喜欢这张照片,但是他把这张照片拿给一个当军长的朋友看,他知道这类照片最对这类人的脾胃,让人家好生羡慕,也许这时候的胡兰成拿张爱玲来给自己装门面的成分要大过对张的爱。爱一个人应改把她当作自己的宝贝好好珍藏、爱惜、小心呵护,而胡兰成却把她当作了自己炫耀于人的资本,这跟一身华丽的衣服、一件珍贵的珠宝又有什么区别?这种爱能长久吗?

  胡兰成一边夸耀着张爱玲,一边想着他远在武汉的周训德。胡兰成仰慕张爱玲的“横绝四海”,但他更喜欢周训德的本色天真。在胡兰成心中,张爱玲就好像是一坛酒,喝一口可以使他迷离冲动、欲仙欲死,使人偶一神往,但是却不可以多饮,多饮必然会损坏身体,因此他会掌握火候,使自己得以适当调节不至于钝化;周训德就好像是一杯茶,慢慢品来,意犹未尽,甘之如饴而又绵远悠长,令人长久怀念。他思念张爱玲的时候很少,让他魂系梦牵、念念不忘的是周训德。要与张爱玲分别了,他却没有感觉,因为分别在他看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伤感和难以割舍的。不过他也知道张爱玲的眷念,以前他在南京时,她就对他说过:“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感伤?缠绵?不仅与性格有关,更与爱恋有关。爱一刻也不可割舍,自然缠绵悱侧、悲恸难止。爱只停留在喜欢层面上,那么分别对于胡兰成来说也不算什么痛苦。张爱玲的性格虽然利落干脆,但是依然免不了深深的伤感,只因为她太依恋胡兰成了。

  1945年5月,胡兰成赶回了汉阳。他自言心情是归心似箭,兴奋难耐。从飞机下来后,他顿时觉得“真是归来了”,离开张爱玲之后,他并没有什么烦心愁绪与依恋。相反,他觉得,自己好像摆脱了很多东西,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他一下飞机就急忙赶回汉阳医院,终于跟他朝思夜想的周训德团聚了,此时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又忘了张爱玲了。后来,胡兰成这样描述为他牵肠挂肚的周训德:“我当下竟亦不去想象别后她的泪珠,甚至没有怜惜,因为人眼前即是一切,这一刻的光阴草草,可以有感情这渣滓。”胡兰成有一双善于发现的充满爱的眼睛,这目光滤去了种种渣滓,剩下的,除了完美、纯粹,还能有其他的什么呢?

  之后,周训德和胡兰成如胶似漆,他以为周训德没有心思,提起了在上海和张爱玲一起的日子,当时周训德一脸不高兴,他说:“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涂”。

  以后的日子,胡兰成带给周训德的,也只是绵远的忧伤罢了。

  1945年初,二战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苏联红军攻破了柏林,法西斯德国随即宣布无条件投降,盟军在欧洲战场取得了全面胜利,法西斯日本也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败局已定。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完全打垮日本并不是朝夕之间能够完成的事。日本法西斯认为自己的军事实力,尤其是陆军实力仍很强大

  一天下午,医院里很安静,胡兰成正在房间写社论。突然,一个炸弹落在了对岸的武昌,“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这让胡兰成不禁大为震骇。胡兰成受到了惊吓之后,总是无缘无故地胆怯,晚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浑身哆嗦,这一切变得凄凄恻恻了,难道预示和恐惧着即将到来的结局。

  胡兰成深感时局动荡,说不定哪天汪伪政权就会垮台,此时西天的一抹晚霞更增添了这种凄凉的情调,遥想未来不免有些感伤迷惘。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终战诏书”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中国光复了,“满洲国”、南京“国民政府”、“华北政务委员会”等傀儡政权统统解散。胡兰成知道后身上直冒冷汗,他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之后,日军报道班马上将电讯送来了,胡兰成连同**胸怀宽大的广播讲话一同登在了《大楚报》上。**一时来不及接管沦陷区,又怕日本兵投降**,于是想了一个权宜之计:改编汪伪军队,让其暂时接管沦陷区,等着重庆政府军队的到来。自从汪伪政府的头目汪精卫死了之后,所有汉奸们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想着向重庆政府献媚,这正好给了一个成全他们的机会。

  胡兰成却没有急着去搭他们的这班车,因为他深知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严肃性,更不敢轻易去相信**,害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但是,他不甘心束手待毙,在日本主子的幕后指使下铤而走险,积极活动策划,与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拥兵数万,拒绝重庆方面的接受,还打算成立武汉军政府。此时,国名党方面要他归顺,送来委任状,中共将领李先念也曾遣人奉劝他弃暗投明。胡兰成是个狂妄自大的人,担心投过去无出路,两边均未答应。他以为自己还会有所为,但是大势已去,没几天他手下的人马便已分崩离析了,差不多都归顺了重庆,武汉独立了十三天后即告失败,就好像是一场闹剧,胡兰成见势不妙,便想逃离了武汉。

  这时,胡兰成给袁雍写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给了周训德,千叮咛万嘱咐等他走了之后再把信寄出去。

  离别的那天早晨,周训德给他做了榨面干,这日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小时候每逢出门,母亲总是给他做这种饭。时隔多年,在汉阳竟然也能吃到,顿时心里有一种被母亲照顾的温馨之感。张爱玲从来没给过他这种感觉,而在周训德这里他得到了满足,也许这就是他能跟周训德走到一起的原因。

  胡兰成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周训德,从此开始了自己又一次逃亡的旅程。这次逃亡让胡兰成很狼狈,在逃亡的路上,他时时刻刻警惕周围是否会出现一些危险。为了生家性命,他开始左顾右盼。

  清澈透明的水中倒映出芊芊人影,阳光普照的大地,曾经漫步的街道,还有挑着箩筐带着扁担的小贩夫妇……这所有的一切,都让胡兰成感到一阵阵人世沧桑,只是觉得周训德依然还在自己的身边,但是此时他却没有一点人间离别的悲凄。他期望着有一天他们会再次重逢。可惜,天不从人愿,这次一别将是永远。

  到汉口之后,胡兰成立刻找到了当地的日本人商量他的去向问题,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日本人了。当时的局势很严重,尤其对他这样的人。当时,汉口还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但是时任联合国中国战场陆军总司令的国防部长何应钦已发出命令,即武汉的一切交通工具必须全部集中,听后调遣,不得擅用。幸好,胡兰成刚到汉口的时候,刚好有条运送日本伤兵的轮船,要去南京,胡兰成便乔装打扮成日本伤兵搭船前行。日本总领事馆军司令部与日本宪兵队竟然也各派人员随船保护他。由此可见,日本人是多么重视胡兰成。

  去往南京的那天,天还没有亮,日本总领事馆军司令部的汽车就把胡兰成送到了码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汽车行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汉口大钟叮叮当当的报时声,一声声打在这个将要亡命天涯的逃跑者的心上,他终生难忘。天快亮的时候,胡兰成上了船。他转身朝江里望去,只见朝霞倒映在水中,让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乘船渡江时的情景。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那时初生牛犊不畏虎,而现在却是在逃亡。他又要面对摆在眼前未卜的新的生活。

  9日5日,船抵达南京。南京这时的情形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10天之前,陈公博携带妻儿老小逃到日本,周佛海则一下子成了**在上海的行动总司令。假如现在周佛海看到当年那个得意忘形的对谁都不服气的宣传部政务次长和法制局局长如此狼狈,他会不会嘲笑他呢。

  不过,后来他还是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行踪,想让她放心。

  当时的情况的确对张爱玲很不利,她的日子也是大不如以前。日本投降以后,全国人民把愤怒的矛头对向了那些在抗战年代里有卖国言行的汉奸。张爱玲有两点为人所诟病。一是她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汪伪政府主办的报刊上,所以遭到了社会各个方面严厉的斥责,再加上1944年年底她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及其一些日伪举办的活动;二是人们都知道她与汪伪政府的高官来往密切。有的报刊拿她个人隐私做文章,有的甚至把她当文化汉奸来看待。连她的朋友柯灵为《传奇》再版问世在自己主编的《文汇报》副刊上刊登了一条短讯都受到当局的警告。尤其有人指责她参与了日伪为鼓吹所谓“和平文学”而办的活动,以便证实她的“文化汉奸”身份。所以很多事情也波及到了她,她整天心惊胆颤的,惶惶然不可终日。如果说某些风言风语张爱玲还能保持沉默的话,但在这样刊登在白纸黑字的报刊的“证据”面前,她就不得不开口了。1946年底,她借《传奇增订本》发行的机会,为自己作了辩白。她“有几句话要同读者说”,她清清白白地告诉读者,事实并非如此。

  张爱玲突然收到了胡兰成的信,知道了他已经到了上海。这时,她又惊又喜,而且很担心胡兰成的安全,另外她还在想胡兰成这次是一个人偷偷来到上海,会不会带着周训德?后来,上海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国民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上海的日本居民了,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去往杭州。胡兰成离开的时候,到了张爱玲那里,算是话别。胡兰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敢见一下,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离开了上海,只身一人前往杭州。胡兰成走后,重庆国民政府就颁布并实施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而且公布了汉奸名单,当然胡兰成也在其上,且名列前茅。**卸磨杀驴,把周佛海软禁到了重庆嘉陵;陈公博被逼无奈,在日本自杀未遂;听说汪精卫埋在梅花山上,**气不打一处来,命令何应钦马上平坟……顿时,整个上海上下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逃亡途中的胡兰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暗暗窃喜,终于捞了一条命。

  胡兰成带了一些钱,一小袋换洗衣服就上路了。他逃到了浙江,化名张嘉仪,称自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一路颠簸,胡兰成到了绍兴皋埠。待了两个晚上,就又开始上路了。下一站是诸暨的斯家。9月30日,胡兰成只身来到了斯家。“一式粉墙黑瓦,兽环台门,惟窗是玻璃窗,房间轩畅光亮,有骑楼栏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抗战的时候,斯家便从杭州市内迁到乡下,这幢洋房是斯家老爷在杭州当军械局长时发心建造的,前后花了二万银圆。斯宅在五指山下,居民大约有三百家。民国以来,斯家的人大多在外做官,在山场田地耕作方面也很勤劳,所以村中房舍整齐,沿大路一段店铺栉比,像一个小市镇。胡兰成第一眼就看到桥头祠堂的墙上,用漆写着的四个鲜红大字——“肃清汉奸”。这时,胡兰成心里一惊,担心会有人认出他来。

  岁月荏苒,似白驹过隙。十八年,滚滚红尘梦弹指间。十八年前,那个背扛斯家给的棉被出门的少年,十八年后再一次迈入斯家的大门时候,已经年近不惑了,而那个当年睿智犀利、深谙人情世故的徐娘,现在也年近耄耋了。十八年,虽然在人世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是这其间的人世变故却是沧海桑田。胡兰成年轻时在斯家住了一年,对斯颂德的妹妹雅珊有非分之想(他当时已结婚),被斯家礼貌地请出。胡兰成的同学斯颂德,就是斯家长子,死于疾病,三子当兵马革裹尸而回,曾经胡兰成蠢蠢欲动的雅珊也已经结婚了,但是之后丧夫、丧子,身边还有一个小儿子,现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如今,斯家上上下下除了大太太袁培外,只剩下四子颂远一家和姨奶奶范秀美等人,其他的子女都在重庆。不过,现在见得这些人都是他很想念的人。

  十八年过去了,胡兰成对大太太袁培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起着变化,现在很尊敬地叫她“斯伯母”了。斯伯母还是跟以前一样,打扫干净了一间房间,然后只说了一句:“胡先生,你就住在这儿。”而当她看见邻居时却只说是张先生。虽是此一时彼一时,然淳厚的斯家,依旧待他当客,对于他汉奸的身世甚至不说一句批评话。

  “斯家真好比是一个民国世界,父亲当年是响应辛亥起义,光复浙江的军人,母亲又明艳,出来的子女都铮铮。”但是,大儿子颂德和三儿子颂久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都和他父亲一起埋葬在乡下。这次来胡兰成当然得去坟上祭拜一下,算是对死去的人的悼念吧。

  离开斯家十八年,在此期间胡兰成不仅跟颂德有过联系,而且还与颂德的四弟、五弟有过接触。在抗战的时候,他们俩个人还曾经来过上海,胡兰成资助了他们好几回。现在,斯家不计较他的身世而收留他,也是因为与斯家的交情和他对斯家子女的照顾。

  胡兰成住在斯伯母家中,斯伯母从来不盘问,也不寒暄问暖,更不跟胡兰成攀谈关于今后的事情,但是她心还是好的,总是在为胡兰成想很多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现在,摆在胡兰成面前的忧患,真实地摆在眼前。这一点斯伯母比谁都清楚。她只是感谢胡兰成对颂德的好,而对于胡兰成对老四老五的资助,斯伯母却只字不提,因为她明白那是他们一代人的事情,他们的面子交情和报恩也是他们兄弟的事情,所以她根本用不着去谢,以免不是自己份内的事自己做了,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斯家待他还跟以前在杭州一样,分宾主之礼,有内外之分。

  住在斯家,并不是太平无事,只是天不遂人愿。在斯家大院内,住着斯家已故老爷的小弟弟的孤儿寡母。这位寡母的儿子斯颂禹,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娶妻,整天游手好闲待在家里,靠放高利贷为生,总是喜欢窥探张家长李家短的,对胡兰成也不放过。胡兰成来了才三天,斯颂禹就向颂远左问右问的,把胡兰成搞得紧张兮兮,很是不爽。胡兰成怕露出身世,开始担忧自身的安全了。这时,上海、杭州和绍兴一带到处都在抓汉奸,风声很紧,胡兰成打心里恐惧,不敢在此久留。于是,颂远就带着他四处奔波,既为了躲避风头,又想伺机寻找新的藏身之地。

  起先,颂远把胡兰成带到了离诸暨县城四十里外的陈蔡中学,他曾经在那里教过书,在那里有许多熟人。胡兰成在那里待了三天,整天都和教员们厮混打牌来消磨时间。一到上课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到庙庵或祠堂那里。自从胡兰成来了之后,颂远一直都没有闲着,他一直在为胡兰成想办法。颂远有一个关系要好的一个体育老师,为了让他帮忙想办法,他把胡兰成的身世告诉了他。胡兰成正处于这种境况中,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虽然有点埋怨颂远做事不谨慎,但是也无可挽回了,于是只住得三天,就和颂远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叫“琴弦冈”的山村,颂远的姑母住在这里。颂远的姑母平常就很大大咧咧,好像就怕邻里不知道她家来了客人,到处去宣传。于是,第二天颂远又把他将带到邻近的一个村庄,那里有一户乡绅是颂远的世交。胡兰成想在那教书,可是现在不缺老师,于是又转回斯家。

  胡兰成为了避人耳目,一直跟颂远在村外,或徜徉,或徘徊,一直到晚上才悄悄溜进村里,这时忽然发现村口有哨兵站岗巡逻。顿时,胡兰成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深深的恐惧使他心里打怵,但又不能退缩,退缩嫌疑更大。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家里走,没有想到的是国民党来了一个团的兵力,正好借宿在斯家大院。这个团不是专门来查汉奸,而是“剿共”的,也只是路过而已,但这也把胡兰成吓得够呛,一晚上都没睡。庆幸的是,这个团根本没有留意他,天亮就撤了。胡兰成这才长出一口气,但心里仍然胆颤心惊。于是颂远不厌其烦的又带他到了“许村”,想在那里的小学谋份教书的职位,但是还是不行。无奈之下,只好又回到了斯家大院。

  胡兰成一想到这样几次三番地进出斯家,来回没个完地折腾,很难安定下来,不免长吁短叹,黯然神伤。颂远害怕他生闷气,就想陪他到村口散心。一天,他俩去看玉蜀黍,一边欣赏一边随意浅浅的闲聊,此时斯家小娘范秀美正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俯首视地,楚楚可怜。

  斯家都叫范秀美为范先生,胡兰成也这样叫她。十八岁的时候范秀美就开始守寡,二十三岁学养蚕,之后在临安蚕种场工作。抗战的时候,范秀美回到了斯家,开始干农活,顺便帮兰溪做生意。范秀美人缘很不错,很多人都非常敬重她。她是个亮烈的人,从端正里可以看出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胡兰成看到眼前有玉人如斯,倒施施然有风月之闲情了。

  胡兰成这一番投奔斯家毕竟同以前不一样。所以,要想有一个安身之所还得动一番脑筋。于是,范秀美总是在为胡兰成想办法,倒是有点像戏文里常演的“穷秀才落魄乡间,千金女倾囊相助”。眼见很多次颂远带着胡兰成出去找一个容身之处,却怎么也没有结果,她心里很着急,于是想起了有一个姓谢的同事,她想让儿子认她干妈。于是,就跟胡兰成俩个人到了同事的家中。范秀美跟同事说胡兰成是她远房表弟,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只是借住一下,其他费用,都由范秀美来负责。没想到那同事却找了一个托词婉言拒绝了。范秀美有点不大高兴,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另想其他办法了。看到这里,胡兰成非常感激范秀美为他做的这一切。

  他俩要走,女同事殷勤挽留他俩多住几天。第三天一大早,他俩搭了一条小船回去了。在船上的时候,害怕被船夫听见起疑心,两个人谈话的时候都特别小心,从不谈胡兰成的身世。

  后来,胡兰成暂时住在枫树头雅珊的奶妈家中。那奶妈心里清楚胡兰成的身世,但也没有为难他,还是愿意让他来家中小住。胡兰成在奶妈家中是毕恭毕敬,旁人若是问起便说他是范秀美的远房表弟。

  枫树头是个美丽的小村庄,而且环境优美。村里人一辈子耕田种地,收成看天吃饭,生活都很困难,奶妈家也一样,并不富足。这时的奶妈已经五十岁了,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早年丧夫,独自把子女带大,直至他们成家独立生活。在奶妈家,胡兰成事事都很小心,事事都很仔细,从来不跟村里人主动搭讪说话。平时他会帮奶妈挖红薯,拔豆子。没事的时候,胡兰成一个人跑到涧水边,在湿湿的沙滩上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和周训德的名字。现在,他已经把张爱玲忘记的一干二净了,心里只记得周训德一个人。他对周训德可算是爱意绵绵,一往情深啊。每次吃完晚饭的时候,奶妈总会讲打仗的时候经过枫树头的日本兵。

  有一次,大路上赶市的务农人,边挑担边说着话,胡兰成刚好经过,于是便听到了务农人说的话。其中一个,差不多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他的同伴说,昨天镇上唱戏,他在亲戚家过夜,丈母娘给他一些荔枝,让他晚上饿的时候点心吃。小伙子笑着称赞那荔枝好吃,在他临睡之前往嘴里丢了好几颗,吃得他心里别提多美了。听完务农人的对话,胡兰竟然觉得他们很惨,说他们是那样的贫穷,做人实在是有点虚度年华了。胡兰成生怕生活贫穷和困苦,他自认为像务农人一样贫穷的生活就是碌碌无为、虚度年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而他却因贪图世间的荣华富贵,而宁愿去当一个汉奸走狗。胡兰成宁愿永世都背上令人不齿的骂名,宁愿遭国人的唾弃,载之史笔,遗臭万年,也不愿意让自己过着贫穷的生活,虚度年华。胡兰成只知道时时刻刻评价他人,偏偏没去回顾梳理自身。

  在奶妈家住的这段日子里,范秀美也看过胡兰成,在众人面前以姐弟相称,其实虽然这是表面的,但是胡兰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后来,身在武汉的周训德受胡兰成的牵连,以涉嫌汉奸罪被逮捕。消息传到胡兰成耳朵,痛苦难以自抑,他想去投案自首,以救出狱中的周训德。此时张爱玲突然出现,自然是胡兰成没有料到的。

  在奶妈家胡兰成待了两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按耐不住沉闷、清贫和无聊,所以想离开这里。1945年12月1日,胡兰成终于离开了枫树头,用斯伯母的名义,由颂远和范秀美陪行,投奔金华傅太太去了。

  在傅家,范秀美百倍呵护照顾胡兰成,胡兰成也是一刻都离不开她,像小孩一样听范秀美的话。范秀美经常带着胡兰成到村边看牛车压沥甘蔗,到邻里看大灶猛火煎炼红糖,还陪他去田地里转悠。胡兰成总觉得范秀美比他大,心里已经把她当成姐姐了。甚至,连换洗衣服胡兰成也听她的,换完之后就直接给范秀美。范秀美去哪儿,他都像一个小孩一样跟去哪儿。

  后来,胡兰成和范秀美又准备雇两部黄包车去温州。当时已经是初冬了,到处都是浓霜,冷风飕飕,不禁让人直打寒颤,胡兰成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但是还是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范秀美踩着炉,但是仍然冻得直哆嗦,胡兰成时不时地看她,询问冷不冷。这时,心里对范秀美的感激之情更加浓厚。于是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胡村的情景,胡村人家新娶的媳妇冬天早起都要呵手试晓妆,眼下看看身穿紫色绸旗袍的范秀美,觉得她好像就是自己的新媳妇。此时,那种美妙的情境充斥着他的大脑,那种亡命天涯、颠簸劳累一时间变成了丝丝浪漫情意,于是生发了感情。

  胡兰成对范秀美说了小时候的事情和后来逃亡的事情,以及玉凤、张爱玲和周训德。范秀美也说起了以前胡兰成资助她家老五的事,说胡兰成的恩,将来别人不还,她也要还。胡兰成吃惊她的重情,更敬重她的人品,连胡兰成这样的人在她面前“也变得没有了浮辞”。古云“滴水恩,涌泉报”,想不到温柔女子也有侠骨心肠。掏心掏肺互诉衷肠之后,却由感激而生出了亲近之意。其实,提到范秀美,胡兰成对她也不免有一种肃然起敬和暗中叹息。古时的女子端庄娴雅的多,有烈性的却大多是明珠暗投了。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穆桂英情探负心郎,红拂夜奔,绿珠堕楼等等。范秀美这样了然于世事的聪慧女子也逃不开这样堪怜的命运。所以说,识英雄于草莽难。难在不但需要勇气,还要一双千锤百炼过的慧眼。

  范秀美一个人孤独寂寞了二十多年,一直忍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寂寞与痛苦,当他看到文质彬彬、温情脉脉的胡兰成之后,就已经对他心仪了。其实,在胡兰成的眼睛里范秀美早已经是国色天香了。她丰厚蕴藉、美轮美奂,“她的人蕴籍,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爰,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此时,胡兰成已经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了。

  说到底,胡兰成这个人还是本性难移。情人间甜言蜜语略带调侃意味的话,让范秀美经不住诱惑。言语过多难免会更加亲密,男女若心一贴近就开始你侬我侬了。果然,这个端然的女子也躲不了胡兰成的痴缠。12月6日,他们到了丽水,便欲结秦晋之好了。到了温州的时候,两人更是亲密无间,行同一家人。

  胡兰成和范秀美两人的速配,就好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一碰就燃:一个是颠沛流离,需要抚慰与柔情;一个是独守空房,需要慰籍。加上两个人的机缘巧合,还有彼此的共同需求,所以就成全了这一段短暂的“露水姻缘”。他们开始安然度日,如入桃花源。

  与范秀美草草结为夫妇之后,蠢蠢欲动的胡兰成心绪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按捺不住了,于是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平安。就是在这样乐不思蜀、你恩我爱的蜜月里,胡兰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封信,结果把张爱玲给引来了。张爱玲破了他的桃花梦,也带来了冷峻的现实。胡兰成会怎么对她?张爱玲也被爱迷了心。从而,上演了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老戏,算是胡兰成与张爱玲爱情故事的谢幕。

  时代的变化是如此剧烈、不可捉摸,原本悲观的张爱玲整天处于不安和迷茫中。胡兰成,曾许诺过要给她现实安稳的丈夫,就是她想要抓住的唯一的一样。所以,她下了决心,要去寻他,无论如何,无论多么困难,她都要去找到他,同他一起过平安而实在的现世生活。

  1946年2月,张爱玲探得胡兰成潜藏的地址,冒着里通汉奸的罪名,过诸暨,走丽水,远去温州寻夫。她再也没有想到会面临这样一个场景:胡兰成的穿着和神情虽然没有原来考究风雅,可是在人家屋檐下却举止十分大方和随便,不像是客,更像是主;一个少妇伴在他身边,体贴地为他张罗这张罗那,给她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感觉,她以为误闯他人的居室了。按理应该是妻子不远旅途艰辛赶来看望患难中的丈夫,丈夫应该非常高兴才对。但是胡兰成不但不高兴,反而对张爱玲千里迢迢下温州的关切是:“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对此,他后来的解释是:“夫妻难中相别,妻子寻踪探夫,本是令人感动的人情之常,但爱玲是超凡脱俗的,就不宜了。”这种解释多么的苍白无力。他认为张爱玲不该来温州,因为他现在这样落魄到一贫如洗的窘迫样,怎么愿意让她看见,所以他恼羞成怒,竟对张爱玲那么无情地吼道:“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张爱玲幽幽地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君本多变,侬仍痴情,女人对感情向来要比男人更持久更认真。这个男人还是她朝思暮想的兰成吗?重要的是,事易时移,爱情已经转移了对象、转换了环境。他过去爱张爱玲不假,因为当时有这份心境和闲情逸致。当初张爱玲谈文论艺让他兴奋,一言一行不同凡响,令他心醉神迷,她的高贵家世、绝妙才华也成为他可以向同僚、向日本人炫耀的资本。可是现在他不仅处境艰难,甚至不敢把真实身份示人,张爱玲的一切优点长处都成了不适宜的奢侈品。当初缔结婚约时的浓情蜜意正在消退中,他不想改变什么去令张爱玲安心。现世安稳终究是一句空话,镜中月,水中花。痴情的张爱玲扰了胡兰成的新欢梦,她尴尬在胡兰成的窗前,嫣然一笑,退进了旅店。

  胡兰成也觉得自己对张爱玲的态度有点粗暴了,不应该那样对满腔痴情的她,所以白天的时候胡兰成就到旅店去看她。因为警察晚上会过来查夜,胡兰成不敢在旅店里过夜。有的时候范秀美也和他一起过去,但是他并没有把他和范秀美两人的事情告知张爱玲,“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胡兰成觉得男人向来是只顾原谅自己,不愿委屈自己的。其实,如果他自己不觉得惭愧和困惑,那为什么不当面说明白呢?当然,现在在胡兰成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的犯罪感、道德感和羞耻感。他可谓是一介“流氓文人”,他根本不懂得惭愧困惑是什么。

  白天,胡兰成去旅馆陪张爱玲;晚上,胡兰成回到住处陪范秀美。

  在旅店里,胡兰成与张爱玲好像又回到了刚刚相恋的浓情蜜月时期,一天里总是待在房间里聊天。有时候,两个人脸对着脸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这个时候张爱玲好开心,从心里发出了幸福的笑。她的脸原本就比较大,这一笑就像一朵开得红艳艳的牡丹花。他俩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突然窗外有牛哞哞在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仔细听来,不约而同地笑了。于是胡兰成说牛叫起来真好听,张爱玲随之说这次来的时候,路旁也有牛。然后说:“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于是,胡兰成下了床,走到到窗口,看见那头牛依然在旅馆后面的草地上悠然地吃着草,然后又继续跟张爱玲说着话。这时候,听到树林子里有乌鸦在叫,便笑着说:“在逃难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乌鸦在叫,但是近来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张爱玲接着说:“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有一只乌鸦就落在我的窗口上,我心里默念着,你停着吧,我不迷信,但是后来它飞走了,我心里倒是异常的开心。”。因爱可以爱屋及乌,因爱亦可以感时恨别,见鸟心惊。但张爱玲心中的黑乌鸦是永远赶不走了。

  张爱玲看到范秀美竭尽全力去帮助胡兰成,心存感激,但是对她和胡兰成的事情竟全然不知。张爱玲没有怀疑他俩,“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他立刻就感觉出了胡兰成与范秀美并非一般的关系,一时惆怅起来。胡兰成在心里说:“秀美是我的亲人!”范秀美如果是他的亲人,那么张爱玲就是外人了!

  这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三角关系,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尴尬。因为怕范秀美的邻居对三人的关系有所猜忌,他们三人都是在旅馆见面的。一个清晨,胡兰成与张爱玲在旅馆说着话,隐隐腹痛,他却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他一见她就说不舒服,范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但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就会好的。张爱玲当下就很惆怅,因为她分明觉得范秀美是胡兰成的亲人,而她自己,倒象个“第三者”或是客人了。还有一次,张爱玲见了范秀美,觉得她很美。于是就给范秀美画起像来,胡兰成站在一边看,见张爱玲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画嘴角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一脸的凄然和委屈,只推脱身体不舒服,再也不肯画下去。在一旁胡兰成正看得起劲了,想赞她的画栩栩如生呢,却看到她弃笔不画了,不禁诧异了起来,于是连忙问她怎么不画了。张爱玲一句话都没有说。范秀美走了之后,胡兰成很纳闷地问:“这样的神来之笔,为什么不画了。”张爱玲才委屈地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夫妻像”吧。张爱玲真的很委屈,她的心里只有这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心里却装着几个女人,叫她怎么能不感伤?

  张爱玲心中本来为周训德一事而有芥蒂,万万没有想到范秀美会是胡兰成新交的情人。张爱玲一直都宽容地想:一个身处险境的男人,远在外地寻找些安慰是难免的,何况秀美曾帮助过兰成,乱世际遇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并未因此责备他,相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张爱玲对范秀美还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情。此时,不想追究他跟范秀美之间的事情,因为她想知道的还是他和周训德的事。之前在上海的时候,关于周训德的事胡兰成跟她提起过几次,当时她听了愁怨满腔。不久之后,胡兰成跟周训德分开了,这时她心中的憧憬又开始填满了脑袋。其实,张爱玲此番来温州探望胡兰成,一方面是放心不下胡兰成,另外也想跟胡兰成摊牌,但是中间又出来了一个范秀美,就更促使她下定了摊牌的决心。

  她要胡兰成在她和另一个女人之间选择。这另一个女人不是范秀美,而是周训德,一个在武汉与胡兰成有染的女子。以她的智慧,她不难看出胡兰成对范周二人的态度还是有别的,范秀美青春已过,胡兰成只是借他聊避一时,而胡兰成对周训德却有更多的喜欢。我们不妨假想一下当时他们摊牌的场景:

  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张爱玲停下了脚步。眼睛从地面上青青的石板挪开,静静地落在胡兰成的身上。阳光下,她的眼神中有决心,有伤痛,也有乞求和渴望,其中,透着一股荒漠、冷寂的气息。张爱玲再已无心按胡兰成的牌理出牌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平日里的矜持和典雅,让她做到真正的镇定,现在根本做不到,就好像溺水者在落入水中时方寸全乱的致死挣扎,也许她的心里似乎也觉得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在目光刚接的一刹那胡兰成又迅速把眼睛移开,寒冷的风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寒凛凛地撞来撞去,就像他游移不定、决定不下的感情。胡兰成着实没有想到张爱玲会如此的执着,一时间惊愕的不知所措。在胡兰成的女人们中,张爱玲是最独特的一个,也是最让他欣赏的一个,是他唯一的朋友和知音。在一起零零散散两年了,张爱玲是那么地了解胡兰成,她爱他,所以原谅他的自私和冷淡,从来不会非议他。张爱玲是他在精神、理想上能找到的最为匹配的女子,却可惜不是与他夫妻情最深厚的一位。她固然悟性惊人、聪明可人、才华出众,两人因此可以作到相谈甚欢、相知甚深;但她所能给胡兰成的也仅此而已,而且也未必尽为优势。但是胡兰成最需要的是默契情笃、贴心关怀与难以言传的种种欢愉以及难为人道的微妙感觉,可这些张爱玲却没有。所以,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跟其他几个女人相比,却不是那么重要。现在的胡兰成需要的是贴心的关怀和相互理解的默契,并不像张爱玲的高谈阔论。当胡兰成这方面的需要退而为次,甚至不需要的时候,其优点也就变成了缺点,至少是不成其为优点了。而夫妻间的相得与默契,难以言传的种种愉悦以及难为人道的微妙感觉,恰恰又不一定仅靠智商高、学问大就能代替的。虽然张爱玲远不至于平庸到使胡兰成轻易相忘舍弃,但她也没有能力让胡兰成得一知己就可以终生满足。此刻,虽然他俩站得很近,身体近在咫尺,甚至对方头上一缕头发的轻轻飘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相距只有咫尺,却心隔天涯。张爱玲想要的,也只是胡兰成许诺给她一份无缺的爱情,此外别无他求,可是胡兰成却很执拗,一直搪塞她,什么都不答应她。相爱容易相守难,从离别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胡兰成的爱情却已经有了几处停靠港湾。胡兰成直言不讳地去选择,就是不愿意放弃周训德。胡兰成说他和张爱玲的爱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周训德、秀美的爱是尘境中的爱,本不是一档,没有可比性。他还说他待爱玲如待自己,宁可委屈爱玲,也不委屈周训德,如像克己待客一样。视妻为己,视情人为客,两相冲突时而“克己待客”,这就是是某些喜欢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彻底丧失的男子的通性。男人移情别恋,这些都是推诿责任的不实之辞罢了。他宁可辜负眼前的张爱玲,也不愿辜负远在武汉的,或者今生今世都无法相见的周训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胡兰成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贪婪的男人,在他的生活中只需要少数的点缀就可以,而他所需要的爱却一分一秒都不可缺少的。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为了张爱玲而委屈自己。他们的生活和追求,就像两列开往不同方向的火车一样,只会越来越远,永远都不会有相遇的一天。张爱玲站在阳光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下的青石板扑过来,一下在凉到自己的心里。她茫然了。在之前,她对胡兰成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虽然也可能料到不会如她所愿,但即使有所料,她也不愿相信。无论如何,两人之间的这道裂痕已经难以弥合。然而一旦成了今天的局面,她便觉得眼下再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了。于是张爱玲对胡兰成说了寥寥几句,自伤自怜:“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尘境中的爱情击碎了仙境中的爱情,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痛苦,张爱玲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张爱玲遇到了胡兰成,由相知到相爱,由情人到伴侣,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听到了张爱玲的“我将只是萎谢了”,胡兰成跟针扎一样难受,但是即使这样他也不会妥协迁就。她无言可对,在后来的时候说:“我听着也心里难受,但是好像不对,因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胡兰成对张爱玲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这话可以让张爱玲满足吗?她自有其理:“美国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牛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而且她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质问,“你与我结婚的时候,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胡兰成忙说:“世景荒荒,其实我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问也罢了。”

  在离开温州回上海之前的那天晚上,张爱玲去了胡兰成住的地方。胡兰成便跟邻里间方说张爱玲是他的妹妹。张爱玲听了,心中压抑着灼痛,但是胡兰成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张爱玲在温州和胡兰成,还有他的情人范秀美一起呆了20天,可是她仍然不愿离去。因为,在这里有她牵挂的人;但是她再怎么顾惜留恋,也只是徒劳。再加上,胡兰成总是催促她离开温州,很显然她已经成了多余。

  二十多天的温州寻夫之行结束了。第二天,阵阵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地下着。这场雨,也冲刷了他们曾经的“倾城之恋”。张爱玲想起一年前和胡兰成初次相逢的那个黄昏,不由黯然神伤。雨水和泪水包围了张爱玲,把昔日的热焰浇泼殆尽,把欲仙欲死的爱境冲刷得人去楼空,把张爱玲的爱之繁花打落得残红遍地。张爱玲还是上了船,怀着一颗失落孤独的心,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情有迁异,缘有尽时。滔滔江水,泪眼迷糊里渐行远去的背影在她的心中雕刻成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天地离得遥远,那是一种如何的苍凉在回荡?风花雪月,山盟海誓,最终她的故事还是落入俗套,无法主宰。

  张爱玲回到上海,知道胡兰成在温州生活的艰苦,她从自己的稿费中拿出钱来随信寄去。她给胡兰成的信上是这样说的:“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都说女人情多泪亦多,但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与父亲反目成仇的时候,她大哭过,在**求学时有一次放假炎樱没等她先回了上海,她伤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这一次……天公应离情啊。随后又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叫我不要忧念。”这份令人刻骨铭心的爱,虽然苦涩不堪,纵有千般委屈,毕竟让张爱玲一时难以割舍。之后,胡兰成和张爱玲偶尔时候有通信的往来,张爱玲经常寄来稿费,补贴胡兰成的生活之需,但是渐渐的联系稀少了。

  1947年的春天,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信中写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但是她还是寄钱给胡兰成,用自己的一些稿费来接济他。这时候胡兰成还是在隐姓埋名。此时,他正在写《山河岁月》一书,这书是论中国社会与现实的,这本书后来在日本出版了。后来,他在温州中学和淮南中学教书。当时,他仍然怀着坚定意志想“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想法子结识新人”。

  有时候,胡兰成会去温州看戏,“我看了温州戏,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

  1947年11月,胡兰成辗转来到上海,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张爱玲了。他在张爱玲那里待了一夜。

  吃过晚饭,他俩促膝在灯下闲谈。胡兰成从来没有忏悔和谴责过自己的多情和滥情,反倒责怨张爱玲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处理的“不当”。他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周训德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之后又有意把他和范秀美的事情讲给张爱玲听,张爱玲听了之后很生气。

  当晚,张爱玲和胡兰成分房而睡,当然胡兰成则“心里觉得,但仍然不以为然。”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胡兰成来到了张爱玲睡的房间,在她的床前俯下身去亲吻她。张爱玲一直都没有睡着,马上伸出双手抱住了胡兰成,突然泪涕涟涟,喊了一声“兰成!”可惜,张爱玲挚情的叫声虽然使胡兰成心里一震,但是仍然没有软化他。张爱玲所渴望与追求的,她曾经拥有的美好世界也在这一句摧心裂肺的叫声中画上了一个句号。在这个荒乱的世界里,舍自己去追求完美,或许是一个错误。

  人世苍凉,一个女子爱错了人,可她并没有过错!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到了1947年6月,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已脱险境,终于给胡兰成写了一封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还顺带给胡兰成寄去了30万元钱,那是张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我自将萎谢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嗟喟中多少悲伤,多少次灵魂的搏斗,内心的纠缠,使张爱玲不得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诀绝。

  收到诀别信之后,胡兰成想通过张爱玲的好友炎樱从中调解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重修旧好。他写给炎樱信里这样说道:“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信寄出去了,但最终没有收到回信。张爱玲见到信没有,也没有人知晓。

  胡兰成一直做着他那数美并陈的梦,他仍旧想名份上有张爱玲,意念中有周训德,现实中有范秀美。

  到此,张爱玲和胡兰成这一场乱世之恋辛酸地谢幕了。这段爱恋留给张爱玲的究竟什么?此后,张爱玲再也不是以前的张爱玲了,她不再寻求飞扬恣肆、轰轰烈烈。她爱得伤心、伤情、伤了灵性。感情的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还影响了她所有的创作。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情致的体悟淡泊了。“我自将萎谢了。”萎谢的不仅仅是她的青春,随萎谢的也是她的文采和才情。 

  胡兰成是晴天日头的、现世的、喜滋滋的人,张爱玲却只是乱世里的一粒尘土,一粒最珍贵的尘土。但是他们能够互相懂得片刻一隅,已经很难得了。谁也不能借谁半分光明,唯有天各一方是他们的宿命。

  胡兰成,一个虚情假意的浪荡子,他是中国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唐璜式的人物。他对他遇到的女人,虽然感情不是虚假的,但是他根本用情不专,也许他要的仅仅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而他的情意会随其行踪的转移而改变,可想而知,焉能系于一身!他自认为是“永结无情契”的高人,旁人看来,到底只是个朝三暮四的天涯荡子。“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和与张爱玲分手的很多年之后,他仍在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然后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了自己的情感,这些话自然又成了苍白的借口,背叛的遮羞布!他处处留情可以算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张爱玲说:“你何必在我面前遮掩?”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的借口,由此可见一斑。晚年时候的胡兰成依然没有忘记张爱玲,因为他觉得还是张爱玲对他最好。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信给张爱玲,当然肯定是没有回信。曾经,胡兰成付出的感情,就如政治上的变幻沉浮,虽然并非一味地虚假,但当他弃之如敝屣时,就像一位先哲说过:“请不必询问那只曾经歌咏的画眉。它已经不知飞向何方。因为它的嗓音已经干枯喑哑。为了真实,尊荣和洁净灵魂的灭亡。”对于胡兰成,四个字可以形容他“负心薄幸”。

   张爱玲,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其实,她早就应该绝望了,她明白两人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还是对令她神魂颠倒的胡兰成心存侥幸,她一颗凄清的泪,悬挂在薄暮的腮边,这是永远的诀别。张爱玲为这段恋情拼命地付出,她不介意胡兰成已婚,不管他汉奸的身份,可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爱,就像房间中不合时宜的炫目的亮色,带着些温暖与亲近,却又无法抓牢。

  这是张爱玲惟一的一次爱,再也不会有第二回。她爱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记了一切。曾经如火如荼的爱恋,曾经海枯石烂的感情信仰,在她遇见他时,以为那就是千万人之中遇到的千万分之一,只因为一场战乱变故,便彻底还原了胡兰成终究见不得真实的本来面目。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说:“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是的,能知女人的男人,就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绝对是要才情垫底方可胜任,他既懂得情调又惯于调情。不然,张爱玲如此心高气傲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么会“见了他,她便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然而这样卑微的爱情,谁会真正懂得怜惜。

  归根结底,是她爱他,怜惜他,可他不肯专一地对她,她只好放手了。可怜张爱玲一片痴情。从今以后,她真的要“只是萎谢了”!但是无论怎样,时已移,事已往,落花早也成泥,人面不知何处。所以,还是莫论今生了。

  有人把胡兰成比作贾宝玉,那也不是。贾宝玉不能不爱,胡兰成偏能不爱。贾宝玉肯为女人剐了自己,胡兰成更爱自己。

  张爱玲曾经说过:“普通人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就在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她这话说的既聪明又苍凉。而爱情,怕就是这样的一把扇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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