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秘密使命

作者:王海 著 发布时间:2018-05-24 15:09:00 字数:16316
  

  法国领事署位于法租界黄浦滩路和公馆马路的交汇处。大楼是典型的欧洲新古典主义风格,领事爱棠的办公室就位于大楼的顶层。平时闲暇时,爱棠喜欢长时间地站在窗前,向南俯瞰,边呷着美酒边静静地欣赏着繁华热闹的城景和那条挤满了各国轮船和舢板的黄浦江。

  室内宽大、豪华,铺着虎皮地毯,爱棠正坐在大班台上看文件。

  门外起了一阵喧哗声,龟井商社社长龟井太郎推开挡驾的秘书,径直闯进来。

  秘书紧跟在后面进来禀报道:“领事先生,龟井太郎先生求见。”

  爱棠看见龟井长满横肉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怨气,想了想,摆摆手道:“龟井先生,既然不请自来,那么有话就请讲吧。”

  龟井气势汹汹地说:“领事先生,听说你的秘书、我的女儿龟井菊子惨遭不幸,被人害死在苏州河里,有这回事吗?”

  爱棠耸耸肩道:“龟井先生,白菊的确不幸罹难,死于非命,我为此感到十分震惊和痛心。作为她的顶头上司,我没有保护好她,领事署和我本人都负有一定的责任,为此我向您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歉意。”言罢,爱棠装模作样地深深鞠躬。

  龟井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行了,别来假仁假义那一套了,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害死了我的菊子?!”

  爱棠哑然失笑道:“龟井先生,白菊的死事发突然,我们警务处鉴识室正在进行尸体解剖和法医鉴定,现在还不能排除各种可能性,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不能轻率地做结论。至于您说的‘是谁害死了菊子’嘛,要等到案件侦破以后才能知道。”

  龟井的刀子眼几乎冒出火来:“什么,自杀还是他杀?我女儿怎么会自杀?笑话!她不可能自杀,绝无可能!”

  爱棠苦笑着直摇头,道:“您说不可能就不可能了,这未免太主观了吧?要知道,尸体解剖和法医鉴定是一门科学,科学,你懂吗?一切都要按程序、凭证据来说话,请您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出客观、公正的结论,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龟井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可是我现在不满意,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爱棠装作无辜地说:“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企图掩盖真相的态度让我不满意,你不让我见女儿最后一面也让我不满意!我要……”

  “对不起,你现在还真见不到她,”爱棠踱步到窗前,转过身来,正儿八经地说,“因为正在验尸,明白吗?作为破案来说,尸体本身是一个重要线索,据此可以推出死因和死亡时间。按照程序,验尸是案件侦破的第一个环节,也是最为关键的环节,如果您不想影响案件侦破进程的话,就不要提出这些无理的要求。”

  龟井的肺都要气炸了:“我想提醒你,领事先生,你们法租界作威作福、一手遮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上海已是太阳旗的天下,我们的大日本皇军才是上海滩真正的主人。”

  爱棠冷笑一声,回敬道:“我也想提醒你,龟井先生,不管你的后台是谁,起码现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属于法兰西的,我,爱棠,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来人哪,送客!”

  龟井讨了个没趣,忍住满腔怒火,铁青着脸,愤而转身离去。

  爱棠望着龟井离去的背影,心里发怵,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与福州路相邻的望平街,被上海人称作“报馆一条街”。

  街头报贩在叫卖:“看报啦,看报啦,幽灵神枪重出江湖!正义之神再展神威!”

  ——“看报啦,看报啦,不做亡国奴,‘红桃K’再下战书!”

  ——“看报啦,看报啦,幽灵杀手再显灵,上海滩续写新传奇!”

  ——“看报啦,看报啦,最新消息,苏州河发现无名艳尸!无名艳尸啊!”

  一辆黑色丰田轿车停下,车窗摇下,露出龟井的头,叫报贩:“喂,小贩,买报。”

  报童问他:“你要‘红桃K’还是苏州河艳尸?”

  龟井说:“各来一份。”

  龟井接过报纸,下了车,和黑泽向不远处的蓬莱阁茶楼走去。

  早市的蓬莱阁茶楼,高朋满座,人声喧哗。

  这是茶楼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一楼散座,正聚集着许多品茶聊天的市民。

  龟井和黑泽从桌子中间穿过,向角落里的一张台子走去。侍者走来抹桌,茶博士为之倒茶。

  一桌市民聚集在一起海吹神聊,一长衫客对众人道:“哎,街坊邻居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那个幽灵杀手又现身了,一次就干掉五个日本骑兵!”

  一西装客从旁插话:“你的消息不准,不是五个是七个,而且都是骑兵。”

  一老者激动地拍桌道:“嘿!痛快!真是大快人心哪!小鬼子不气疯才怪!”

  另一老者说:“听说他每杀一个鬼子,就扔下一张红桃K,真潇洒,简直就是古代的侠客嘛。”

  一中年男子凑过头来道:“听说他用的枪都与众不同,不是狙击枪,而是老式猎枪,叫什么什么顿。”

  西装客纠正道:“雷明顿。”

  中年男子一拍大腿,道:“对对对,雷明顿双筒猎枪。据说他用的火药更是一绝,子弹出膛声音极小,就像开香槟酒瓶盖一样,‘嗤’地一下。”

  另一人问:“不是听说他早就死了吗?”

  中年男子扒了他一把道:“咳,他怎么会死,他是死过翻生的鬼魂,不然怎么会叫‘幽灵杀手’。”

  西装客道:“死?那是日本人造的谣,你也信?小鬼子怕了他了,巴不得他早点儿死。”

  中年男子道:“哎,哥们儿,你们知道他的目标是消灭多少日本鬼子吗?”

  众人齐声问:“多少?”

  中年男子得意地伸出一个指头:“据说是一千,一千个呀!”众人激动的情绪被点燃了,议论纷纷。

  龟井和黑泽听到这些话,对视一眼,强忍怒火,甩手离席而去。

  占领军司令部,戒备严密,戾气森森。

  丰田轿车停下,龟井和黑泽下了车,匆匆走进司令部大楼,来到一楼师团长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训话。

  龟井推门走进去,训话人是武田司令官。

  警察厅厅长、宪兵队队长铃木善幸,特高课长官、弘报处处长等正敛声噤气地肃立在他面前。

  武田的脸上满是杀气,道:“红桃K,红桃K!上海已经叫红桃K搅得鬼哭狼嚎,乌烟瘴气了。一个枪匪,竟敢叫板皇军,简直可恨至极!你们这群蠢猪,军中的白痴,居然无所作为,捂着屁股晕头转向,皇军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我的声望和威信统统被你们葬送了!”

  几名日军军官都低着头听训。

  武田继续训斥道:“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个红桃K三个月内毙杀了我多少皇军官兵?”

  警察厅厅长怯怯地道:“报告司令官阁下,据统计是……是396名。”

  武田咆哮道:“简直骇人听闻,奇耻大辱!”

  宪兵队队长铃木说:“据鉴识室验证,红桃K用的不是狙击步枪,而是一支老式雷明顿双筒猎枪,他用的枪弹出膛时几乎没有声音,击中的部位,只有碎肉、伤口和鲜血,没有弹头……”

  武田一愣:“嗯,真的没有弹头?难道出鬼了?还是你们愚蠢,查不到弹头?!”

  铃木回答:“确实……没有弹头。”

  武田声嘶力竭地吼着:“连一个枪手都查不出来,连一个弹头都搞不明白,我们占领上海有什么用?!我们养三十万部队有什么用?!要你们这群蠢猪、饭桶有什么用?!”

  众军官战战兢兢,冷汗淋淋。

  龟井跨前一步说:“司令官阁下,我来斗胆说两句。日本古代有忍者,中国古代有侠客,偌大的战场,出一两名异类,本不足为奇。那红桃K其实不是扑克牌,而是挑战书,是根植于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反抗的精神图腾,是蔑视我大日本帝国的宣言书。所以,要征服中国,必先征服中国人,要征服中国人,必先征服其人心,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后的征服。怎样征服中国人的心,我想,必先从思想、精神、文化入手,抽掉他们的精神脊梁,消灭中国人的精、气、神,我们就能不战而胜了。”

  武田听了这话,脸色稍霁,转头笑着说:“龟井君,你说得很好。下面,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全城搜捕红桃K,各车站、码头、交通要道悬赏通告,限一个月内必须破案,如有违令,统统枪毙!”

  “是!”众军官鞠躬退出。

  武田向龟井摆了下手,一起走进旁边一间密室。

  武田用赞赏的眼光望着龟井:“龟井大佐,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呀,你的话很有哲理,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后的征服,多么精辟的论断哪。龟井君,听说你领受了一项重要任务?看样子,你对‘鲸鲨行动’的要义领会深刻,深有心得。”

  龟井苦笑了一下:“上面让我找一部中国古代的线装古书,可我根本无从下手,现在这部书,还是一个裹着神秘面纱的谜中之谜。”

  武田背着手在屋里踱开了两步:“解谜需要高手,而我坚信,你就是这样的高手,不然,皇室就不会把‘鲸鲨行动’交给你。我可是听说了,你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龟井鞠躬道:“对不起,司令官阁下,‘鲸鲨’这盘大棋目前还只是个大框架、大目标、大轮廓,未形成具体步骤和行动方案,因为具体目标还不明确,不知道它的确切地点。不过,我脑子里已经开始通盘策划了,准备按五大步骤逐次展开,第一步棋我已尝试着在走了。”

  武田脸色十分严肃地道:“很好,但要注意保密,‘鲸鲨行动’是我们占领上海后,帝国最重要、最迫切、最隐秘的一次行动,是皇室交办的最重大的任务,你和你的机关务必全力以赴,出色地完成它。”

  龟井深深鞠了一躬道:“武田长官,我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坚决完成此项任务。”

  武田转换了话题,道:“昨天晚上西藏路的事是你的人干的吧?”

  龟井一愣,本来想说不是,但脱口却说:“是……是的,是黑泽君带人捣毁了一个国民党的文物保护协会,抢回了一些贵重古董。”

  旁边的黑泽慌忙一鞠躬:“报告长官,是我带人干的。这个文保会一直在暗中与我们作对,争抢古玩市场,是我们前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我不得不首先铲除它。”

  武田的眼里射出锐利的芒刺:“你们这样做会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你们要记住大本营制订的一条铁的戒律——一定不能公开地在租界里展开行动。首相近卫文麿多次强调,对于英、美、法等国,必须竭力避免与他们发生摩擦,不要造成冲突和障碍,应分别采取妥协、威胁、安抚等不同的方针和策略。”

  龟井鞠躬道:“对不起,司令官阁下,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武田缓了缓语气道:“龟井君,我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女儿龟井菊子是不是惨遭歹徒杀害了?”

  龟井低下头道:“是的,阁下,我正在调查真凶。法租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武田提醒道:“牵扯到租界的事,还是要慎重处理为好。为了表彰龟井菊子对帝国的忠心,经大本营批准,特授予她三等瑞宝勋章一枚。”

  武田拿起一枚勋章交给龟井,龟井满脸悲痛地望着手中的勋章。

  院子里,安东尼的奔驰轿车正准备发动,远远地,鉴识科科长迪克森急急跑来:“总监先生。”

  安东尼松开油门儿,抬头问道:“什么事?”

  迪克森气喘吁吁:“总监先生,白菊的验尸已经完成,这是尸体照片和总结报告,请您签收吧。”迪克森递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这么快?”安东尼接过签了字,抽出照片看着,“嗯,很好。”

  安东尼一张张翻看着验尸照片,几张可以明显看见脖子上勒痕的照片被挑出来放进另一个文件袋,其他的仍放回原来的文件袋中。

  办事回来,安东尼回到警务处总监室,反锁上门坐下,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份刚出炉的验尸报告,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摇摇头,叹口气,露出不满的神色。自行写了一份验尸报告,拿出图章盖在法租界警务处的字样上,这才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石库门住宅区的一间公寓里聚集着七八个男女大学生。他们围着一名身穿长衫,戴着眼镜,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叫林风,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上海昆山区行动组组长,掩护身份是上海大学教授。

  林风扫了一眼同学们热切的面孔,压低声音说:“同学们,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沦陷了,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华北也相继失守,现在,上海又被日本人占领,今后,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重任就落在我辈肩上。淞沪会战虽然失败了,但中国军民浴血苦战,一寸河山一寸血地奋勇牺牲,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并从上海迁出了大批厂矿、机器及战略物资,为坚持长期抗战起了重大作用。”

  一位男同学问:“林教授,听说国军的撤退跟**的‘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有关?”

  林风严肃地说:“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本身并不错,但真理前进一步就是谬误。日本鬼子在肆意践踏我们的土地,大江南北到处都在燃烧、在抗争,可国民党军队却在逃跑或干脆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真是可憎、可耻和可悲。这哪里是什么以空间换时间,根本就是丧师误国!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最后,林风叮咛道:“同学们,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每个人都要做好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外出要结伴而行,马列学习小组转入地下,发展党员工作暂停,一切行动等我的通知。”

  同学们应声而去。

  响起敲门声。

  林风打开门,看见一个浑身酒气、神情颓丧的年轻男子扶着门框,歪站在门口。

  他是林风的侄子雷鸣远。

  “鸣远?”林风急忙扶着雷鸣远进了公寓,“怎么这个样子,又喝多了吧?”

  雷鸣远摇晃着坐下,扬起手中的酒瓶,大口大口地灌起来。

  林风一把抢下酒瓶:“你不能再喝了,你这是在麻痹自己,我的贤侄呀。”

  雷鸣远根本不听劝阻,一把抢过酒瓶,照喝不误。

  林风郑重地说:“鸣远,你回国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忙于校际公务,没顾得上找你深谈,这是三叔的不对。你父亲我大哥不幸遇难,你千里迢迢回国奔丧,一直深陷痛苦之中,我完全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放开胸襟,坦然面对,绝不能自暴自弃,丧失生活的勇气呀。”

  雷鸣远瞪着血红的眼睛:“三叔,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风痛苦地说:“你父亲从驻法国公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辞去一切公职来了上海,办了一家五洲贸易公司,亲任董事长。一直以来,大哥说有一件大事要交代给我,但总没有合适机会。他预感到危险正在迫近,时间不多了,刚巧老家你二爷与人争夺田产起了纠纷,我赶回去处理,双方打了场官司,把时间耽误了,这边黑龙会的人就来闹事。据邻居说,日本人气势汹汹,说不交出东西就放火烧房子,威胁你爸交出什么东西,你爸坚持说没有,请他们离开,但日本人纠缠不放,最后真的放火烧了房子,你爸的性格你知道,他一气之下,跳进火堆,被大火活活烧死。”

  雷鸣远仰望苍天:“父亲呀,您的不孝儿回来了……可我永远也见不到您了呀……”他已泣不成声。

  林风痛惜地说:“贤侄呀,你一定要节哀顺变,日本鬼子欠我们的血债,最后一笔一笔都要清算,你这样深陷心理阴影,无力自拔,无异于自毁前程,自认失败。你不能再喝了,听三叔的话。”

  警务处总监室。安东尼放下电话,随手翻看着几份报纸,几个大标题触目惊心:

  苏州河艳尸案,震惊上海滩!法租警方拖延办案,尸位素餐!

  真相曝光:苏州河艳尸系法国领事署一秘白菊。

  白菊惨死,法租警方拖延破案,黔驴技穷!

  安东尼苦笑着放下报纸,从抽屉里拿出几份稿件,想了一下,起身走出门去。

  《新闻报》总编室里,吴总编正在与要闻部主任白梅交谈,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吴总编指着一篇稿件愤然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的白大主任,又塞来一大堆乌七八糟的稿件,我是下水道、垃圾桶吗?你看看,一篇新闻稿,居然写成了社论,荒唐嘛。白梅小姐,你是‘要闻版’的主任记者,不是‘政论版’的政治分析师,更不是时事评论员。”

  白梅觉得委屈,噘起了嘴:“总编大人,我是摸着良心写的。”

  吴总编横瞪了她一眼:“良心?我们报社靠什么撑着?什么社会良心,什么媒体责任,什么清风正气,统统给我打发到魔鬼那儿去!我们的米饭班主是谁?是前清遗老,是军阀旧僚,是银行白领,当然还有那些长着乌鸡眼的暴发户。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搓着麻将,剔着牙花谈论的是什么?是霞飞路上的豪门恩怨,是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是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的风流韵事,懂吗?”

  白梅辩解道:“可我认为我写的是租界黑暗的现实。”

  吴总编苦笑道:“租界是个什么东西?是冒险家的乐园,是角斗士的竞技场,是青春美女的选美会。我们靠什么在租界里混?租界的哲学就是一夜暴富,醇酒美人,笑贫不笑娼!租界摒弃悲剧,鄙夷正剧,只唱花团锦簇大团圆的喜剧。”

  “可是,总编大人,我们报人总不能……”

  有人进来通报:“总编先生,法租界警务处处长安东尼先生前来拜访。”

  安东尼走进来,和白梅打了个照面,一下子愣住了,有些惊奇地看着白梅。白梅浅浅一笑,与他擦身而过。

  安东尼与吴总编客气地握了握手,二人互致问候后落了座。

  安东尼扭头问道:“刚才那位小姐,怎么看上去这么面熟?”

  “哦,你是说白梅吧,”吴总编笑道,“这不奇怪呀,她是白菊的双生姐妹呀。”

  白梅走进要闻部办公室,丧气地扔下稿件。

  桌上有一幅照片,是姐姐白菊和自己的合影。照片上两姐妹笑意盈盈,幸福相拥。

  白梅缓缓坐下,定定地看着桌上和姐姐白菊的合影,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白梅走进盥洗室,擦干眼泪,望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镜子里那张脸一脸无奈地回望着自己。

  镜子里是个美貌的摩登女郎,身穿湖蓝色丝绸棉旗袍,外加一件鹅黄色呢子外套,衬托着柔嫩白皙的肌肤和曲线毕露的身材,更加显得端庄文雅、气质高贵。长而密的睫毛下生着一双丹凤眼,如明亮的珍珠镶嵌在鸭蛋形的脸庞上,一头波浪鬈发自然地舒展在肩头,是个典型的知识女性。在她身上,存在着一种罕见的挑衅与放达,从她凝视的眼神、鲜艳的红唇和伶俐干练的举止中显露出来。

  白梅最引以为豪的是那双眼角微翘的丹凤眼,可现在,那眼里却注满了迷惘、委屈和悲伤。有人说,有信仰的人眼睛是雪亮的,有闪烁如火焰般的辉光,可现在那亮光熄灭了。都怪那个讨厌鬼、老滑头,那个不讲情面的主编大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让她感到无法理解。她花了一周时间写的三篇稿子,一下子变成了废纸一堆,她恨不得甩手不干了,甚至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本来她完全可以不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的,白梅想。她天生就有文艺细胞,对表演艺术情有独钟。中学时代的梦想是当个电影明星,而她的确在“明星影片公司”的几部电影里跑过龙套,还参加了“联华”演艺培训班。她痴迷那种一夜成名的感觉,从寂寂无名到万众瞩目,无须经过长年艰苦的努力和奋斗,只下了一场花瓣雨就什么都有了。她那些开着花的理想一路烂漫到了高中时代,又突然迷恋上了舞蹈,还在上海第三届青年舞蹈大赛上夺过锦标。可当她进了上海大学的时候,她的志向改变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一个只关心个人前途、满脑瓜名利思想的黄毛小丫头,变成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信仰的进步青年,开始关心起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脑瓜儿里装满了“抗争”“奋斗”“牺牲”“革命”这些词汇。从此后,她从贴标语、散传单、传递密信、掩护**的地下工作者开始,逐步走上了革命道路,在残酷惨烈的地下抗日斗争中锻炼摔打,一步步成熟起来,后来在大学教授林风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

  1936年10月,林风想派她代表上海地下党东区第三支部去延安学习谍报,后来,形势突然逆转,日本人调集了几十万大军围困上海,淞沪战争一触即发。组织上改变了初衷,派她留驻在上海法租界,并安排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岗位,让她在《新闻报》当一名记者。这个岗位的好处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行动自由,可以为党收集大量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还可以以公开、合法的身份,接触到美国、法国、英国和日本的政商名流和军界人物,对地下党的抗日斗争起到关键的枢纽作用。

  一开始,她在《新闻报》熬过了一段遭人白眼、受人排挤的日子,好在她凭借坚强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挺了过来,文字功力也有了量的积累和质的飞跃。可最近一段时间,她不仅遭遇了事业的低谷,更蒙受了情感的重创。她的同胞姐姐白菊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了,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个噩耗使她伤心欲绝,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了。她很长时间都不敢看镜子,因为镜子里的那张脸孔,分明就是姐姐活生生的面容啊!

  她能不能坚持下去?能不能守住岗位?她不知道。她还太年轻,才二十五岁,对于革命的事业和历史的重担来说还显得太稚嫩、太浅薄、太无知。她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迷惘、失落和沮丧,如果没有“组织”,没有“任务”和“使命”这些词儿,没有林风的谆谆教诲和殷殷鼓励,她也许早就崩溃了、摧折了、毁灭了。她知道自己有时候挺爱哭,有感情脆弱的一面,那是早年丧母带来的阴影使然。也有她的生身父亲,那个叫龟井的日本人,为争夺姐姐反复纠缠而留给她精神上无法愈合的创伤。

  总编室里,安东尼恍然大悟:“哦,她和白菊是双生姐妹,怪不得长得一模一样。”

  吴总编随口说道:“她在要闻部当主任。”

  安东尼点点头:“好。总监先生,我带来几篇稿件,希望能够尽快见报。”说着,递上三份稿件。

  总编接过三份稿件,边看边小声念出来:“《法租界领事秘书白菊系自杀身亡!》《警方初步判断白菊案系情杀案》《劫财劫色,黑社会手段凶残!》。”吴总编抬头,不解地望着安东尼说:“总监先生,这三篇稿件题目是相互矛盾的,一个是自杀,一个是情杀,一个是谋财害命,这,难道还要登吗?”

  安东尼狡黠地一笑:“照登不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唯其如此,凶手才会自己跳出来。”

  吴总编会意一笑:“哦,我明白了。像以往一样,照登不误。”

  安东尼阴笑着把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放在台面,推了过来:“一点小意思,敬请笑纳。”

  吴总编贪婪一笑,一把塞进抽屉里。

  要闻部里,白梅仍端坐桌前,盯着照片,她脑海里回想起两年前的一天,十六铺码头,一艘法国轮船已经靠岸,一身洋装的白菊走下舷梯,她迎上前去,和姐姐白菊热烈拥抱,二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养父白茂堂走上前来,白菊眼神复杂地望着白茂堂。二人对视良久,白茂堂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三人一起走出码头大门。

  马路边,龟井太郎跷着脚斜靠在轿车边,白菊向龟井奔去,投入龟井的怀抱。父女俩亲切相拥,开始亲热地交谈起来。

  白梅和养父远远地望着他们,眼神悲凉,龟井打开车门,白菊上车前向妹妹和养父挥手作别。

  想到这里,白梅回到现实中,她的眼眶里噙满了伤心的泪水。

  在望平街的拐弯处,有一栋小型花园洋房,这里是古董商白茂堂的家。

  二楼,白梅的养父白茂堂望着白菊的遗照,嘴唇不住地哆嗦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听见楼下有动静,白茂堂顺楼梯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

  楼下客厅里,白梅拿着一沓报纸,无言地望着他。

  白梅语带哽咽地说:“父亲,姐姐她,遭遇了不幸……”

  白茂堂沉默良久,沉痛地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古人说得一点不错。”

  白梅说:“父亲,我知道,我和姐姐白菊从小是一对孤儿,是您好心收养了我们,把我们一天天养大。可突然有一天,凭空里冒出一个亲生父亲——那个日本富商龟井太郎,后来,姐姐是怎么回到龟井身边的,您一直没有告诉我。”

  白茂堂无限伤感地说:“是的,白梅,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我不想让那段伤心的往事影响你的成长,现在,你姐姐不在了,我可以说了。二十六年前,你母亲马玉兰过马路时不慎被一辆车子撞倒,那个撞倒你母亲的人就是龟井太郎,后来才知道他是日军上尉。他将你母亲留在身边做用人。你母亲在生下你们后便去世了,龟井为了自身名誉,当时并不打算认你们。院方将你们委托给一家收养机构,半年后正式转给了红十字会社会福利院。我通过福利院办理了正式收养手续,收养了你们。但五年以后,龟井开始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找到我之后,竟然要硬生生地从我手里夺走你们两个!我和他打了场官司,你姐姐被判给了龟井。”

  白梅眼泛泪花,揪心地听着,生怕漏听了一句。

  白茂堂继续道:“你七岁那年,龟井突然找上门来,要把你也强行带走,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我当然不答应,向巡捕房报警,在警方的干预下,他没有达到目的。”

  白梅愤愤不平地说:“父亲,我们姐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绝不相信我和姐姐是日本人的女儿,我恨死这个龟井太郎了,我不要做他的女儿!正是因为他,姐姐才会进入领事署,我甚至怀疑这是他的阴谋,姐姐的死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承认是他的女儿。我看姐姐一定是被人迫害死的,我准备去找法国领事讨个说法!”

  白茂堂赶紧阻拦她:“别别别,法国人可不好惹,你可千万别去,我们无权无势,说话办事都要小心谨慎哪。”

  白梅的目光坚定地道:“您放心,我是记者,我知道该怎么说。”

  龟井公馆二楼卧室里,龟井捧着装有白菊照片的镜框,泪眼模糊地望着她灿烂的笑靥,痛心疾首地自言自语:“亲爱的女儿啊,我不该送你上中野学校,不该让你加入军方特高课,不该送你进法国间谍学校,不该让你去法国领事署卧底……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冒男人该冒的风险,从事间谍该从事的危险事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龟井轻轻把镜框放在桌上,望着女儿的遗照继续道,“……我不配做你的父亲,我恨我自己的心为什么冷硬得像块石头?是我把你领上不归路的,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我要用这条老命换回你的重生……”

  龟井举起了一支南部十四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顿了一顿,终于扣动了扳机……可是,枪没响,他奇怪地抬起头,发现是黑泽用手指挡住了击锤。

  黑泽从龟井手里抢过手枪,大声说道:“龟井先生,您可不能干傻事,人死不能复生,您不必太自责。菊子是帝国忠诚的战士,她的死像樱花一样灿烂,虽死犹荣。”

  龟井瘫倒在地,巨大的悲哀像一座山一样把他彻底压垮了……

  法租界领事办,爱棠领事正坐在大班台前看文件。

  安东尼推门走了进来,“领事先生,白菊的验尸报告已经做完,我已清理过了,请您过目。”

  爱棠从大班台后面接过文件袋,抽出照片看了看,又拿出报告,看了一遍。

  爱棠赞许道:“嗯,很好,这样做就天衣无缝了。”

  安东尼在桌上放下一堆报纸:“报上火力越来越猛,领事署和我们警务处成了众矢之的。”

  爱棠厌恶地翻了翻报纸,想了想:“你在警务处七个重案科随便找一个探长来破案吧。”

  “我已经找过了,没人愿意接案,好像都躲着。”

  “那就登广告招聘一名华人探长来破案吧,要注意,这只是一个幌子,是用来搪塞舆论、转移视线的,你明白吗?”

  安东尼狡黠地一笑:“我当然明白,社会上,行家里手不好找,但笨蛋蠢材还不多得是。我这就去报社登招聘广告。”

  爱棠用命令的口吻说:“白菊要尽快下葬,以免夜长梦多,再出事端。”

  “是!”安东尼敬了个礼,急步离去。

  深夜,林风正在公寓里批改学生作业。

  突然,楼下响起敲门声,三长两短。

  林教授听出这是暗号,急忙下楼打开门,原来是他的上线钱大夫。钱大夫背着药箱,一副出诊的模样。

  林风把钱大夫领进一楼客厅。警惕地向外窥伺一眼,回身关严了门。压低声音说:“老钱,你怎么来了?这几天路上可不安全,到处都是日本密探。”

  钱大夫镇定地说:“我来传达昆山区委的指示,根据内线报告,在法国人的银行里,押款了一部佛经,叫《赵城金藏》,它是佛教伟大典籍《大藏经》中的一个版本,而且是海内孤本。区委指示我们,要派一个同志打进法租界,摸清楚《赵城金藏》到底押款在哪一间法国银行中,然后想办法窃取出来。”

  林风机警地说:“佛经可是我们的国宝,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以免被法国强盗偷运出境。”

  钱大夫问道:“我记得三年前你已经派人打进警务处了,怎么样,这个同志有机会接近核心层吗?”

  林风答道:“这位同志代号‘鲶鱼’,在警务处密探组当组长,目前职位太低,还不能接触核心机密。”

  钱大夫想了想:“我们需要一位精通法语,又有在法国工作经历的人打进去,但一时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才,你手头有人选吗?”

  林风想了想道:“其实我侄子倒符合这个条件,只是他目前精神状况不佳,我正在做他的工作。”

  “他叫什么名字?”

  “叫雷鸣远,是我大哥的孩子,留学法国五年,最近我大哥被日本人害死了,他是回国来奔丧的。”

  钱大夫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哎呀,好啊,我们正需要这种留学归国的进步青年,如果你能做通他的工作,他应该是我们的最佳人选哪。”

  “我会尽量争取他为我们工作,适当的时候我会把他发展成党员。”

  “我记得你好像认识法国驻上海领事署总领事爱棠先生?”

  “是的,我大哥原来是中华民国驻法国公使,他和爱棠是在法国认识的,而且关系不错。我也是通过大哥认识爱棠的。”

  “这种关系真是太难得了,你要善加利用。”钱大夫拿起药箱,准备离开。

  林风送钱大夫到门口,叮咛道:“我会的,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钱大夫点点头,乘黄包车悄然离开。

  华懋公寓是林风为侄子雷鸣远单独租的房子,林风打开房门,喊了一声:“鸣远。”没人应答,见桌面放着一个空酒瓶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亲爱的叔叔,永别了。不孝侄雷鸣远上。”

  林风大惊,脑袋“嗡”地一下就炸开了,急忙跑出门去。

  大街上。夜风四起,树叶乱飞。

  林风急切跑来,焦急地四处张望,边跑边发了疯似的呼喊着:“雷鸣远……雷鸣远……”

  黄浦江上,凄风冷雨,浊浪翻滚。

  “阿波罗号”正行驶在江面上,游船已经进入外滩附近江面。

  船头上,有一个男人的背影,正俯身下望,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不时地向嘴里倒酒。

  天上正下着冻雨,灰蒙蒙的雨帘遮蔽了江面。前甲板上的柱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早期殖民者命名的“外滩”了。那道著名的江湾弧线,顺着江流,飘然向东,一路壮阔展开,不禁使人想起古希腊维纳斯女神像腰部的那条最醉人、最高贵、最性感的弧线。

  游船在船阵里穿行,船头的“雕像”仍旧一动不动,像一个黑色的大问号。

  游船终于驶过了太古码头,“雕像”嘘出一口长气,灵魂苏醒。他知道,这就是那个阔别了十一年的外滩了。他从风衣的硬领中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见棱见角,四四方方,眼眉和双唇都显得硬邦邦的,像钢浇铁铸般冷峻和刚毅。特别是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有一股火苗在里面隐隐窜动。在他身上,东方人的倔强和西方人的潇洒兼而有之,整个人显得肃穆凝重、气宇不凡。

  风,掀动他漆黑、浓密的长发,鼓起了他的风衣,悲哀和迷茫像山一样倾轧过来。他仰头凝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和那一排像巨人一样矗立的大厦,眼眶中溢满了愤懑的泪水。

  酒,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把这个无声的“雕像”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正是雷鸣远,他叔叔正像疯了一样满上海到处找他,他却躲在船头上。他今天是第一次来黄浦江乘夜航船,但绝不是来游览的,那他来干什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把他推上了这条船。

  这也许是一条命运之舟吧!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一切仿佛都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船在往哪里开,哪里是航程的终点,他上船来干什么,全都不知道。懵懵懂懂的他,仿佛掉入了命运的怪圈,掉入了一个翻卷着暗涌和旋涡的迷魂阵。

  迷茫,迷茫,举目都是迷茫。

  这眼前的大上海,不正是他十一年来魂牵梦萦的故国家邦吗?不正是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千呼万唤的温馨家园吗?他抬起头来,仰望上苍,噢,大上海,我的故土,我的青春梦想的起飞之地,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啊,现如今,你们都在哪里?阔别已久的家园故土,为什么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百孔千疮?

  一个月前,当雷鸣远在巴黎踏上“北极星号”邮轮驶向上海时的激动、忐忑和近乡情怯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当他脚踏故土之时,错愕之间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从一个归乡的游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一个地地道道的他乡异客。那座带着母亲体温的城市,已变得冰冷彻骨,面目全非。

  眼下的故乡,是一座被战火洗劫的城市,一座畸形糜烂的堡垒,一窟群魔乱舞的鬼蜮。满眼是炼狱般的景象——战火纷飞交织着醉生梦死,饥寒交迫对应着花天酒地,正人君子混迹于鬼蜮小人,人类最高尚的、最低贱的、最美丽的、最丑恶的全部汇聚在这里。

  雷鸣远的心里塞满了乱麻。

  “这个世界的确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这可怕的、绝望的念头从脑际倏忽闪过,雷鸣远不由得从心底里打了个寒噤。他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着了。这句话,难道不是那些想赴黄泉的人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理由、最后一番决心?然后就断然地和死神做了拥抱?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可,死,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临死前,雷鸣远还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的亲人们举起了屠刀?残忍而又血腥。是什么力量导致自己落入今天这般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绝境?这一切的背后,有没有一个充满了欺诈的圈套?

  他心中有一千个为什么,一万个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特别是面对魔鬼召唤的时刻。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呜咽的涛声和在江面上呼呼肆虐的江风。

  是生,是死,只在一念之间。

  外滩江边,江水拍打着堤岸。

  浑身被大雨淋透的林风急速跑来,四处张望着,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向着江面大喊:“雷鸣远……雷鸣远……雷鸣远……雷鸣远……”可他的叫声早被江风凄厉的呼吼声淹没了。

  “阿波罗号”停靠外滩轮渡码头。

  人流拥挤。雷鸣远挤到了下船人流的最前面,第一个踏上了码头的水门汀地面。在一片片璀璨灯火的吸引下横穿马路,跌跌撞撞,在车流中闯出一条路来。

  南京路上,大上海的夜生活刚拉开雄浑瑰丽的帷幕。

  雷鸣远仿佛一下子置身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人头涌动之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所有的电灯都在大放光明。街两旁的高档商店一家挨着一家,足有几百家之多:有咖啡馆、西餐厅、面包房、时装店、皮货店、电器店、乐器店、照相馆、钟表首饰店、家具店、糖果店,还有全上海最高级的外国人时装店、珠宝店和美容院等。

  雷鸣远在一间高档餐厅门前驻足凝望,橱窗里摆着各式美食:意大利浓汤、德式冷餐肉、美式烤鸡、俄式白汁鳜鱼、加式橘子布丁和德国黑啤酒。在这些可口食品面前,他更加感到饥肠辘辘。但他从衣兜里只掏出二百个法郎,全部家当就这么多了,想到这个月的房租,想到还要马不停蹄、四处奔波去找工作,想到今后的生活还无着落,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咂咂嘴,拐进了一条小街。

  与刚才灯火通明的马路不同,走在小街上,仿佛置换了一个世界。这里是英美租界,马路两边都是红砖楼房,参差错落的楼宇上招牌林立,虽然写的都是汉字,还是使他想起巴黎那些古味浓郁的老街区。他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往前走,免得穿过忙忙碌碌的身穿灰色或蓝色油污衣服的水手、苦力和搬运工的人潮。

  雷鸣远踉踉跄跄地走来,不停地往嘴里倒酒,歪歪倒倒地向一栋大厦的顶楼爬去。

  街道上,林风焦急地走来,四处高喊:“雷鸣远……雷鸣远……”

  突然,从空中掉落一个啤酒瓶,在他脚前摔得粉碎,林风急切抬头,猛然醒悟到了什么,匆匆向大厦的电梯间跑去。

  大厦顶楼平台。

  脚下是万家灯火,头上是壮丽星空,雷鸣远站在楼顶栏杆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热土,纵身向着无底的深渊跃了下去……

  突然,一双大手从后边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那是林风的手,林风死死地拉住他,拼尽全力把他从栏杆边拉了上来,林风气得大吼:“你疯了?干这种蠢事!”

  雷鸣远挣开林风的手,再次向楼下跃去。

  林风一把抱住雷鸣远的后腰,二人撕扯起来,林风急了,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一下把雷鸣远击昏过去。

  半个小时之后,在林风公寓里,雷鸣远躺在大床上,昏迷不醒,林风痛惜地望着雷鸣远,把一条热毛巾敷到他的额头上。

  良久,雷鸣远幽幽地醒转来,一时分辨不清身在何处。

  林风痛惜地说:“好侄儿,你醒啦。”

  雷鸣远懵懂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在天堂,还是地狱?”

  林风苦笑一声道:“傻瓜,你还活着,你看清了,我是你三叔啊。”

  雷鸣远揉揉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林风拉下脸子道:“好,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果回答得让我满意,你要去死我绝不拦你。”

  雷鸣远愣愣地望着三叔。

  林风问道:“第一,你母亲在日本时惨死于歹徒之手,你就不想让母亲的冤情得到昭雪,让作案的凶手得到惩罚吗?第二,这次你父亲惨死于黑龙会歹徒之手,难道你就不想为父亲复仇,为父亲昭雪冤案,讨还公道?第三,眼下国难当头,山河破碎,你难道只愿当一名心胸狭隘、自寻短见的蠢人,而不愿意当一个热血报国的勇士?请你回答我!”

  雷鸣远愣住了,张了几次嘴,却无言以对。

  林风缓了缓口气:“蔑视死亡是勇敢的行为,但当生比死更可怕时,敢于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面对灾难,面对敌人,动不动去自杀,是懦夫!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去死,你何以告慰先人,何以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啊?”

  雷鸣远渐渐有所触动:“三叔,你说得可能对,可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前面没有路,唯有靠自己的双脚蹚出一条路来。你眼下没有工作,可一个海外留学生,怎么可能在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找不到差事做呢?比方去圣约翰大学当个法语教师?或去国际礼拜堂当个执事?最不济去《字林西报》当个法语翻译总是可以的吧?”

  “可他们不招人,我身上的现金基本花光了,就是返回法国连张船票都买不起……”

  林风宽容地笑了:“这个你多虑了,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挨饿。鸣远啊,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要有使命感。你是带着使命回来的,国家和民族正需要你。你看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那个心里一有火种就会燃烧,就会奋起,就会酝酿成复仇的火而最终爆发的人,他就是你的榜样。”

  林风不停地劝说着,雷鸣远沉思半晌,感慨地说:“三叔,你的话有道理,它让我猛醒了,我知道自己冷却的血液还会重新燃烧,前进的道路上还有使命在引领,我还有更多活下去的理由——寻凶、复仇和雪耻!”

  “对喽,”林风夸赞道,“这才像我的侄子,鸣远啊,我知道你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林风一把把雷鸣远紧紧搂在胸前。

  法租界领事官邸里,爱棠和安东尼正在客厅议事,突然管家来报:“领事先生,龟井先生求见。”

  爱棠一愣,喃喃道:“既然来了,那就见吧。”

  很快管家领着龟井走了进来。

  爱棠上前想与龟井握手和拥抱:“您好,龟井先生,我尊贵的老朋友,见到您真高兴。”

  龟井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只向爱棠鞠了一躬,那个躬鞠得生硬、勉强。

  安东尼并未起身,只在一旁冷眼旁观。龟井的目光愤怒中暗藏杀机:“领事先生,总监先生,废话我就不想说了,我是为菊子的凶杀案而来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爱棠顺手递给他一杯红酒,“社长先生,不急不急,案子的事儿回头再说,还是先尝尝我们法国的波尔多葡萄酒吧,这可是人间至味呀。”

  龟井毫不领情地一摆手,道:“我今天不是来品尝美酒的,我想请问二位大人,我女儿菊子的凶杀案,到底侦破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侦破?你们还想拖多久?”

  “这个‘拖’字未免有些荒腔走板喽,”爱棠甩着半阴不阳的腔调说,“龟井先生,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一个失去了心爱女儿的父亲,没有什么痛苦能够与之相比了。我也身为人父,他也是,我们感同身受啊,都为菊子的死而感到伤心和遗憾。”

  龟井愤愤不平地板起脸道:“别废话了!明眼人都知道,菊子的死,领事先生您是有责任的。而这位总监大人,更有责任!”龟井的口气十分强硬,言语之间以挑衅的目光死盯着二人。

  爱棠耸耸肩,反唇相讥:“当然当然,我们都有责任。而作为社长兼父亲的您,也有责任,而且是更大的责任,不是吗?”

  龟井横瞪一眼,厉声质问:“什么?我有责任?领事先生,我对您推搪塞责任的本事真是佩服到家了。堂堂一国领事,竟连自己的雇员都保护不了,让歹徒肆意逞凶,杀人都杀到你们眼皮子底下了,这难道不是对你们警察权威的公然挑衅?这难道不是你们最大的失职吗?你口口声声说公众安危,社会安定,岂不是一堆屁话而已?!”

  安东尼一听龟井骂了句脏话,忍不住插了嘴:“龟井,讲话也不注意卫生,你张嘴就放屁呀?!”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您女儿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您大可以放心,这案子我们定会一查到底的,我们定会追出真凶,并将其绳之以法,给您一个安慰和补偿,给公众一个明白的交代。”

  龟井转头逼视着安东尼道:“总监先生,你这些废话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从案发到如今,五天都过去了,歹徒至今逍遥法外,流言蜚语满天飞,可你们连个鬼影都没抓着。而且,话说白了,这案子究竟是不是歹徒所为,或者作案者另有其人,还不一定呢。”

  爱棠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听你言下之意,另有其人?难道你在怀疑我们?”

  “你们还用得着怀疑吗?清者自清,谁有鬼谁自己心里有数!”

  爱棠暴叱一声:“你把话说清楚!”辞色冷峻地在沙发上怒击一掌。

  龟井獠笑一声:“哼哼,谁在蒙着面具跳舞谁就是鬼,久久查不出鬼来,本身就是鬼!哼,监守自盗、贼喊捉贼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别跟我玩儿这些老桥段。如果再过半个月还查不出鬼来,哼哼,就别怪我龟井翻脸不认人!”

  爱棠的语气陡然强硬起来道:“你现在就翻一个脸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狗脸还是驴脸!哼,不讲情面,你们哪一天讲过情面,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大上海都变成你们的屠宰场了!你那些屁话吓吓中国人可以,竟然敢上门威胁我?你忘了谁才是法租界的老大?要不要通过外交部来个照会?再不然就拿挺机关枪堵住我的大门?想要玩硬的,看看谁怕谁!”

  龟井毫不示弱地道:“你以为我不敢?今天我就把话挑明,你们,一个执政当局,一个司法当局,给我听清楚,再不破案,下次我就带着占领军司令部的人一块儿来!还有宪兵队!”

  爱棠露出满面鄙夷之色地道:“哟哟哟,看你那架势,要吃人是吧?占领军的人?我还以为搬的是内阁府总理呢。动不动拿宪兵队吓唬人,老鼠放屁吓唬猫,老子可不吃你那一套!”

  龟井冷哼一声,黑着脸,扭过头去。局面僵住了。

  安东尼干咳了两声,打开了圆场:“龟井先生,用不着动怒嘛,有事好商量。案子嘛,总得一步步来破,急是急不来的。您看这样行不行,前天,我们已将悬赏奖金提高到一万法币了,当然,这还不够,现在要再加一条:不论任何人,只要提供有用线索,协助巡捕房擒凶定案,即发给奖金两万法币;如果多人涉案,只要供出其中一名罪犯,发奖金两万法币;如果有命案共犯供出犯案同伙,本人可免除罪行,并获得奖金两万法币。您看这样如何?”

  龟井不再顶牛耍横:“不,还不够,我在你们悬赏金的基础上,再加一万法币!”

  安东尼脸上顿时绽开了花道:“好好好,很好嘛,现在悬赏金提高到三万了,报上一登,上海滩不开锅才怪,过不了几天,案情一定会有突破性进展!”

  龟井一拂袖子说:“哼!”转身离开。

  爱棠问安东尼:“招聘华人探长的广告何时见报?”

  安东尼说:“明天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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