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每当他们开车前往某个地方，他们总是手牵着手，但今晚例外。

　　以前，不管是去吃一顿浪漫晚餐，还是深夜去杂货店买零食，他们都会紧握彼此的手。这是他们在交往初期养成的习惯。刚开始牵手时，他们既兴奋又甜蜜；后来，牵手逐渐成为他们情感上的安慰。肯特习惯手心朝上，把手放在他们之间的仪表盘上，吉莉安则会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六年的婚姻让这一习惯变得根深蒂固。但今晚，当肯特从餐厅的停车场开往高速公路时，他并未朝吉莉安伸出手。

　　吉莉安看向坐在雪佛兰车驾驶位上的肯特。在那些一闪而过的街灯的照射下，他硬朗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起来。他在思考什么？最近，她十分执着地想要找出答案。

　　他变了，虽然并不明显。

　　他经常欲言又止，就好像突然有另一个念头绊住了他的思绪，然后脸色逐渐苍白，眼神变得冷漠。当她关切地询问时，他又会立马回过神来，反问吉莉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在对话结束后，他会再次走神。而这种神游状态不止发生在对话中。上周的某天，吉莉安意外地很清闲，早早结束工作回到了家中，发现肯特独自一人站在客厅里，正眼神呆滞地盯着墙上的苍蝇。吉莉安本以为肯特是想拍死它，随后，这只苍蝇嗡嗡地从她眼前飞进了厨房，而肯特依旧纹丝不动。

　　吉莉安静静地观察了肯特几分钟，不安的感觉急速加剧，她第一次感到这几分钟是如此漫长。她清了清嗓子，拉回肯特的注意力。肯特对她笑笑，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不过他转过身时的神情很古怪，就好像不认识她。

　　自那晚后，吉莉安就难以入眠。她一直在想，在自己回家之前，肯特在那里独自伫立多久了？他变了。吉莉安想，这应该不是因为他意识到，她现在也不一样了。

　　吉莉安清清嗓子，说：“你今晚很安静。”

　　“嗯？”肯特应了一声，没有看她。

　　“我说你今晚很安静。”

　　“是吗？”

　　“是的，你最近几天都很安静。”

　　“对不起，我最近工作很忙。新客户……”

　　她等待着，期待他说出新客户的名字。每过一秒，她的神经就越发紧张。肯特抬起头，仿佛听见了来自远方的呼唤，随后又放松下来。

　　“交点……”她差点就把名字说出来了。

　　“什么？”

　　“新的客户，交点公司。”

　　“对，他们怎么了？”

　　吉莉安感到自己的胃猛地往下一沉，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她想起了早些时候看到的一篇扎心的文章。当时，她工作的医院里有一位医师在休息室留下了一本新出版的医学杂志，其中一篇文章介绍了一种新型神经失调疾病。神经系统疾病的发现往往能在医学界掀起波澜，而这种被称为“罗斯综合征”的新型疾病相当棘手，易感人群也很广泛。几乎任何人都有可能得这种病。

　　此时，高速公路上一道道黑色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吉莉安坐在车上，想到了这一可能性，她感到一阵恐惧。似乎只有这样，这一切才说得通。

　　“今天几号？”她忍不住问肯特。

　　“今天？”肯特问。

　　“今天的日期……是几号？”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不知道？”

　　“我忘了。”

　　“好吧，今天是……”他看了一眼仪表盘，注意力又回到前面的路上，“七点四十五分。”

　　过去几周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此刻迅速蔓延开来，将她吞噬。这不可能！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在她丈夫身上，不能发生在他们家。这是她同一天第二次感到反胃。

　　“我觉得你应该约一下医生。”

　　“嗯？”

　　“约一下医生。明天……我们明天就去找丹纳医生。”

　　“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很好。”

　　“你刚才告诉我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

　　“然后呢？”

　　“我问你的是今天的日期。”

　　肯特转过头来，与吉莉安对视。吉莉安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马上，那恐惧又转化为愤怒。

　　“我没事。只是新客户让我压力倍增。他们希望月底之前把所有工作都处理好，再加上……”

　　在另一辆车的车灯照射下，吉莉安看到肯特紧绷着下巴。“而且那个人还让我下周必须装修好他的地下室。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格雷格。”吉莉安说，“你弟弟叫格雷格。”

　　肯特的脸色微微柔和起来，眼中的愤怒也逐渐消失，就好像他刚才是被某种外星生物寄生了。事实上，在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只大发雷霆过两次。

　　吉莉安的手颤抖着放在肯特的肩膀上。他的肩膀结实而温暖，令人心安。虽然丈夫依然在自己身边，但他还是他吗？

　　别想了，冷静点……

　　“亲爱的，我觉得你的记忆力出了点问题。我们得去医院检查确认一下。我可以监督那些测试，我会查看结果。首先，你得去看医生。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吓到我了。”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想等待肯特的回答。她提心吊胆，就像在走高空钢丝，而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我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亲爱的，我怀——”蓦地，她感觉到副驾驶的车轮偏离了高速公路，就在那一刻，她才注意到肯特茫然空洞的眼神。

　　底盘下的草沙沙作响。吉莉安大声尖叫，试图伸手抓住已被肯特松开的方向盘。我本应该牵住他的手！她想。紧接着，雪佛兰车猛地跌进沟渠，侧翻到一旁。

　　◆◆◆

　　吉莉安倒在一边，碎玻璃扎进了她的脸颊。她抬起头，碎片纷纷落到车顶上，而她此时正躺在那里。破碎的车窗外有些不对劲——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车门呈“V”字形，中间还嵌着一棵树。趁着疼痛尚未袭来，她挣扎着撑起上身，试图远离破碎的车门和那棵不应该长在车门上的树。就在那时，一阵痛感从她的右腿旋风般袭来。她低头去看自己的腿，但马上就后悔了——人的腿怎么能弯曲成这样？怎么能弯曲这么多次？

　　吉莉安啜泣着，呼喊着肯特的名字。远处传来警笛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了身旁的肯特——扣着安全带，身体摇摇欲坠。他的脑袋轻轻地晃了晃，一滴血从鼻尖滑到了额头。透过旁边的车灯，吉莉安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一切都浸染在血泊中。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像沙子从指缝间流走。远处的警笛声逐渐变成了婴儿的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