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李双双了。

　　不知道是从那一年起，她开始断了音讯，从此人间蒸发，无论我怎么找都不到。

　　可偶尔却又会给我报个平安，让我知道她安好。

　　我扒下一张挂在了电视旁的照片。

　　照片里的李双双穿着的正是我结婚的那天她穿着的伴娘服，而江宁的西服是我们结婚时候的西服……

　　甚至就连这张照片都是我亲手为她们拍的。

　　可我记得结婚那天，李双双就站在了我的身边，下巴贴着我的肩膀。

　　“丽丽，你就要嫁人了，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以后也会嫁人的。双双，你以后啊一定要嫁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不然我可不依！”

　　“像江宁哥对你这样吗。丽丽，双双哥对你真好，我都要嫉妒了。要不是跟他结婚的是你，我一定要把他抢过来！”

　　彼时一句戏言，居然都是真的。

　　小小一张照片，却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撕心裂肺地恸哭着，年轻的时候最好的闺蜜却和我的丈夫有着见不得人的事，甚至还有了孩子。

　　想着宁致的模样，我自嘲地笑笑。

　　确实是很像……

　　若是说七分是江宁的模样，那剩下的三分正是李双双的样子。

　　可这儿……是我的家！

　　江宁的电话在这一刻打了过来，我收了收泪水和哽咽的声音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闹够了就回来了，晚上要吃什么，晚上我下厨。”

　　听到他要下厨时，我的心里还是颤了一下。

　　都说一个男人如果爱你，就会为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从前的江宁追我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碗泡面都能被他做出花来。

　　可却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说做饭麻烦，再也不下厨了。

　　我也忘了最初的时候，他是愿意为我做所有的麻烦的事。

　　“那样太麻烦你了，就没必要了。”

　　我刚想挂掉电话，却还是再说了一句，“离婚我会按照法律流程走，包括你用我爸妈的房子养你的外遇我也会一并上诉。”

　　“江宁，你和李双双真的让我感到恶心！”

　　说完这句话时，我甚至可以感受到电话那头江宁的怒火。

　　可我还是火速挂掉了电话，现在哪怕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我都会觉得恶心。

　　看着满屋不属于我的装饰，我只想一件件撕掉。

　　但当我看到灵位上李双双的照片时，我的心里仍是深深地触动着。

　　我明白了为什么江致会说他的妈妈不想他打扰我和江宁的生活。

　　这也是李双双唯一能做的了。

　　我拿下李双双的照片，眼泪滴在她的照片上，一阵微风吹过，就好像是她在回应我。

　　纯净洁白地来到人间，死了却只剩懊悔和满身污浊。

　　“李双双，你说你死这么早干嘛呢！我都来不及恨你，你就死了，你让我找谁恨去。”

　　若是年轻的时候，也许这时候我已经提着一把刀跑到了李双双的面前要一个解释。

　　可七十岁的老太已经提不起刀了。

　　我和李双双也已经阴阳两隔了。

　　甚至，看着她黑白的照片，我恨不起她了……

　　五

　　躺在了熟悉的床上，耳边依稀响着爸妈的声音。

　　“丽丽，你个小懒猪，再不起床太阳就要晒屁股了。”

　　“是啊！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小懒猪的生日呢。”

　　回忆不断疯长，眼泪顺着睡梦中的我的眼眸落下。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

　　结婚那时，江宁说要把我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放在一起，这样的话，这一天就不仅仅是我的日子，更是我们的日子。

　　可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七十岁的人怎么还会记得年少的诺言。

　　岁岁年年，后来，每每到了我的生日，江宁总会不见身影。

　　只剩我一人，在家里煮一碗长寿面，祝我自己健康长寿……

　　我起了身，到楼下的蛋糕店去。

　　这家蛋糕店已经开了很多年了，也许跟我一样大了，就连店老板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许奶奶！真的是你啊！”

　　我顺着声音看去，店里的这个小伙子还有些眼熟。

　　“是我啊，陈乐！”

　　我恍然大悟地看着陈乐，没出嫁前，他爷爷和我是顶好的朋友。转眼五十年过去，如今到了陈乐接过这家蛋糕店的担子了。

　　“乐乐，这么多年不见，都已经成帅小伙了。”我摸着陈乐的头发，欣慰地笑着。

　　“奶奶，你今天来是要给你的孙子订蛋糕吗？”

　　我微微一怔，七十岁本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如今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

　　甚至我的丈夫还凭空多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给我拿那个寿桃吧。我是给我自己过个生日。”

　　陈乐一边打包着蛋糕，一边跟我讲着他爷爷的事。

　　去年，他爷爷死了，不过走的时候还算安详，没有受太多的痛。

　　这已经不知道是我听到的第几个离世的朋友了……以至于如今，我的心里也没有波澜了。

　　蛋糕店的门却突然被踹开，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丽……”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眼角的泪湿润了眼眶，这声音我听了大半辈子了，再熟悉不过。

　　“你怎么也来买蛋糕了？”

　　“爷爷，你也跟许奶奶认识呀！”

　　陈乐将手里的蛋糕递给我，又接着说道。

　　“奶奶，这位爷爷老来得子，他儿子正巧也跟你一样都是今天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店里给他儿子买个蛋糕回去。”

　　“许丽，我……”

　　江宁一时间语噎的模样就像是根针往我的心口攒了又攒。

　　那只是忘了年少的诺言，每次缺席都不过是因为在家之外有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没什么好解释的。江宁，既然今天是江致的生日，你还是快回去陪他吧。他刚没了母亲，这时候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许丽，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们和江致一起生活不好吗？明明我们也可以是一家人的！”

　　“呵……江宁，你是不是认为有个外遇没什么大毛病啊！那你要不要想想，如果我在四十岁那年跟别的男人生了个孩子，你会怎么样！”

　　我看着江宁攥紧的拳头，心里忍不住觉得可笑。

　　宽于律己，严于律人……

　　若是如今犯错的是我，只怕我就得拖着这副佝偻的身躯，阴暗爬行在了他的面前。

　　六

　　我径直离开了蛋糕店，江宁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名字，却掀不起我心里的涟漪。

　　坐在了家里的阳台，我看着满天繁星点点。

　　屋里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便是蛋糕上的火烛光。

　　看着这一份寿桃，我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也已经开始迷信，相信吃了寿桃，吃了长寿面，我就会长寿。

　　可人间孤独，如何值得？

　　“是律所吗？我想起诉离婚……”

　　“请问一下您今年贵庚，以及离婚的原因呢？”

　　“我今年七十，我的丈夫出轨了，出轨几十年了。”

　　电话那头听着我的话迟迟没有回应。

　　一个七十岁的老奶起诉离婚，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令人觉得炸裂的新闻。

　　我吹灭了烛火，瞬间屋内没有了光亮，就连我也好似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我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吃着蛋糕，其中里面湿润的汁水我竟一时间分不清是水果的汁水还是我的泪水。

　　就这样躺在了阳台上，我闭上了双眸。

　　明明地板那么冰凉，我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梦里是我和江宁金婚的那天。

　　没有江致的出现，我和江宁温柔地看着彼此。

　　“老婆子，五十年了，你看你怎么都不变老啊！”

　　“怎么，你个老头，不还是那么年轻吗。”

　　“不年轻了。已经满头白发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在你之前离你而去了。如果我先走了，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你个糟老头子，净说这种话。你要是先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手机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震动着，打破了宁静。

　　看着手机上的号码，我知道这是江宁的。

　　想着梦中的江宁的模样，我的喉间忍不住哽咽着。

　　“有什么事吗？”

　　“许丽！你是真的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我们都已经七十岁了，法庭上见面你不嫌丢人吗？”

　　我朦胧地睁眼，听着江宁的话，我打开手机看到了律所给我发来的消息。

　　他们已经去跟江宁交涉了。

　　“江宁，在你出轨的时候，你不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许丽！就算你再怎么上诉，我也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我不想过多地搭理他，挂掉了电话。

　　一觉安好，竟然就在地板上睡到了十一点。

　　以往这个时候，我已经给江宁准备好了午饭，递给他一份报纸。

　　老了之后，江宁的牙口越来越不好了，所以每天，我都得给他烧一锅粥。

　　可他还挑的很，不喜欢喝粥，我总得把握着火候，熬得不算太稀的时候才出锅。

　　如今，倒是不用再管这样的琐事了。

　　我打开了门，想出去吃一顿，也算是犒劳一下多年劳作的自己。

　　可门口竟然挂着一份便当。

　　“永远年轻的许丽专属便当。”

　　七

　　看着便当盒上生锈的红铁，我恍然想起了这份便当盒是五十年前，江宁蹲在我的家门口追我的时候，每天给我准备早餐的盒子。

　　已经几十年没打开过的东西，却被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了。

　　摸着便当盒上的铁锈，眼泪落在了上面。

　　如今情深似海又能有什么用……犯了错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过如今的后果吗？

　　我打开其中，是一份长寿面，生日都已经过来，如今迟来的深情又能算什么？

　　甚至还拙劣地画着个爱心和笑脸，想来是江致教他的。

　　可是吃起来还是有些坨了，就像是我和他过期的爱。

　　律所给我打来了电话，“是许丽女士吗？”

　　“嗯。”

　　“我们律所已经与江宁先生进行交涉，目前交涉结果不佳。若您同意起诉，我们将在三天后开庭。”

　　我有些迟疑，真到了要和江宁走上法庭的时候，我的心里反倒是有点不忍。

　　“许丽女士，您还在吗？”

　　“在……”我犹豫着，良久后还是点头，“好，就按你们说的，三天后开庭吧。”

　　年少情深走到如今要在法庭上和彼此争执，我和江宁也算是走到了终点。

　　这最后的两天我过得也还算安宁，没有什么波澜。

　　唯一的不同，便是每天江宁总会挂着一份便当在我的门口，可每当我打开了门，却总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你还要藏着吗？”我站在了门口说着，提着手里的便当。

　　今日的便当是一份糖醋排骨，是我亲手为他做的第一道菜。

　　在家的我有父母宠溺着，却为了江宁第一次洗手做羹汤，一做便是五十年。

　　我看着楼梯口若隐若现的影子，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江宁缓缓地走下了楼梯，弯着腰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再也挺不起来了。

　　甚至走两步，他就需要喘一下，还会咳嗽两声。

　　七十岁了，早已不是年轻的时候。

　　“有趣吗？每天做这些事。”我和他四目相对，双眸湿润。

　　看着楼梯上的他，哪怕是多站了几层阶梯，都不如年轻时候高大。

　　江宁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

　　“许丽，我只是想弥补你。只是……不想离婚。”

　　“弥补？”我端着手里的糖醋排骨，却又将它摔在了地上，就连盒子都已经四分五裂。

　　“送几天菜就可以弥补了吗？江宁，我在你的眼里还是太下贱了！”

　　“这样的婚姻，我想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怒吼着，眼泪夺眶而出。

　　我扯着他的袖子走进了房中，满屋子都是我扫不去的李双双的痕迹。

　　甚至我父母的灵位旁放着的正是李双双的灵位。

　　“你和我最好的朋友上了床，有了孩子，出轨二十多年。你想要我怎么释怀，想要我怎么接受？”

　　“许丽，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请你原谅我好吗？看在我们这五十年的婚姻上，原谅我……”

　　“原谅？”我冷笑着，“江宁，你会不会太高看你自己了。我凭什么原谅一个在我的生日时候离开我去给私生子过生日的人！”

　　八

　　我将李双双的灵位塞在了江宁的怀中，将他推出了房门。

　　“带着你的爱人离开我的家，你们在这里我只会觉得恶心！”

　　“许丽，我想再见见你……”

　　江宁说着，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我别过脸去，不肯与他对视，即使曾经他是我最爱的人。

　　“明天开庭，我们自然能见，如今，没必要了。”

　　说罢我就将门关上，一个人倚在了门后，靠着门，弯下了身子痛哭。

　　曾经费尽了所有的心力才能爱上的人，如今又要我怎么能有力气去放下。

　　我只是他的妻子，未来千古之时，他心里那个与他并肩齐名的人终究不是我。

　　这一整夜，我惆怅地辗转反复着，迟迟未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曾经我与江宁的五十年。

　　天上刚挂上一抹白时，我便起了身去了法院。

　　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这一刻仿佛这个人间惟剩我一人。

　　我在法庭里等了江宁许久，从日出等到了晌午，他仍没有到。

　　法官一遍遍地打电话催他，却也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害怕。

　　想到这个共处了五十年的人，我的心脏忍不住慌乱。

　　直至江致撞开了法院的门，满头大汗，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我的面前时，我的心恍若死了。

　　我和江致四目相对，江致哽咽地嘶吼着。

　　“许阿姨，我爸快不行了，你快去医院看看他。”

　　我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眸中仅剩难以置信。

　　明明昨日，他还能给我做着糖醋排骨，在我的门口求我别走，如今怎么会在医院里就要不行了。

　　我拼命地冲出了法庭，可年迈的身躯又怎么能迈得起多么大的步伐。

　　一路走，一路摔，但我害怕这个我爱了五十年的老头，真的会和我永别。

　　江致开着车将我送到了医院，我弯着身躯，扶着江致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赶着，生怕若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医生看着江致，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无论是江致还是我都摔在了地上。

　　“医生，你救他！你救救他……”

　　我一遍又一遍地磕头。

　　我想求医生救他一命，也想求人间有神明，能留他在这人间多待一段时间。

　　可医生却只是摇头，“现在进去看看吧。趁着病人还有意识，有什么话也都趁着现在说了吧。”

　　江致扶着我起身，我一瘸一拐地看着病床上这个小老头的身形，早已没有了年轻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

　　“江宁，你骗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骗我的。”

　　我握着江宁的手，昔日孔武有力的他，如今这手里的力气竟然甚至握不住我。

　　“老婆子啊……人，哪有不死的。我替你先去看看前面有什么，等你来了，我好带你转转。”

　　“不……江宁，我不许你死。你要是死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老……老婆子，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再给我一次机会。”

　　江宁的手从我的掌中脱落，眼眸逐渐合上，再也无法睁开。

　　“江宁……江宁！”

　　九

　　终究，我还是没能和江宁离婚，他就这样走了，留我一人在这孤独人间。

　　年少时候的朋友，爱人，如今……一个也不剩了。

　　江致一手操办了江宁的后事，我看着江致的模样，心里还是不免刺痛着。

　　那天深夜，在江宁的灵位前，江致却跪在了我的面前，磕着一个又一个头。

　　“许阿姨，对不起，是我和妈妈对不起你。”

　　我看着江致磕着头的模样，心里拧成了一团。

　　“你起来吧。都过去了……”

　　“不，不是的……许阿姨，爸爸没有背叛过你。是妈妈把爸爸灌得不省人事才会有我的存在。”

　　江致的话让我一刹那泪目，转眸看着灵位上江宁还是年少时候的照片。

　　他……仍是少年模样。

　　“爸爸每年也只有在我生日那天才会来见我一次，住在了许阿姨的家里是因为妈妈带着我无路可去，爸爸无可奈何才……”

　　“妈妈死前让我一定要死守住所有的秘密，因为她知道，她真的很对不起你。”

　　“可是……爸爸生病了。那天我在医院碰到了爸爸，发现他生病了，我才来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他……病了？”我不可置信地问着江致。

　　江致哽咽地说着，“是绝症。爸爸这两天都是打完了针之后才回家为阿姨做饭，带到阿姨家去。”

　　我的脑中恍惚想起了江宁站在门口，看着我时，他说着，“许丽，我想再见见你……”

　　原来……

　　我独自走出了房间，夜晚微风吹着，抬头只剩一轮明月。

　　这一刻，我竟不知道我该恨谁……

　　所有我该恨的人一一死去，如今这人间，只剩我一人。

　　我靠在了一旁的秋千上，从前的种种都在我的眼前。

　　短短一生，不过就是一段走马灯……

　　如今，也该结束了。

　　十

　　这一场人生就像是幻梦，而我的最后一梦是我与江宁的从前。

　　他提着一份便当跑到了我的家楼下。

　　“许丽！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快下来看看。”

　　那年的我才十九岁，父母看着我娇羞的面容嗔笑着。

　　我下了楼，江宁带着我到一旁的秋千坐着。

　　他在后面推着我，我就这样一荡一荡，荡到了我和他的婚礼。

　　“江宁，你以后想要有孩子吗？”

　　“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要，如果不愿意，那我们就两个人一辈子也很好。”

　　“可是，我听说生孩子很痛。”

　　“那我们就做丁克家族，最近不是很流行这样的吗。”

　　为了我，江宁跟他的家里人大吵了一架。

　　“女人怎么可以不生孩子！那样算什么女人！”

　　“我的妻子不需要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他将我搂在怀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永远都会有我护着你的。”

　　我在他的怀中一躺就是五十年。

　　虽然如今，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江宁，你看你走的那么快，留我一个人。”

　　“我来带你一起了。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