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庄事件
作者:茅珵 著
发布时间:2022-10-10 10:16:45
字数:11939
赵庄事件发生在大革命失败后的第二年——一九二八年。
赵庄是离上海不远的一个县境里的著名的庄子。庄里住着十多户有钱的人家。一道峻削的围子环绕着庄子的四周,庄里遍地种着茂密的竹林,把一座座白墙瓦屋全遮掩起来了。围外还有条水清见底的护庄河,岸边匀称地种着合抱的杨柳,前后都有吊桥。从前一到天黑,就抽起吊桥,借此保护他们的身家财物;现在因已成立了保卫团,有人站岗放哨,势头更大了,就不再干这些麻烦的事。离庄南一里多地有个交叉路口,一条斜路通向桃源村。
赵庄确很美丽,到春天桃红柳绿,翠竹摇曳,真令人向往。然而赵庄的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享受,他们整天忙着收租、讨债、打麻将、抽大烟、玩女人、鞭打穷汉子。乡下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喂肥了这批吸血鬼。当地人都很羡慕赵庄这个好地方,但没有一个老百姓不痛恨赵庄的地主,特别是对赵四,更是恨之入骨。曾经有人给赵庄编了一首歌谣,这首歌谣虽然出于一个文人的手笔,但由于它体现了群众的看法,所以人们把它当作自己的呼声,到处传播着:
上有天堂兮,下有赵庄;
目击赵庄兮,烜赫而堂皇;
彼厌乎珍馐兮,吾乃食其糟糠;
彼唯积金累银兮,安问世之饥荒?
噫!赵庄之人兮,如虎如狼;
赵庄之主兮,赛似阎王!
孰敢正视兮,家破而人亡;
含怒含怨兮,众俱啜泣而徬徨!
赵庄的主人赵四,在前清末年曾做过一任知县,结识了几个有钱有势的官僚,在地方上曾烜赫过一时。辛亥革命后,赵四太爷“归隐林泉”,充当地方绅士,依然声势迫人。他以遗老自命,头上一直拖着一根长长的发辫,穿着长袍马褂,踏着朝天厚底青靴,跨着八字方步,保持着他那忠于清廷的气派。军阀当道的几年里,县长大人上任之前,总得先来孝敬孝敬赵四太爷,才能扎稳饭碗的根子。大革命失败之后,他的儿子因**有功,成了**手下的红人。于是素称“肤发受之父母”不肯剪发辫的赵四太爷,这时也学起时髦来,革掉了他那根尾巴。从此,这个小麻面、吊眉毛的赵四太爷就变成了“赵四先生”。但是这样一来他更红了,成了这地区的“土皇帝”。前些日子,他收买了三十多个流氓、惯匪,组成了“保卫团”,说是保护地方安宁,向家家户户摊捐派款,穷人拿不出钱,就捉去吊打一顿。赵四依靠了这批看家狗,任意捉人、杀人、公报私仇,甚至去打家劫舍,把当地居民舞得鬼哭神号。
一天,赵四正坐在花厅里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庭院里几盆残菊,随风散出一缕幽香,送进赵四的鼻子里,他感到特别舒服,渐渐沉入朦胧之境。
“四先生!”突然一个声音把他惊醒。他一肚子不高兴,正待发作,但仔细一看,叫他的是他最得意的当差,他才捺住性子,“唔”了一声。
当差的必恭必敬地站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地说:
“外边厅里有位姓倪的小子要见四先生,说是有要紧的事情。”
赵四皱了皱眉头,心想倪二叫儿子来干什么?这不成材的东西只知讨钱喝酒,一桩事情也没办好,今天必定又来耍花枪,讨钱花的。
“倪家小子再三说有要紧的事,而且说是很机密的呢!”当差的又补充了一句。
“既然如此,叫他进来!”赵四没精打采地说。
门开处,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他虽面黄肌瘦,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夹袄,但看起来倒是一个精明的家伙。他一见赵四,就一躬到地请了个安。
“你来做什么?……”赵四见小倪的举止虽有几分高兴,但是不肯放下威严的架子,随便指指边门角上一张凳子叫小倪坐下。
小倪望了望赵四,一面告罪坐下,一面恭而敬之地说:
“四先生,我爸叫我来禀告一桩紧要的事,……”说到这里,他机警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当差。
“没关系,他是我的亲信。”赵四看见小倪那副谨慎而又紧张的神色,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了,连忙叫当差的倒了杯茶给他。
这种例外的款待,反使小倪不安起来,连忙诚惶诚恐地站着道了谢,然后把倪二交代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四。
赵四听了小倪的话,顿时怒气冲天,麻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竖起眉毛,眼露凶光,狠狠地拍着桌子。
“这还了得,杀不净的**!”赵四直着嗓子,对当差的叫道:
“快把队长找来!”
小倪心里高兴极了。他想,以前赵四老说我爸爸对他不忠实,这回,总要记上一个大功了吧!
“很好,这才显出你父亲是尽心着力的!”不出小倪所料,赵四称赞着倪二,同时,慷慨地从腰包里掏出十块大头叫当差的递给小倪说:“这款子给你爸爸零花!并告诉你爸爸,只要他好好干下去,将来我一定保举他,给他升发的机会!”
小倪拿着白花花的银洋,谢过了赵四,扭转屁股,欢天喜地的走出了赵家的院门。
自从这天以后,赵庄的情况忽然起了变化:保卫团的人不常出现了,夜里更不见他们的踪迹。赵四也不多露面。人们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庄里的人,最近偶尔听到保卫团的人在偷偷地埋怨:
“该死的狗东西,想邀功讨赏,害得人家白白地挨了多少天苦!……四先生偏偏要相信他,还主张……真是莫名其妙!”
保卫团的人员在暗地里埋怨,赵四又何尝不在咒骂倪二呢!他真恨不得把**一网打尽,可是看来这回又落空了。于是警戒一天一天地松弛下来。
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冷了。在离城不远的北郊,有所古老的住宅,大门的油漆已经斑斑剥落了。宅前几棵梧桐树飘落着片片的残叶,栖息在树枝上的小鸟不时发出悲秋的啼声,这情景十分萧索。
一天傍晚,宅上先后来了几个神秘的客人。有的象书生,有的象农民,有的象商人似的士绅,老老少少,长袍短套,真是形形色色。
他们进入了这所古老的院落里,说笑着,互相评头论足地讨论着各人的打扮。主人老刘把大家迎进了自己的书斋。这间房子的四边安放着几个破烂的书架,架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不少线装书,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密密的蜘蛛网。向阳的窗子下,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两个篮子和其他零星的用具。从那套摆设看来,主人早已不攻读诗书了。大家并不注意这些,边说边笑地围着屋子里的一张圆桌坐下。
区委会议开始了。
于是,金真传达着上级党的新决定:
“上级党委估计了当前的新形势,特别强调了党的工作重心必须从城市转入乡村,用乡村包围城市,才能彻底取得革命的胜利。特别象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没有现代化工业的小县城里,无从获得工人阶级的支持,党的工作一直漂浮着,生不下根来;但敌人在这些城市里的统治却很有力,因此,我们的组织容易遭到敌人的破坏。农村呢,地区广大辽阔,我们依靠群众,容易活动,生活也不成问题;而敌人在农村的统治比较薄弱,社会基础也没有我们那么强,奈何不了我们。根据党的新方针,我们必须把党的工作重点迅速转入农村。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就不要城市了。……”
大家静静地听着金真的传达。区委书记感到这个报告那么新颖、正确,哪怕一句话,一个字,都尽量地把它记住。
金真弹了弹香烟灰,望着区委书记继续说:
“要加强农村工作,我们想从你区开始。上级并决定我率领武装工作队转入你区,具体帮助你们突破工作中的障碍,主要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消灭最恶毒的地主武装。”
“对于上级党决定,必须加强农村工作的方针,我完全同意,但具体的做法,……”区委刘苏皱了皱眉头,有点把握不定的说,“我认为可以研究。当前首先要解决的地主武装,是恶霸赵四收买的一批流氓、土匪、惯盗,不但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很顽强,消灭它可不怎么容易!”
“刘苏同志说得对!”区委书记说,“敌人是比较顽强的,枪枝好,人马多,又是些不怕死的家伙;而我们的队伍只有二十来个人,几支破枪,子弹又那样少,如何敌得过人家?”
金真听了刘苏和区委书记的意见,觉得他们都有信心不足的弱点,于是,他又强调地说:
“目前客观形势逼得我们不能不照上级的决定去干!其实,上级对我们这里的情况早有足够的估计:如果我们不先下手,敌人势必更加猖獗,群众看到我们软弱无力,也决不会再靠近我们。到那时,同志们,恐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屋子里的空气显得异样的紧张。大家默默地抽着纸烟,满屋子的烟雾。金真锐利的目光,不时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停了一会,金真望着区委书记和刘苏平心静气地说:
“如果区委确有困难的话,我们不想要求区委更大的帮助,只希望能给我们多搞些确切的情报。”
“那我们一定能办到,你放心!”最熟悉该区情况的区委刘苏说,“我有一个可靠的关系,待我介绍给你,情报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这个人政治上是否完全可靠?能不能取得正确的情报?”
“保证可靠。”
“好吧,这任务就由你负责!”金真又向刘苏加重了语气说:“情报必须迅速及时。按照上级的决定,下星期我们就要行动!”
“今天这人恰巧进城来了,会后,你就在这里等一下,等我去把他找来。”
散会后,金真又仔细地讯问这个情报员的可靠程度,刘苏拍胸说保证没有问题,金真才让他进城,并叮嘱他说:
“进城得当心点!前些日子,县委会给敌人扑上了,余直他们都被捉了去。”
“我知道!”
区委书记和其他同志一个个散去了,金真独自留下来,心里很不平静,考虑着如何完成党的紧急任务。他踱向窗口,眺望着秋天的田野,庄稼都收割过了,遗下一片无际的平原,风过处,扬起一阵阵的尘土和植物的残枝败叶扑向他的面前,他不自觉地扭转头去,避开了它。然后,擦了擦眼睛,又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晴空中浮着一朵乌云,飘向渐渐西沉的太阳,阴影很快地蒙住了阳光。
他看得出神了,老呆在窗前不动。忽然,隐约望见刘苏奔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等他们跑近时,他才看清跟在刘苏背后的人,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件青布长衫,跑起路来歪歪斜斜的,深眼眶,瞟白眼,尖鼻子,长下颚,头上还留着一小撮鸭尾巴似的头发,叫人看着很不顺眼。从外表上看,便是个很不老实的家伙,金真心里有些吃惊,区委怎么把这样重要的工作和他商量?
“这位同志姓倪,因他在兄弟辈中排行第二,人们便把他叫作倪二。他有个儿子名保忠,也是党内的积极分子。他父子俩一向替人家念经拜忏过活,家里很苦,我们时常帮他的忙,他很感激我们,自愿协助我们搞情报工作。”
金真仔细打量着那姓倪的人,一时沉入了深思中,好象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但仓猝间又回忆不起来,所以一声也不吭,更没有听清刘苏的介绍。
倪二兴冲冲地跑来,斜眼一瞧,也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强作镇静地说:
“啊,你好!我说金真是谁,原来是你!”
“他现在就是我们的队长。”刘苏指着金真向倪二说,“我还不知你们是旧相识,那很好,你就把赵庄保卫团的情况谈谈吧!”
这时,金真已经想起倪二是曾在武工队里呆过的,后来被清洗掉了。金真和他虽只见过一次面,但从组织上了解,他是个坏透顶的忘本之徒,而他的儿子倪保忠也因破坏县委会的嫌疑给党开除的。于是他打算用话立即阻止刘苏再谈赵庄的事,可是一听口气,刘苏似乎早已把风声透露了,金真便只好无可奈何地听着,暗里打算补救的办法。
倪二一听到老刘的吩咐,觉得自己有了卖弄的机会,立刻指手划脚地汇报了众所周知的赵庄保卫团的情况和驻地的形势,并绘了一张简单的地图,双手捧给金真说:
“我看,打保卫团并不困难,队长同志!”他故意抬起头来,望了望金真。“那里树木竹林很多,不但可以起到隐蔽的作用,而且可以掩护我们前进。……包抄庄后……前后夹攻,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唔!唔!”金真注意地看着地图,勉强点了点头。随后,指着地图问:
“赵庄后边的路上,原有许多障碍物,难道现在全拆除了吗?”金真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倪二的脸。
“啊!啊!”倪二搔着头皮,揉着袍角,一时答不上腔来。半晌,他才尴尬地说:“怪我没头脑,平时没有注意这些……不过,”他做了个鬼脸,阿谀地说,“不过,凭队长的机智和武工队的实力看来,胜利是可以保证的。倪某平时受**的照顾,正想报效,如果队长需要作进一步了解的话,那我愿拼这条老命,再跑一趟。”
“不用再去了,谢谢你的好意。”
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临了,倪二偷偷地瞟了金真一眼,回头对刘苏说:“那我先走了。”说完一溜烟走开了。
“怎么,你对倪二似乎很不信任?”倪二走后,刘苏带着不平的口气向金真说,“象这样一个出身贫苦,又受过我们恩惠而愿意为我们效力的人,你还不放心,那我们再有什么办法找到可靠的对象?”
“不错,他是个穷汉子!”金真激动地说,“可是,他已经变质,成为唯利是图的流氓无产阶级。他可以狠心强奸孤苦无依的侄女儿,然后把她卖给人家做小老婆。象这样恶毒的无赖,哪会真心为革命办事?”
“有这样的事?”刘苏惊讶地说,“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刘苏呆呆地站在阴暗的屋角里,圆圆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金真了解刘苏是个行动稍嫌粗疏,但是工作非常积极的同志,怕自己严厉的批评会影响他的情绪,于是又冷静地对刘苏说:
“这不全是你的责任,我和区委同志都对这个问题不够慎重。倪二被清除出武工队和他的儿子给开除出党的事,恰巧都发生在你生病离开这地区的时间里,你不清楚这些情况,是可以谅解的。我只是希望你今后随时提高警惕,特别在这个斗争的严重关头,用人更须审慎,免得党和自己遭受不必要的损害。”
刘苏含着满眶的泪水,注视着金真,无法说出自己那惭愧懊悔的心情。
天晚了,金真因工作关系,不得不匆匆离开这地方。在路上,他独自考虑:上级的指示必须执行,但因区委和刘苏的疏忽,泄漏了机密,现在,为了顺利地完成任务起见,不得不及时请示上级,修改先前的决定,主要是把行动计划推迟,借此麻痹敌人,另外选择适当的时机。
离开区委会议差不多快两个月了。
在一个隆冬时节的傍晚,天下着暴雨,西北风刮得那么厉害。在这荒野的农村里,已见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间或从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突破无边的沉寂。这时,桃源村已经沉醉在睡梦中,只有那村前几棵老榆树兀立在黑暗里,冒着风雨摇曳不定,不断发出呼呼的吼声。
金真正在村中一间空屋子里等待着武工队的同志们。
六点钟了,人还没有来。他感到时间好象故意和他作对,心里十分烦躁。
西北风越刮越猛,雨也愈来愈大,村后的竹林子愤怒地呼啸着,破屋子被震撼得吱吱发抖。金真推开门来,站在屋檐下面,好让冷风吹一吹发热的脑袋。这时,黑暗中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全身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干吗?金真!”对方怪声怪气地问着。
“捣蛋家伙,快进来!”金真立刻辨认出那是熟悉的声音,又气愤,又欢喜地说。
二十来个武工队员跟着跑进屋子,抱着破枪和刀子,在板凳和桌子上挤着坐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屋子里又是冷冰冰的,大家不由自主地连连打着寒战。
“你们辛苦了!”金真打量着大家说。
“这也算得苦,还革什么命!”
在暗淡的灯光下,黑黝黝的人丛中,实在看不清发言者的脸,可是金真一听,就知道那是刘苏。
“你不是武工队的成员,干吗也来赶热闹?”
“我是区委,又是最熟悉这儿情况的人,怎能不来参加行动?是区委书记决定让我来的。”
金真完全了解刘苏的心情,就不再说什么了。
四十多只眼睛都看着金真。他还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中等身材,不很壮健,白白的脸上长着浓浓的眉毛,乌黑的瞳人晶晶发光。他善于发现问题,勇敢坚强。在他任武工队队长期间,部队几次陷于绝境,由于他指挥得当,能依靠群众,充分发挥集体力量,所以纵然遭受了些损失,还是完成了任务。每个队员都很信任他。有时他还有些年轻人的性子,但他待人诚挚,处处体贴别人,因此大家均乐意和他生活、战斗在一起。这样,金真所率领的武工队,便显得格外团结,虽然他们还是一支缺乏锻炼和经验的党的地下武装队伍。
预定的行动时间,越来越逼近了,金真不能不抓紧时间,对队员们进行必要的动员。
“同志们!今晚我们要讨论并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一桩工作。……”说到这里,金真的话停了一下,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队员们的情绪。大家明知道今晚要有行动,急于想知道具体的任务,但又不便追问,所有的眼睛都盯住金真。
“大家还没有忘记吧?”金真接着说,“地主逼得我们没法生活了,大家才拿起枪杆子来革命,争取我们生存的权利。但地主是不甘心的,他越来越狠毒地用种种手段来对付我们。前些时,我们已有两个年轻的同志被恶霸地主赵四杀害了。最近,赵四又组成了号称‘保卫团'的反动武装,口口声声要消灭我们,简直猖狂透顶了。……”
老工人柳继明,头发已经花白,脾气可真戆,容易动火。一听说自己的同志被害,便想起了曾和他在一起工作过的那两位生龙活虎似的小伙子:一个沉默寡言,不怕苦,埋头工作;一个常眯着眼睛爱说笑,到哪里,哪里就活跃起来。现在他们竟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老柳想到这里,真忍不住了,忽的从人丛中挤出来,望着大家愤怒地说:
“我们要给被害的同志们报仇!我是个**员,刀山剑林,我都不怕!谁不愿牺牲自己的一切,那就把他撵出我们的队伍去!”
“老柳说得对!”
人丛中发出一片愤怒的呼声。热血在沸腾,大家再也不考虑别的什么了。
狂风怒吼,暴雨倾盆,英勇的武工队员们掮起刀枪,投入风雨之夜,急急向赵庄进发。
桃源村离赵庄不过十多里路,在平时,只要一个钟点就可到达了,但今夜可不行:迎头的西北风把他们顶住了,三步一滑,五步一倒,加上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象下过水似的,潮湿的棉衣压在身上,越来越重,无形中也增加了行军的困难。
柳继明白发苍苍,顶着风雨,走在最前头。过去他在报馆里呆了十多年,他当过印刷厂的工人,旧社会的黑暗,千桩、万桩从他的眼里滚过。这些经历,激起他对旧时代的憎恨,也激起他对革命的热爱。他不时停下脚步,背着风,给年轻小伙子们打着气。
“老柳真行!不愧是一员老将!”
“哈哈!这就叫做老当益壮!”柳继明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个斤斗。后面的人收不住脚,一下碰倒了好几个。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仍然有说有笑的。
“摔痛了没有?老柳!还能走吗?”金真和他并肩前进着。
“没什么,没什么!”老柳摸摸腿节骨,继续迈着大步向前跑去。
队伍在恶劣的条件下行进,暴风雨象在为他们奏着雄伟的进行曲,使大家都忘却了疲倦和困难,只管向前猛进。
队伍到了赵庄南面的交叉路口,他们要分路前进了。金真紧紧地握着两个组长同志的手,重复叮咛着:
“一切按计划进行,保证完成任务!”
武工队立刻分成了两个小队:一个小队攻取前庄,消灭保卫团;一个小队打进庄后,捉“土皇帝”赵四。
他们扑到赵庄,见前后两座吊桥,平平正正地放在桥梁上,围子的大门敞开着,守望的屋子里并没有灯光。看样子,敌人的防守非常松弛,今晚似乎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就能把任务完成了。于是一个组长率领着五个队员,机警地匍匐前进,渐渐靠近了吊桥。在这紧张的瞬间,忽然有一只灰色的大狼狗“呼呼”地向他们猛扑过来,柳继明“啐”了一声,一枪柄把它打到河里去了,它狺狺地叫着,大家没去理它,一个接一个地冲进了庄子。
另一个小队绕过庄后,也很顺利地突过了吊桥,向竹林子里散开,守牢赵四家的大门,只等打开大门,捉拿赵四。
第一步计划,顺利地实现了。
金真带着剩下的几个队员,小心地警戒着围子外边。当他看到大家冲进庄子之后,里面平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不由得怀疑起来,唯恐出了什么岔子。他急于要了解庄里的情形,但又不好随便离开他的位置。他瞪着眼睛向庄里看,好象时间已过了很久,还没得到庄里的报告,而狗子的狂叫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愈来愈感到事情的不妙了,心里也越来越着急。其实,那只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当部队一扑进庄子,发现情况并不象原来想象的那样,有些反常,便立刻派柳继明来向队长报告。老柳性急大意,跑出大门时,一跤跌在门槛上,闪了腰,不便走动,组长只好另派了一个新队员,他慌慌张张地冲到庄外来,黑暗里正好和金真撞个满怀,两人都跌倒了。那个队员痛得难受,心里又着慌,上句不接下句地说:
“队长,事情……糟了!事……事情……糟了!”
“冷静点,同志!”金真爬起来,抑制住紧张的情绪,把那个同志扶起来说,“你把情况讲清楚些。”
金真镇静的态度,感染了这位新队员,他好象从队长身上获得了力量,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始报告庄里的情况:
“我们进庄后,发现敌人的营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在边屋里找到了一个老伙夫,可是他已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他只晓得前些时,保卫团和赵四一到天黑,就离开了庄子。以后,就渐渐松了些。今夜,据说赵四因天时不好,又听见县城附近出了事,他们又全部走掉了。另一队打开了赵四家的大门,可是,里面也只剩下一个老妈子,一样问不出个头绪来。”
奇怪,敌人傍晚时还在家里,是什么时候跑掉的呢?金真暗暗地怀疑着。
“大家等着队长的指示……”
正在这时,四周忽然传来了锣声、人声、狗叫声,还夹杂着尖锐的枪声。声音渐渐地向赵庄逼近过来。金真一楞,马上明白过来:没有完全弄清情况便忙于下手,结果上了敌人的圈套了。情势十分紧急,看样子,上级交给的任务是没法完成的了。眼前顶主要的,是设法把已坠入陷阱的、新近整理组成的武工队撤离险境,尽可能减少损失。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金真显出超人的毅力和气魄,冷静地考虑着目前的情况:估计敌人大部在庄北,可能有一小部分在庄东;庄西是一片开阔地带,再过去不远,就是一条两县分界的竖河,这一线似乎还没有敌情。庄南十里路是个小集镇,驻有警察队,通那里的电话线已经给割断。即使警察队听到消息赶来,武工队还来得及向西偏南的邻县地界撤退。他自己意识到:必须充分发挥一个指挥员的作用,从容不迫,有计划地撤退自己的队伍。他随即指定在他身边的一个队员,传令给突进庄内的队伍:
“进入赵四家的队伍迅速转移到保卫团的营房附近,警戒着北边的敌人;另外的队伍赶快把老伙夫和老妈子带来,撤到围子外边,警戒着东西两方!”
通讯员跑去后,金真向东边一望,见庄东遍地是火把,锣声、呐喊声一直向西奔来。这时,雨仍然下得很大,西北风刮得顶凶,没一忽儿,火把全熄灭了,枪声也比较稀落了些。
敌人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看不见目标,弄不清我们的力量,决不敢冒失地扑上来的。金真看准了这点,稍稍宽心了一些。
柳继明和他的组长、队员们带着老妈子、老伙夫来了,交给金真后,便迅速撤到围子外面去,按照指定的位置,选好地形,准备打击敌人。外面的枪声又紧起来了。金真进入桥头右边的两间屋子里,同老妈子和老伙夫谈话。老伙夫吓昏了,还没全清醒,老妈子只是跪着磕头:
“老爷!饶我一条老命吧!”
“不要怕,老妈妈!我们不是土匪,是给穷人打天下的,决不伤害你一根头发!”金真拉着老妈妈的手,扶起她,温和地说。“你不也是穷人吗?不是和我们一样给有钱人欺侮的吗?你知道赵四和保卫团到哪里去了吗?”
“穷人给人家欺侮,是命里注定的。”老妈子看见金真这样和气,不再象起初那么害怕了,嘴里唠叨着:“那是快两个月的事了,赵四先生的太太和姨太太带着少爷、小姐到娘家去了,四先生自己每到天黑便也到外面去。前几天,四先生已不那样东宿西住的了,听说还想把太太他们也接回来的,不知今夜为啥又走了!……”
“那是小倪——倪二的儿子在两月前来过以后的事。”老伙夫慢慢地清醒过来,听见老妈子和金真的谈话,便撑起身子插嘴说,“保卫团每天晚上都隐蔽在庄北的大道两旁。这几天已经随便得多了。”
事情弄明白了:正是不可饶恕的叛徒倪二和倪保忠出卖了武工队。侥幸他们还没有完全中敌人的毒计。现在看样子,不可能再在两个老人身上了解到什么了,于是便让他们在屋子里躺着,金真命令驻守在保卫团团部里的一部分武工队立刻撤下来。
暴风雨还是那样猖狂。枪声、锣声、呐喊声,更加逼近了。
接连几声短促的枪声,子弹穿进窗户,从金真头上和身旁飞过。金真刚走出门,一个被派来向队长报告的新战士,中弹倒在他的面前。这时,东边有几十个敌人,向围子前冲来,几个队员迅速地爬到敌人侧面,“砰砰”几枪,干倒了两个敌人。这下,他们吓破了胆,只好重新缩了回去。
驻守在保卫团团部里的武工队正要撤退,却碰上从北面扑来的敌人。大家依靠竹林和住宅隐蔽自己,东一枪、西一枪地扰乱敌人。不巧,一个队员腰里中了枪弹,不能走动了,同志们要背着他走,但他怕影响队伍的行动,坚决叫大家不要管他,他反倒掩护着部队撤退下来。最后,敌人包围了他,他咬了咬牙,对准敌人,把仅剩的子弹一颗一颗射去,接连打倒了几个敌人。直到他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敌人才敢冲上前去。他准备肉搏,可是已经精疲力尽,结果,在敌人的刺刀下,这位英勇的同志壮烈牺牲了。
金真站在桥头屋子的角落里,观察着敌人的动静。他明白,在这个时候拖延时间,便等于束手待毙;于是,他马上命令他的部下向西南邻县地界突围,他亲自带着几个勇敢的队员断后。
这时,一部分保卫团,喊杀连天,声势汹汹地逼近过来。金真顺手把吊桥摔到护庄河里,挡止敌人的追击。东边的敌人想拦腰阻击武工队,跟着金真的几个队员看出苗头不对,便不顾一切的向敌人猛冲过去,以便队伍向西面退却。他们冲了一阵就伏下了,等待敌人逼近。恰好一个大个子的敌人带头扑上来,险些踏在一个队员的头上,他看得分明,一匣子枪便把那大个子送上了西天。可是,枪里没有子弹了,于是,他立刻抽出腰间的刀子,冲进敌人的队伍里,东砍西劈,把敌人杀得七零八落,抱头逃窜。这样,才制止了敌人的追击,敌人不敢再逼近过来,只好远远地放着枪。他们趁这个空子,摆脱了敌人,沿着队伍撤退的方向赶上前去。
黑夜里的混战是那么残酷,这些没有经过战斗考验的新战士,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着慌,但当他们看到金真站在一边,好象没事的一样,镇定的指挥着队伍的行动,心里敬佩队长的英勇,便也鼓起了胆子,抵抗着敌人。
保卫团的包抄围击落了个空,等他们觉察时,武工队已快要接近邻县境界了。
队伍走得非常迅速。金真偶然回头,看见刘苏扶着柳继明在艰难地行走着,显然要掉队了,便连忙退过来,帮着刘苏扶着老柳向前追赶队伍。突然,南边传来一阵枪声,火力很猛,金真臆料一定是警察队赶来拦击了。队伍为了争取突过界河的机会,不得不加速前进,可是金真他们再也追不上了,很快就望不见队伍的影子了。
他们三人落入敌人的包围中。敌人的包围圈愈来愈小,他们三人没走多远,刘苏的腿部负伤跌倒了。正当金真弯腰看他的伤口时,有个敌人挺着枪直向金真胸口刺来,金真避开了,敌人用力过猛,一头冲了过去,金真趁势一拳,把敌人摔倒在一边。他想就此赏他一颗子弹,可是枪枝发生了故障。
刘苏的腿伤势不太重,他们继续向前,有时在麦地里滚着,有时爬着。……
“金真、刘苏,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但你们还是快走吧,不要为了我一个,白白送掉两条命!”柳继明感动地说。
“哪有这个道理?”刘苏插嘴说。
“再坚持五百公尺[公尺:长度单位,1公尺等于1米。],就可以脱离危险了!”金真鼓舞着柳继明和刘苏。
已经到了与邻县划界的南北竖河,竖河弯弯曲曲象条卧龙般的躺在原野上。只要绕过这个地段,爬过蔡家小木桥,就可以脱身了。四周除了狗叫声和稀稀落落的枪声外,别无动静。风和雨较前小了些,东南三百公尺远近的地方,偶然有手电筒光照射出来,说明敌人正在向这个方向搜索前进。如果没有意外,金真他们完全有把握按预定计划撤退到河西去的。离界河小桥越来越近,刘苏的心情更兴奋了,格外使起劲来,象已忘掉了自己的创伤。金真还是很细心地搀着两人,放轻脚步走着。河边的路又狭,又泥泞,三个人不知跌了多少跤,浑身都是泥浆。正走到拐弯的地方,刘苏不小心脚下一滑,把金真和柳继明一齐拖下河去,大半个身子陷在冰窟里,河岸象刀切过的一样陡,再挣扎也是徒然。
唉!一切都完了!这时,他们三个同样动了绝望的念头。
敌人冲过来了,打着手电筒,四处探照着。有时,几道白光从金真他们身上扫过,但他们忍住寒冷,紧贴在岸边上一动也不动。恰巧,一个敌人拿着一枝装有刺刀的枪,向河边乱刺,差一点碰到刘苏的头上,刘苏沉不住气,用臂一架顺手把敌人的枪杆子往下一拉,敌人惊喊了一声,倒栽下河来。于是,几十只手电筒光集中在金真他们三人的脸上,照得眼睛也睁不开。
“土匪在这里,土匪在这里,这回可不能给他们逃掉了!……”
柳继明拿起枪就打,但是没有打响。
“现在,真是接受考验的时候了!坚持立场,不投降,不招供!”金真抓紧这最后的时机,低声严肃地勉励着自己的同伴。
敌人把他们三人拖上了岸,拳头脚跟齐下,狠狠地打了一顿,嘴里不断地叫骂着。河岸上挤满了反动警察和地主武装。
“就地枪决!”赵四走上来,对着金真他们恶狠狠地嚷着。
柳继明愤怒的目光直对着赵四,忍不住骂了出来:
“你这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总有你恶贯满盈的一天,你……你……”
柳继明骂声未绝,一阵拳头、巴掌纷纷地落在他身上、脸上。门牙被打掉了,额角也打烂了,面孔鲜血淋漓。
金真偷偷地用肩头碰了柳继明一下,暗示他:
“现在还没有到时候,且看他们的吧!”
金真他们被簇拥着进入赵庄,来到赵四家里。
赵四和警察局长一定要追问金真他们的组织和党羽,用尽了种种酷刑,几次把他们搞得死去活来。
“谁是你们的同党?”赵四和警察局长用脚狠狠地踢着躺在地上仅剩一口气的金真他们说,“不说,就要你们的命!”
“天下善良的人,都是我们的父老、兄弟。”刘苏声嘶力竭地回了一声。
“该死的土匪,还是杀掉干净!”赵四发了狠劲。
这时,赵四家的那个老妈子,也挤在人丛里,听赵四这样说,竟不知厉害,傻头傻脑地讲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好好的小伙子,杀掉,不……”
赵四听了,怒火冲天,不待她说完,就伸出手来,给她两记重重的耳光,并大声骂道:
“不识相的老东西,明天送你进棺材!”
老妈子吓得魂不附体,一面哭,一面掩着脸躲开了。
于是,赵四指着金真他们对警察局长说:
“象这些惯匪,还是就地处决了好。不知老兄意下如何?”
警察局长打算向上级邀功,婉转地对赵四说:
“当然,四先生的话是不会错的。但象这样的要犯,鄙人的意见,还是送到县里去斩首示众,更妥当些,而四先生的功绩、威声,也就更深入人心了!”
赵四被警察局长恭维得太高兴了,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时间已过午夜,警察队绑着金真、柳继明、刘苏走出赵庄,向县城进发。风雨还没停,他们很快地消逝在夜的黑暗中了。
武工队过了界河以后,发现队长他们不见了。从派出的侦察员的报告中,知道金真他们已经落入敌人的手里。
武工队无法营救他们的队长,只好临时推举了一个同志代理队长职务,并连夜和上级党委联系,请示今后的行动。上级党委立即决定武工队暂时分散隐蔽起来。
这样,他们在这地区里,仍然留下了武装斗争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