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从家里出发时她穿着白色连体长裤，外面罩黑蓝条纹的长开衫，就像将军的斗篷，小时候有没有披着毛毯两角系在脖子前假装成古代的大将军她就不记得了。今天有太阳有云，对于李山泽来说偏凉快还不算冷，与普通人相比她耐寒。

　　李山泽在周六独自回了利兹，去学校附近的餐厅Crafthouse，点了些东西边吃边等，接着收到了快递，快递小哥对于这样的收件有点惊讶，单上写着去哪家店找几号桌，本来想放到店里就走，结果看见那号桌上有人，似乎坐在那儿的女生连几点都算好了，不然就是一直等在店里。

　　把任务拆成几个环节，每个环节也分开考量是多重保险。

　　李山泽在寒假期间春节前接过一个任务，去附近一个城市取份文件交给东阡的一位师姐，李山泽不知道文件里的内容，反正拿到文件之后是杀人还是放火还是去谈判都交给师姐了。

　　午饭还没结束，她接到了一个人的晚餐邀请。

　　那个人现在的名字是墨菲·奥尔德里奇。

　　得到邀请李山泽就开始估计墨菲会说的话，墨菲不满足于只和亲生女儿见一面，她还有话要对李山泽说，而且不要有第三个人在场。

　　墨菲选择了一家临河的餐厅，点了西冷牛排配赤霞珠干红葡萄酒，橙汁煎鳕鱼，奶油豌豆汤，饭后甜点是法式烤布蕾，最后是红茶，这很正式，墨菲穿的也很正式，套装和手包，不繁复的首饰不会浮夸，也不会不显眼。李山泽穿的很不正式，她在结束和墨菲的通话后回了一趟在校外的住处，睡了一觉。几小时后被闹钟叫醒，刷牙洗脸换上一身puma，谁叫代言人BTS的广告太好看，她不仅自己买，还要给路易弄一套。
估计好了时间，没有坐车，慢跑到餐厅楼下，头发没怎么打理，因为起床后忘了梳头，她在楼下看了看光滑的石墙面觉得还能见人，便走进大厅。

　　李山泽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这头发也太乱了，她一只手作梳子状抓抓头发，继续走进大厅。

　　没有人觉得她们会是一对母子，反倒坐在不远一桌的一对中国女留学生猜测，这是某个富太太在耐心劝说不知斤两一心攀豪门的女孩远离自己早晚会继承家业并和非富即贵的名媛结婚的儿子。

　　对，两个女生这几天无聊正在追家庭伦理剧，她们能看见墨菲和李山泽的表情，却听不到她们说的话。

　　“现在的中文名字是李半白？”墨菲问，在亲生女儿被收养后只知道那个收养她的家庭重起了一个英文名，把以前的名字彻底掩盖。

　　女孩抬起头来看她，她在等上菜的空隙撕着发尾的分叉。“对啊。”

　　“嗯，”墨菲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别扭，又莫名觉得好笑，她说：“你应该知道我想要和你谈的东西。”

　　“不知道，以为你只是请我吃饭呢，我饿了。”李山泽转头去看窗外有什么，“中午吃得太早了。”

　　墨菲也转头看了看窗外，通过反光看着李山泽，但李山泽并没有在意她。

　　上菜后李山泽喝了一口奶油豌豆汤，“我喜欢这个。”

　　“克蕾曼丝也喜欢。”墨菲说。

　　李山泽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慢慢嚼，又尝尝煎鳕鱼和烤羊排，她每样菜都有动过但都只吃了一点，墨菲给她倒了一杯红酒，李山泽端起杯子，靠近嘴边又想起了什么事般的拿开，“说吧。”

　　突兀的提问让墨菲呛住，之前打好的腹稿混成一团，李山泽没有咄咄逼人，在发声后安静地等墨菲说些什么。

　　墨菲百味杂陈，她过了十四年的平静生活，以为噩梦离自己远去，但那天卢卡斯说柯莱蒂来到英国留学，他想邀请她来家里的时候，墨菲就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解决。她从不后悔，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回到过去。

　　“很高兴你健康的长大了。”

　　“谢谢。”

　　“我问了一下卢卡斯周围的朋友，他们对你的印象，无一例外的好，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积极向上，喜欢学习，喜欢问问题。”

　　“就是勤学好问啊，”李山泽笑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学会了对三好学生的夸奖词？”

　　“看得出他们是喜欢和你成为朋友。”

　　“我也看得出来。”

　　“但卢卡斯，我很看重他，”墨菲说得底气十足，李山泽表情没什么变化，转动着酒杯没有喝一口，她一直在摇晃红色液体，好像和它是什么生命体，李山泽和它有仇要把它晃晕。墨菲说：“我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对他寄予了厚望，耐心培养，无论如何他的前途是光明的，而最起码的，我希望他能平安的度过这一生。”

　　“嗯，哪个妈妈不是这样想的？”

　　“他是一个好孩子，而且对于你来说他生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因为看重，我也希望他在交女朋友的方面慎重，我和他爸爸希望的都是他能有一个心地善良，有孝心，最重要的是，不那么复杂的女朋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卢卡斯不会连交女朋友这事都瞒着您吧？”

　　“我知道他的女朋友是格蕾丝。”

　　“阿姨，”李山泽被人误解后连忙证明清白似的说：“现在寡廉鲜耻的人多了，但我不至于撬墙角，不知道格蕾丝符不符合您的期望，但我和他是普通朋友，普通。”

　　李山泽把目光从墨菲的脸上移到了酒杯上，她依然不厌其烦的摇晃着酒杯。“卢卡斯在您眼里是个宝，但是......我还没找到可以说他不是的地方。”李山泽想说服墨菲打消怀疑，虽然实际上觉得自己不用这么做，所以说完反倒因为自己的“仁慈”有些生气，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而是换成了一个问题：“您的中文名没有改对吗？”

　　墨菲看着面前这个孩子的眼睛，李山泽今天戴了隐形眼镜，眼睛充满光泽，墨菲回答道：“还是陆墨菲。”

　　“那记得百里修是谁吗？百里修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在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里，长辈给了她一个和中国人外貌违和的英文名，她有独立的房间，同龄的女孩有的东西她差不多都有了，她似乎什么都不缺。反而还多出了一些东西。”

　　似乎什么都不缺。这么多年墨菲弥补了作为母亲能够付出的爱，但不是给她的。

　　李山泽喝了一口红酒，把杯中的一半倒进了奶油豌豆汤里，她不是很喜欢红酒的味道，徒有鲜血艳丽的色彩却没有鲜血味道上的讨喜。她把酒杯从右手传到左手，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右手上，不远处的侍者服务到位的递上了热毛巾，李山泽接过，擦拭手上的红酒。

　　墨菲没有掩饰眼里的反感，她知道柯莱蒂被吸血鬼收养，是的，本来就该被丢到那个世界，她并不想参与。

　　李山泽看着墨菲的那种眼神，平静的说：“多出了满手的鲜血，它看似被擦干净了，但味道还留在手上，气味能不断让人想起发生过的事实。你杀过一个人，鲜血便浸在了你的手里，那个人的亡魂根据自己鲜血的气味找到你，他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他至少可以在梦里找到你，控诉你，折磨得你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就觉得不安。您梦到过我吗？”

　　陆墨菲有梦到过，但不想说，她由衷希望自己真的已经彻底远离这个人了。她忽然意识到柯莱蒂说的话也许并不是一个形容，现在坐在面前的女生看上去有倦容，当那天家庭聚餐上她表现的活泼消失后，倦意和病态就不被压抑的冒出来。

　　“你走上了那条路。”墨菲说。“你去了谛青山，又何止是踏入了谛青山的大门？”

　　“所以我更让您感到厌恶。”李山泽笑笑，灯光下她的笑脸像一击就会碎的薄冰。

　　她从小就习惯了被人讨厌，即使绝大部分讨厌的缘由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因为她是什么。

　　这就是她的命运，与生俱来。

　　墨菲想了想，“坦白来讲确实是一场噩梦。”如果她说没有想过要彻底和柯莱蒂撇清关系那是不合实际的，她感到恐惧，那种恐惧曾经压垮她，于是离开，重新有一个家庭，移民，但多年之后阴影再次覆盖。

　　“我没死，如果不幸您还是梦到了我，我又有向您控诉过吗？所以您应该感到庆幸。今天我也感到庆幸，本来怕您说些什么恶心的话让我恶心得吃不下东西，所以才赶在您说话前吃点，看来是我多虑了。”

　　“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克蕾曼丝，我看着克蕾曼丝和卢卡斯日渐长大，我可以为他们做任何事，只要他们能活下去，他们是我的希望。”

　　失去孩子的母亲有新的孩子时自然会有新希望，李山泽似乎很少在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发现希望的光亮，不过她看上去也不是很在乎。

　　“克蕾曼丝也讨厌我，我在你家不过是吃顿饭，她问了我三次什么时候走，小姑娘长得挺可爱，但我也不喜欢她。”

　　墨菲听到这儿反而松了口气。

　　就像老师劝逃课不爱学习的学生走上正轨的时候会问“现在放弃学业以后会有什么作为？”“你这样自暴自弃考虑过你的家人吗？”，要循循善诱，墨菲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能告诉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吗？你身边的人又过的怎么样？”

　　身边的人又过的怎么样？

　　“我是个易于交到朋友的人，其中卢卡斯，他现在是死是活您知道。”李山泽对她笑笑，左右嘴角翘起一样的弧度，不带讽刺，简简单单的笑，看上去和平常一样无可诟病。

　　墨菲好像没有耐心了，李山泽的行为在她眼中成了耍赖。

　　这时候李山泽看着窗外又转回头来对墨菲说：“想让我远离您的乖儿子我不会答应，您知道您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像弗兰肯斯坦，生来不是为了创造新的东西，只是为了弥补出生前就有的错误，不要自责，您没有对此负责的必要，可我是个怪物啊，您怎么可以相信，一个怪物有能力维护你那颗爱护孩子的心？”

　　墨菲听完女生的说辞有些发愣，她很久未像一个母亲为她做过任何事，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提出要求？

　　可是，不愿意重新开始的一切被毁掉。失去孩子的母亲最终会停止哭泣，因为已经失去，所以才对正在拥有的更为珍惜。

　　李山泽想走了，她起身说：“阿姨不要做惊弓之鸟，这些年来我那些朋友都活的好好的，卢卡斯也会，除非你不想。”

　　“等等，”墨菲叫住要走的她，她问：“为什么要来利兹？”她以为李山泽是来找她的。

　　“因为，我正好被利兹大学录取了。”

　　晚风带着湿气，她戴上耳机听歌，随机播放是乐队Fun的《We are young》，一般的译名是“年少轻狂”，让人觉得“年少轻狂”真是一个好词，该用在人们肆意的不后悔的青春上，比如无所畏惧的张扬的，但李山泽每次想起这个词，就想起了带着凉风和有植物清香的盛夏夜晚，而她只是在那些夜晚慢慢走在路边，闻着清香不会去靠近。

　　她打车去市中心，坐车离那家餐厅越来越远，李山泽没有回头去看，就和陆墨菲当年没有回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