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上，一辆白灰色小型货车平稳地行驶。车内的尤灵腰部酸痛，突然又感觉到腹部也隐隐作痛，靠在座位的靠背上，她闭眼蹙眉，右手紧紧握着拳头用力按压在腹部，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辅助用力，希望这样可以减轻痛苦。

　　司机老张从反光镜中看到一脸痛苦的尤灵，张嘴无声一叹，扭头看向尤灵，正好尤灵也睁开眼睛扭头看他，两人相视，尤灵勉强微笑：“张师傅，是不是累了？”

　　“我累了，也只是身体的劳累而已。你是身体精神一起都累了。”老张的口吻中有怜惜，“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有很多还靠着爸爸妈妈的钱生活呢，你都有自己的厂子了。”

　　尤灵是新市郊区新苑村一个女包加工厂的老板，厂里没有车跑运输，很多时候都是租用老张的车做运输，所以老张是尤灵辛苦劳累的见证人之一。

　　“大叔，我那厂子也算厂子？小得不值一提。我也二十五岁了那里还算女孩子。”尤灵尴尬一笑。

　　她结婚都四年了。

　　“我女儿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了，却今天换一个工作明天换一个工作，更不知道她的工资都那里去了，每个月都向我和她妈要钱。”老张看到尤灵一脸的疲倦，说，“你靠着睡会儿。”

　　“睡不着。”尤灵轻轻摇头。

　　哪里能睡得着？想到这一次的交货情形，她内心越发烦躁，腰部腹部的疼痛也更加厉害。

　　老张又从反光镜里看一眼尤灵，突然提高了声音：“尤厂长，我对你们的生意不懂，可我总觉得那些老板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个包包，好看结实没毛病也就算了，还用做那样细致的检查？什么沿边宽了窄了，拉链平整不平整了，没有剪掉的线头了，纯粹是胡闹，鸡蛋里挑骨头也不至于这样，我看他们是故意整人的。”想到好好的在他眼里完美无懈的漂亮包包，硬要给他们检查的说成是次品，老张就有气，“什么做检验，故意找茬想打架。”

　　其实尤灵更生气，不过不敢对着合作者表露。眼下竞争太过激烈，生意不好做，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淘汰，她更担心这些合作者恼了她的生意就黄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不忍则乱大谋。总能熬过去的！

　　尤灵苦笑：“我是做手工加工的，人家要在各个方面做检查，就算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没办法。不过，人家好歹是把咱的货都收了，就说明人家还是给咱机会。”她把满怀信心的目光投到老张身上，“下次好好做，争取让他知道鸡蛋里面没有骨头。呵呵。”

　　“也就是你，这种时候还能有心思开玩笑。”老张不觉笑笑，又愤愤说道：“什么线距不一样了，五金件装的不对称了，这是什么话？机器上出来的东西针脚还不是一样大小？包包上装饰的铁东西不都是他们给的材料吗？按上去缝结实也好看就算了，什么叫不对称？那些铁环环的大小不一样也怪你？明明是不讲理！我看你也是，尤厂长，硬是给他们欺负，唉。”老张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尤灵也太能忍了，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能忍？还能陪着笑脸说好话？搁在一般女孩子身上，早爆了。就是在一边看着的他，这么大年纪了，听着那些人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眼里心里都在冒火苗。

　　老张的话让尤灵想笑又笑不出来。老张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可合作者不是老张，不会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

　　“他们都是做转手生意的，从我这里克扣加工费也正常，克扣我的就等于多赚了，谁都想多赚钱。”尤灵只能就事论事。

　　“没良心的黑心家伙们，”老张用心痛的口吻对尤灵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你也不用生气。我不唠叨了，你靠着休息会儿。”

　　“好。”尤灵低声说，然后闭眼靠在了靠背上。

　　货车驶到收费站的时候停下来，迷迷糊糊的尤灵突然清醒过来。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舒服好多。

　　老张把一张卡片交到了收费员手里，交过高速费后他们走往城区的普通公路。

　　尤灵看了一下手表，七点半，正是城市夜间灯火喧闹繁华的开始：霓虹灯一路铺开就好像变异的白天，带着瑰丽的魅惑，高楼中灯火林立而起直达空中，她对着车窗外的璀璨灯火凝望片刻，扭头对老张微笑说道：“张师傅，你从那条路回家近我们就从那条路走，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我放下来就行。”

　　老张犹豫一下：“你呢？要不我把你送回去。”

　　“不用。还不算太晚，我想去看看我爸妈，然后在回家。”她说着低头拉开包的拉链，从中拿出一张红色人民币递给老张，“不陪你吃饭了，你自己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吃饭。我要回家找爸爸妈妈了。”说着轻轻唱起来，“带上微笑，带上轻松，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哈哈，还轻松？好吧。和你在一起，就算累点，也给你整的都忘了。”老张也笑起来，侧脸看到一张百元钞票，觉得尤灵给他太多，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到家了就在家里吃，我老婆给我准备着饭呢。”

　　尤灵把钱装到老张的口袋里，说道：“生活需要阳光，愁也一天笑也一天。我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难过的往事，急忙又压下去，“你就在外边吃点，回去省得麻烦大婶做了。看那里方便就在那里停车，我下车。”

　　老张不好意思道：“你下去怎么办呢？告诉我你爸妈家的位置，我送你过去。”

　　尤灵本想下车后自己打车过去，老张这样说了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说道：“那就麻烦张师傅送我去了。”告诉了老张自己爸爸妈妈家的位置，老张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尤灵把目光投到外边呼啸的灯河中。

　　“幸福小区”四个红色大字呈拱形，在昏暗中露着幸福的笑脸，随时欢迎每一个人。尤灵当初选择让爸爸妈妈住这里，是希望幸福小区带给爸爸妈妈真正的幸福。

　　她在结婚后，把爸爸妈妈带出来，让他们跟她一起离开屈辱的家乡，希望爸爸妈妈和她一样重新拥有光明的生活。只是遗憾的很，她走不出往昔的阴影，也没有让爸爸妈妈从过去的阴影中脱离，尤其是和爸爸的关系，丝毫都没有改变，这是她隐藏在心头的伤痕。

　　顾不得欣赏温馨的字，匆匆踏进了小区的铁架拱形敞口大门，从四个字下面走过，走上勉强可以错过两辆小型车子的狭窄水泥路。路旁的楼房最高只有六层，都有些破旧，楼房里的窗户上透出灯光，也飘出电视机里喧闹的声音，大人的说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嬉闹声。

　　尤灵边走边抬头向那些窗户望去，突然唇角勾起一抹温婉会心的微笑，这是普通人家温馨的烟火场面，她喜欢。

　　爸爸妈妈租住的家在小区最后边，顶楼，远远地她似乎看到了客厅里看电视的爸爸妈妈，他们的脸上波澜不惊。想到爸爸妈妈，有时候她心里酸涩，有时候又是温暖。此时她心里酸涩，但她明白在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一定要把生意上的不顺藏起来，绝不能让爸爸妈妈为她担心。

　　从包里摸出手机，她给妈妈打出了电话。

　　不出尤灵所料，此时她的爸爸尤仁德和妈妈张素娟正在客厅看电视，听到手机铃响，张素娟的第一反应就是女儿来电话了，探身就把手机抓在手里：“灵儿，你在哪儿？”

　　“妈，我从运城回来了，马上就到咱家。我还没吃晚饭，你给我煮一碗方便面，要老坛酸菜牛肉面，卧两个荷包蛋，荷包蛋要嫩嫩的那种。”

　　电话里传出女儿高兴的声音，原本倦怠的昏昏欲睡的张素娟一下子精神起来：“怎么又要吃方便面？厨房有我和你爸吃剩的饭菜，我给你热一下。”

　　“不，就想吃方便面，主要是想吃妈妈卧的荷包蛋。”尤灵举着手机一边走一边说话，还嘻嘻笑着，妈妈温暖的声音扫除了所有的不愉快。

　　她才不要妈妈给她热菜的，妈妈的所谓热菜不过是一个幌子，又要给她做好多，都这么晚了，不能让妈妈劳累。

　　“好吧，我这就给你做去。”张素娟犹豫一下，还是顺从了女儿的话，放下手机转头对丈夫说，“灵儿这么晚回来，肯定又饿又累的。一个女孩子家这么辛苦，唉……”

　　尤仁德皱了皱眉头，他也清楚，倘若女儿的丈夫景文杰是有出息的男人，还用得着女儿这么辛苦？

　　可怜的小灵，他自小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现在成了这副模样，他做爸爸的更心痛，只是他不会把这份感情流露出来了——他和女儿的隔阂，早已经根深蒂固。

　　“这么晚回来，直接回家算了，非要往这里跑一趟，又有什么意义？”

　　丈夫皱眉不屑的表情让张素娟生气：“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你我要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来做什么？还不是想看到我们是不是健康平安。以后你少阴阳怪气的来这一套，我也希望你对灵儿的态度好点。你我都老了，不指望她还能指望谁？至少，死了是要她给收骨灰的。”张素娟脸上掠过一片难过，不再理会丈夫，转而走向厨房。

　　尤仁德竭力忍住妻子的唠叨，好在妻子急着去做饭说完就去了厨房。他抬头看着妻子的背影，一张脸上满是冷漠，内心说不出的悲哀：倘若当初家里别出现那样的祸事，女儿何至于是这样？他也不用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背井离乡租住在陌生的城市。这是他埋在心头永远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永远压迫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