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
作者:梁晓声 著
发布时间:2020-08-21 17:36:33
字数:5062
翌日一大早,王文琪赶着小驴车将东西送入了炮楼。
下午,炮楼升起一阵浓烟。
村里,人们望着浓烟,都挺疑惑,不知敌人是在烧什么。
韩成贵痛心疾首地说:“完了完了,我那驴肯定被龟儿子们杀了,他们在炖它!”
浓烟升了约有一个时辰,之后渐变为青烟,约莫又一个时辰,才连青烟也不见了。
乡亲们的疑惑更大了,都不明白王文琪只不过送去些东西,才二三里远,一大早上路,怎么到了下午还不回来呢?
人人又都担着份儿心。
直至傍晚,炮楼与村子之间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了王文琪赶着驴车的影子。于是乡亲们都到村口迎他。出现在大家面前的王文琪,一张儒气斯文的脸变成了包公似的黑脸,衣服裤子上也着了一片片的黑烟油腻。人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当初修炮楼时,烟道设计得不科学,不论做饭还是烧水,一年四季总是往炮楼里倒烟。他指挥藤野调去的伪军们重新改了一下烟道。经一改,顺烟了,一点儿也不往炮楼里倒烟了。
韩成贵正搂抱着他那头驴的头亲热,不爱听地数落他:“文琪啊,你究竟是假去讨好他们呢,还是真去讨好他们呀?把东西主动送给他们,大伙儿依了你,可你又何必替他们改烟道哇,你这不等于是对狗日的们犯贱吗?”
王文琪自然听出了韩成贵讽刺的意味,不介意地一笑,大有成就感地说:“为了博得他们的好感,假戏不是得往真里去做嘛。下贱不下贱的,左不过由我一个人来感受。我是目的达到了,那点儿内心里的屈辱就不算什么了。”
有人问鬼子怎么没将那头他们早就看看馋涎欲滴的驴杀了吃呢?
王文琪说狗日的们没敢。
众人就都眈眈地瞪他,看得出,每个人内心里的想法都是——你吹牛呀!你以为你是谁?难道你还能镇住了杀人不眨眼的鬼子不成?
王文琪解释道:“狗日的们不但这一次没敢杀驴,我保证他们以后也是不敢的。我给他们上了一堂遗传学方面的课,估计他们再也不会看着那头驴咽口水了。”
乡亲们没听说过什么遗传学,都要求他解释。他们想,如果遗传学能使鬼子们怕,那么以后不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公开弄起鸡鸭猪鹅来了吗?鬼子们若进村抢,不是同样可以吓退他们吗?
王文琪说:“亲爱的乡亲们啊,你们想得太简单。我肯定没那么大的能耐,所以大家以前偷偷弄的,以后还是得偷偷地弄。鬼子们一旦发现,那就只有任由他们抢了去。不论对谁,命只一条。而三禽五畜,抗战胜利以后,还不是愿养多少养多少吗?至于那头驴,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点儿知识常识,急中生智又编了个子虚乌有的瞎话骗成功了,它这会儿还真就成了鬼子们的锅中肉了……”
他以为他这么一说,也就谁都不问了。可他想错了,大家不满意他的话,仍不依不饶地追问,他编的那瞎话究竟是怎么一种瞎话。
他只得耐心地又说——自己骗鬼子们,说那头驴,原本是他家养的一头驴的后代驴。当然是华北平原的良种驴,漂亮,吃草料少,乖顺,拉车驮物又蛮有长劲儿。最主要的,与一般的马比起来,更通人性,善解人意,所以买时比买一匹一般的马价钱还多。体面的人家养那么一头驴,配上一辆带篷的小型车,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是呢,中日大战一爆发,驴姥姥有次受了惊吓,当时它正怀着胎。小驴一落生,驴姥姥变成了一头疯驴,像疯狗那样,动辄见了活物就追,追上一口咬定就不松口。没法子,心疼归心疼,只得杀了,肉被些下人们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分吧分吧吃了。而生下的小驴呢,也是一头母驴,长大后起先也是一头漂亮可爱的驴。不久受了孕,成了驴妈妈,生下了现在这一头驴。驴妈妈后来也变成了一头疯驴,也落了个被杀的下场。它的肉,可就没人再敢分着吃了。因为,吃过驴姥姥的肉的人,主要是些叫花子乞丐,接连不断地也疯了好几个。他说自己对鬼子们说,出现在驴身上的那一种疯病,显然已经具有了遗传病的特征。别看现在这头驴好端端的,不定哪一天也会突然变疯狂了。说我是什么人啊,我是你们皇军大大的朋友啊,我不能不告诉你们这个真相啊!那我的良心不是大大地坏啦坏啦的吗?鬼都知道,你们皇军杀死一个中国人,跟踩死一只蚂蚁似的随意而为。可你们不杀我,还开始信任我,所以我要报恩。如果我明知不说,你们为了满足口福,把这驴杀了,全都吃了它的肉,以后你们回到日本去,突然某一日变疯了,那是你们及你们的亲人多大的不幸啊……听他那么一说,鬼子们对韩成贵的驴不敢造次了。非但不敢造次,还一个个诚惶诚恐,敬而远之了。所敬自然是它的优良品种,而惶恐什么,不言自明。藤野那厮,甚至将他扯到一旁,要求他下次不许赶那驴车进炮楼。他说也不是他特愿意赶驴车,大日本皇军威风八面,别说中国百姓怕了,就连中国的马也怕。一望见炮楼,就不往前迈蹄子了。但这驴却大为不同,仿佛对“东亚共荣”具有驴子的天生理解力,一上了通往炮楼的路,反而欢欢地跑。有什么法子呢,以后还是得赶着驴车来给皇军送好东西呀!没别的选择呀……
听王文琪说完,乡亲们全都欣慰地笑了。在好长好长的时期里,他们没有那么欣慰地笑过了。日军长驱直入地占领了华北以后,城城乡乡的老百姓更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了。之后,鬼子一次次对乡村进行扫荡,企图一举剿灭中国**领导的抗日武装队伍,没达到目的就野蛮地对平民百姓实行报复。没什么可高兴的事,大人孩子都笑不出来啊!
在王文琪眼里,乡亲们脸上的笑容弥足珍贵,如同漫长的漆黑的洞道里出现的一线光亮,他自己也孩子般地笑了,觉得自己在日本人面前伪装的一切低三下四的言行,都完全是值得的了。
连一向脸上愁云密布的韩成贵也不由得笑了。他说:“你呀文琪兄弟,平日里觉得你少言寡语,斯斯文文,大户人家规矩小姐似的一个人,没想到还有编瞎话的能力!你要是能用一套套瞎话将小日本忽悠出中国去,不敢说全中国,起码咱村里会给你塑全身像,盖庙堂,把你当活菩萨供着!”
王文琪红了脸说:“我要有那么大本事还不早使出来了?”——说罢,向韩成贵使眼色。
韩成贵看出王文琪是有话还要单独跟他说,就命乡亲们散了。并回了王文琪个眼色,示意王文琪跟他走。
韩成贵的女人将驴车牵回家去了。他却没往家走。他女人和十一二岁的女儿都不知他是**员,而他又是个极谨慎的人,凡需要保密的事从不与人在家里谈。
二人走到小河边,韩成贵蹲下吸烟,王文琪蹲在了他旁边。
韩成贵问:“有情报?”
王文琪点点头。他说在炮楼里时,听到藤野那厮接了一次电话,猜是县城里的老鬼子池田大佐对他下达命令。以他听到的内容判断,鬼子又要开始扫荡行动了。
韩成贵说,隔一年的秋收以后,敌人往往都是要进行扫荡的,这已经快成为敌人的一种规律性的军事行动了,算不得多么有价值的情报。
王文琪说,鬼子将要进行的扫荡,肯定比前几次更残酷。因为,他听到藤野那厮一边听电话一边重复着什么“捉捕奇袭”“反转电击”“纵横扫荡”“篦梳扫荡”“铁壁合围”之类的话。而且,所调集的军队有二三万人,看来是企图毕其功于一役了。
“调那么多人?”——韩成贵顿时重视起来。
王文琪肯定地点头。他心诚意切地说,哥,不管你怎么认为,反正我觉得,千万要当成重要的情况通知到咱们的队伍,让咱们的部队战术上及早做准备,有准备肯定比无准备好是不是?哥我说的可是“情况”二字,没说“情报”这个词。我又不是情报员,刺探情报那种事其实我一点儿也做不来。但我亲耳听到的情况,如果不汇报,那不就是我的不对了吗?我进炮楼去送东西的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能替乡亲们和咱们的部队及时了解到敌人的一些情况吗……
韩成贵打断了他的话,说文琪你怎么变得老太婆似的?车轱辘话颠过来倒过去絮絮叨叨的没完。我如果不打断你,估计你还得絮叨。你放心,你掌握的情况,不管算不算是情报,我肯定会尽快告诉咱们的人!
王文琪脸上这才有了放心的表情,说我的好哥哥呀,我也觉得我与信任我的人说话,反而变得像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的了。我怕你们对我的信任是打了折扣的嘛!我跟藤野说话都不啰唆。他对我这个中国人另眼相看,正是由于我说每一番话之后都表明这么一种态度——爱信不信!结果他反而不得不信。我跟你们说话就不能是这么一种态度对不?
韩成贵扭头看着他说:“对。当然不能。”
王文琪愣了片刻,叹口气,无奈地问:“哥,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对我的信任打了几分折扣?”
韩成贵笑了:“套我话你也该拐弯抹角的,哪儿有这么直来直去的?”
王文琪固执地追问:“快告诉我嘛!”
韩成贵又笑道:“兄弟,别胡思乱想,别人我不好评论,你把我的驴赶回来,我现在要对你说谢谢。至于信任嘛,起码我开始百分之百地信任你了!”
“这才不枉我口口声声叫你哥。”——王文琪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韩成贵不敢掉以轻心,很快通过联络员将“情况”传递到了武工队。由于武工队的存在,周边十几里蜗居于炮楼的日伪军天黑后都不太敢离开炮楼,所以那算是迅速又顺利的传递。他对联络员交代任务时说的不是“情况”,而是“重要情报”。只不过内心多少有些失落,认为既是“重要情报”,本该是由自己了解到的。功劳记在一个“大地主大富绅的儿子”头上,他阶级感情上不无别扭。
罗队长接获重要情报后也极为重视,又立刻派人向隐蔽在山里的部队传送。我们的部队让联络员捎回口信,要求他也率武工队转移到山里。秋收以后,庄稼不得不割倒了,青纱帐消失了,抗日武装力量之游击战术在平原上丧失优势了,敌人进行“铁壁合围”之前,转移实乃明智之举。
接下来的十几天中,平原上呈现诡异的寂静。没有哪一座炮楼里的日伪军到村庄里进行过骚扰,这座炮楼那座炮楼里的日伪军也互无来往,只偶尔有鬼子的摩托兵出现,在炮楼与炮楼之间检查电话线是否遭到破坏。
忽一日,敌人的扫荡真的开始了。敌人的保密工作这一次滴水不漏,预先没任何征兆地,原野上很快集中了两三万之众的大部队。他们似乎估计到了村庄里肯定不再有什么抗日武装力量,有的只不过是零星的抗日分子。而要将抗日分子从普通中国农民中区别出来,不论经验多么丰富,那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毕竟不可能为了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每一个抗日分子,而将中国农民一批又一批地屠杀光了。那每年谁种粮食呢?倘根本没了种粮食的中国农民,他们又吃什么呢?没有吃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在平原上长期站得住脚呢?所以,他们的这一次扫荡名曰“篦梳扫荡”,实际却是放过了平原上的村庄,极快地向山区直扑而去。他们当然知道中国**领导的晋察冀抗日武装部队的主力一向驻扎在山里,妄图杀我们的部队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两三万日伪军在山区扫荡了一个来月连个八路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管八路或是山民,仿佛全都一下子蒸发了。他们人马辛苦而又枉自周旋,那份气急败坏不必形容,于是只有沿途放火以泄憎恨。山区的村庄大部分被烧毁了。所谓烧毁,是指一幢幢农舍的门窗、屋顶、家具变成了灰烬,四堵墙却还在的。山区的农家大抵是石墙,非是纵把火就烧得塌的。但那也使许许多多的山区农民有家住不成了。敌人一撤,我军赶快与群众从大山深处转出,帮群众抢修家园。秋季一过,山区一天天冷了,住在没门没窗的家里是会冻死人的……
那些日子里山区浓烟不断。白洋淀上也从昼至夜火光冲天。
扫荡甫一结束,并无斩获的敌人在报上吹嘘——“战役全胜,八路主力逃回延安”。
但没过几天,我军一支主力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平原,与某武工队共同攻入一座县城,几乎全歼日伪守军,运走了大批军火。
在这一鼓舞人心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日子里,韩成贵亲自告诉王文琪,晋察冀边区抗日总司令部对他进行口头嘉奖。待抗战胜利后,还要正式向他补发嘉奖证书。
王文琪急问:在扫荡中我们的军队伤亡是否严重?
韩成贵说不论是山区的还是白洋淀边上的农村,敌人所到之处,房屋是基本全被烧了。但有时敌人刚一走,我们的部队和群众赶回去得早,合力灭火,被烧得就不那么惨。
王文琪更着急了,大声说我明明问的是人!
韩成贵说你急什么啊,我不是先说房屋后说人嘛!能不说到人吗?幸亏提前十几天就做种种准备了,我们的部队和群众几无伤亡。也幸亏采取了你的办法,尽管鬼子果然放火来烧白洋淀,火势却没能连成片,隐蔽在苇丛深处的我们的人躲过了葬身火海之劫……
王文琪听罢转身便走,韩成贵大为困惑,跟上他问他到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韩成贵生气地说:你这人这是怎么了呢?咱俩正说着话,你问的我也回答了,没藏着掖着隐瞒什么,那你也就没什么理由不高兴,你怎么可以刚听完我的回答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呢?
王文琪说你回答了,我听明白了,再没什么可问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呀。我不是生你的气,那是回家有事。他说时看也不看韩成贵一眼,脚步加快了。
韩成贵的困惑却一点儿没消除,但不知再说什么好了,一头雾水,满腹郁闷,默默地仍相跟着。
王文琪终于站住,也终于看着他了,说我的好哥,我回家有与你不相干的事,你就别跟着我了呀!
韩成贵只得站住,心中困惑非但没减,反而增加了。他呆呆望着王文琪的背影走远,低头寻思片刻,决定非跟到王文琪家去看个究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