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




　　破败低矮的居民楼和各种违章建筑紧密地错落着，乱七八糟随处停放的非机动车侵占着为数不多的空地，把本来就不宽敞的道路挤得狭窄又扭曲，好像一只只怪兽张开了嘴，想要伺机吞噬掉误入其中的来客。




　　甘歆不自然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小套装，但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却并没有好转，她踮起脚，试图在凹凸不平水洼遍布的路上找出一条可以落脚的路，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栋看起来还算新整的居民楼下。




　　拿出手机对比了一下照片，甘歆暂时松了一口气，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她来这里是为了找苏宁，从陈兰那里得知了苏宁现在可能会在的地方，甘歆就立刻动身了，到了才发现那是一家连锁快餐店，虽然并没有多好吃，但胜在划算，因此受众也不算少，但并不是苏宁过去的人生会接触到的东西，甘歆其实有点不明白苏宁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店员听甘歆说并不是来就餐以后，明显变得不想搭理人，甘歆只好把他们家的套餐都点了一遍，这回前台就很痛快地说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苏宁确实是这里的员工，不过她负责外送，刚出门去送外卖了。




　　甘歆跟前台确定了外卖地址，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至于苏宁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之类的问题，还是见到人再说吧。




　　这栋居民楼虽然外面看着新一点，但内里的装修什么的却依然是老城区的正常水准，进了楼道门是一小段狭窄的过道，然后就是低矮的楼梯了，在昏暗老旧的灯光下显得摇摇欲坠。




　　甘歆叹了口气，无奈地往楼上走去，刚迈开腿，楼上却传来“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片刻后一个身穿黑色运动衣的女孩子从楼上跑了下来，她似乎很慌张，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后面，甚至都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就这么一头撞到了甘歆身上，两个人一起撞到了墙上，同时痛呼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子快速道了两句歉，又急急忙忙想跑开，回头看了一眼楼上。




　　“苏宁？”甘歆疼的退了一步，拧眉看过去，这才发现撞她的人正是她要找的人，不由得揪心起来：“怎么了，有人追你吗？”




　　苏宁看到是她也很惊讶，一时呆在原地没有动作了，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回听得出来应该是个男人，甘歆不禁皱了皱眉，打算摸出手机给梁秦打电话。




　　“跟我走。”苏宁看起来也很着急，顿了一下后立刻反应过来，拉着甘歆的手就带着她跑出了楼门。




　　她似乎对这一片很熟悉，在七拐八扭的小巷里带着甘歆跑来跑去，身后追着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苏宁这才停下来，靠在墙后看过去。




　　甘歆也跟着她露出一只眼睛，对于等下会看到的“歹徒”胆战心惊，可她看过去，那里却只有一个瘦削的男生，衬衫长裤还带着少年气。




　　“你出来！你在这里对不对！你出来啊，我不追你了，你别跑了！”男孩子似乎迷失了追踪的方向，站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大声喊着，旁边屋里的人听到声响纷纷探出头来，看疯子一样地盯着他，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大喊了一通之后颓然地蹲下来，落寞地说了句：“让我看你一眼啊……”




　　苏宁趴在墙上，手指紧紧抓着墙，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白，她紧紧咬着嘴唇，眼里的泪珠大滴大滴落下来，看着那个男孩子的眼神心痛到甘歆不忍直视，男生仍在一声声喊着，苏宁情不自禁地就往前了一步，似乎是想过去把他扶起来。




　　男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冲这边看过来，他一抬头，甘歆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是姜川——苏宁那个难舍难分浓情蜜意的小男友，她不禁大惊一跳，震惊地看向苏宁。




　　苏宁在姜川眼神看过来之前迅速退回了墙里，拉着甘歆又跑了一截，才松开她游魂一样默默往前走，脸上的泪痕交错泥泞，让好好一张脸都不能看了。




　　“给。”甘歆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把人拽住，从路边的商店买了包湿巾和矿泉水递给她。




　　“谢谢。”苏宁小声道了声谢，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来把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神情却依旧失魂落魄，魂不守舍地坐到了路边的长椅上。




　　“闹矛盾了？”甘歆坐到她旁边，她从前做多了这对小情侣的调解员和信使，这种情况下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劝两句：“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不能老是一生气就跑了，说出来就好了。”




　　“说不出来了，”苏宁慢慢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轻声说：“我们早就分手了。”




　　他辜负你了？甘歆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当即就有杀回去好好跟姜川掰扯一下的打算，好在她的理智还尚存一息，刚才那种情况怎么看也不像是姜川变心不爱了啊。




　　“很不可置信吧？我也没想过我们有一天竟然会分手。”苏宁自嘲一笑，木然地开口：“可能是我当初太年轻了，命运本来就是反复无常的才对。”




　　甘歆看她这副样子，一时间也百感交集，谁何尝不是那样天真，直到被命运嘲弄至清醒，她叹了口气，恹恹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去送东西，没想到正好是他点的，一开门吓了一跳，我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没想到他追着下来了。”苏宁淡淡地说了一遍，至于当时的怔然、错愕、心动、怅惘尽数都不必提了。




　　甘歆皱了皱眉，还是觉得不太对：“他家境不差，又是电竞俱乐部的前排选手，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他退役了，提前退役，在职业生涯最好的时候提前退役了，很傻吧？”苏宁悠悠地说道，到最后脸上表情似笑更似哭，看的甘歆不忍心再多问一句。




　　苏宁垂着头自己坐了好一会，才抬头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甘歆把今天的事简单的跟她说了一遍，说到陈兰在电话里的委托后，苏宁明显地皱了皱眉，似乎很抗拒。




　　“你别听她的，她瞎操心而已，”果然，苏宁略带烦躁地回了这么一句。




　　“她说，你找了三份兼职，从早到晚连轴转，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吃不消的。这也是瞎操心吗？”甘歆有理有据反问道。




　　苏宁沉默了，半天才淡淡地说了句：“赚钱怎么可能不辛苦？”




　　“你很缺钱吗？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在赚钱？”甘歆说完，想到陈兰电话里提到的追债者，又问道：“是欠了债？欠了多少？”




　　“你这么好奇做什么？难道你要替我还吗？”苏城撇撇嘴把她怼回来。




　　“当然。”甘歆不假思索地回她。




　　苏宁似乎被噎了一下，看着她没说话，甘歆却已经开始划算了：“我手头还有点存款，可以先还给债主，要是不够我去找其他人借一借，我工作了那么多年，就算找人借也比你多点人脉，你一个学生拿什么还债。”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于是严肃地转头问苏宁：“你每天打工，那什么时候去学校？你的学业不管了？你现在应该是在念研究生吧，那不是会更忙吗，你哪有空做这些？”




　　甘歆认真严肃地盯着她，对于这种不好好学习的行为非常不认同，苏宁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也没少辅导她作业学习，所以这种时候甘歆难免起了说教的心。




　　可苏宁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转了转头，刻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我才没念研究生，念了这么多年书早就烦了，谁想再多念几年啊。”




　　苏宁要读研究生的事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和甘歆被迫读了自己不喜欢的学校不喜欢的专业不一样，苏宁的专业和院校都是出于她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的，所以一开始苏宁就已经想好了以后的深造目标，连去哪个国家进修都想好了。




　　所以甘歆并不相信她的这套说辞，狐疑地看着她打算问个清楚，苏宁却先开口转移重点道：“行了，别操心了，家里没债务，不用你还。”




　　“之前是有点，爸……他被人骗了，把家里的财产都拿出去了，还欠了不少钱，”苏宁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甘歆，说道：“不过你回来以后，追债的人就不见了，账也消了。”




　　“哦……”甘歆没意会到她的意有所指，继续问她：“那你还这么拼命赚钱干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工作，你是名校毕业，专业也不错，找一份高薪职业不难的，何必做这种性价比这么低的兼职呢。”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啊！没事就快走吧！我还有工作呢，我回店里了！”苏宁噼里啪啦甩下一堆话，站起身就打算直接离开。




　　“坐着吧。”甘歆把人拉回来，“别去那工作了，需要多少我给你就好了，就当你今天是为我工作的。不过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苏宁被她拉回来，竟然也没反抗，坐在那里直直看着甘歆，半晌忽然凑过来问她：“甘歆，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啊？”




　　甘歆被这个问题问在当场，半天才讷讷开口：“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好……”




　　“不，你没有任何不好，”苏宁打断她的话，相似的话前段时间梁秦刚说过，可差不多的字眼不同人说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苏宁看着她，眼神近乎有些恨恨的，“你太好了，你哪都很好，就是这样才让人讨厌。”




　　“我……”甘歆隐约觉察出苏宁的情绪，却并不知道那么深刻的反感由何而来，她甚至有点委屈。




　　“你想问我问题是吗？好，那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




　　苏宁突然站起身来，站在甘歆面前俯视着她自己说道：“我确实很缺钱，因为我妈病了，胃癌，要化疗要吃药要补充营养，这些全是钱。我也找不到正经工作，因为我根本没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三年前我的学业就已经结束了！被你的好情郎送进警察局结束了！而我的少年郎呢，也因为这样的我被家里放弃，为了缓解我家里的经济窘迫，他不得不接受竞争对手的支票，在最强盛的时候永远离开自己最爱的行业，如果不是我强行分手，他还会被我无底洞一样的家庭继续榨取。而他本来该站在领奖台上接受冠军的奖杯和荣耀......”




　　甘歆怔在当场，半天才磕磕绊绊开口道：“你......你可以跟我说......我......”




　　苏宁没理她，继续自顾自说着：“就算我能找到不看学历靠实力说服老板的工作，在我工作几天后也会被通知辞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甘乔，那个恨你入骨的甘乔，她找不到你拿你没办法，于是就像个甩不掉的幽灵一样盯着我，在我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后立马打电话给老板威逼利诱恐吓。”




　　“你知道吗？甘家已经自身难保了，甘乔还要拉着我一起坠落，我真是何德何能，竟然让甘大小姐用上家里最后的能力为难我。”苏宁扯了个笑的幅度，眼神却是愤怒又仇恨。




　　苏宁的神情看起来已经几近崩溃，她站在原地，突然笑了一声，斜眼看着甘歆，语气不知是在可怜谁：“可是我还要谢谢你，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梁秦根本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他会让我在监狱里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永远出不来也不是没可能。”




　　“阿秦不是那种人……”甘歆小声地辩驳着。




　　却只换来苏宁嘲讽一声：“你以为他在你面前伏低做小，就在所有人那里都心慈手软吗？你就不好奇甘家发生了什么吗？”




　　“什……什么？”甘歆总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她并不想知道真相的答案。




　　“甘家完了，他们现在也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监狱里那几个月我就想明白了，梁秦绝对不会放过甘乔的，果然，我出来一打听就发现甘家已经喘不上气了。”苏宁似乎带着一点快意，“说起来还真是要多谢你，要是没有你，梁秦不会下这种手，那甘乔想要收拾一个我还不是轻而易举？”




　　“阿秦不是这样的人……”甘歆不愿放弃苍白的解释。




　　苏宁却根本不听她说，她直直盯着甘歆，语气满是怨恨：“甘歆，你看你，美貌、聪明、能力、贵人运你样样都出挑。别人绞尽脑汁都做不好的工作，你轻轻松松就做完了，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矫情地说你不喜欢你不高兴。你不高兴就有人想着法的哄你高兴，把让你不高兴的因素统统消灭，还要给你造一个美好的保护罩，生怕你见到一点他们的冷血残忍。”




　　”不过他们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你看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天真。”苏宁收起半带同情的诡异笑容，一脸认真地凑近问她：“你说你给他们都下了什么迷药啊，他们怎么一个两个就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尽心尽力呢。从前是南裴，后来是梁秦，还有那个姓纪的女人……呵，真是感天动地。”




　　不等甘歆说话，她忽然又退后去，哂笑一声道：“哦对了，你还是个圣母，自己过的呵护备至也就算了，还要到处挥洒你善良与爱的小光圈，表现的心无芥蒂地给别人好处，让人连恨你都恨不完全。甘歆，你自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招人讨厌呢？”




　　苏宁说完，不再多跟她纠缠一秒钟，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跑开了，她这一次早有准备，甘歆还没来得及拦她，人已经跑进错综的巷子里不见身影了，甘歆只能又坐回来，怔怔地发了会呆，脑子里苏宁的那些话轮番打转，一字一句都让她一时有些接受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