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 杀(2)

作者:岳勇 著 发布时间:2015-07-31 14:56:24 字数:17480
  马婉素请来阴阳先生,为父亲看了风水,将坟地选在绣林山山腰的一处密林中。出殡的时间,则选在翌日晌午,因为这个时候天气最为炎热,日本兵极少出来活动,此时上路,也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天中午,时辰一到,便由姚瓦全将用来烧纸钱的“哭丧盆”摔碎,启灵之后,八个预先雇好的杠夫各自就位,抬起棺木,缓缓地出了门。有道是师徒如父子,姚瓦全作孝子打扮,头上戴着高约一尺的篾扎纸糊孝帽,手持纸裹的小竹杖,脚穿白布鞋;马婉素则着白布衫裙,头顶白布巾,脚上亦穿白鞋。两人一路扶着灵柩,唱着丧歌,前面是吹着唢呐开道的道士,后面跟着一些送葬的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绣林山行去。

  依照绣林旧俗,安葬死者时应在墓地插上两把竹签,若无竹签亦可以竹竿替代,竹签数目为死者年龄数,称之为“寿签”。下葬后的第七天晚上,也即头七之夜,由孝子束稻秸绕坟焚烧,称为“圆坟”,圆坟之后,才可将“寿签”取走。

  所以当马十七的棺材放入坟坑,刚刚覆上一层薄土时,姚瓦全便立即拿出数十根竹竿,沿着棺材两边插了两行,其中有数根竹竿里面的节头是打通了的,这些竹竿都插在他为师父预留的棺盖缝隙边,正好可以让马十七在棺材里透口气。

  且说马十七躺在棺材里,感觉到眼前一团漆黑,连那条缝隙里也没有半点儿光线透进来,而且空气越来越憋闷,好像连喘口气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入土为安”了。再过得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唢呐声渐渐远去,知道送葬的人都已经走了。心里就想,假死变成了真埋,这一下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只要这瘟神一走,自己便算躲过一劫了。

  他在棺材里翻了个身,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下午时分,离与姚瓦全约定的来挖他出棺的时间还早着,只得重新躺下,耐心等待。人一静下来,便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好在棺材里还剩下两只冷馒头,反正今晚便可开棺出去了,便就着半壶冷水,把两个馒头都给吃了。然后又闻着那只死鸡的臭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猫头鹰的尖叫声,他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战,顿时惊醒过来。他知道猫头鹰一般只会在夜间出来活动,既然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那就说明天已经黑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如无意外,姚瓦全很快就会拿着铁镐挖开坟墓救他出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水壶,喝口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把头靠在棺材壁上,半坐半躺地斜倚着身子,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声音,一心一意等待着他的徒弟来救他。

  棺材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藏在屁股下面的那只死鸡早已腐烂,长满了蛆虫,发出阵阵恶臭,令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把刚才吃进肚去的两个馒头倒吐出来。他不得不把鼻子凑到棺盖缝隙边,张大嘴巴,一连喘了几口大气。

  他一面等待,一面在心里暗暗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应该已经是下半夜了,早已过了与姚瓦全约定的前来挖坟的时间。侧耳倾听,外面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再也听不到半点儿声音。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瓦全这小子搞什么鬼,难道真的想把我老头子活埋在这里不成?还是朱大鹏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让他脱不开身前来救我?心头疑云阵阵,又耐着性子等了个把时辰,忽然感觉到外面猫头鹰的叫声听不见了,隐隐约约传进来的,是一阵啁啾的鸟叫声——天已经亮了。

  马十七心头猛然一沉,已隐然觉出事有不妙,但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却又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等他的好徒弟拿着铁镐来把他的坟墓掘开,把他的棺材撬开,把他这个师父救出去。

  他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头却“咚”的一声,撞到了棺盖上,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只得用双肘支撑着身子,又缓缓躺下去。棺材里忽然变得闷热无比,好像一个处在火团中央的蒸笼一样。他知道已经是中午了,虽然已是秋天,但秋老虎肆虐,中午的太阳仍然毒辣,虽然他躺在地底下的棺材里,却仍感觉到暑气难耐,汗流浃背。就在他热得有些受不了的时候,棺材里的气温却又渐渐凉了下来,外面再次传来密集的鸟叫声——百鸟归林,天色已晚。

  这已是他被活埋的第二个晚上了,姚瓦全会来救他吗?他仍然抱着巨大的希望,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鸟声渐止,猫头鹰的怪叫声却越来越尖锐刺耳,他静静地倾听着,外面并没有响起他希望听到的用铁镐挖土的声音。他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忽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被闷得中暑了,后来才闹明白,原来是饿了。可是他带进棺材的那一串馒头早在昨天傍晚就已经吃光了,现在哪里还有吃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水壶里还有小半壶凉水,他使劲灌了两口凉水,感觉肚子里一阵冰凉,可还是饿得厉害。手下意识地往棺材里摸了摸,希望能摸到点儿馒头屑子,一不留神,却摸到了那只早已腐烂发臭的死鸡。死鸡身上的肉早已被蛆虫蚕食掉了,只剩下一把鸡毛和几根骨头,骨头上蠕动着一层黏糊糊的蛆虫。他心里一堵,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起来。

  可是棺材里,除了这些发臭的鸡骨头,便再也没有可以吃进肚去的东西了。他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咬咬牙,抓起一把鸡骨头,连毛带蛆,一起往嘴里送去。刚到嘴边,一股恶臭直冲鼻孔,他胃里一阵痉挛,反涌上来一股酸水。他皱皱眉头,硬生生把鸡骨头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用力咀嚼起来。吃了一把鸡骨头,感觉肚子里似乎好受了些,于是又抓起一把鸡骨头,往嘴里塞去。

  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姚瓦全不依约前来救他?他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徒弟来救他。这样想着,他便强忍着心中那股恶心欲吐的感觉,硬生生把那一堆爬满了蛆虫的鸡骨头吃了下去。

  填饱了肚子,他感觉到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竟能隐隐辨清棺材内的情形了,耳朵也变得灵敏起来,他又听到了外面啁啾的鸟叫声——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

  姚瓦全仍然没有来。

  这已经是他被埋进地底下的第三天了。

  马十七身处黑暗的棺材中,只能依靠感觉棺材里的闷热程度和辨听外面猫头鹰及群鸟的叫声,来辨别时间。昨天夜里吃完鸡骨头,今天下午他又摸索着把棺材里的蛆虫都拣来吃光了,棺材里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吃的东西了。最为要命的是,水壶里的水也喝干了。如果这个晚上,姚瓦全再不来救他,他就真的只有死在这里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姚瓦全并没有来。

  第四天晚上,也不见有人来……

  第五天,马十七忽然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扭头看时,却见棺壁上已被咬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破洞,他的“鼠王”嘴里叼着一把匕首,一下就钻了进来。鼠通人性,他知道“鼠王”是来救他的,心中大喜,拿起匕首往棺壁上一挥,想不到那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只两三下,便把厚厚的棺壁砍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口子,再往外挖得几下,就把泥土堆积起来的坟地挖出了个大洞。他从洞里钻出去,刚想喘口气,忽然从坟旁一棵大树后边闪出来一个人。他定睛一瞧,认出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他刚要开口责问姚瓦全为什么迟迟不来救他,姚瓦全却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角尖刀,直往他胸口扎来……

  他“啊”地发出一声惊呼,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黑暗憋闷的棺材里,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两天两夜粒食未进,仅喝了几口自己的尿液的他,熬到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刚才的梦境莫非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轻轻叹息一声,正要合上眼睛,再次昏睡过去——他知道自己这次睡着,便再也不会醒来了——忽然间,“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来刚才并非完全是在梦里,至少他听到的“咔嚓”声,就是真的。

  他心头一喜:莫非是瓦全这小子来救我来了?可是侧耳一听,却又不大像。“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那声音一直不紧不慢地响着,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着棺材外壁。正自惊疑,忽见棺壁缝隙间纷纷扬扬掉下些细碎木屑来。不多时,缝隙间便被咬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洞外传来吱吱的叫声。他心头一跳:莫非真是他的鼠儿们来救他了?

  未及多想,就听得“呼啦啦”一阵响动,自那被咬穿的破洞里一下钻进来四五只老鼠。他定睛一看,却是几只灰头灰脸的野仓鼠,并不是他的白鼠儿,不由得心头一阵失望。但旋即一喜:不管怎么样,有了老鼠,不就等于有了吃的吗?他吸了口气,正要翻身坐起将这几只老鼠打了来吃,但转念一想,就这几只小小的仓鼠,即便是连毛带皮一起吃下去,对于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他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呀。再说今天吃了这几只老鼠,那下一顿呢,明天呢?

  他皱眉想了一想,心头忽然有了主意,咬咬牙,决定在这五只小仓鼠身上赌一把。

  那五只小仓鼠从洞里钻进来,沿着棺材内壁滑下,正好都落到他身上。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就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装成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它们糟蹋自己的身体。看来那几只小仓鼠是经常钻棺材偷吃尸肉的老手了,竟一点儿也不怕生,一钻进来,浑没想到这回棺材里躺的是一个大活人。它们趴在马十七身上,东瞧瞧西看看,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吱吱吱”地在他身上打闹了一阵,最后竟沿着他的脖颈,一齐爬到了他脸上。

  马十七忽然感觉到脸上一热,不知是哪只老鼠,竟在他脸上撒了一泡大尿。他屏住呼吸,没有动弹。老鼠们在他脸上嗅了嗅,也不知是因为脸上没有衣服覆盖,便于下嘴,还是因为脸肉细嫩好吃,五只老鼠儿竟一齐张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在他脸上啃咬起来。马十七痛得一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五只仓鼠陡然一惊,一齐掉转头来,作势欲走。马十七暗叫不妙,咬紧牙关,强忍住脸上刀割一般的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老鼠们静观其变,待了一会儿,见到并无异常,这才略略放心,一只老鼠又试探着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一块指甲片大小的脸肉被它咬进了嘴里。这回马十七有了心理准备,紧绷着脸死死地忍住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老鼠们虚惊一场,又“吱吱”欢叫着,趴在他脸上啃咬起来。

  马十七痛得连心脏都抽搐起来,但为了自己的计划,却像僵尸一样躺在那里,任老鼠们噬咬凌辱。

  五只仓鼠在他脸上“饱餐”了一顿,又在他身上拉了一堆老鼠屎,这才攀着他的身子,跳进洞中,心满意足地钻了出去。

  待它们一走,马十七再也忍耐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脸,痛苦地呻吟起来。他脸上深一块浅一块,坑坑洼洼,早已被老鼠们咬得稀烂,鲜血流得满脸皆是,好在鼠辈们并不知道,死人在被它们咬后是不会流这么多血的。脸上的剧痛,也使马十七迷迷糊糊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跟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已经摸透了鼠辈的习性,知道这五只老鼠在他这里吃饱回去之后,一定会把消息传播开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更多的老鼠。只有有足够多的老鼠钻进棺材里来,他才能借助鼠辈们的力量逃出棺材。

  他怕外面的老鼠能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脸上血肉模糊疼痛钻心,但只呻吟了几声,就咬紧牙关,强行忍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老鼠们的再次光临。

  倦鸟归林,外面又响起了嘈杂的鸟叫声,第五天终于被他熬过去了。“,,……”猫头鹰那尖锐短促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很快又传进了棺材。他知道,天已经黑了。黑夜里,正是老鼠们活动频繁的时候。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更多的老鼠到来。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可是外面除了猫头鹰的怪叫,却听不到半点声响。又不知等了多久,猫头鹰的叫声渐渐隐去,鸟儿们欢快的鸣叫声再次响起,已经是第六天早上了,仍然没有老鼠再来。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难道是我算计错了?难道那些老鼠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了?早知如此,昨天就该把那五只老鼠抓住饱食一顿,不管怎么样,总比做个饿死鬼强。正自懊悔不已,忽然听得棺材壁洞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吱吱”叫声。他那颗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就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猛然跳动起来——他忽然明白过来,猫头鹰专吃老鼠,也算得上是鼠辈们的天敌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有猫头鹰在外面叫着,再大胆的老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活动呀。

  又有几片木屑掉了进来,棺材壁上的那个鼠洞又被咬大了一圈,哗啦啦一下,钻进来一大群老鼠,在前带路的,正是昨天来过的那五只小仓鼠,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同伴,小的只有鸡蛋大小,大的却足有一尺余长。

  虽然棺材里一团漆黑,但马十七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阵暗喜,不待老鼠来咬他,便突然翻身坐起,叭叭叭叭叭,抡起巴掌,双掌上下翻飞,只几下功夫,就将跑在最前面的五只小仓鼠打死在地,总算报了昨日毁脸之仇。

  剩下的二十多只老鼠见他突然活了过来,大惊之下,纷纷窜向洞口,想要趁乱逃走。可那鼠洞距离棺材底部约有两尺余高,如果马十七平躺在棺材里,它们踩在他身上,尚能爬得上去,此时马十七坐了起来,它们没了垫脚石,哪里还爬得上去?马十七二话不说,脱下两只布鞋拎在手里,噼里啪啦一阵追打,棺材里空间逼仄,鼠辈们无处躲藏,只有挨打的份儿。没费多大工夫,棺材里便尸横遍地,二十几只老鼠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三只身长超过一尺的大仓鼠,也都吓得蜷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栗栗危惧,不敢乱动。

  马十七抡起鞋子,作势欲打。三只硕鼠无处走避,“吱吱”惨叫,只待一死。马十七凝招不发,猛然喝道:“你们三个鼠辈,若是乖乖听我的话,便饶尔不死。”他以驯鼠为生,这话说来,对一众鼠辈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慑气势。三只仓鼠浑身一颤,直吓得骨软筋酥,一齐俯低身子,不敢动弹。

  马十七略一颔首,伸出双手,往三只仓鼠头顶抓去。忽听“吱”的一声怪叫,一只不甘臣服的仓鼠猛然蹿起,龇牙咧嘴,直往他手背咬来。马十七深知鼠性,早有防备,拿起鞋子,果断地往那仓鼠头顶拍落下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只仓鼠立时脑浆迸流,倒毙在地。剩下的两只硕鼠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一齐拜伏在地,哪里还敢存半点反抗之心?

  马十七瞧着这两只臣服在脚下的大仓鼠,却仍有些不放心。因为自己的逃生大计全都要着落在这两只仓鼠身上,假若不慎被其走脱,那自己便连最后一丝逃生的机会也失去了。便自长衫下摆处扯下两块布条,将两只仓鼠的脖颈分别系住,布条的另一头则拴在自己的裤腰上。

  忙完这些,正要松口气,忽觉脑中一阵眩晕,手脚一软,竟“扑通”一声,像只死老鼠一样,趴在了棺材里。他心中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刚才虽然一鼓作气聚歼了这些老鼠,但这时一旦松懈下来,身体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忙抓过一只死老鼠,一口咬住,使劲**起来,一股鼠血流入咽喉,虽然带着一股腥臊的味道,但对于渴得已经快要脱水的他来说,却无异于琼浆玉液。吮干鼠血,又用牙齿撕开鼠皮,吃起里面的鼠肉来。如此茹毛饮血,喝了四只老鼠的血,吃了四只老鼠的肉,才觉得浑身上下恢复了些力气。

  他仔细数了一下,地上一共还有二十八只死老鼠,够他吃几天了。但是老鼠死后,身上的血液就会渐渐凝固,时间一长,他再想喝鼠血解渴,可就难了。于是便趁着老鼠刚死不久,把它们身上的血全都**干净,吐进水壶,竟也有小半壶,再用自己的尿液稀释一下,免得放久了会凝固起来,然后密封装好,以备饮用。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打棺材里有老鼠进出之后,似乎连空气都没原先那么憋闷了,想必是棺材壁上的鼠洞一直通到了坟墓外边,因有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透进来,所以才会感觉舒服许多。

  饮食齐备,一切准备妥当,马十七便开始着手驯化和训练那两只已经被他收服的大仓鼠。他首先教会它们听一些简单的口令,比如他说“走”,两只老鼠便朝前走,再比如他说“咬”,两只老鼠便开始张开嘴巴咬他指定的东西,假如不听口令,轻则头上吃个栗暴,重则要挨上一鞋板。

  然后又将它们饿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将二十余只死老鼠堆在棺壁鼠洞下作台阶,叫两只大仓鼠踩着同伴的尸体爬上去啃咬棺壁,将那鼠洞进一步扩大。哪只仓鼠咬得快,便赏一小团白嫩嫩的鼠肉给它吃。

  但是这种做法收效并不明显,两只仓鼠已经饿了一整天,干起活儿来显得有气无力,无论他怎样呼喝惩戒,都无法令其打起精神来。忙活了大半夜,也只不过将那鼠洞扩大了一两圈而已。

  马十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将一大团鼠肉扔出洞外,然后脱下长衫揉成一团,将鼠洞堵住一半,让两只仓鼠去抢洞外的鼠肉吃,抢到的先吃,抢不到的又要饿肚子。这一招果然大奏奇效,两只仓鼠见外面有一大团鼠肉可吃,都争先恐后,拼命地往洞里钻。可那鼠洞已经塞住一大半,两只仓鼠硕大的身子要想顺利钻出去,就得拼命地往旁边将鼠洞咬大。如此三番几次,那只鼠洞就比原来扩大了两三倍,已经像碗口那么大了。

  到了第七天,马十七喝了些鼠血,吃了些鼠肉,自己填饱了肚子,却让那两只大仓鼠一直饿着肚子。估摸着到了下午时分,才如法炮制,将一坨鼠肉丢到用衣服堵塞了一大半的洞口外。

  两只仓鼠饿极了,为了能抢先吃到鼠肉,都拼命咬着棺材,想把那洞口咬得更大些,好让自己钻过去。细碎的木屑像雪片似的飞落下来,鼠洞又扩大了些。两只仓鼠谁也不肯落后,同时钻进洞去,不想却一齐卡在了洞口,吱吱叫着,进退两难。为了能钻出去,只得又回过头来拼命咬着棺材壁上的木板。

  过不多时,终于有一只仓鼠抢得先机,率先钻出洞去,吃到了鼠肉。而那鼠洞,自然又扩大了不少。马十七上前试了一下,已足可钻出一个人头去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天工夫,他就可以破棺而出,再世为人了。

  5

  倦鸟还林,鸟声嘈杂,又到了傍晚时分。

  两只仓鼠忙活了一下午,马十七让它们退到一边休息,他自己却拿着从棺盖缝隙间掉下的两口大铁钉,使劲往棺材壁上扎着,只几下功夫,尖利的铁钉便戳下来几大块木片,那只鼠洞又向外扩展了小半圈。他心头一阵暗喜,想不到这大铁钉掏起洞来,竟是事半功倍,比老鼠牙还好使。

  正在这时,忽然隐约听得坟墓外边传来一阵异响。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停手,侧耳听去,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往他坟墓这边走来。自打他被埋进地底下以来,不但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能在黑暗中视物,就连耳朵也变得特别灵敏起来。坟墓外面有什么响动,他总是能机警地感觉到。过了一阵儿,那脚步声果然在他的坟墓前停了下来。

  “师父,徒儿来看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坟墓外边响起。

  马十七听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的声音,不禁心头一阵狂跳,又是惊喜,又是恼火,惊喜的是徒弟到底还是来救他了,恼怒的是这小子竟然拖了这么久才来救他,要不是他福大命大,早就活活饿死在棺材里了。

  他正要用手里的大铁钉敲击棺壁向外传递信息,却忽然听得姚瓦全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换了一种语气对他直呼其名地说:“马十七呀马十七,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你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你的好徒弟竟会假戏真做,将你活活饿死在棺材里吧?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能得到你那只‘鼠王’,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这老家伙不死,像婉妹这样心高气傲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又怎么会落到我手里,乖乖答应做我的老婆呢?”

  马十七听得这话,脑中轰然一声响,顿时僵住。原来自己被活埋之后,姚瓦全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来救自己,他是想让自己活活饿死在这棺材里。他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这狗日的,用心可真是险恶呀!他蹲在棺材里,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吭声,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来,让姚瓦全知道自己还没死,再想出什么毒计来对付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只听得姚瓦全又在外面说:“师父,今天是你老人家的头七,按理说得由孝子来给你圆坟,但你没有儿子,徒儿只好委屈一下,给你当一回孝子了。这些寿签,我都替你拔了吧。当初插这些竹竿的时候,我本不想给你留通气孔的,让你活活闷死在棺材里,岂不省事许多?但那时送葬的人太多,假如你临死之前豁出去了,拼命在棺材里大喊大叫,乱打乱踢,被外面的人听见,我的计划就落空了。所以只好拿几根空心竹子给你留了透气孔……不过留不留都无所谓,空气不能当饭吃,到头来你还不是一样活活饿死在棺材里了……”

  马十七越听越气,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蹲在棺材里吭哧吭哧直喘粗气。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姚瓦全为了霸占自己的女儿和一只老鼠,竟会趁着朱大鹏上门寻仇之机设计陷害自己。他咬紧牙关,暗骂了一声:“畜生!”真恨不得能马上破棺而出,把手里的两枚大铁钉插进他的喉咙。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他将那两枚大铁钉紧紧扣在掌心里,将心头一股怒气强行忍下。

  “师父,你就好好安息吧,每年清明我都会带婉妹来拜祭你的。哈哈哈哈!”一阵得意忘形地狂笑过后,姚瓦全圆坟完毕,取了寿签,又踢踏踢踏地走了。

  “畜生!”马十七听得他已离开,再也忍耐不住,攥着两枚大铁钉狠狠地往棺壁上扎去,只听“咔”的一声,竟将鼠洞旁边的一大块柏木撬了下来,那鼠洞又扩大了几分。他双目通红,两手各持一枚铁钉,发疯似的扎着棺壁,心头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点破棺而出,好去找这姓姚的畜生报仇雪恨。那两只仓鼠似乎也明白了主人急迫的心情,竟一齐跑上前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围着鼠洞旁边的木屑使劲啃咬起来……

  第八天上午,在人鼠合力牙咬钉戳之下,棺壁上的洞口已扩大至尺余方圆,已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马十七顾不得喘口气,又把手伸出棺材,去挖覆盖在外面的泥土。因为是新坟,泥土尚松,挖起来并不费事。他将挖松的泥土扒进棺材,空出地方,然后再往外挖。因为挖得太急,十个手指头早已磨破了皮,流出血来,却也顾不得了。

  等到他终于依靠双手挖通了由棺壁洞口通向坟墓外面的通道,满身是泥地钻出坟墓时,已经是第八天夜里半夜时分了。

  天上无星无月,大地黑沉沉的一片,但马十七却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坟墓原来处在绣林山东面山腰的一片树林里。这里是一片坟场,几乎每一棵大树下都堆着一座坟,埋着一个人。那只猫头鹰不知躲在哪棵树上,像厉鬼一样怪叫着,虽然他也是刚刚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但此时此际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他原本打算出来之后,就立即去找姚瓦全报仇,但等他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头脑反而冷静下来。他忽然发现眼下有一件事比找那个畜生报仇更加重要更加急迫,那就是疗伤。

  他的脸被老鼠咬伤毁容之后,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治疗,伤口已经发炎溃烂。待在棺材里的时候,因为心中只有一个要逃出去的念头,其他的事情都被忽略了。现在真正逃了出来,才感觉到脸上痛得厉害,如果还不赶紧敷药治疗,皮肉就会全部腐烂,只怕连颧骨都会露到外面来,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眼下之际,找个地方好好养伤,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刚刚死里逃生,身心受创,身子尚虚,就算此时找到姚瓦全,也没力气报仇。再说现在日本人当道,他想告官,亦是状告无门,报仇的事,只能靠他自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糟老头子,到底要怎么向年轻力壮心狠手辣的姚瓦全报仇,也得好好计划一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这样想着,他便又转回身去,把自己的坟墓照原样填好,恢复原貌。要不然姚瓦全下次来到坟前,看见坟上被挖空一个大洞,就会知道他还活着。有了防范之心,他想要报仇,又难了许多。

  他填好坟墓,走出树林,来到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边,先喝了几口水,然后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穿衣上岸之后,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叫声,这才想起自己的裤腰带上还拴着两只仓鼠呢。念及它俩曾帮了他的大忙,他也不想再为难它们,便解了它们身上的带子,拍拍它们的头说:“多谢两位鼠兄为我出力,从现在开始,你们不用跟着我了,都走吧。”两只仓鼠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冲着他“吱吱”叫了两声,“哧溜”一下,钻进路旁草丛,很快就不见了。

  马十七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在小溪里装了一壶清水,然后举目四望,略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甩开大步,朝着山背面走去。

  在绣林山西面,有一道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野藤悬垂,绿意森森,除了飞鸟,很少有人能上去。崖壁上有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口长年被青藤绿草所掩盖,所以人迹罕至,少有人知。马十七略懂医术,常常上山采集草药。有一回上山采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山洞,后来几经勘察,又探得其实有一条蜿蜒秘径,可以绕上悬崖,通向这个山洞。从那以后,他每回上山采药累了,都要进那山洞去坐一坐歇一歇。

  他已经打定主意,先到这山洞中治好脸伤,养足精神,然后再下山找姚瓦全报仇。

  天色渐渐放明,马十七趁着晨色,给自己采集了一些七星剑、八角莲、山甘草等治伤的草药,还有一些充饥的野果,然后通过秘径来到那个山洞,暂时在这山洞中安顿下来。

  他捣了一把草药敷到脸上,寻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正要躺下好好休息一番,忽然听得山洞外边传来一阵“吱吱吱吱”的欢叫声。他从石头上一惊而起,跑到洞口一看,只见他昨夜里遣走的那两只大仓鼠,正各领着十余只小仓鼠,欢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围着他脚前脚后“吱吱”欢叫,转个不停。

  马十七见这两只仓鼠领着一群同伴徘徊在他身边,久久不肯离去,不由得为之一呆,想到他的好徒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忖道:鼠辈尚且如此有情有义,人心却为何如此险恶呢?

  他俯下身去,拍拍那两只大仓鼠的头,呵呵笑道:“既然你俩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那就留下来吧,等你们想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去。”鼠辈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围着他的脚尖嗅来嗅去,叫的叫,跳的跳,沉寂的山洞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从此以后,马十七就带着这一群鼠,在这山洞中住了下来。他一面自己采集草药,自己给自己治伤,一面调教和训练这一群鼠。人鼠共处,倒也其乐融融。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过了月余时间。马十七略通医术,算得上半个郎中,经过自己的治疗,脸上的伤势已渐渐好起来,伤口结满血痂,已不似以前那么痛苦了。以前日日换药,现在只需隔三五天在脸上敷一次草药即可。他自溪水中见过自己的倒影,虽然脸上坑坑洼洼,容貌尽毁,面目可憎,但好在救治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估计再过些日子,脸上血痂脱落,生出新肌,便可下山去了。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好在马十七早已准备了些干草,铺在石头床上,晚上睡觉时倒也不觉寒冷。这一天晚上,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半夜时分,马十七被一阵“砰砰砰”的枪声惊醒,跑出山洞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亮着几支手电,风雨中隐约可见一队鬼子兵手里拿着枪,嘴里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在齐腰深的杂草丛中搜寻着什么,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狼狗不时发出恶狠狠的叫声。

  他皱皱眉头,知道鬼子兵又在抓抗日分子了,好在他所住的山洞处在悬崖上,又有垂藤掩盖,十分隐蔽,估计鬼子兵很难找到这里来,打了个呵欠,又回去睡觉去了。山上枪鸣狗吠,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马十七起床的时候,听见仓鼠们正围在洞口“吱吱”地叫个不停。走过去一看,却见洞口的青藤被扒开一条缝,一条大汉匍匐在地,上半身倒在洞里,下半身却还留在洞外,背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枪眼,鲜血早将他身上的衣服染得通红。

  马十七想起了昨天夜里山腰上的那队鬼子兵和零星的枪声,不由得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急忙探头向外一望,山上山下并无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那人拖进山洞,抱到自己的石头床上。当他把那人的脸偏转过来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竟是那个因为一只老鼠而要找他决斗拼命的朱大鹏。

  马十七心里一咯噔:怎么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呀!要不是他给自己飞刀留柬,自己也不至于被姚瓦全算计,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想不到这个冤家对头,竟也有落到自己手里的一天。

  他冷笑一声,按捺住心头恚恨之情,往朱大鹏身上瞧了一眼,见他背上的两处枪伤虽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如果不及时施救,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虞。可是如果救活了他,他旧事重提,仍然要他赔偿那只大花鼠的损失,或者还要找他决斗,那可怎么办?

  正自犹豫,忽然听得“哎哟”一声,朱大鹏被他挪动身子,牵扯到伤口,痛醒过来,嘴里喃喃地道:“水、水……”马十七急忙拿起水壶,往他嘴里灌了些凉水。

  朱大鹏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衫,用虚弱的声音恳求道:“恩公……救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头一偏,又昏死过去了。

  马十七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早已面目全非,朱大鹏自然认不出他了。也就是说,即便自己将他救活,他不知道他就是马十七,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了。想到这里,他又瞧了朱大鹏一眼,暗自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么样,先将他救活再说吧。

  他找来一块薄薄的石片,磨成刀形,洗净之后,就用这把石刀划开朱大鹏背上的伤口,将深深嵌进肉里的弹头挑出来,再用清水将伤口洗净,敷上一些落地生根、接骨草、羊角拗等止血生肌的草药,最后撕下一块布片,包扎好伤口。忙完这些,马十七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朱大鹏昏睡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缓缓醒转过来,一摸身上,伤口早已被人敷药包扎,顿时明白过来,挣扎着滑下石床,对着马十七口称恩公,纳头拜谢救命之恩。

  马十七见他确已瞧不出自己的身份,这才放心,伸手将他扶起,将早上钓的两条鲫鱼用火烤熟,递予他吃了。

  朱大鹏吃了东西,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便开口告诉他,自己是山东人,靠走江湖卖鼠戏杂耍为生。一个多月前来到绣林,不想自己赖以谋生的一只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他听说绣林山上的野鼠体型健硕,伶俐好斗,便上山来想捕捉一两只野鼠来重新训练。他在山上一连守候了好多天,终于发现一只身长尺余,骨脊高起肌肉发达的竹鼠,那天晚上,他设好陷阱正要捕捉,谁知却被一队上山巡逻的日本兵给撞见了。鬼子兵二话不说,老远就朝他“砰砰叭叭”地放起枪来。他背上连中两枪,眼看就要被鬼子兵抓住,最后慌不择路,跑进一片乱石堆中,沿着一条鸡肠小道东一弯西一拐,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山崖峭壁间来了。后来隐约看见有个山洞,便想跑进去躲一躲,谁知身上伤势太重,人还没进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马十七听他说到他的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不由得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赖以谋生的老鼠被别人的老鼠咬死了,难道你没有找人家赔偿吗?”

  朱大鹏笑了一声,说:“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怎么能要人家赔偿?”

  马十七一怔,盯着他问:“你、你真的没有要人家赔钱?”

  朱大鹏摇头说:“真的没有。”

  马十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一脸坦然,并不像是在说谎,不由得心头浮起一片疑云:既然朱大鹏并没有给自己飞刀留柬索要赔偿,那么自己收到的那封恐吓短信,又会是谁写的呢?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展,心中豁然明白过来:那封用飞刀钉在大门上的恐吓信,一定是姚瓦全冒朱大鹏之名写的。他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想先吓我一吓,在我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之际,便好乖乖听他的话,自己爬进棺材诈死,好让他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阴谋。

  既然朱大鹏并没有飞刀留柬找自己决斗,那么在自己的灵堂上,那个掀开棺材察看他尸体的朱大鹏,又是谁呢?难道是姚瓦全请来的冒牌货?一定是的。姚瓦全算定他要闭上眼睛装死,朱大鹏来的时候,他绝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而其他人又并没有见过朱大鹏,所以姚瓦全只要请一个说话操山东口音的大汉来扮演一下朱大鹏就行了……原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姚瓦全这小子在算计我!

  这个畜生!他咬牙切齿,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朱大鹏见他若有所思,半天不出声,便瞧着他问:“恩公,你怎么了?”

  马十七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没什么。”

  朱大鹏盯着他的脸说:“恩公,你的脸……”

  马十七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说:“没、没事,不小心,让老鼠给咬了……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懂些驯鼠的门道,你看我这山洞里不是养着许多仓鼠吗?”

  朱大鹏扭头一看,见到山洞里果然有许多仓鼠在地上“吱吱”欢叫着,跑来跑去,不由得笑着说:“原来恩公倒与俺是同行,失敬失敬。不知恩公可否听说这绣林城里,还有一位卖鼠戏的行家,他姓马,因为养有十七只乖巧的小白鼠,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俺的大花鼠,就是被他训练出来的‘鼠王’咬死的。俺对他的驯鼠技艺十分佩服,曾打听到他的住址,登门求教,可是俺去的时候,听他徒弟说,他已经得急病死了,真是可惜了!”

  马十七听他提及自己的名号,不由得心头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摇摇头说:“我在山上待得久了,很少下山,城里的人事不大清楚。”

  朱大鹏听罢,便不再多言。马十七见他身负重伤,体质尚虚,不能久坐,便又将他扶到石头床上,让他躺下好好休养,自己则出了山洞,下山寻找食物和采集草药去了。

  他昨天在山上发现了两只野兔的新鲜脚印,就在野兔出没的必经小路上下了一个套子。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他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上山一看,却出人意料地套着了一只大灰兔。他心里一乐,看来朱大鹏这家伙有口福了。

  朱大鹏在这山洞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马十七的照料下,背上的枪伤很快就痊愈了。又多住了两天,便向马十七告别。马十七问他下山之后有什么打算,他摸摸背上的枪伤,心有余悸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离开绣林城,找个没有鬼子兵的地方待一阵儿再说。

  待他下山后不久,马十七也挑了一只自制的小木箱,箱子里装着他驯养的那群仓鼠,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6

  万物萧条,寒凝大地,不知不觉间,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就已来临。天壁阴沉,朔风劲吹,天气越来越冷,绣林城里的居民,都纷纷躲在家里烤起火来。

  就在这寒冷萧索的天气里,绣林山下的绣林街头却来了一位肩挑小木箱穿街过巷叫卖鼠戏的老头儿,长衫布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干瘦佝偻,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那一张脸,脸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好像一面刚刚砌好还没来得及用稀泥抹平的土砖墙,好不怕人。

  可是他的鼠戏,却耍得还真不赖。小木箱一开,便有两只硕大的仓鼠领着一群小老鼠跑出来,老头儿光着两只手板,拍响巴掌,老鼠们便依次表演“太公钓鱼”“刘金进瓜”“三娘汲水”等节目。遇到人多时,老头儿还拿出一个木做的小架子放在地上,俨然一座楼阁,口唱俚曲,鼠儿们则合着他的唱词节奏,在阁楼上表演“老鼠娶亲”“刘海砍樵”“五鼠闹东京”等剧目,服饰装扮、动作形态无不与老头儿口中所唱剧目中的情形相互吻合,惟妙惟肖,堪称一绝。

  鼠戏虽然精彩,但兵荒马乱难得安宁,加上天寒地冻,除了一些贪玩的孩子们,出门看戏的人并不多,所以老者的生意自然也萧条得很。

  这位麻脸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马十七。马十七下山之后,为了挣些生活费用,便一边挑着行头,沿街叫卖鼠戏,一边朝家的方向靠近。

  这一天,他来到太平坊,找到自己家门前,却见家门紧闭,门前一片萧索。找到一位昔日的邻居打听消息,那位邻居自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就告诉他说自打马师傅暴病身亡之后,他的徒弟姚瓦全就在衣铺街买了一幢新房子,带着马师傅的女儿马婉素,搬到新屋住去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知道衣铺街算得上是绣林城里的富人区,能在那里买房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他姚瓦全穷小子一个,怎么有钱到那里去买房子?

  那位邻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头疑惑,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告诉他说:“听说姚瓦全把他师父留下的一只大白鼠高价卖给了日本人,所以……”

  马十七听到这里,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终于明白姚瓦全为何一定要处心积虑地害死自己,原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那只“鼠王”,好高价卖给日本人。这个畜生,为了三千块大洋,居然连谋害师父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只觉血冲脑门,真恨不得现在就找到姚瓦全,狠狠地扇他几巴掌。

  他一抬头,看见那位邻居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生怕对方瞧出什么破绽,忙问清了姚瓦全的新住址,道了谢,就挑着行头,急急地离开了。

  衣铺街位于长江岸边,原本是一片沙洲,后来因为江堤改道,这一片沙洲被长江大堤隔了出来。初时沙洲上只有一条小街,因为靠近江堤码头,人来客往,买卖兴隆,很快便扩建成了一条宽阔大街。街道两边商号遍布,红墙绿瓦,房子都建得十分漂亮。现如今,衣铺街已经成了绣林城中最热闹的黄金街道。

  彤云四合,气温陡降,马十七来到衣铺街时,天空中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临街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每家店铺都燃着一盆炭火,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围着火盆在烤着火。街上行人渐少,本来热闹嘈杂的街道显得空旷寂寥起来。马十七依照那位邻居所说的地址,又向路人打听了两回,才终于找到姚瓦全的住处。

  那是位于街尾的一幢独门独户的精致宅院,朱漆大门,门前是一道高高的用青砖砌成的台阶,台阶两边各蹲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瑞兽。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好像是在告诉路人,屋子里的人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马十七在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儿,那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便在他两边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他抖抖身上的雪花,正要找个地方避避风雪,忽然听见“吱嘎”一声,那两扇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应声打开。

  马十七吃了一惊,立即紧走两步,避身于院墙拐角处,回身探头悄悄看去,只见从那大门里边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洋布衫,外面罩着羊皮大袄,围围脖,戴绒帽,往脸上看,眼睛细小却尖利有神,低塌的鼻子活像一副变了形的鞍架。这个人,哪怕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

  姚瓦全跨出门槛,侧过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点头哈腰,朝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从大门里边走出一个足蹬战靴腰挎军刀的日本军人。马十七定睛一瞧,认出这人正是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小冢后面还跟着两个背枪的鬼子兵,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十只小白鼠。

  小冢走出大门,姚瓦全立即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个日本礼。小冢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两个卫兵扬长而去,笼子里的小白鼠不知是被外面的雪花落到身上,感觉到了寒意,还是预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命运堪忧,一齐在笼子里蹦跳冲撞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悲鸣声。

  姚瓦全像只哈巴狗似的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小冢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才折转回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马十七这边望了一眼,快步走进门去,“砰”的一声,又把大门关紧了。

  马十七见他并未认出自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皱皱眉头,心里想:奇怪了,小冢用铁丝笼子捉了这么多小白鼠去干什么?再联想到这位日军少佐居然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不知这小日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正自疑惑间,忽然看见街道对面庄计木炭铺的柜台后面站起来一个年轻小伙计,朝着姚瓦全家的朱漆大门“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地骂道:“汉奸,狗汉奸!”

  马十七略觉一怔,踩着积雪穿过街道,来到木炭铺前,朝着柜台里一拱手,说:“这位小哥,请了。”

  年轻小伙计抬起头来,瞧见马十七那张麻脸,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他言语和气,并无恶意,这才放心。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肩上挑着一只木箱,衣着单薄,一副行者打扮,不像是上门来买木炭的,就说:“外面天寒地冻的,这场雪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老先生若不急着赶路,就挪进来两步,避避风雪再说吧。”

  马十七急忙道谢,说:“那就打扰了。”放下肩上的箱子,将箱子当作凳子,就在门边台阶上坐了下来。随口问那小伙计道:“小哥,我刚才听你骂对门什么来着?”

  “汉奸,我骂他是狗汉奸!”小伙计血气方刚,一点就着。

  马十七“哦”了一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小伙计是个直爽人,往对门瞧了一眼,告诉他说:“您老不知道,对门住的那小子,他姓姚叫姚瓦全,原来是咱们绣林城大名鼎鼎的驯鼠艺人马十七马师傅的徒弟,不久前他师父暴病身亡,这个败家子就把他师父留下来的一只号称‘鼠王’的大白鼠,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了日本人……”

  “日本人花高价买一只大白鼠干什么,莫不是吃饱了饭撑的?”

  小伙计瞧了他一眼,略略有些得意地说:“这话您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小日本队伍里有一名翻译官,叫陈国启,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儿子,跟咱们掌柜的有些交情,经常到咱们店里拿些木炭去烤火,咱们掌柜的从不收他的钱。这一来二去,咱们掌柜的就从他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实情。”

  “哦,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咳,这里面的玄机可大了。咱们绣林县立女子中学年前不是被鬼子兵占了去吗?”

  马十七点着头说:“对,对,这个我知道,鬼子兵把好好一所学校变成了什么‘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

  “真是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您一跳。什么防疫给水部,实际就是一个搞细菌战研究的地方。什么叫‘细菌战’您知道不?据陈翻译官说,细菌战又叫‘生物战’,是利用细菌或病毒作武器,来毒害人和畜生甚至是地里的庄稼,这些有毒细菌所过之处人畜皆死,比瘟疫还厉害。据说鬼子兵在绣林城设立的这个‘防疫给水部’,就是一个专门研究鼠疫和霍乱病菌的研究所。小冢贞一不但是这里日军的最高指挥官,也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他们搞细菌战研究,还处于第一阶段,需要大量的白鼠做实验。白鼠小巧机灵,人工不易捕捉。小冢贞一曾见过马师傅的表演,知道马师傅手里有一只‘鼠王’,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聚拢成百上千无穷无尽的小白鼠,便觉得如果有了这只‘鼠王’,就不愁没有小白鼠来做实验了……”

  马十七听到这里,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小冢贞一为什么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想了想,又问:“既然小冢贞一已经从姚瓦全手里买走了‘鼠王’,又怎么还要上他家里来用笼子提小白鼠呢?”

  “咳,您不知道,小冢是买走了‘鼠王’,可是‘鼠王’不是他驯服的,不听他的话呀,他虽有‘鼠王’在手,可也没办法招来小白鼠。最后没法子,只好又把‘鼠王’送回到姚瓦全家里,让姚瓦全指挥‘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后将小白鼠捉住让小冢提走。小冢每礼拜到他家来一次,每次都提走两笼白鼠,少说也有上百只吧。您看见没,刚刚不又提了两笼白鼠走了吗?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绣林城的小白鼠都要被他们捉光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教会姚瓦全驭使“鼠王”的口诀。

  小伙计愤愤地说:“如果他们只拿老鼠做点儿实验,也就罢了。可是据说如果在老鼠身上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实验,第二阶段就要拿真人做实验了,鬼子兵总不会拿自己人做实验吧,到时候充当他们实验品的还不是咱们中国人?要是他们实验成功了,做成了细菌炸弹来对付咱们中国人,那咱中国人还活得了吗?”

  马十七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气愤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骂这姓姚的一声汉奸,倒也没冤枉他。”

  小伙计越说越上火,一拍大腿,义愤填膺地说:“如果光只给小日本捉白鼠这一条,也还不至于让我如此气愤,最让人痛恨的是,这小子为了讨好日本人,居然把自己的新婚老婆,都拱手送给日本人睡,真是太没天良了。”

  马十七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姚瓦全的新婚老婆?莫非就是我的婉儿?忙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那伙计告诉他说,姚瓦全的老婆叫马婉素,是他师父的女儿,自打他师父死后,他就花言巧语把这位如花似玉的师妹骗到手里做了他老婆。大约半个月前,小冢上他们家来提老鼠,恰巧撞见了马婉素,一下就被她的青春美貌给迷住了,就色眯眯地对姚瓦全说只要姚瓦全把自己的老婆让给他睡一晚,他就让姚瓦全做“中日亲善协和会”的会长。这个所谓的“协和会”会长不但能携弹配枪,还兼着日军组建的绣林警察局局长一职,在一帮汉奸中间很是吃香。姚瓦全一见有利可图,竟连老婆也不要了,当晚便将马婉素迷晕了送到小冢床上……结果第二天早上,马婉素就上吊死了……

  最后小伙计摇摇头叹息着说:“倒是个贞烈女子,只可惜死得太不值了!老人家,你说是吧……哎,这老头儿,人呢,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他探身一望,大门口早已不见那麻脸老者的身影。

  马十七本是个为人胆小处事谨慎性格温和的人,即便是被自己的好徒弟设计活埋,差点死在棺材里,最后九死一生,终于逃了出来,立志要向姚瓦全报仇,也只不过是想找到姚瓦全当面质问他扇他几个耳光,甚至狠狠地揍他一顿,教他还自己一个公道而已。直到他从庄记木炭铺的小伙计口里听到自己的女儿被姚瓦全逼死的消息,他心底那团隐忍已久的复仇的火焰,才终于“腾”的一下,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怎样挑起小木箱,怎么样离开木炭铺的。风雪吹打到脸上,他却已全然没有了感觉。此时此际,他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姚瓦全,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生,为女儿,也为他自己,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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