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乔爷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时而清醒，时而迷蒙，似乎总看到妻子阿英站在卧室敞开的窗前，她正朝外面看着花园。园里花繁叶茂，带着花香的阵阵夏风令人神清气爽。她迎风而立，长长的秀发飘荡开来，十分柔美。

　　他又想阿英了。妻子死后，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

　　妻子活着，是他的生活保姆，死了，仍然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们在一起五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彼此。即使养育了三个子女，子女也只在身边生活二十多年，然后各奔东西，余下的日子都是他们两个人过。七年前，他中了风，留下偏瘫后遗症，都是妻子一手服侍。如果没有妻子，他早就死了。

　　邻居都以为这个偏瘫的老头子会早点儿死去。但是，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硬朗，能吃能睡，没有糖尿病，胆固醇也不高，那次中风后，血压也正常了。人们都赞叹阿英服侍得好，却没想到，这样过了五年，一天早晨，妻子阿英突然死了。

　　现在，只剩下乔爷自己了。上海的儿子和深圳的女儿都希望他过去住，加拿大的儿子还发来中国老头儿在那边居住的视频，希望他过去看看，说那边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先进。

　　但是他哪儿都不去，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这儿虽不算他土生土长的地方，却是他跟妻子退休后颐养天年的最后归宿地。周边高楼林立，他居住的裙楼及前后花园却并未受到侵占，环境比以前更加优美，他很喜欢。

　　儿女怕他一个人生活不便，请了一个全职保姆。但他只让保姆做跑腿的事，几乎不让保姆进门，怕保姆坏了阿英营造的气氛。

　　他一直这么生活着，迷幻般地，回忆着过去的日子，仿佛在一寸一寸地触摸自己真实的灵魂，强烈地意识到了时间的缓慢。

　　乔爷从床上下来，窗外已映出绚丽的光。夏天日长，好像午夜刚过，已然黎明。他慢吞吞地把脚伸进拖鞋，摸索着抓起拐杖。一个人在家睡觉，但他穿得很整齐，女儿买回来的睡衣，不是很时髦，却很实用，有点儿绅士的派头。

　　现在他身体老化得厉害，除了中风腿脚不利索，身体所有的关节都疏松了，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开冰箱门、洗刷菜锅都颤颤巍巍。他慢慢地走进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然后烧水煮面。他一日三餐绝对正常守时，这让他感觉妻子仍然活着。

　　他听见地板咯吱咯吱的响声。大约来自楼上。他觉得是阿英又在跟他生气。阿英一生气就爬上楼去，这样就避免了正面冲突，两人都有冷静的空间。

　　“阿英，下来吧！”乔爷没有起身，喊道，“我不生气了，我也不再惹你生气了。我会重新爱你，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地板又咯吱咯吱在响了。乔爷看见一道黑影从楼梯口掠了过去。他觉得可能是保姆，或者清洁工。他们两个经常来打扫、清理楼上家具，一定是儿子联系他们，让查找儿子寄放的一些旧东西。

　　除了疑心妻子还活着，乔爷不相信鬼神，从没想到父母会来看他，也不相信有田螺姑娘。

　　乔爷煎好鸡蛋，分别放进两个碗里，再煮好面，同样一式两份，倒上昨晚的剩菜。他把早餐端到餐桌上，轻轻地拄稳拐杖，转身拉过椅子，摇了摇，才坐下去。

　　天全亮了，第一缕玫瑰红亮晃晃地在高处飘荡。每当此时，乔爷总要痴痴地望一会儿，在心里祝福自己开始美好的一天。

　　坐了一会儿，见阳台仍没有动静，他拄起拐杖，走过客厅，拨开通往阳台的门闩，用力拉开门，清了清嗓子，声音温和地说：“出来吧，姑娘，吃早餐了。”从小到大，他对三个儿女从来没有呵斥过。

　　仍然没有动静。

　　“我知道你躺在阳台里，姑娘，不用害怕，如果你想借宿，就礼貌地跟我打声招呼，老头子我这点儿度量还是有的。”

　　这两年，乔爷都是一个人住在这屋里，连只猫狗都没有进来过。现在，阳台里躲进一个大活人，他真感到惊讶。姑娘大约十七八岁，面目姣好，苗条清秀，却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两手拢在胸前，肩膀蜷缩着，浑身颤抖。半个月前，她就出现在隔壁大楼的平台上，偶尔翻进乔爷的阳台，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次，终于让乔爷逮着了。原来她只是要找一个藏身之地。

　　“您好！”姑娘怯生生地说。

　　“天哪，姑娘，你会被蚊虫咬死的。快进来，吃点儿早餐，以后别再躲在阳台了。”

　　姑娘犹豫着，但是眼睛却盯着乔爷的早餐。乔爷看见她脸上写满了饥饿。他轻轻地关上阳台门，返身走向餐厅。即使拄着拐杖，乔爷仍蹒跚得厉害，风烛残年，老态龙钟。

　　“来吧，我刚煮的面。”乔爷客气地说。

　　“我……我……”

　　乔爷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小琳，他们叫我琳琳。”

　　“来吧，琳琳。我早就知道你躲在那里，特地给你准备了早餐。我姓乔，叫我乔爷吧！”

　　姑娘没有说话，但她移动了脚步，缓缓地，移到了乔爷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面碗散发出煎蛋和面条的香味。

　　乔爷将其中一碗推到姑娘面前，招呼琳琳吃了。接着，他又拉开冰箱，拿出一盒酸奶递给她。女孩喝酸奶时，他又找出一盒风油精。

　　“乔爷爷，”女孩说，“我得回去，不然就没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