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活儿
作者:岳勇 著
发布时间:2020-12-26 14:45:23
字数:18991
1
正是立秋时节,天地间已有了丝丝凉意。
热闹的衣铺街上,一面巨大的招幌迎风飘动。招幌下面,是一座高大坚固的铺房,门口建着一堵宽阔的“影壁墙”,上书一个巨大的“當”字。这是绣林城新开的一家裕丰当铺,老板已年过半百,姓张叫张宝恒,本是一位外地盐商。
绕过“影壁墙”,进得当铺大门,迎面就是一排一人多高的高大柜台,柜台上镶满铁栅栏,开着三个窗口。窗内,居高临下地坐着一位朝奉。铁栅栏后面是柜房,也即当铺的营业室,高脚凳、水牌、账簿、算盘、试金石、卷当床、储物柜等一应俱全,账桌、内缺、伙计、学徒等十来个人,算账的算账、盘点的盘点、打扫的打扫,分工明确,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夜幕降临,天色渐晚,忙活了一天,正是要打烊的时候,“影壁墙”外人影一晃,闪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走到高高的柜台前,将包裹放到柜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幅卷轴,踮起脚尖,把卷轴从最小的一个窗口递进来,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劳驾,管事的,请看看这幅画能当个什么价?”
高坐在柜台里边的大缺,也即朝奉,就是当铺里负责验物、定价、决定收当与否的管事者,拿现在的话说,叫首席营业员,是张宝恒的儿子张煦。张煦戴一副圆眼镜儿,面皮白净,身体已略微发福。他头也不抬地接过画轴,展开,却是一幅前朝画家仇英的《桃源仙境图》,设色绢本,画面构图繁复,布局严谨,远山近阁,云气缥缈,图中三位身着白衣的老者临流而坐,其中一人拨琴,一人作舞姿,一人静观,姿态各异而传神,颇见画功。
张煦瞧了一眼,却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设色艳丽,骨力峭劲,风格秀润,倒是仇英的真迹。惜收藏不当,虫吃鼠咬,已有破损,甚为碍眼。当银圆五十圆。”
那人听他报了价,显然不太满意,说声“打扰”,卷了画轴,掉头就走。
“这位先生,请留步!”
柜台后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张煦回头看时,才知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
那位当主听得呼唤,略觉一怔,止住脚步,转身往柜台里瞧了一眼,透过铁栅栏,他的目光疑惑地落在了张宝恒脸上。张宝恒年过五旬,却疏眉朗目,面色红润,脸上透着一股生意人特有的和气,略一拱手说:“老朽姓张,是本店经理。不知先生可否让老朽看看这幅画?”
那人点头道:“好说好说。”复又把画轴递进窗口。张宝恒打开画卷,戴起老花眼镜,仔细验看了一番,然后抬起头,上下打量对方一眼,只见那人四十来岁年纪,身上穿一件青灰色旧长衫,衣角飘动间,隐约可见套在里面的一件黄色马褂儿,须发凌乱,面容粗糙,略显落魄,但负手立在柜台外,却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张宝恒心里已有底儿,缓缓卷起画轴,说:“我瞧先生打东边来,想必已去跑马街的德懋当铺问过价了。”
那人说:“是的。”
张宝恒问:“他们给先生这幅画儿出的什么价?”
那人说:“比贵处高出五块银圆。”
张宝恒摸着颌下的一缕山羊胡,沉吟着道:“这样吧,先生这幅画,咱们收下了,我给您当价六十元,月息三分,当期六月。如何?”
那人见他给出的当价比德懋当铺还高,不由得面露喜色,忙冲着他一抱拳:“在下赵树青,多谢张老板成全。”
当这位姓史的当主拿着银圆和当票离去之后,张煦就对父亲埋怨上了:“爹,您今天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张虫吃鼠咬的破画儿,也当价六十大元?要是他到期不赎,成了绝当,这画能不能卖出这个价儿还难说。您这不是花钱买亏吃吗?”
“亏不亏,你以后就知道了。”
张宝恒胸有成竹,呵呵一笑,背起双手,踱上楼去了。
三天后,这位姓史的当主又来了,还是那一身青灰色旧长衫,还是那一副落魄相,只是手里提着的包袱比上次大了许多,也沉了许多。他把包袱往柜台上一放,竟砸得柜台“咚”的一响。张煦解开包袱一看,顿时呆住,里面装着三件宋定窑白瓷、一方荷叶歙砚、一尊铜镏金佛像,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名贵之物。
赵树青说:“请叫张经理出来估个价吧。”
打这以后,这位赵树青就成了裕丰当铺的常客,隔三岔五地拿些东西来当,有时是两幅名家字画,有时是几件隋唐金器,有时是一件宋元玉器。张煦做梦也想不到,只因父亲的一次“吃亏”,竟换来了自开业以来的第一位大当主。
后来跟这位赵树青熟识了,才知赵家三代都在紫禁城当差,很受当今皇上的器重。到了赵树青这一代,却遭人诬陷,被贬还乡,家道从此中落,只得靠变卖家产度日。他当出的这些东西,很多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
张煦问父亲是怎么看出这位赵树青的身份的,张宝恒哈哈一笑,道:“你没看见他的旧长衫下面,还穿着一件黄马褂吗?”
2
与裕丰当铺仅一街之隔的跑马街上,有一家德懋当铺,老板李呈祥是绣林本地人,早年经营皮货生意发了点小财,就转行开起了当铺。因为全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十余年来,生意一直很红火。期间偶有乡绅想染指当铺行业,都被他明里暗里使些手段,给挤垮了。
城里忽然多了一家外地人开的裕丰当铺,一下子就抢走了德懋当铺的许多生意,尤其是在听说了赵树青与裕丰当铺结缘的经过之后,李呈祥愈发心气难平,下定决心,要趁裕丰当铺在绣林城尚未站稳脚跟之际,整垮它。
“绝不能让一个外地人在我李呈祥嘴里夺食。”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绝好的计划,或者说是阴谋。
转眼间秋去冬来,天地间寒意倏浓。
每逢冬季,尤其是逼近年关之际,家家户户都急需钱花,家境困难的人家,就会拿些物什送进当铺换些小钱周转,待得来年开春经济好转,再赎回来。所以这个时候,往往也是当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只不过这时的当主,大多是些贫困人家,所当物品不外是些衣物首饰毡绒皮货等家常用品,所以在裕丰当铺,虽是生意旺季,却也无须张宝恒这个大掌柜亲自出马,全由大缺张煦打理,就能应付过来。
腊月中旬,张宝恒决定亲自回一趟山西老家,把老母亲接到绣林来过年。他向儿子略作交代,就雇了马车,径直去了。
这一天,正是张宝恒离开绣林城的第三天,张煦正坐在当铺里招呼生意,柜台外面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只二十来岁年纪,着宁绸锦缎长袍,外罩一字襟马甲,头戴一顶缎料瓜皮小帽,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一副纨绔子弟打扮。
张煦一见,心中暗喜,开当铺的,最欢迎的就是这种有钱人家的败家子。果然,那纨绔子弟从肩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长形包裹,往柜台上一放:“管事的,给个价,少爷我着急用钱。”
张煦不敢怠慢,立即推开手边工作,转到最大的一个窗口,接过包裹,打开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一张古琴,形制修长,梧桐木斫,髹栗壳色与黑色相间的漆,纯鹿角灰漆胎,蛇腹断纹中现小牛毛断纹。通长四尺,圆形龙池,扁圆凤沼,腹内纳音微隆起,龙池上方刻寸许行草“大圣遗音”四字。随手一拨,淙淙有声,琴音松透响亮,饶有古韵。
张煦不由得一呆:“此琴造型浑厚优美,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铭刻精整古朴,金徽玉轸,富丽堂皇,非凡品所能企及。莫非就是盛唐名琴‘大圣遗音’?”
那纨绔子弟见他识得此琴来历,不由得大为得意:“算你还有点见识。出个价吧。”
张煦又拿出一个放大镜,把这张“大圣遗音”古琴从头到尾仔细验看了一遍,把准了确是真品无疑,才拿起一本《当谱》翻了翻,说:“当银圆八千。”
那纨绔子弟一口咬定:“这可是琴中极品,九千元,少一分,我就去德懋当铺了。”
张煦心头一阵暗喜,假如这小子到期不赎,只要找对了买家,这琴转手卖个一万八九甚至两万元绝不是问题,就算他到期来赎,月息三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忙道:“好,九千元,成交!”
当即高声唱道:“旧琴一张,琴面灰白,弦轸俱失,岳山崩缺,虫吃鼠咬,当银圆九千,月息三分,当期六月,逾期不赎,即为死当……”那边早有中缺拿起毛笔写了当票,即时交付,银货两讫。
第二天晌午,张煦还在为昨天做成的那笔大买卖暗自高兴,当铺里忽然闪进来一个人,五短身材,像只瘦猴似的,但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却滴溜溜直转,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明模样。
张煦认得这个人,绰号叫作瘦猴张,是一名职业经理人,往明白里说,就是一个掮客、托儿、中间商,本地人称之为“两头宰”,专靠给买卖双方互通信息赚取佣金过活。因为以前曾给裕丰当铺介绍过几笔生意,故此相识。
瘦猴张隔着柜台给张煦使个眼色,张煦知道他有生意要谈,忙开了铁栅栏的门,把他请进柜房旁边的一间小会客室,又叫伙计给他沏了杯热茶。瘦猴张端起茶碗嗞溜溜喝了两口,咂咂嘴巴:“滋味醇厚回苦,是今年的武夷岩茶吧?果然是好茶!”
张煦问:“老兄找我有何贵干?”
瘦猴张斜着一双眼睛瞧着他,说:“兄弟手里有一笔大买卖,不知张大缺敢不敢接?”
张煦笑道:“咱们开当铺的,只嫌生意小,哪有怕生意大的?万物皆当,这是咱们裕丰当铺的广告语,兄台没听过?”
瘦猴张一拍大腿:“那就好。兄弟我打听得北门口那边有一户马财主,因为生意失败,急着要把一座大宅子典当出去,换些现银救急。如果谈得拢来,只怕是数万元的大生意。”
张煦说:“那我得先看看宅子再说。”
瘦猴张说:“没问题,马财主那边已全权委托于我,宅院的钥匙就在我手里攥着,咱们这就过去瞧瞧?”
张煦就换了衣服,随他去了。转到北门口,却见那是一座天井式合院,四面屋顶相连,粉墙黛瓦,内植花草,面积颇大,有大小二十余间房子,很有些气势,建这样一座大宅,至少也得花费数十万元吧。看来屋主真是急着出手,宅子里已经清空,不见有人居住。
张煦看罢,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就问:“马财主那边,想当多少价钱?”
瘦猴张叉开两手,伸出十根手指头:“这么大一座宅子,当个十万元不成问题吧?房契就在我手里,只要你这位大朝奉一点头,咱们立即就可以签合约。”
张煦皱皱眉头说:“这宅子地势有点偏僻,假如成了死当,可不大好处理,算了,这单买卖咱们裕丰当铺接不了。”言罢,转身就走。
瘦猴张忙拦住他:“马财主也只随口报个价儿,并没说死。你想给多少?”
张煦又回头瞧瞧那宅子:“最多五万块,不过当期可以适当延长,给他一年两载时间也没问题。”
瘦猴张讪笑道:“那我的劳务费呢?”
张煦瞪了他一眼,道:“你这瘦猴,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两头宰’,吃了买家吃卖家。给你一百元跑腿费,不算亏待你老兄吧?”
瘦猴张高兴地说:“行,我这就把房契押给您,回头你写个当票让人送到望江楼去,我在那儿喝茶。”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财运来了,长江大堤都挡不住。可不是这样,上午才跟瘦猴张成交,下午张煦又收到了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
此后一连数日,几乎每天都能成交一两笔大生意,有时是一方难得一见的宋代端砚,有时是一颗奇珍钻石,有时是一幅盛唐时代的传世书法,有时是几件宋代钧窑瓷器。当价少则上千,多则过万。
张煦心中暗自得意:老头子总说我经验不够,不能独当一面,现在老头子不在,只短短几天时间,就做成了这么多笔大买卖,赚的钱比裕丰当铺一年的赢利还多。看老头子以后还敢不敢小瞧我。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过小年这一天,当铺里的生意竟比平时还好,蜂拥而至的当客们几乎把柜台都给挤塌了。张煦在柜台里招呼生意,心里正高兴着呢,账桌却跑了过来,苦着脸说:“少掌柜,银库里已拿不出一块银圆了,这可如何是好?”
张煦吓了一跳,瞪着他说:“这怎么可能?生意这么好,银库里怎么会没钱呢?”
账桌说:“咱们账面上本有几十万元,可是这一段时间来当客们只当不赎,银圆已经全部兑出去了。”
张煦这才想起这几天生意出奇的好,每天都有数万元兑出去,但收回来的那些“大圣遗音”啊、豪宅名画啊,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有人来赎,银圆都换成货物积压在库房里了。自己光顾着招揽生意,却没曾想到银库也有见底的时候。
开当铺,向来以信誉为本,现在却没有现银兑给人家,要是被人知道了,这不等于是砸自己的招牌吗?看着柜台外潮水般涌来的当客,他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正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外面有伙计来报:大掌柜接着老太太回来了。张煦宛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忙命人去请父亲过来。
张宝恒来到柜房,听儿子说了眼下的困境,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踱上二楼库房,将儿子收来的摆在货柜里的物品通通验看了一遍。张煦见父亲的两道眉毛越缩越紧,不由得心里发虚,悄声问:“爹,这些东西,不会是赝品吧?”
张宝恒摇头说:“赝品倒还不是,只是你收当的时候,难道就没想一想,这样贵重的珍稀物品,像我们这样的小城当铺,一年到头能收上一两件,就已是很好的财运了。而你却在短短几天之内,一连收到数十件,这里面就没有什么蹊跷吗?”
张煦脸色一红,说:“我只顾着做生意,心想开当铺的,当然是生意越多越好,却没曾想过……”
张宝恒瞪着眼睛骂:“蠢货,被人家算计了还不知道。你以为你真的走屎运了,天上掉馅饼,刚好砸到你头上啊?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到,世上绝没有这等好事,更没有这等巧事,这件事一定有人在幕后操纵。”
张煦满头雾水:“有人在幕后操纵?您说谁啊?”
张宝恒沉吟着说:“你收的这些东西,从房产到书画,从奇珍异宝到上等瓷器,门类繁杂,件件精品,除了万物皆当的当铺,谁人还会同时拥有这些东西?”
张煦一愣:“当铺?你是说这些东西,全都是别家当铺转当到咱们这儿来的?”
张宝恒点点头说:“是的。”
张煦搔搔后脑勺,大惑不解地说:“谁家当铺会干这种事呢?”
张宝恒苦笑一声:“偌大的绣林城里,除了咱们裕丰当铺,又还有几家当铺?”
张煦忽然明白过来:“除了咱们裕丰当铺,就只有德懋……爹,您是说这事是德懋当铺的李呈祥干的?”
张宝恒说:“如果为父猜得不错,应该就是他了。他是想挤垮咱们裕丰当铺啊!他在这绣林城里开当铺的时间比咱们长,资金比咱们雄厚,收藏的当品也比咱们丰富,所以将自己当铺里的东西拣最贵最值钱的托人转当到咱们这儿,把咱们的资金抽空。如果银库见底,没钱收当,咱们苦心建立起来的信誉就会毁于一旦,这间当铺就再也没有办法经营下去了。”
张煦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咬牙骂道:“李呈祥这只老狐狸,居然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来排挤同行,真是可恶。可是事已至此,外面那么多当客等着咱们收当兑银,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宝恒捋捋颌下的一缕山羊胡,冷声笑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果李呈祥认为这样就可以挤垮咱们裕丰当铺,那他也太小瞧咱们了。没有过硬的经济实力,咱们怎么敢在这绣林城开当铺?爹实话对你说,在开这间裕丰当铺之前,我已经预留了三十万元的流转资金,存在省城的钱庄里。你出去跟当客们说,今天过小年,当铺歇业盘点一天,请大伙明早再来。爹现在就带几个人去省城提现银,明日一早赶回,到时你带人到城门口接接我。”
如果真能提回三十万现银,那自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张煦做梦也没想到父亲还留着这么一手,又是高兴又是佩服。回到柜台里,把父亲的话对着外面的一众当客说了一遍。众人并不生疑,各自散去。张煦挂出歇业盘点的牌子,将当铺大门关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开门营业的时间,门口就已聚集了一大群手提大包小包前来当货的当客。眼见已到八点钟开门收当的时间了,但父亲昨日一去,至今尚无消息。张煦站在窗户里瞧着外面当客人头涌动,一颗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莫非父亲在省城出了什么岔子?
眼见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再不开门营业,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正自着急,派出城去探听消息的伙计忽然飞跑来报,大掌柜押着两辆马车,已经到城门口,叫他带人速往接应。张煦大喜,一面命人开门收当,一面带人火速赶去迎接父亲。
一到城门口,果然看见父亲亲自押着两辆马车,骨碌碌驶进城来。马车上装着几只大箩筐,上面盖着篾盖。他抢近去揭开篾盖,果然看见每只箩筐里都满满当当装着闪闪发光的银圆。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安安稳稳落下来。
张宝恒擦着额角的细汗说:“走得太匆忙,忘了带装钱的木箱进城,时间紧迫,只好随手找了几只箩筐来装。”
张煦笑道:“不管怎么样,有钱就好了。快运回去吧,大伙都等着这些钱来开门收当呢。”
赶车的车夫听得这话,知道事情紧急,喝声“驾”,“叭”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想把马车赶得快些。谁知那马挨了鞭子,突然跳了起来。马车一颠,车上的箩筐一偏,哗啦啦洒下一片银白,掉出来数十块银圆,叮叮当当滚到马车下。
张煦伏低身子,正要爬进车底去捡,那边张宝恒早已吼起来:“混账,当铺里急得都快起火了,你还有闲工夫爬到车底捡这几个小钱?别管了,快点赶了马车回去救急吧!”
张煦一听也对,顾不得去捡掉在地上的银圆,跳上马车,打马往回赶去。
城门口早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到裕丰当铺用大箩筐来装银圆,掉下来数十块银圆也浑不在意,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不由得暗自咂舌。待马车一走,便蜂拥而上,去抢地上的银圆。
张宝恒押着马车还没回到当铺,裕丰当铺的大掌柜亲自押着几箩筐银圆进城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自然也传到了跑马街,传到了德懋当铺,传到了德懋当铺大掌柜李呈祥的耳朵里。
这位李大掌柜的脸,当即就白了。
诚如张宝恒所猜,裕丰当铺最近收到的那些贵重物品,正是李呈祥从德懋当铺转当过去的。李呈祥原本是想借着自己开当十余年积累下来的雄厚资金,来挤垮这家外地人新开的当铺。谁知裕丰当铺实力之雄厚,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已从裕丰当铺抽走了二十几万元的资金,本以为他们的银库要见底了,张宝恒却又连夜从省城调回了几大箩筐银圆,只怕有三四十万元之巨。如此一来,他苦心谋划的挤垮裕丰当铺的计划非但不能成功,而且他在裕丰当铺里当了那么多东西,月息三分,光这笔利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哪里还坐得住,赶紧差人去裕丰当铺把那些“大圣遗音”啊、宅子啊、夜明珠啊,等等,一件不剩地赎了回来,要不然时间拖得越久,他损失的利息可就越大。
3
一直到过完春节闹完元宵,“裕丰当铺老掌柜智斗地头蛇”的故事在绣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才明白自己被张宝恒摆了一道。原来那天张宝恒运进城的几只大箩筐里,装的全是鹅卵石,他只不过连夜在省城一位朋友家中借了一千五百块银圆,在几只箩筐上面铺了白花花的一层。得知真相的李呈祥气得浑身发抖,嘴角一歪,差点中风。
正月过完,清淡了个把月的当铺里,又渐渐热闹起来。只不过这回进当铺的,大多都是来交钱赎取春节前所当物品的旧顾客。因为在接待赎当时,只需核计收款,手续简便,所以一向由大包衣包揽完成,无须外缺操心。
这一天,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正在柜房旁边的休息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墙上的“小牌”,“小牌”上记载着前一天的业务数字,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日营业报表。一个学徒跑进来,说柜台那边请大掌柜去看看。李呈祥“嗯”了一声,知道又有大生意上门了。
一个当铺的“外缺”,一般由大柜、二柜、三柜、四柜组成,依各自身份、等级从左至右排列坐于铺面柜台后边,负责验物、定价,决定收当与否,是当铺里直接与顾客交易的人,即俗称的“朝奉”。李呈祥自诩阅物无数,从未看走眼收过赝品,所以德懋当铺的大柜,也即大缺,一直由他自己兼着。当铺收当时,一般业务,可由二柜、三柜、四柜接待,如遇大宗买卖,其他人员则尽力相让,让大柜来负责,一来为求稳妥,二来以示尊重。这是当铺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李呈祥一听柜台唤他,即知不是小生意。
他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碗茶,才起身往外走。来到柜台,只见柜台外面正站着一个面有菜色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满是补丁的旧长衫,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发抖。
李呈祥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落魄鬼他认得,叫孙麟,是个读书人,读了二十几年书,却没考取个功名,家里只有他与老母相依为命,穷得一塌糊涂,绣林城里的人都叫他“落魄孙”。落魄孙人穷,牢骚却不少,整天骂天骂地,上次在东岳寺的院墙上题了一首词,词曰: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贤计,谁知变作欺人技。三名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的来脊高背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的晦气。
结果让当官的知道了,说是攻讦朝廷,把他抓去,坐了两个月的监,听说年前才放出来。
这样一个穷书生,除了几件破衣衫,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来当?李呈祥心里很不痛快,瞪了二柜一眼,正要发作,三柜抢着道:“大掌柜,这位孙先生有一尊白玉奔马,想当给咱们。不过他要价太高,咱们不敢决断。”
李呈祥不由得多瞧了孙麟一眼,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尊玉奔马,一看就是用上等白玉雕成的。他顿时换了一副脸色,干笑一声说:“原来是孙相公,你想当了这尊玉奔马呀?可否让老朽先看看。”
孙麟面带忧色,把玉奔马从窗口递进来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传自汉代,至今已有一千又几百年的历史……家母前几日不幸染病,急需现钱看病抓药,不得已才……”
李呈祥接过白玉奔马,只见那马玉色透明柔润,马头高昂作嘶鸣状,张口露齿,双耳竖起,马肋阴刻线雕双翅,马尾高扬,一只前足悬空抬起,似要凌云飞驰,神姿飞扬,形神毕肖。构图巧妙,琢工精细,称得上是玉中极品。
他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倒是一块真玉,你想当多少钱?”
孙麟说:“一千五百元。”
李呈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那白玉奔马握在手中把玩片刻,又似有什么不放心似的,拿起放大镜再三细看,好久才抬起头说:“果然是汉代留下来的宝贝,年代如此久远,保存至今,仍然这般完美,实属不易,当一千五百元,倒不算贵,只不过……”
孙麟问:“只不过如何?”
李呈祥为难地说:“只不过鄙店这几日业务繁忙,银库里现银已所剩无几,老朽正派人去省城钱庄里提钱,这一时三刻只怕回不来。如果孙相公急等现钱支使,只怕老朽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好在这绣林城里开当铺的,不止咱们德懋当铺一家,孙相公不妨去别处看看。”
孙麟说:“多谢李掌柜,在下明白了。”一拱手,收起那尊白玉奔马,转身往衣铺街奔去。
李呈祥身后的二柜有些急了,说:“大掌柜,我瞧这白玉奔马倒是值些钱,如果从咱们当铺转手出去,卖个三五千元绝不是问题。您怎么把到手的财运往裕丰当铺那边推啊?”
李呈祥冷哼一声,瞧见孙麟的背影去得远了,才说:“这小子,若不是我仔细,还真被他骗过去了。”
二柜一惊:“哦,莫非他拿的是块假玉?”
李呈祥说:“倒也不是假玉,是一尊今人仿作的汉代白玉奔马。乍一看,倒是汉代传下来的真品,可我拿起放大镜仔细一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汉代有‘游丝毛雕’的工艺,阴刻线条细如毫发,虽弯曲有度,但绝无跳刀的痕迹。我瞧这尊白玉奔马,玉质和构图都与真品不差毫厘,唯有马肋阴刻线雕双翅,线条却比头发丝还粗,且似续似断,好几处都露出了跳刀的痕迹,根本没有汉代‘游丝毛雕’纤细隐逸的效果,显然是今人伪作。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存世时间不会超过一百年。单以这块玉而论,当个百儿八十元倒还可以,若要想当一千元以上,那他就是把我当冤大头了。枉他饱读诗书,竟也会拿这一套把戏来骗人钱财,只不过他也太小瞧我李某人了。”
二柜摸透了他的心思,讪笑道:“所以您就不动声色地把他介绍到裕丰当铺那边,借他手中这尊白玉奔马,来试试张宝恒这老头的眼力见儿,是吧?”
李呈祥咬牙恨声道:“张宝恒这老家伙,上次让我吃了个大亏,这回要是能让他吃点小亏,也算出了我心头一口恶气。”
且说孙麟拿了那尊白玉奔马,从跑马街转到衣铺街,来到裕丰当铺,说声“劳驾”,就把手里的白玉奔马递进了窗口。
柜台里的张煦接过一看,不由得“哎哟”一声,说:“您这尊玉马,只怕有些年头了吧?”
孙麟说:“是汉代传下来的东西,您看当个一千五百元应该没问题吧?”
张煦看后说:“您请稍等,这个我得跟咱们大掌柜商量商量。”忙命人去请父亲出来。自打上次吃过大亏之后,张煦处事再也不敢大意,每有贵重物品收当,必请父亲出来把关。
张宝恒来到柜台,一瞧孙麟,认识他就是年前因为在东岳寺题词而被抓去坐监的落魄孙,忙一拱手说:“原来是孙相公。”
孙麟也拱手作揖,说:“张掌柜,家母不幸染病,我想筹些钱给她请大夫。这尊白玉奔马是我家祖传之物,在下想当一千五百元救救急。”
“好说好说。”张宝恒一边应着,一边拿起那尊白玉奔马,戴上老花镜,仔细验看,当看到那玉马的翅膀处时,眉头微皱了一下,抬起头来打量孙麟一眼,忽然呵呵一笑,说,“果然是一块好玉,当一千五百元不算贵,这尊白玉奔马,咱们裕丰当铺收了。”
孙麟这才松下口气,连声道谢。那边早有人写了当票,连同一包银圆,一起交给孙麟。孙麟接了,拱手告辞,匆匆离去。
早有尾随孙麟的德懋当铺的小学徒飞奔回去告诉李呈祥。李大掌柜一听一向精明过人的张宝恒也上了回当,乐得嘴角一歪,差点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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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辛亥革命爆发,隆隆的枪炮声,宣告了清朝政府的覆亡。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头戴硬壳大檐帽、打着绑腿的革命军开进了绣林城。正是新旧交替之际,城中人心惶惶,有钱人家早已卷了金银细软躲到乡下去了,街上商铺全都关上了大门,唯有衣铺街的裕丰当铺却还大门敞开,伙计们忙进忙出,一如往常。
这一天,刚吃过中午饭,张煦正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上喝茶,只听街上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一队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忽然间就开到了裕丰当铺的大门口。一声口令,队伍变作两排,标枪似的分立大门两边。
张煦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吓得他把一口滚烫的浓茶憋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烫得眼泪直往外冒,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父亲,总说革命军不扰民不扰民,不用往乡下躲。这下可好,当兵的都找上门来了,这还有好果子吃?
正没个主张,一个腰别短枪戴着眼镜的副官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进来,冲着柜台里喊:“谁是这儿的大掌柜,快出来,咱们革命军新式陆军第10师师长前来拜访。”
绣林城地处湘鄂之边,长江南岸,而革命军新式陆军第10师师长则正是新政府派驻湘鄂两省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张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忙叫人去找父亲来。
张宝恒急忙从楼上下来,候得片刻,便听得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响,一名穿长筒靴、呢料军服配金色领章的年轻军官自两排士兵夹成的通道里大步走了进来。
张宝恒不敢怠慢,急忙领了儿子上前迎接。
那位师长进得当铺,顺手摘下头上的大檐帽交给副官拿着。张宝恒父子抬头一瞧,咦,怎么这么眼熟啊?正自惊疑,那军官早已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张大掌柜,别来无恙啊?”
张宝恒父子这才看清,原来这革命军的师长竟是孙麟。父子二人先是一愣,继而长舒口气,忙请孙师长到里面客厅喝茶。
双方落座,喝了一阵茶,孙麟才说:“当年我从裕丰当铺当了一千五百块银圆,去给家母请大夫看病,无奈家母已病得厉害,连看了几位大夫,终是回天无力……家母病逝后,我给她办完葬礼,就带着手里边剩下的一点钱出外游学……后来在广东认识了黄兴,参加了同盟会和革命军……”
他呷了口茶接着说:“孙某此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赎回三年前当出的那尊白玉奔马,毕竟是家传之物,若是丢了,百年之后,孙某实在无颜去见祖宗。孙某知道当期早已过了,所以孙某除了利息照付,还愿加付五百元赎金。假如那尊白玉奔马尚在贵处,还请张大掌柜行个方便。”
张宝恒忙说:“孙师长太客气了,加付赎金就请免了,老朽可是把那尊玉马精心收藏着,只等您回来取呢。”一欠身,说,“您请稍等。”转身上楼,往库房里取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下来,双手递给孙麟。
孙麟打开匣子,不由得惊得呆住,匣子里竟然装着两尊一模一样的白玉奔马,定睛细看,好半晌才瞧出点端倪,原来上面那只翅膀线条较直较粗的玉马,才是自己当给裕丰当铺的,而下面那尊翅膀线条细致流畅、刻工深浅一致的玉马,看上去似乎更为舒服,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捧着匣子呆了半晌,才疑惑地问:“这是……”
张宝恒微微一笑,却并不急于解释,只指着两尊玉马向他讲解起玉雕的刀工技法来:“汉代最突出的雕刻工艺是‘汉八刀’和‘游丝毛雕’。‘汉八刀’采用单撤刀法,起刀轻、落刀重,刀法简练,线条刚劲有力。‘游丝毛雕’的阴刻线则细如发丝,弯曲有度,脉络清晰。后人模仿这两种刀法,大都不得要领。‘汉八刀’的刚劲简练和‘游丝毛雕’的纤细隐逸都是后人所不能企及的,尤其是后人模仿‘游丝毛雕’,线条虽然也还流畅,但大多会出现跳刀现象,内行人一瞧便知……”
孙麟仔细看着自己那尊白玉奔马,果见阴刻细线的细微处,似有跳刀痕迹,不由得心头一震:“莫不是我这尊玉马,是赝品?”
张宝恒摇头道:“倒也不是赝品,只不过是仿作而已,不过雕工不俗。若不是刚好几年前我手里收藏着一尊白玉奔马的真品,倒是不易看出真伪来。”
孙麟一呆,说:“这尊白玉奔马是我们孙家历代相传的宝物,怎么可能会是仿作,难道……”他眉头一皱,“对了,我想起来了,在我小的时候,家道还未中落,家里曾失盗过一次,我曾听我曾祖父唠叨,说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丢了,后来又说找回来了,莫非当时就是丢了这传家之宝,因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就找人仿雕了一个?”
张宝恒点头道:“我想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尊白玉奔马被盗贼转手后,七弯八拐,竟又被卖到我这儿,被我一直收藏着。”
孙麟又是一呆:“这么说三年前我把这尊白玉奔马一拿到裕丰当铺,您就知道这不是真品了?”
张宝恒含笑点头,道:“我不但知道这不是真品,而且我还知道你不知道这不是真品。开当铺的嘛,讲究的就是济人燃眉,所以当时就照你要的价码收下了……”
孙麟呆立半晌,蓦然明白了这位老人的良苦用心,双膝一曲,“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大掌柜,当年若不是得您援手之恩,我孙麟只怕早已饿死,绝不会有今日……”
“孙师长言重了。”张宝恒忙伸手将他扶起,欣慰一笑,“也好,这两尊玉马,正好物归原主了。”
孙麟忙摆手道:“孙某当给裕丰当铺的这一尊玉马,孙某照价赎回,这另外一尊,孙某说什么也不敢要。”
张宝恒脸色一沉,举起那尊玉马,就要往地上砸。孙麟忙拦住他:“大掌柜,这是干什么?”
张宝恒道:“既然连它真正的主人都不要它了,我又何苦留着它?”
孙麟见他执意相赠,苦笑一声,只得把两尊玉马都抱在怀中,感激道:“大掌柜,现时新旧交替,世道不宁,今后若有用得着孙麟的地方,尽管开口,孙麟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张宝恒说:“一定一定,喝茶喝茶。”两人端茶一抿,哈哈一笑。
正喝着茶,叙着旧,忽有一名伙计从外面送进来一封信。张宝恒拆开一看,眉头当即就拧了起来,又把信递给儿子看。孙麟看出端倪,就问:“莫非有什么事?”
张宝恒忙摇头一笑:“没事没事,孙师长,请喝茶。”
张煦看完信,却没他老子沉得住气,当即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账,这是什么世道,只许他们做生意,却不许咱们开当铺,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孙麟起身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张煦是个急性子,瞧了沉默不言的父亲一眼,就把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裕丰当铺这几年生意做大了,想在湘鄂两省的省城长沙和武昌各开一间分店,铺面已经选定,可现在省城那边的管事来了信,说人家省城人排外,组成了一个什么典业公会,硬是不许他们进城开当。
孙麟听罢哈哈一笑:“这有何难,湘鄂两省刚好都是孙某的管辖范围,大掌柜尽管放心地把分店开到省城去,孙某保证今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张煦大喜:“真的?”
孙麟用力一点头:“绝无戏言。”
就这样,孙麟安排副官给两省典业公会打了个招呼,裕丰当铺的两家省城分店,就红红火火开了起来。
已经带着家小躲到乡下的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一连好几宿没睡着觉,三年前原本是想让张宝恒这老小子吃个亏,却没料到让他在三年之后捡了个大便宜。最后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开当铺,一定要有眼光,不但要有识货的眼光,而且还要有识人的眼光。谁知道张宝恒是不是当初就看出落魄孙这小子将来必有飞黄腾达成就大器之日,所以才预先埋下那么一个伏笔呢?
半年后,张宝恒把裕丰当铺的总店搬到了省城武昌,后来在孙麟的帮助下,又在湘鄂及临近的川贵皖赣等省份一些大城市开了近二十家分店,成为民国时期江南最大的当铺之一。
绝画
民国年间,绣林城里出了两位著名的画家。
一位是张煊。张煊,字余墨,绣林太平坊人,山水人物花鸟走兽无所不画,尤以花鸟人物见长。曾作《傲霜图》,一枝老梅,枝条峭拔,傲然不屈,并题诗一句“人与梅花一样清”,老梅傲霜之景跃然纸上,实为古今画梅图中上乘之作。其画花鸟,融合五代宋人笔法,多用渴笔皴擦,善用中锋、侧锋。画人物则多从市井风俗和平民生活中取材,以反映劳动大众的苦难生活为主,忧国忧民之心,尽现笔端。张煊参加过“左联”的美术活动,曾作《书生报国图》自勉。后因人匿名举报,遭当局疑忌,被特务暗杀后又放火烧家,一家数口葬身火海,生平佳作俱成灰烬,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幅画作传世。
另一位画家,是孟兰亭。
孟兰亭系绣林朝天口人,自号兰亭先生,是继张煊之后崛起的另一位绣林画家。擅绘山水,尤精云水、飞瀑,曾作《流云飞瀑图》,一座险山,直插云霄,一道飞瀑,恰似从天而降,大山大水,让人顿生高山仰止之感。他画山水,景色高旷,笔墨疏秀,师法传统,却又风格自成,是当时公认的荆楚画坛翘楚。
孟兰亭成名之后,上门求画者络绎不绝,润笔之资看涨,有了些钱,就在绣林山下幽静之地买了一座宅子,题名为“兰亭雅居”,内辟一间大画室,供自己泼墨挥毫之用。孟兰亭作画极快,有人上门索画,讲好尺幅润格,走进画室,提起画笔,一蹴而就。时人笑言,兰亭先生的画,立等可取。
可惜好景不长,也许是被高额的润笔蒙蔽了慧眼,也许是被络绎不绝的上门求画者掏空了才华,孟兰亭成名不过五六年时间,就渐渐显出笔秃神竭江郎才尽之态,作画的速度越来越慢,质量也大不如前,有时一连数月,竟画不出一幅令人满意的画来。孟兰亭甚为苦恼,不知为此摔断多少画笔,却也没有摔出一幅好画来。
这年11月,寒潮提前到来,把江河的水和人的心,都冻成了冰块。北方有消息传来,说国军胡宗南部与红军在甘肃山城堡打了一场恶战。稍后,又有消息传来,孟兰亭的独子,在国军第1军中任旅长的孟醒,在前线战死。孟兰亭闻讯,只觉天旋地转,当即晕倒。等他处理完儿子的后事,缓过神来,已是第二年春上。
收拾心情,走进画室,重新拿起画笔,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下笔。不禁喟然长叹:“唉,我这荆楚画坛翘楚,竟真的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一幅好画来了吗?”手一抖,一滴墨水滴落在雪白的画纸上,分外刺目。他将自己在画室里关了三日,最后那画纸上,也只有一个墨点。又过半年有余,仍无新作问世。坊间便有传言,说兰亭先生的画笔,已经废了。遂再无求画者登门。
昔日画坛翘楚,门庭若市,今日竟受如此冷落,孟兰亭心有不甘,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画出一幅好画来,一扫颓势,重振声名。这一日,他深思熟虑,精心构思了一幅山水长卷,是他最为擅长的烟山飞瀑图。便振作精神,走进画室,再次拿起画笔,用心勾描起来。无奈才穷智竭,有心无力,从早至晚,也只能勉强画出半座山峰。另外一半,直至深夜,仍无从落笔。只觉大势已去,心如死灰,掷下画笔,郁郁而去。
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孟兰亭匆匆走进画室,想要将昨晚的未竟之作撕了,从此弃笔,退出画坛。孰料拿起画纸,却惊得呆住。那纸上,昨夜没有完成的画作,不知何时,竟已被人补充完整,画纸上分明是一幅绝好的《烟山飞瀑图》。画中高山苍郁,烟云绕山,飞瀑疏林,意境萧索,实为一幅难得的山水佳构。
他观摩良久,心中暗生疑窦,昨日晚间,自己明明没有完成此画,今日一早,半幅残画,怎会变成一幅佳作?难道是自己半夜起来,执笔画的?若是如此,自己怎会毫不知情?
静心一想,即知其中必有蹊跷,便叫来昨夜在院中值守的家丁,问:“昨日晚间,可有外人进入画室?”家丁摇头说:“没有。”孟兰亭就发起火来,一拍桌子说:“混账,画室里的东西,明明被人动过。”家丁一怔,忙说:“只有袁驼子今日一早,进来扫地。”
他说的袁驼子,是孟府杂工老袁。老袁是山东人,为避战乱,乞讨来到这位于湘鄂之边的绣林城。三年前的一个大雪天,又冷又饿的他晕倒在“兰亭雅居”门口,后被孟兰亭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杂工,负责修剪花木,打扫卫生什么的。老袁相貌丑陋,斜眼歪嘴,满脸疤痕,背也驼得厉害,大伙都叫他袁驼子。
孟兰亭皱皱眉头,让家丁去叫袁驼子。不大一会儿,家丁领着袁驼子走进画室。袁驼子身形瘦削,见谁都是一脸讨好的笑。朝孟兰亭鞠了一躬,问:“老爷,您找我有事?”孟兰亭问:“今天早上,你进过我的画室?”袁驼子说:“是的,进来打扫一下。”孟兰亭问:“可动过里面的东西?”袁驼子说:“没有。”孟兰亭瞧瞧桌上的画,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摆摆手,叫那家丁退去。
孟兰亭关上画室的门,说:“老袁,你说实话,桌上这半幅画,是不是你帮我画完的?”袁驼子笑得更不自然,说:“老爷真会说笑,我连笔都不会拿,哪里会画画?”
孟兰亭目光一扫,看见他右手手指上沾着几点墨水,知道他虽然不肯承认,但这画定是他画的无疑,心中就吃了一惊。他暗想:看他的画功,绝不在我之下。如果不是犯了大事,绝不会自毁前程沦落至此。于是,心里便有了底,把脸一沉,说:“老袁,你的来历我也猜到几分,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只好拉你去警察局见官了。”
老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不要,我说实话。老袁本是山东画院的一名画师,因惹上了人命官司,才隐姓埋名,亡命至此。今早到老爷画室打扫,看见桌上有一幅未竟之画,一时技痒,就忍不住拿起画笔,将老爷的画补全了。画得不好,坏了老爷的佳构,请老爷责怪。”
他这一承认,孟兰亭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追问一句:“这幅《烟山飞瀑图》,真是你画的?”
“确是我画的。”
“那你再画一幅画给我瞧瞧。”
老袁也不推辞,在桌上铺开宣纸,拿起画笔,随手画起来。不大一会儿,一幅《松岩观瀑图》便跃然纸上,画中层岩连绵,瀑布飞泻,用笔老健,颇见功力。孟兰亭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再仔细瞧那画,用墨淡冶,层次分明,关键处运笔时因中指微微拨动笔杆,线条便有顿挫转折、波磔相生之感,风格意境,竟与自己十分相似。略略一想,心中便有计较,拍着袁驼子的肩膀说:“老袁啊,正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不到寒舍之中,竟还隐藏着一位你这样的大手笔。你在我这里做杂工,真是可惜了一身大好才华啊!”袁驼子深有感触,一声长叹,说:“一个画家,却不能拿笔作画,这日子过得确是难受啊!”
孟兰亭说:“孟某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你重执画笔,尽情绘画,又不会暴露你的逃犯身份而惹来麻烦。”袁驼子问:“什么法子?”
孟兰亭说:“孟某的法子,其实很简单。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孟府杂工,而是咱们兰亭雅居的画师。我这间画室,你可以自由出入,随意作画。你画的画,钤上我兰亭先生的朱印,拿到外面画铺里去卖,所得画资,你我各半。外人问起,就说出自我的手笔,反正你我画风酷似,谅也无人瞧得出来。这样一来,你既可以画画,挣些画资过生活,又不会暴露身份惹来麻烦。意下如何?”
袁驼子说:“就怕我画得不好,辱没了老爷荆楚画坛翘楚的名声。”孟兰亭说:“无妨,有我在旁提点,谅你也不会把我的名声坏到哪里去。”袁驼子感激地说:“但教我能重执画笔,一切听从老爷安排。”
孟兰亭哈哈一笑,说:“老袁你太客气了,你我同为画坛中人,意气相投,便是朋友,以后休要老爷相称,论年纪,你应长我几岁,若瞧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孟老弟吧。”老袁道:“好,那就多谢老弟了。”
孟兰亭就将桌上的两幅画,钤上自己的印章,教人拿到衣铺街玉庭轩画铺里挂起来。众人见画上钤有兰亭先生的朱印,以为是孟兰亭的新作,争相欣赏,但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孟兰亭的画技日趋老辣,更胜从前,不禁大加赞赏。过得几日,两幅画便被人高价购去。
从此后,袁驼子就成了兰亭雅居的一名专业画家,每画出一幅作品,都要钤上兰亭先生的印章,冒充孟兰亭的新作,拿到外面出售。外人不知就里,只道兰亭先生新作迭出,画风日趋成熟,都大加吹捧,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荆楚画圣”。
上门求画者,又多起来。孟兰亭早已才穷智竭,懒得动笔,有人上门索画,讲好尺幅润格,就让袁驼子代笔。求画者不知底细,只道得了兰亭先生的“真迹”,个个欢天喜地而去。那袁驼子本是一介画痴,只要能让他挥笔作画,一展才华,画外之事,从不过问。孟兰亭本已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一幅像样的画来,靠着袁驼子这个“枪手”,却还能名利双收,坐享“荆楚画圣”之名,不禁也有些飘飘然。
两人各取所需,合作三年有余,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天,袁驼子在画室里闭关数日,终于又画出一幅新作,请了孟兰亭来看。
孟兰亭看时,只见那是一幅《女童扑蝶图》,图中石桥回转之际,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手挥网兜,欲扑双蝶。背景柳枝垂曳,几笔朱砂勾出桥栏。人物近似工笔白描,线条柔细,形象素雅清秀。女童头扎双辫,亮眼圆睁,脸上笑窝隐现,嫩唇有如朱砂一点,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上下跳动。意境清新,童趣盎然。从画法上看,袁驼子将皴擦与渲染结合起来,与平时画风又略有不同。
孟兰亭叫了一声“好”,细看时才发现画旁还题有两行小字:吾女小倩,四岁离散,已近十载。每每忆及,心中怏然。今绘小倩幼年扑蝶之景,聊以慰藉。这才知道老袁画的是十年前离散的小女儿,不禁心中一阵唏嘘。如此好画,他自然不会放过,欣喜之下,题款钤印,署上了兰亭先生的大名。
《女童扑蝶图》甫一问世,荆楚画坛为之惊艳。众人争相上门赏画,无不为之倾倒。孟兰亭倒是识货,知道这幅《女童扑蝶图》是画中妙品,并不急于标价出售,而是自己珍藏,待价而沽。倒是名声传出,慕名赏画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过得月余,有一天,一名外地画商前来观画,看了之后,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画中女童,我不久前曾在公安县县城见过。当时她正与一老翁在街头弹琴卖唱。虽已长成少女,相貌神态却与画中一致。我曾与那卖艺老翁攀谈,言及此女身世,说是他早年前收留的一个流浪孤女,因家遭变故,与亲人离散,女童受到惊吓,已记不得幼年之事,只知道自己叫小倩。当时她胸前也挂有一只铜锁,说铜锁钥匙在其父亲手中,谁能打开铜锁,就是她生身之父无疑。”
旁人纷纷叫好,定要他去将那女孩找来,如果促成兰亭先生父女相认,倒是一件功德。那人也是个好事者,立即去了。
公安县与绣林城相邻,过得两日,那人果然将那小姑娘领到了兰亭雅居。孟兰亭看那女孩儿,虽然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但那秀眉圆眼,神情气质,确与画中女童无异。
他可没曾想到一幅画,竟会牵扯出这样一桩孤女认亲的事。急忙跑到后院,跟袁驼子说了。袁驼子听了,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要奔到前厅认亲。孟兰亭拦住他说:“你这一认亲,岂不正好暴露了逃犯身份,如果惹出麻烦,你们父女俩都得受罪。”
袁驼子就问:“那可如何是好?”
孟兰亭说:“那幅画上钤的是我兰亭先生的朱印,外人只道是我画的,你把铜锁钥匙给我,我且去将这个女儿认下。我已无儿无女,自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你们父女虽不能即刻相认,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等她年纪稍长,时机成熟,再说明原委,父女团聚,岂不更好?”袁驼子听他说得有理,长叹一声,就把钥匙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交给了他。
孟兰亭拿着钥匙,来到前厅,将钥匙插进小倩的铜锁,只听“咔嚓”一响,铜锁应声而开。小倩“扑通”一声跪在孟兰亭跟前,叫一声“爹”,眼泪就流下来。孟兰亭急忙上前,将“女儿”紧紧拥住。父女俩抱头而泣,好不感人。
兰亭先生作画认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传为画坛佳话。那一幅《女童扑蝶图》便显得愈发神奇,引得远远近近的人都想一睹为快。
忽有一天,又来了三个观画的人,一个眼镜老者,两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
孟兰亭将三人请到书房,就将那幅《女童扑蝶图》拿出来。眼镜老者瞧见,眼睛就亮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那画仔仔细细足足瞧了半个时辰,然后对那两个年轻人略一点头,说:“此画多用渴笔皴擦,并以中锋、侧锋作画,化面为线,计白当黑,苍劲中透出疏秀,老朽敢肯定,确是他的画风无疑。”
两个年轻汉子就沉下脸来,盯着孟兰亭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孟兰亭有些不悦,说:“没见上面钤着‘兰亭先生’的朱印吗?”
一个年轻汉子逼近一步,问:“你就是兰亭先生?”
孟兰亭说:“正是。”
“好,很好!”年轻汉子冷声一笑,沉声说道,“你以为你化装易容之后,就没人识得你了吗?”眼中寒光一闪,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伸出一只手,死死捂住孟兰亭的嘴巴,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另一个年轻汉子从同伴身后蹿出,自衣摆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猛然往孟兰亭胸口扎来。
孟兰亭两眼圆睁,胸口中刀,倒在地上,挣扎片刻,就此死去。
观画的三人对望一眼,大步离去。
过了好久,一个家丁进书房倒茶,才发现主人中刀倒地,手中茶壶茶碗“咣当”一声,就碎了一地。
全府上下,顿时惊慌忙乱起来。
警察接到报案,火速赶来,一面勘查现场,一面教人去追凶手。那三人早已开车出城,哪里还寻得到踪影?
小倩没想到自己刚刚与父亲相认,就遭此横祸,哭得泪人似的,好在有袁驼子一力打点,才将孟兰亭的后事办了。
头七之夜,小倩给父亲烧了香烛,正坐在地上暗暗垂泪,忽然听到隐隐有歌声从后院传来。仔细一声,那一个苍老的声音,唱的却是一支很有趣的儿歌:
小毽子,小毽子,
飞上天,落下地。
我们都来踢踢它,
踢不好儿没关系。
……
小倩听着,神思一恍,这不是小时候,父亲教她唱过的儿歌吗?那低沉慈爱的哼唱声,竟是那么熟悉。沿着歌声寻去,却见后院门槛上,坐着一位老人,手里打着拍子,嘴里轻轻哼着儿歌。仔细一看,正是袁驼子。
袁驼子一双老眼中噙着泪花,正慈祥地望着她……
后记
关于孟兰亭的命案,警方查了好久,也没有半点线索,最后不了了之。
对于孟兰亭的死,坊间倒有两种传闻,兹录于此。
一是仇人索命。听说孟兰亭年轻时曾得罪过长江上的一个水盗,那两个刺杀他的年轻汉子,就是这个长江水盗的后人。
二是夺命谋财。袁驼子见孟兰亭的独子在前线战死,孟家万贯家财无人继承,就设下巧计,一步一步将孟兰亭引入彀中,最后作画认女,让小倩成了孟兰亭的女儿,再雇凶杀人,只要孟兰亭一死,其刚刚当众认下的女儿小倩就是兰亭雅居名正言顺的主人了。而小倩,正是袁驼子的亲生女儿。如此一来,孟兰亭的家产,就落入了袁驼子父女手中。
这位兰亭先生到底死于何因,绣林文史界的专家争论数十年,仍无定论。
岳勇写这篇小说的时候,采访过市博物馆馆长老蔡,倒是有些新的线索。
老蔡不仅是文物方面的专家,而且还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画得一笔好画。老蔡告诉岳勇,兰亭先生那幅《女童扑蝶图》就收藏在市博物馆。他曾对那幅画作过细致的研究,最后发现,画家在画那幅画时,用了一种名为“淡斧劈皴法”的绘画技法。而这种画法,乃是民国年间绣林另一位大画家张煊独创的技法。
我吃了一惊,当即问他:“你的意思是说,画这幅画的袁驼子,就是张煊?”
老蔡点点头说:“是的,如果我推测得不错,那个匿名举报,害得张煊全家葬身火海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孟兰亭。张煊应该从那场灭门大火中侥幸逃生,为了报仇,他不惜自毁形象,装成一个驼子,混入兰亭雅居,然后设下巧计,让孟兰亭帮他找回了在那场大火中失散的女儿小倩。”
我恍然大悟地说:“如此说来,那动手杀死孟兰亭的人,倒真是袁驼子——哦,不,是张煊雇来的了?”
老蔡摇头说:“不,以我对张煊的研究,他应该不会雇凶杀人,用今天的话来说,他应该不会干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
老蔡说:“张煊化装成袁驼子,做孟兰亭的枪手,一直都在模仿孟兰亭的画风,只有最后这一幅《女童扑蝶图》,画风却为之一变,其中还十分含蓄地展现了张煊独创的成名技法‘淡斧劈皴法’。我想对于那些嗅觉灵敏、一直在追杀张煊的国民党特务来说,自然不难嗅出这一丝气息。那些人一见此画,即知是出自张煊之手无疑。”
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孟兰亭的死因,说:“国民党特务以为孟兰亭其实就是易容之后的张煊,所以不容分说就……”
老蔡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仇人最后死在国民党特务手中,以我对张煊的研究来判断,这很符合他的性格。”
我听了,将信将疑。
那个时代,奇人奇事,层出不穷,谁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