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缉

作者:肖仁福 著 发布时间:2018-05-24 23:05:02 字数:20869
  把欲望关进笼子里

  强烈的欲望推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也让人类变得越发强势,成为地球唯一主宰。其他动物不愿任其宰割,惹不起,只好躲避,却躲也躲不起,人类活动几乎蚕食至地球的每个角落。其实人类残暴地对待其他动物的同时,也从没放过人类自己。人最清楚人欲的本性,于是制作手铐,限制乱伸的手;打造脚镣,锁扣越界的脚。设计种种制度,要把权欲关进笼子里。

  笑点与乐点

  友人聚餐,一般没啥正事,口舌灵巧的就讲笑话、说段子,逗大家开心。在场人都笑,有的笑得还很响、很夸张,仿佛从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段子。其实这些笑话段子并不新鲜,或者不怎么好笑,我实在笑不起来,也就不逼自己硬笑。过后有人质问,为何大家都笑,就你没反应?我说我没觉得好笑啊。对方就说,你的笑点太高。

  有人在春晚节目里说毒话,用马桶、井盖之类咒人。咒人的人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现场观众也大笑特笑,可电视外的观众不知泼妇骂街有啥好笑,不仅不笑,还不停地皱眉头,或干脆调台,甚至关机走开。事后有人出来说话,说现场观众素质高,笑点低,容易被逗笑,电视外的观众素质低,笑点高,再好笑的桥段也不管用。

  最近看到一个段子,说领导说了一个笑话,在场职工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鼻涕泡像探照灯一样明亮,唯独一人正襟危坐,不笑不乐,像谁借他米还他糠似的。旁人问他为啥不笑,是不是笑点太高?他说我已打过辞职报告,为啥还要笑?大家恍然大悟,说人只要一打辞职报告,笑点就会高起来。

  我这才明白,笑点是怎么高上去的。都是朋友,谁也没欠谁,谁也不怕谁,有人讲的笑话段子不可笑,就没必要故意装笑。没花大钱进演播厅,电视里有人骂街撒泼,不笑也没亏什么。就要拍屁股走人,不笑领导的笑话,领导再不可能把你怎么样。

  不过笑点高,到底不是什么优点,至少说明不通世故,不近人情。好在笑点高,不见得乐点也高。我的乐点就低。乐点低就是容易乐。笑与乐并非一回事,笑不一定乐,乐不一定笑。笑是外在的,呈露在脸上,有时是为笑给别人看。乐是内在的,潜藏于心里,只自己能意会,与人无关。皮笑肉不笑,只有笑没有乐。肉笑皮不笑,只有乐没见笑。唯有皮笑肉也笑,笑和乐才同步、才一致。

  乐点低的好处是经常能碰到乐子,就像秋天落叶,只要出门,俯拾皆是。骑车经过小区岗亭,保安会打招呼,说声老板好。我囊中羞涩,哪儿是什么老板咯!保安视力差,才误把我也当有钱老板。做老板不容易,邻居有位老板,为讨各路神仙欢心,天天在外应酬,生活无序,睡眠不好,身累心更累。我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啥就不干啥,不用背老板的劳累,就能享受老板的待遇,能不乐吗?

  骑车乱转,不时有奔驰、宝马从旁驶过,我也悄悄地乐。开车人正襟危坐,身上还绑着安全带,与犯人无异。速度刚上来,前面就是红灯,只得手忙脚乱,挂挡踩刹车。碰上堵车,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成,唯有骂娘生闷气。堵上两三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已全身僵硬,下车后腰都竖不起来。心急火燎地找到卫生间,来不及解开皮带,裆前已湿一大片。骑车不一样,手脚并用,转一圈回来,全身发热,通体舒畅。走的人行道,不受红绿灯控制,不受堵车苦。不上街也没关系,小区四面环水,傍水有步行道,骑车徐行,清风盈耳,树影横斜,鸟雀自头顶掠过,声声皆清脆。内急不必急,下车钻到树后,朝刚出土的草丛一阵扫射,不用担心城管罚款。过上个把星期,常被光顾的草丛已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矣。

  实在不想出门,又无要紧文债,就在家翻翻闲书,也是一乐。正沉浸在书里,不知何时天上下起雨来。推开屋门,外面已是水雾蒙蒙,细雨涟涟,天地一片混沌。天地不大,也就百多平方米,以围栏为界,栏外栏内,彼此不相干。依栏种了数棵桂花树,树下植了密密麻麻的玉兰草。透过雨雾,桂花树和玉兰草仿佛刷过油漆一样,深绿得有些虚幻,像人工制成的塑料品。以假乱真是人类的本事,可把真实修饰成假的一样,恐怕只有大自然才做得到。

  雨过后,天放晴。我在屋顶装了太阳能,晴天热水洗用足够,不必烧燃气。屋里放着朋友送的木料澡桶,想着不花钱,晚上也有热水澡泡,我就忍不住乐。泡过澡的水,不会白白放掉,用来洗衣拖地。不洗衣拖地,就提到屋外,浇桂花树和玉兰草。这是乡下人的习惯,洗澡和洗脚水都得留着,用来浇灌菜地。家里人骂我小家子气,水费又不贵,何必这么费事。我说这跟水费无关,废水利用是种美德,同时做点儿劳动,比专门锻炼更有乐趣。

  快乐与口味有相似之处。口味重的人吃清淡的东西调动不起味蕾,非得山珍海味和大鱼大肉不可。我口味轻,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家人要上班,我一人待家里,只能自己做饭。一个人不可能炒太多菜,费时费力,也吃不了。可吃得太单调,营养跟不上,没力气写作,影响中国文学事业的大发展,也过意不去。想起小时候粮食不够,母亲常在饭里掺些杂粮煮着吃,我受此启发,也搁些玉米、土豆、南瓜之类到饭里,另炒两个菜,加一起就有五六样,不比领导三菜一汤差。炒菜离不开油盐,少炒两样菜,少吃些地沟油和伪劣盐,利于健康。我给这种饭起了个名字,叫杂粮饭。人是杂食动物,吃杂粮饭,容易吸收和消化。

  佛家有淡吃三口的讲究,就是进餐时,先吃三口白饭,再夹菜吃。淡吃白饭,才品尝得出米饭真味,才知道世上最好吃、最养人的就是粗茶淡饭,并非大鱼大肉。我不懂佛,可吃惯清淡菜蔬和没油没盐的杂粮饭后,再没碰到过难咽的饭菜,五谷杂粮、瓜果菜蔬到我嘴里都是至味、大味。就如不起眼儿的小事,人家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到我这里就是快事、乐事。世上并不缺少快乐,你有感知快乐的能力,处处都是快乐。

  这也许就是乐点低的好处。

  一心不乱

  南海观音闲来无事,邀上黎山老母和普贤、文殊二位,一起打工作麻将。无奈最近纪委下文,严禁领导干部吃喝嫖赌,违者不管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发现一起坚决处理一起,绝不姑息。没办法,四位领导只好撤掉麻将,坐而论道。论到唐僧收服悟空、八戒和沙僧三徒,正行进在取经路上,观音开言道,西路漫漫,不知唐僧师徒能否历经劫难,抵达圣域。黎山老母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他们禅心笃定,意志坚决,自然能马到成功,如愿以偿。普贤和文殊也说,麻将打不成,又没别的事做,干脆考验考验他们。观音觉得主意不错,跟三位耳语一阵,设下局子一个,专等唐僧师徒四人入局。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唐僧师徒只顾低头赶路,哪知四圣已盯上自己?日夜兼程,卧月眠霜,不觉已至九秋。这日天色向晚,三藏抬头望见一簇松荫,内有房舍数间,着实轩昂,便带着徒弟前去借宿。来到院前,许久走出位有些姿色的半老徐娘,迎客入厅,叙坐看茶。三藏问及主人家世,妇人说自己姓贾,夫家姓莫,虽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可惜命里无子,只养了三个女孩儿。前年不幸丧夫,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今承长老师徒下降,小妇娘女四个意欲坐山招夫,不知尊意如何。三藏闻言,只是装聋作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妇人又历数家产,水田旱地多少,山场果木多少,牛马猪羊多少,谷米粉面多少,海外存款、欧美房产多少,一五一十道得明白,师徒四众若肯还俗招赘,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绝对不比做苦行僧差。话够明确,三藏却依然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世上两不问,遇男不问钱袋,遇女不问年龄。妇人却不用问,主动说自己四十五岁,大女儿真真二十岁,次女爱爱十八岁,三小女怜怜十六岁,俱未许配人家。若长老肯留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何等开心洒脱!这已是逼婚了,三藏好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只顾发呆。唯八戒心痒难挠,坐在椅子上,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扭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扯师父一把,说娘子跟你说话,怎么不理不睬?师父喝道,你这个孽畜!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妇人嗤笑道,出家有何好处咯?三藏说,咱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气得妇人大骂道,你这泼和尚太无礼!我真心把家缘招赘你等,你反倒恶言伤我。你不肯还俗也罢,你手下几位好歹也得招一个给我,不然别想脱身。

  三藏过意不去,问三位徒弟谁愿留下。悟空和悟净不肯,八戒假意推让。妇人一拂抽,转入屏风,关上腰门,将师徒撇在外面,茶饭不语,灯火不言,好不凄凉。八戒心怀鬼胎,借口放马,开溜出去。牵马转过门角,妇人和三个女子正在院里赏菊观花。见八戒前来,三个女儿闪进屋去,只妇人伫立门首,问哪里去。八戒丢下缰绳,上前叫声娘,说出来放马。妇人说,你师父太不开窍,我这么启发都没用。八戒笑道,他们奉唐王旨意西去取经,不敢有违君命。我不在乎旨意不旨意,去不去西天也无所谓。只是嘴长耳大,恐娘嫌弃。妇人说,我好说,就怕女儿们受不了你这模样。八戒说,男人无丑相,没外才的男人有内才,不像唐僧,外貌虽俊,其实中看不中用。妇人道,唐僧不中用,莫非你中用得很?八戒得意道,娘有所不知,我虽人物丑,勤谨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上不扫扫一扫,**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侍天弄井我皆能。

  看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妇人没话说,要八戒先回前厅,她自有安排。八戒刚来到唐僧身边,腰门就开了,妇人带着女儿们出来拜会客人。果然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窈窕动人。美色诱人,三藏却合掌低头,大圣和沙僧也不理睬,只八戒淫心紊乱,色胆纵横,嘴里喊娘,目光放出电来,往三个美女身上直射。妇人问,四位长老,哪个配我小女?悟空几位推出八戒,八戒忸怩道,弄不得,弄不得,俺怎好干这勾当!悟空道,你娘都叫了,还有什么弄不得的?揪住八戒耳朵,往妇人身边推过去。

  女婿敲定,妇人态度大转,叫人展桌抹椅,铺排晚斋,款待客人。然后领着八戒,步入腰门。转弯抹角,走过仓房、库房、碾坊、厨房,才到内堂。八戒心急火燎,忙问,娘,哪个姐姐配我?丈母说,我也犯难,把真真配你,恐爱爱怪;把爱爱配你,恐怜怜恼;将怜怜配你,又恐真真烦。八戒道,都给我罢,省得吵吵闹闹,乱了家法。妇人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看娘说的,哪个男人没三房四妾?就是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俺没别的本事,却曾学得鏖战之法,保管服侍得姐姐们欢欢喜喜的。

  不行不行,妇人道,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我让女儿们从你跟前走过,你伸手扯到哪个,就把哪个配你。八戒忙接住手帕,顶在头上,一边喊道,娘,请姐姐们出来吧。妇人叫道,真真、爱爱、怜怜,快出来撞天婚!一时间,环珮响亮,兰麝馨香,八戒猛吞口水,伸了手就捞人。一番乱摸,左也够不着,右也挨不到,东扑抱住廊柱,西扑碰上板壁。几圈下来,弄得头昏脑涨,站立不稳,只是打跌,直撞得嘴肿头青。八戒一屁股坐在地下,气喘吁吁道,娘啊,姐姐们这等乖滑,捞不着一个,奈何!

  妇人揭下八戒盖头道,不是我女儿乖滑,是她们谦让,不肯招你。八戒说,她们不肯,娘招了我吧。妇人骂道,没大没小,连丈母娘也想要!这样吧,女儿们心性巧,各织有珍珠锦绣汗衫,你穿得哪个的,就教哪个招你。八戒说,好好好,拿来穿穿,若都穿得,就都招了吧。妇人取出一件来,八戒接住,穿到身上。还未系上带子,扑地一跤,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索,将八戒胖身紧紧绷住。八戒疼得哇哇大叫之际,娘女几个已消失得不知去向。

  再说唐僧三位一觉睡醒,东方既白,发觉躺在松柏林里,什么大厦高堂、什么雕梁画栋,影子全无。又闻茂林深处有声音传出:师父啊,绷杀我了,快救我一救!师徒三个起身寻去,见八戒被牢牢绑在柏树上。远处枝头还有一卦字帖: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众所周知,这是《西游记》第二十三回里的故事。故事热闹好玩儿,尤其是猪八戒丑态百出,令人忍俊不禁。八戒戏份足,出尽风头,看客都只记得八戒,忘掉唐僧的存在,更想不起故事还有个名字,叫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明明试的是三藏,怎么主角倒成了八戒?明显文不对题嘛。渐渐我才想明白,这正是吴承恩的高明之处,言在此,意在彼,出八戒的丑,是反衬三藏有静气、有定力,不为财色所动。我也是写小说的,知道写动容易写静难,在三藏的“静”上,吴承恩几笔带过,转而把大量笔墨放在八戒的“动”上,以动言静。这实在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既直达主旨,又有好戏可看。想想也是,取经之路山高水长,什么艰难险阻都会遇到,次要人物如八戒开点儿小差,搞点儿小动作,也许无碍大局,可作为取经团责任人唐僧,若革命意志不坚定,挡不住诱惑,把团队带上斜路,取经大业就会成为空话一句。

  也有说唐僧在装鳖,他到底也是凡胎肉身,财色于前,不可能毫不动心,无非当着几位下属的面,不好失了领导身份,才端足架子,假装正经。书里写得明白,不论妇人怎么挑逗,唐僧要么瞑目宁心,要么只顾发呆。试想心若不动,又有何可宁?呆既然是发出来的,说明心里有鬼,并非真呆。我也不敢肯定,唐僧动没动心,心里有没有鬼。我敢肯定的是,即使唐僧心有所动,到底没有心乱,就如佛语所言,一心不乱。只有一心不乱,才心明眼亮,辨得清真假,明得了是非,不至于受蒙蔽。妇人也早说过她姓贾,贾者假也,意即一切都是假象。又报上夫家莫姓和真真、爱爱、怜怜三个女儿的名字,分明在暗示莫当真,莫动爱,莫生怜。可惜八戒参不透其中奥妙,才心乱神迷,被财缰色索绑牢,出尽洋相。

  常人往往只知怨天尤人,怪运气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忘了反躬自问,面对诱惑时,到底是方寸大乱,还是一心不乱。看世间落马官僚、落败商贾、落魄能人,又哪个不是诱惑当前,把持不住,先心痒,再心动,后心乱,终至坏了大事的?

  一心不乱,何愁真经难取,大事不成!

  人欲无罪

  敲完《平台》最后一句话,我仍痴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起身。远处京港澳高速公路和107国道上的车流声,透过密密麻麻的高楼和矮墅,隐约传入我的耳鼓。我这才发现,从蛇年至马岁,花费近两年时间写就的《平台》,其实就浓缩在这平常的两样事物里:路与房。故事始于妻子池小燕住厌了三十平方米的蜗居,逼着丈夫李见好购买新房。买房得有大钱,李见好设法到绕城高速公路建设项目上做了监理处处长。建设高速公路花的是巨资,各路淘金人云集响应,自然有好戏可看。与此同时,李见好一家人乔迁新居,池小燕看准房产的升值潜力,又四处筹钱买房,随着房市起落,尝够大悲大喜的人生况味。

  写作这部作品的起因很简单,我太熟悉高速公路建设领域里平台这个角色,也非常理解都市人对房子的渴望,并非有意触碰公路和房子两个热门话题。也许是城市化过程中,没人能回避这两样东西。四面八方的人要进城,得走路坐车。进城后须有容身之处,没房子不行。路与房也就成为城市化两个标志性的符号,无所不在地渗入人们的生活,甚至意识深处。

  城市化是一股世界性潮流,只要政府不用强制手段绑住双脚,谁都会死命往城里奔。巴黎、伦敦、多伦多、洛杉矶、芝加哥、孟买、德黑兰、阿姆斯特丹、伊斯坦布尔、北京、上海,世界各地、大小城市,都是乡下人前进的方向。我也是乡下人,三十多年前从沅水支流巫水河岸动身,先到镇上,再往县城,又赴市里,最后定居长沙,从没停止过脚步,做了一辈子移民。没办法,较之落后的乡村,城里有财富、有诱惑,有实现梦想的广大空间。有道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水的欲望在低处,人的欲望在高处,没有力量能阻止水流向低处,也没有力量能阻止人走向高处。

  欲望是行为的驱动力,没有欲望就没有动力。就像没有汽油,汽车寸步难行一样。没人见过往油箱里注水,汽车就可以开走。人欲生而有之,比如占有欲、表现欲和权欲。在欲望的支配下,我们本能地追求名利,追求财富和地位,根本不用旁人催促。城市集中了乡村社会缺乏的资源和财富,进城的脚步才显得如此急迫。人欲无罪,没了人欲,失去动力,缺乏竞争机制,社会就会停滞不前。儒家倡导入世,“儒”由“人”与“需”两个字组成,以人的需求为哲学指向。宋儒竟弄出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怪论,令人匪夷所思。殊不知人欲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即天理,人欲已灭,天道不存,还哪儿来天理?

  倒是民间俗语来得实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话说得极端,有些刺耳,可若此处的人不仅仅是单个儿的人,而是一个种群,这话就是真理中的真理了。人人胳膊往里拐,吃饭穿衣才方便自如。试试胳膊往外拐,或把左手接到右边,右手接到左边,别人吃饭穿衣你帮忙,你吃饭穿衣别人负责,会是什么后果?若胳膊的存在不为自己,专为他人,己为人,人为己,相互代理,肯定属于最低劣的生存策略。一个种群失去生存优势,在漫长的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过程中,肯定会被清除出局,天诛地灭不可避免。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种群已相继灭绝,人类却一群独大,变得越来越强大,就是生存策略比别的种群优异,换句话说,就是人类欲望强盛不衰,利己水平最高,占尽了生存优势。

  认定人欲的意义,我通过《平台》展开欲望书写时,也就不会遮遮掩掩,拖泥带水,生活中的人和事是啥样就写成啥样。李见好们大胆追求财富、尊严和地位,我充分肯定其合理性,池小燕买房安居,炒房致富,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欲望有无限膨胀的天性,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人什么都可以满足,唯有欲望无法满足。人欲为何会无限膨胀?我觉得离不开钱和房子的出现。动物只要吃饱,只管放心睡眠,不会囤积多余食物,食物久放会腐烂。钱不会腐烂,存放再久也没事,自然多多益善。到底钱要占地方,太多也麻烦,银行应运而生,人拥有的钱数可以无限大,钱欲的膨胀也失去了任何的限制。动物只在发情期交配,交配的目的很单纯,就是繁衍后代。人类没有发情期,随时都可进行性活动,脑袋里每时每刻都是性,没有性就活不下去似的。“性”由“心”与“生”组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动物没有隐私,在开放的环境下交配,不得不担心来自同类和异类的攻击,只能速战速决。人类在私密空间里从事性活动,不用考虑来自外界的危险,难免沉湎于性,无法自拔。我总觉得人们对房子的热衷,与人类性本能和**方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池小燕“做爱丽舍”逻辑背后,似乎隐含着房产热的生物学原理。

  强烈欲望推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也让人类变得越发强势,成为地球唯一主宰。其他动物不愿任其宰割,惹不起,只好躲避,却躲也躲不起,人类活动几乎蚕食至地球的每个角落。其实人类残暴地对待其他动物的同时,也从没放过人类自己。人最清楚人欲的本性,于是制作手铐,限制乱伸的手;打造脚镣,锁扣越界的脚。设计种种制度,要把权欲关进笼子里。更有甚者,发明武器和战争,自相残杀。还不够,还要破坏生态,制造瘟疫,致使人类数量增速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反观动物世界,没有手铐脚镣,没有制度设计,不会制造战争和瘟疫,同类残杀极其少见,唯有聪明的人类才会作茧自缚,才会为自己制造大灾大难。

  人欲无罪,实现欲求乃人之天职,没有人欲驱动,人种无法进化,社会不可能前进。同时又不可任由欲望膨胀,陷入难填欲壑,无法自拔。理性认识欲望和驾驭欲望,也许正是种群意义上的人类和个体人生的最大智慧吧。

  不做非分之想

  见我不找情人,同志们一向意见很大。你肖某人那些号称小说的玩意儿出版了不少,大小也算个作家,竟日日青灯黄卷,著书作文,却无伊人相伴,红袖添香,同情是值得同情,却也叫人不怎么好理解。何况圈内圈外早有定论,没有情人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没有情人,缺乏生活体验和创作激情,又哪儿写得出惊世骇俗的力作,成为一流作家?你肖作家的小说虽被出版人随处散布,流毒匪浅,却至今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甚至连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之类都没有份儿,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就是没有情人。同志们于是纷纷建言献策,劝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赶快抓住青春尾巴,找上那么几个。不为别的,至少为繁荣中国文学事业,也应该补上这么关键的一课。

  听着这些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我也觉得自己太不争气,很对不起同志们。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跟同志们过不去,假充正经,装成不吃腥的猫。世上的猫早不吃老鼠了,可腥还是要吃的,不吃白不吃。况且我又不是外星人,也是地球上有血有肉的四尺八男儿。吾身一米六,不比武大郎矮,也跟武松他哥一个等级,算不上七尺男儿。也常反省自己,都二十一世纪了,大家见面都改问染了吗,已不大像过去那样再问吃了吗,你肖作家还如此落伍,不染上一染,不是虚伪,也是有病。可不是吗,布不染,颜色单调乏味,人不染,生活缺少色彩,不够丰富,思维定然受局限,难担作家大任。

  思前想后,痛定思痛,我决心还是按照同志们的指示精神,紧跟时代潮流,也去外面找找情人,美美地染上一把。

  情人自然是个好东西,就像刀郎唱的那样,有火火的嘴唇,有淡淡的体温,跟玫瑰和百合一样让人销魂。可情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需求,至少衣、食、住、行几样少不了。情人献给你无价之情和美好青春,总不好意思还叫人家自带装备出场。战士要上前线,还得由政府提供装备呢。装备绝对不能太差,否则情人不性感,上不了档次不说,也对不起这个绵绵“情”字。地摊货自然出不了手,得盯住高档专卖店或豪华大超市,那里销金售银,任你挑选。吃吃喝喝也重要。农村请人帮工,工钱多少不论,好饭好菜是少不了的,叫作帮工不帮饭。情人也一样,人家乖乖送上香喷喷的玉体,还要从娘家带干粮过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偏偏咱们的食文化发达,吃喝方面的讲究格外多。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却让情人嚼糠咽菜,看你怎么过意得去。别说餐餐满汉全席、南北大菜,隔三岔五光顾光顾高级酒楼,来几道稍稍有些名气的菜肴,诸如基围虾、香辣蟹、红焖甲鱼、清蒸鲜鲈、葱烧梅花海参,再佐以茅台或五粮液、人头马,还是有这个必要的。

  有了锦衣玉食,还得有个好去处。趁母夜叉回娘家之际,悄悄带着情人往家里跑,一次两次可以,多几次难免露馅儿,母夜叉恐怕要跟你拼老命。也不能常住廉价宾馆,不干不净,影响情调不说,万一碰上扫黄打非行动,被派出所逮住,够你出保密费的。怎么说也得在富人区购套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装修得豪华气派,布置得温馨浪漫,让情人住得安心,有足够的情绪侍候你。最好是在远离市区的风景名胜区修栋别墅,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门口有武功高强的保安,里面有能干贤惠的保姆,幽会时既安全又舒服。居华屋,住别墅,出行的香车宝马也得事先备好,总不能骑辆破自行车,开部农用拖拉机,往富人区或风景名胜区跑。那不仅大煞风景,交警和保安那里恐怕也通不过。得弄辆像样的轿车,不是宝马、奔驰,也得凌志、别克,自己气派,也好讨得情人欢心。还可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揽着情人软腰,周游列国,阅尽人间春色,顺便为旅游事业做份贡献。

  可问题马上来了。凡此种种,都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得拿足额票子去兑换。票子少了还不行,没有数百上千万,绝对对付不了。想吾肖作家每月千来块的薪水,一年下来才万多块,不吃不喝,也得活上八九百岁,才凑得拢这个数。我能活到八九百岁,情人能等我八九百年吗?对此我一直没有太大把握。就是情人能等这么久,我老人家也能活到这个份儿上,恐怕到时也没了工作能力,情人再可爱也啃不动了。

  就在我心灰意懒,预感今生与情人无缘,快死了找情人的心思时,同志们又提醒我,没有大把票子,能夺个印把子在手里,也同样能赢得美人归。钱可通吃,权可通天,有些时候印把子甚至比票子更加管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眼前一亮,又来了精神。这世上怕就怕印把子到不了手上,印把子到手,大权在握,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何况以权谋情人,算不上什么奇迹,本是小菜一碟,还不会犯禁违法,至今还没见因谋情人而被逮住的,碰巧事大捂不住,又有女人现身,也只轻言细语附带一句有生活作风问题之类,不会往深里追究。权可通天,自然也就可通向情人的石榴裙。情人单位不好,一张条子给她换个好单位就是。有好单位,位置不理想,一个电话给她调个理想位置即可。位置也算理想,级别不够高,一声招呼将她送到高处便完事。除了情人本人,情人的弟妹要办个什么公司,情人的爹妈要批个什么经费,情人的七姑八姨要拿个什么手续,也都是你一句话的事。至于八小时之外情人想有所作为,要开个茶楼、办个酒店、弄个洗浴中心,你连话都不用发,只要亲自前去转上两圈,别人就会主动上门消费,拿着大把大把的公款往里扔,让你的情人赚个盆满钵满。也许你的情人胃口大,觉得这么小打小闹不过瘾,要搞大动作,你也完全可以玩活手中大权,给她批大项目,包大工程。数十亿上百亿的亚运项目、奥运工程不容易到手,数千万过亿元的房地产、立交桥、高速路或这开发区那贸易区,应该不在话下。有这么大的能耐,情人要什么你给什么,她还不爱你一万年!恐怕爱你的还不止一两个三五个,好多风情万种的靓妹美眉都会不请自来,挤破你那豪华别墅的铁门,等着你宠幸,叫你手忙脚乱,难以应付。不过也不用担心,你可引入优胜劣汰机制,让她们竞争上岗。

  看到了吧,有了印把子,还用担心没有情人投怀送抱吗?这个道理当然不深奥,我智商虽低,却勉强还能理解。可我又到哪里去弄这个印把子呢?我每天待在电脑旁敲字不止,电脑又不是下蛋的母鸡,下不了印把子。最多到文联去转上一圈,来回路上也从没发现有印把子可捡。当然可以找组织上争取,只是僧多粥少,哪个位置都有人占着,组织上也有组织上的难处,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去给组织上添乱。看来叫我以权谋情人,也无异于海市蜃楼,远远看得见,近了够不着,只能枉费心机。

  同志们又开导我,世界之大,有的情人得花大钱,使大权,也有无须“钱、权”二字,即可上手的。有时不仅不需钱、权,情人还会倒过来给你好处。这话我也相信,要不然世上就没有软饭可吃了,可软饭也不是谁想吃就吃得消的。有句话说,男人吃软饭,全靠硬功夫。我肖某人武功尽废,缺乏的就是硬功夫。就是有硬功夫,我这虾弓背、罗圈腿、三角眼、扫帚眉、朝天鼻、暴牙嘴、脑袋无形无状像地雷,谁见着都做噩梦,哪儿还会有免费情人敢往前面靠?同志们见我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担心哪天我想不开,躲在家里自裁、自杀、自尽了,还没人去派出所报案,特意将我家里的刀、剪、绳子和农药瓶子全收起来,不让我有任何自取灭亡的手段。还安慰我不必太过自卑,说我没有外才,多少还有些内才嘛,那十多部还有人乐意掏钱购买的小说就是明证。要知道当年的柳永也没人听说他貌比潘安,却因有些内才,出口成章,词艳曲丽,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软饭吃得津津有味。不仅活着时天天偎红倚翠,死后情人们还出资给他备寿衣、购棺材,送他上西天,可谓做鬼都风流。柳永是婉约词宗,我哪儿敢与他老人家攀比?凭我这点儿小才,去出版社骗几个小版税还行,巴望着美眉赏我软饭,甚至哪天死有余辜,送寿衣和棺材给我,那完全是痴心妄想,自作多情。看来我还是断了吃软饭的念想,今生今世别做风流美梦了。

  说是别做风流美梦,其实身为男人,又有谁六根清净,从不做非分之想?我也毫不例外,贼胆是小了点儿,贼心还是存在的。没大钱大权赢回情人,熬不住的时候,也会悄悄意淫一番。反正世上只有强奸罪,没有意淫罪,就如时代在进步,只有诽谤罪,腹诽罪不再行得通。换言之,意淫不犯法,怎么意淫都没谁管得了你。只是意淫到底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还是活生生的情人来得实惠。何况在市场社会里,什么货都有三六九等,身价太高的情人沾不上边,价位不高的小姐还是好找的,犯得着老躲着意淫吗?这个思路倒是不错,让我豁然开朗了。君不见发廊妹和按摩小姐随处都有,也算便宜,偶尔消费几回,应该还有这个经济实力。坊间就流行说:陪老婆没味,沾姨妹有愧,找情人太贵,傍富婆好累,只有小姐好消费,一百两百来一回。

  我不禁怦然心动,跃跃欲试起来。看来世上还是小姐好,不像大款的枕边情人,得大投入;不像权臣怀里的情妹,得用手中大权为她办大事;也不像才子身旁的佳人,得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为她填词作赋,咏风弄月,要死好多脑细胞。这小姐一百两百就可打发,还能免去意淫之苦,又何乐而不为呢?怪不得有人总结经验,说男人不嫖娼,活得太窝囊;女人不**,活着没精神。“嫖”字女加票,票还不是大票,小票即可。

  正好单位发了两百元防寒费,我没再像以往那样乖乖地交给家里的财政大臣,而是偷偷塞进办公桌抽屉里,等着哪天去发廊或按摩院物色个漂亮妹妹,美美地潇洒一把。谁知这天揣上抽屉里的钱,正准备实施蓄谋已久的行动方案时,我忽然又迈不开步子了。原来电杆上的性病广告引起我的注意,让我莫名地联想起媒体上的性病报道,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偏偏报童又塞张报纸给我,刚付完钱,低下头,就有篇文章扑入眼帘,说是如今连公务员都已成为性病传播者。我本来就是没出息的怕死鬼,生怕一失身成千古恨,这下更是没了勇气,只得垂头丧气跑回家,将两百元防寒费上交给了老婆大人。

  钱上交了,也就没法儿再去潇洒了,却一直为这未遂的夙愿耿耿于怀,无以释然。有天终于憋不住,把当时激烈的思想斗争过程说给了最要好的朋友。朋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鼻子骂道,你真是贼大胆小,电杆上的广告和媒体上的报道就将你吓成这个鸟样。还透露说,现在卫生防疫部门实行人性化管理,那些场合都免费发放安全套,你要去潇洒,保你万无一失,安全得很。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说安全套就绝对安全吗?我当即打开手机,给朋友念了熟人刚发的小段子:天下三难,登天求人找处女;世上三险,江湖人心艾滋病;人间三薄,纸张人情安全套。

  朋友顿时无话可说。

  我也无话可说,只在肚里暗暗嘀咕,这辈子真是倒霉到了家,不仅与情人无缘,想不到与小姐也无缘。没有情人也就罢了,连小姐都不敢沾,这辈子写一流作品做一流作家的伟大理想,肯定要落空了。

  城里的乡下人

  伫立城市街头,眼望人流茫茫,犹如过江之鲫,我就忍不住会发问,这么多的人到底来自哪里,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细细揣摩,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实有一个总源头,那就是或近或远的乡村。城市文明是乡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于城市的人,不是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的儿子,不是乡下人的儿子,就是乡下人的孙子,不是乡下人的孙子,就是乡下人孙子的孙子。

  我十八岁离乡进城,弹指间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城里人看我是乡下人,乡下人看我是城里人,我却觉得自己城不城,乡不乡,不知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许说是城里的乡下人,稍微贴切一点儿。

  乡村是城市的起点,没有乡下人就没有城里人,我不懂为什么要将乡下人叫乡下人,不叫乡上人。何况乡下海拔比城里高,城里的江河都是从乡下流下来的,乡下明明在城市上游,怎么反倒成乡下了呢?后来我才弄明白,所谓乡下,与地理意义无关,是一种心理指向,居于乡村的人,远离拥有政治、经济、文化强势的城市,心理处于劣势和下风,只能叫乡下人,不好叫乡上人。就如我这个出生于乡下的城里人,虽离乡有年,但骨子里依然那么低下、卑下,至今培养不出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占不到任何上风,只能算个乡下人。

  我是因一场高考,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那是有些久远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乡间阳光艳丽无比,高中毕业返乡不久的我正在弯腰作田,邮递员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纸通知,召我回校复习,迎接刚恢复的全国高考。我很犹豫。我虽然成绩还算不差,尤其是数学和语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期间读的中小学,学得粗浅,不系统也不扎实,不知对不对付得了这正规的高考。可最后还是在父母的劝说下,怀揣几个资料费,扛袋刚碾的余温犹在的大米,匆匆赶到母校。死记硬背了几本简单的油印资料,七月初走进考场,见周围大都是大自己十多岁的“**”前高中毕业生,不觉背膛一凉,心想这一个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过这趟复读,自带饭米不计,资料费、伙食费加一起才十几元本钱,考不上也亏不到哪里去,又从容了几分。两天的考试结束,将一沓高考资料塞进来时装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迈步回到乡间,又高挽裤腿,踏进田里。

  复读一个半月耽误的工分还没挣回来,邵阳师专的录取通知就到了手上。当时也不知专科与本科有啥区别,反正是个大学,从此可带走户口,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成为堂堂的国家人。九月走进师专,不用交一分钱,就嚼上香喷喷的白馒头,吃上有荤有素的饭食,每月还可领到五元困难补助,一切恍惚如在梦中。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还瓜菜半年粮,饥一餐饱一顿的,到我这里,离开田土,四季不沾阳春水,相反有了饱饭吃,谁想象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象的事还真就这样发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视眼镜,镜片里闪着天之骄子难抑的、自信的光芒。岂止自信?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世。我就这么小人得志着,读完三年师专,然后做上中学教师,继而走进机关,成为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冠之以国家,自然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头有脸有身份。出门坐单位车,单位没车去乘客车,车费全报不算,还拿途中补助。病是替国家生的,打针、吃药、住院可以报销。哪天无可救药,光荣了、不朽了,也不用暴尸街头,国家早准备好了足额丧葬费,给你开追悼会、宣读悼词、盖棺论定。没作田,为国家纳粮;没烧锅炉,为国家炼钢;也没做生意,为国家交税,国家凭什么这么厚待你?原来就凭你这两下子:脸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说小话,小民面前说大话;手中笔头子,公文办得头头是道,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回头再想想自己的祖辈和乡亲,谁又像我一样,沾过嘴皮子和笔头子的光?他们吃、穿、住、用,哪样不凭一身苦力、蛮力、死力,勤勉劳动换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眼见得就要油干灯尽了,也不指望国家来收尸,自己先准备好简陋的寿衣棺材,到时让后人和乡亲往山上一扛,几把黄土埋掉,干干净净,来去了无牵挂。

  这就是我与乡亲们的区别,用传统的说法,一为劳心者,一为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自然比乡亲们高贵了许多,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我衣冠楚楚,细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两块皮,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眼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衣衫老土,满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萎缩畏葸,低贱卑怯,一看就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进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点儿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食,会感激我一辈子,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水的问题,乡亲们更是感激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这是交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国家款项,因是我从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劳记在我头上,对我敬爱有加,格外高看。

  享受乡亲们的敬爱和高看时,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的那场高考。没有那场高考,我肯定还是个乡下人,只能跟乡亲们一样卑微一辈子,哪有今日的无限荣光?也是生逢其时,碰上那场高考,且侥幸考上,我才进了城,人生轨迹、生存方式,还有精神状态,得以彻底改变。我常为自己不再是乡下人暗暗庆幸,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双脚打飘,顾盼自雄。远离田土,不出力,不流汗,天天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打开电脑,敲敲叫作小说的玩意儿,就有薪水和版税进账,然后一个电话,就有人将出产于田土里的粮油食物送进家门,任我享用,这是多么诗意的城里人生活?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渐渐不再那么扬扬自得。我意识到那场高考改变的只是我乡下人的角色,并没改变我乡下人的禀性。我离开了乡村和土地,生命之根却仍扎在原处,血脉里还流淌着祖辈和父母的血液。也就是说不论走到哪里,从事什么职业,身份如何变换,我骨子里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身上是没法儿脱掉乡下人的习气的。比如我这被杂粮和瓜菜撑大的肠胃,至今还消受不了满汉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鱼大肉,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宁。碰上五谷杂粮、瓜菜薯豆,就受用得很,吃得进拉得出,身宽体胖,幸福安康。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也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着,早上起得太迟浑身没劲儿。乡下人闲不住,闲下来就脑发涨、脸发虚、手脚发肿,我也每天得找些事干干,要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实在是遭罪。乡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认为世间物事皆由两半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水,半田半土,半善半恶,半道半魔。最理想的生活则是半耕半读,再穷也会送孩子进学堂,劳动、读书两不误。我也以读书和笔耕为乐,说是半耕半读人家,应该不假。

  开门见山,关门教子,乡下人实在惯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会话留半句,屁留半截,跟人使心眼儿,卖关子。我也只知实话实说,心里所想,嘴上所说,一辈子没学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拿大话吓人,拿假话骗人,拿漂亮话哄人。在看不惯的人面前,怎么也扮不出笑脸,说不出花话。生性憨厚,死脑筋,死心眼儿,遇事只知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根肠子通**儿,不会拐弯,不擅融通,不懂看菜吃饭,看人办事。要我见风使舵、弄虚作假、耍名堂、玩花枪、干花活,打死我也耍不来、玩不转、干不了。乡下人常怀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少有胆大妄为之徒。我也畏天命,深知天命难违,一个人的出身、长相、体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没法儿选择,能选择的是本分为人,用心做事。不敢伤天害理,不求大贵大富,只知从善如流,唯愿无愧于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父母,父母生吾养吾;在校敬畏老师,老师给吾学识;工作后敬畏领导,领导发我工资,让我进步;结婚后敬畏妻子,妻子洗衣做饭,我不可一日不穿衣吃饭。也畏圣人之言,圣人曰君子须三戒:少戒斗,壮戒色,老戒得。我不是君子,也该戒得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做非分之想,盗非分之名,谋非分之利,寻非分之欢。

  乡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食能果腹,衣能御寒,便心满意足。我也没什么野心,没想过做大官,发大财,流芳千古,遗臭万年。衣食住行简单为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远方朋友打来电话,问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说你这样的著名作家活一天算一天,贫下中农还怎么活?我说谁的日子都得一天天往下过,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天活出两天来。追悼会上的悼词都有享年多少之说,年由月计,月由天计,享年多少就是活了多少天的累计。既然活一天只能算一天,就好好过日子,善待此生,别辜负了天命。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瞎折腾的,还是以平淡为妙。风流得意之事,过之则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愈增意味。过惯清真寂寞日子,也就不太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蛊惑,人家爱捞捞去、爱赌赌去、爱嫖嫖去,我躲在岸上,乐得自在。有一阵子股票飘红,据说只要投资股市,傻瓜都能大把赚钱,朋友们纷纷动员我去股市淘金。我缺乏想象力,没法儿将电脑屏幕里曲曲弯弯的波线跟数起来哗啦作响的钞票联系到一起,没兴趣去碰股票,仍天天舞动十指,在键盘上敲击不止,以卖文求生,就像乡下人在地里刨食一样。股市有些虚无,房市楼高屋广,看得见摸得着,朋友们又劝我炒房,这样钱来得更快。我又觉得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自家有住就行。房产多了,不仅票子累,心也累,实在犯不着。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乡下人从来不会造房子赚钱,只在急需房子住时才上梁起屋。造出屋子来空着没人住,那就不是造屋,是造孽,会招怪闹鬼的。我无意股市、房市,并不反对人家炒股炒房,健康有序的股票和房产市场,既利国又利民。我对股民、房民深怀敬意,同时也满足于自己没有股票和房产的清静日子。乡下人嘛,清静日子过得下去,也就别无所求。

  有人笑话城里的现代男人:一手好字,被电脑废了;一双好腿,被小车废了;一只好胃,被美味废了;一副好肝,被酒精废了;一颗好心,被贪欲废了;一个好官,被钞票废了;一个好家,被情人废了;一杆好枪,被小姐废了。幸亏我是乡下人,虽已近废品男人年纪,可除一手好字被电脑废掉外,别的部件暂时还算完好。既如此,吾心足矣。

  不失为乐

  快乐是大众的普遍追求。咱少时吃不饱穿不暖,穷得叮当响,却也要穷快活。饿着肚皮送完爱国粮,回家扔下箩筐,汗都没息,先抱把自制的破二胡,狠狠锯上一阵。锯得老父耳朵难受,骂我担什么尿桶,晚饭都还没着落呢。乡下人尿桶上有竹襻,肩挑满满的尿桶下地,竹襻与桶耳摩擦起声,吱吱嘎嘎的,跟我锯的二胡一样优美。也怪乡下条件差,没电视连续剧可看,没美国大片可欣赏,也没法儿上网裸聊,只好担尿桶,自娱自乐。

  人皆有私心,往往以得为乐。饥者得食快乐,渴者得饮快乐,贪者得财快乐,淫者得色快乐,婴儿得奶嘴快乐,学生得表扬快乐,成人得成功快乐,老年得颐养快乐。到了人之将殁,得金得银,得权得势,得风得雨,都快乐不起来了,得一副好棺材,得一块好墓地,也是快乐。也有以失为乐的。尧禅帝位于舜,范蠡助越王灭吴后挂冠而去,就是以失为乐。佛徒散财自赎,百姓破财消灾,也是以失为乐。西方文明社会制度健全,财产透明,国家重征遗产税,有识之士上半辈子赚钱,下半辈子散财,人到离世之时还拥有巨额财富,觉得是最大的耻辱和另一种意义上的失败。

  吾乃庸常之辈,也总是以得为乐。裤子一脱,得个正科;床上一躺,得个厂长,会感觉良好,乐得嘴唇包不住牙齿。只是我这人太没出息,从不指望再得比正科、厂长更大的官。物质上也讲究不来,美食进嘴,胃口不舒服;美衣上身,身材不争气;美庐、美车、美女,从来不敢想、不敢干。加上人近天命,难得有太大欲望,苟且偷生即可满足,身外之物得与不得,已不那么重要。也曾想过提高一下素质,以失为乐,又无官、无财、无物可失。偶尔掏个零钱放进街头乞者碗里,以为可乐上一乐,媒体又煞有介事说那是骗子,又乐不起来了。

  无得可乐,亦无失可乐,只好以不失为乐。邻居失火,我家屋檐没被烧着,可乐;同事东窗事发去了里面,我还在外面,可乐;同学吃进打过农药的菜两眼翻白,我目不斜视,可乐;朋友银行账户被盗,我几个小工资还在卡上,可乐;熟人找小姐患上难言之花柳病,我无花无柳,可乐;富人找情妇,被情妇老公打断狗腿,我的狗腿还好好的,可乐。

  想起要开文代会了,同志们一致认为,我老人家做了好几年的文联副主席,这回也该修成正果,去副扶正做主席了。何况著作不少,不等身也等膝,且多年占据全国图书市场显著位置,天下何人不识君?别说市文联主席,就是省文联主席,也当仁不让。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正确认识自己的?行走于江湖,朋友将我介绍给生人时,常会在著名作家后面加上文联主席头衔,让我一半清醒一半醉。为跟红头文件口径保持高度一致,我总要补充一个“副”字,以免以假乱真,违背组织原则。就为被人当主席隆重推出时不用补充说明,省些口水养牙齿,也应该将这个文联主席收归名下。再说我不贪不腐(想贪想腐也贪不着腐不上),不嫖不赌(嫖没精力,赌没实力),认真著书(不著书,没事可干,没事能干),老实纳税(税由出版社代扣,不纳不行),为文学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人逼迫,纯系自作多情),可谓德能勤绩样样拿得出手,还不提文联主席,真是天理难容。

  我也曾为此愤然慨然,怒火中烧,心气难平。只是我四五十岁的人了,多少也见过些世面,深知文联主席怎么也算个官儿,这官儿该不该你,是管官人的事,不是读者的事,以为读者读我的书就该做文联主席,也太天真可爱了点儿。我才不愿当老天真哩,也就没有天天张着嘴巴等吃天鹅肉,吃不着就做白日梦。何况组织也对得起我,我只顾埋头书斋,没时间向组织靠拢,依然让我继续做副主席,还有什么屁可放?没如愿得到正主席,副主席仍有幸留在我手上,我并没失去什么呀。不失为乐,我不乐,能行吗!

  天鹅肉吃不着,地鹅肉是不是有我的份儿?我于是专往人多的地方乱窜,碰着靓妹美女,就双目放电,等着人家接电。许是我电力不足,许是人家身上没装地线,我的电从没被靓妹美女接受过。这也就罢了,没人接电,留着回家照明,还可少交电费。问题是放电过多,两眼烧出炎症,不得不上医院看医生。医生很负责,又用有偿高级仪器检验,又拿昂贵进口药水清洗,严正指出我右眼已患上严重角膜炎,非住院治疗不可。我还是文联副主席,没资格住高干病房,又不愿将自己视同于一般老百姓,屈尊普通病房,不肯住院。医生没法儿,只好对我实行简单处理,先打针、吃药、点眼药水,一周后再去找他。折腾一周,也不觉得眼睛是好些还是坏些,找到先前的医生,他又是一番检查,然后绷着脸说上次要你住院你不听,现在不仅右眼情况恶化,左眼也跟着出了问题。警告我不好好住院系统治疗,导致彻底失明,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失明,还怎么向世人展现我美好的心灵?我拿过医生开的住院条,乖乖往住院部赶去。途中碰见一位老乡,寒暄过后,说起我的眼疾,老乡说他有位熟人也患了角膜炎,好像没我这么轻松,建议我再到别处检查一下,他有位亲戚在另一家大医院做眼科医生,可陪我跑一趟。赶到另一家医院,找到老乡的亲戚医生,经他检查,我根本没患角膜炎,仅右眼患有结膜炎,还不怎么严重。结膜炎是种常见眼病,没什么可怕的,角膜炎却不简单了,弄不好失明的可能性还真不小。医生一边解释,一边给我开了几瓶眼药水。交上十几元,回家点了半个月,眼疾基本痊愈。我重重舒了一口气,幸亏那天碰上老乡,不然真住了院,我半辈子积下的数万元存款,怕早不跟我姓肖了。眼睛没事,又捂住了钱袋子,什么也没失去,我一蹦三尺高,乐得一塌糊涂。

  担心再在外碰上靓妹美女,忍不住还会放电烧坏眼睛,被医生糊弄,只好往别处躲。我所寄身的城市有个城南公园,杂树成林,绿荫如盖。这是中老年人健身休闲之处,难得遇见值得我放电的对象。离寒舍才二十分钟路程,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转上几圈。反正围墙已坼,进出自由。林荫道旁立着灯柱,柱上写着“城南公园我的家”,让人感到温暖。还有免费公厕,碰上内急,不用憋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无头苍蝇般到处寻找发射点。谁知好景不长,曾几何时,几处厕所都挂起收费牌,有人把守门外,每次须交五毛现银,否则没你的发射权。五毛不是大钱,我卖了那么多年的书,这个消费还是享受得起的。可一瞧灯柱上的字样,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既然公园是我家,哪有在家尿尿拉屎,还得先掏钱的?故我宁可憋出痔疮,憋出前列腺炎,也坚决不花这个冤枉钱。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找个无人处就地解决。久而久之,几棵常被我光临的老树,在我的辛勤浇灌下,竟比别处树木枝繁叶茂,我还挺有成就感的,也算为绿化城市、美化环境,做了点儿力所能及的小贡献。

  话说这天我起得早,到了公园,厕所门口意外无人把守。刚好起床时喝多了水,正有这方面的美好愿望。不过我不敢贸然行事,先左右瞧瞧,确信收费的人真的没到,这才坚定了必胜的信心。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上前,腾地冲进厕所,以前所未有的二十一世纪的超强速度,几下解决战斗。走出厕所,收费人刚好赶到。反正没被抓住现行,我昂昂头,扬长而去。就为这,我足足乐了大半天,走在街上,见谁都想上去亲一口,尤其是漂亮女孩儿。有人问我为啥这么亢奋,是不是涨工资了?我说涨工资是以得为乐,我这是不失为乐。人生五大事,吃喝拉撒睡,我老人家一分钱不花,就在家里免费尿尿成功,还不是天大乐事?

  饭刑

  依我浅见,吃饭除饱口福,主要是为活命,属于生理需要,叫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两腿晃。曾几何时,吃饭不再是生理需要,而成为革命需要。不是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吗?革命成功,或说吃饭事业成功,这人想不升官,想不发财,人民群众都不答应。换言之,想升到高处,谋个好位置,必先请可以提拔你、重用你的人吃饭革命;要拿大工程,弄大款项,也得请可给你工程、可拨你资金的人革命吃饭。只有革命事业干好了,该吃你饭的人吃过你的饭,你的大额红包才出得了手,才可能进一步走近人家,渐渐抵达终极目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人请你吃饭革命,肯定是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说白了是你大权在握,手里掌控着可供支配的资源,人家盯住你手里大权,不请你革命,心里就难受。明白了这个小道理,为什么功成身退的原领导鲜有人再恭请革命,路旁乞丐饿得眼睛翻白也与革命无关,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我是俗人一个,不可能从没动过升官发财的念想。只是我自知命不带财,亦无官运,请人革命请不出什么效益,因此革命事业一直没什么建树。家底太薄,没有有色收入来源,几份小工资勉强糊得住自己的嘴巴,革命本钱不够,想请人也请不起。先前在有钱部门当差,革命可以签单,也想过请请有权人,终因书生气太重,怕面子小请不动人家,自讨没趣,只好背叛革命。如今到了清水衙门,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中间不管空气,再没签单便利,加上人近天命,已无进步可能,革命事业也就几近荒废。

  升官没戏,发财无望,可被人拉出去吃饭革命的事还是经常发生的。领导来了,陪的人太少,气氛不足,显得不够尊重领导,有人会请去凑凑热闹。或是外面来了人,说起湖南有个肖作家,大小书店随处是他的破书,不知是驴是马,嘱牵出去遛遛,电话就会打到我手机上。我本来自卑感就强,加上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是绝对拿不出手的,见了高人,卵先缩三寸,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又没什么量,喝酒如喝农药,两口啤酒入喉,都会发酒疯。也就不敢敬人,更怕人敬,酒杯还没上手,额头早渗出冷汗,像偷人老婆,被赤身裸体抓了现场似的,只得猛扒饭粒,俨然灾区来的饥民。急切之际,嘴巴张得天宽,满嘴暴牙暴露无遗,若恰逢停电,黑暗里有两排白色厉牙一开一合的,还会把人吓个半死。或是猛喝茶水,喝得吱吱乱响,以壮自己狗胆。茶水清热解表,下肚成尿,又有借口频频往厕所跑,以逃避喝酒重任。只是夜里回家要做企业(起夜)家,还得加班加点,生产氮肥。生产辛苦,难免影响睡眠,翌日出门,两眼血丝,别人又疑心你在哪里干了一夜坏事。

  又想起人家不是专门请你来扒饭喝茶的,你总得维护维护领导威信。领导无不高明、贤明加英明,否则也上不到那个位置。自然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出口皆为指示精神。我天生愚钝,精神领会不够,生怕回去贯彻得不全面,落实得不到位,有违领导信任,惶恐不已。领导又是幽默的,说句什么笑话,讲个什么段子,肯定会乐得满座捧腹大笑,泪水、鼻涕湿了一把又一把的餐纸。唯你缺乏笑神经,愣愣的,怎么也笑不出来,实在是不解风情。光听领导说话谈笑还不够,还得及时表扬表扬领导,或配合着说些笑话段子,逗领导和同志们开脸、开心、开胃。我本属草根阶层,大半辈子破帽遮颜,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一到稍大点儿的场面,舌头就打结生涩,话不成句。出门前准备了一大箩恭维领导的美言,见着领导一激动,竟忘得干干净净,不知说什么好。平时倒也注意加强学习和提高,在报上、网上见到可乐的笑话段子,立即抄到本子上,有事没事就背上两段,以备不时之需。瞅准空挂挡,鼓足勇气,将背熟的段子讲给领导和同志们,讲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讲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讲得自己笑弯了腰,笑岔了气,可止住笑,竖起腰,顺过气,再抬眼去瞧领导和各位,才发现座中谁都没笑,一个个严肃认真地瞧着你这个说笑人,脸色僵硬,苦大仇深,且眼里全是怜悯。只好自掴嘴巴,手又抽风似的不听使唤,找不到嘴巴在哪儿。过后细想,领导和同志们讲笑话段子,你该笑不笑,你讲段子笑话,人家又有什么义务一定得笑给你看?你以为你是领导!

  白吃白喝不能予人好处,喝酒没有酒量,领导说笑话讲段子不会跟着欢笑,自己的笑话段子又逗不乐人家,还丢人现眼,这吃饭革命的美事于我也就成为苦事,每次一上桌便如坐针毡,无异于大刑在身。受刑不免痛苦,从此碰上有人请吃饭革命,我也就条件反射,未曾革命先害怕得要命,像有人要掘祖坟似的,打死我都不干。只得很没出息地赖在家里,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饭,一瓢饮,一箪食,人不堪其忧,吾不改其乐。老婆不会下达指示精神,无须我贯彻落实。我老人家长相不雅,面目可憎,她也熟视无睹,跟没看见一样。不用喝酒敬酒,那点儿死工资勉强够买油盐购柴米,借钱打酒又没杜甫的面子,酒债寻常行处有,走到哪里都有借。更不用讲段子说笑话,天天守着自家河东狮,她脸上有几颗麻子,嘴里有几颗獠牙,早数得一清二楚,自己身上的幽默细胞已然跑光,哪儿还开心得起来?这倒也肠胃安然,耳根清净,吃饭只是吃饭,不再是革命需要,仅仅是生理需要。吃饭回归其本来意义,也就不再是畏途,更不是饭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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