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偷龙转凤
作者:王海 著
发布时间:2018-05-25 11:09:25
字数:14349
英美租界九江路的繁华路段,驶来一辆宾利轿车,何许人驾车,副驾驶位上坐着安东尼,后座上坐着电话局的卢副局长。
卢副局长说:“前面那条路往东拐,有一栋西班牙式别墅,就是常敬斋的家了。真没想到,丁魁那通电话居然是打到这里来的。电话号码是80329。”
安东尼说:“我让蓝道曼行长调查了丁魁的入职背景,他入职法兰西银行,介绍人和担保人就是聚宝楼的老板常敬斋。”
何许人说:“又是这个常敬斋,两条线索汇于一处,常敬斋的疑点最大,我估计,丁魁很可能就躲藏在他家里。”
安东尼耸耸肩说:“可惜这里是英美租界,不然我可以马上派人把丁魁抓起来。”
前面一栋别墅在望,何许人把车停在路边,卢副局长指着别墅说:“这就是常敬斋的家。”
“这个常敬斋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派人做了调查,他做的是古董生意,跟日本人有密切的商业来往。”
“哦,这倒是个新情况。难道这件事日本人也插手其中?”
何许人、苏丽娟和小魏走下车,来到大铁门前,苏丽娟按响了门铃。
管家过来问道:“请问你们来常府有什么事?”
何许人道:“我们是东亚株式会社的,这位是日本友人小泉谦三,我们都是常老板的朋友,有生意上的事要找常老板商量。”
小魏用日语道:“日本友人小泉谦三前来拜访。”
管家一听说的是日语,恭敬地说:“请等一下,我去通报老板。”管家进了客厅,不一会儿,管家回来了,打开了铁门,领着三人走进了大客厅。
常敬斋迎上来,刚要握手,却愣住了,道:“你不是小泉谦三呀……你们是?”
何许人冷冷一笑道:“见了日本人卑躬屈膝,见了中国人呆若木鸡,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常老板。”
常敬斋慌了:“你们到底是谁?”
何许人说:“我是福尔摩斯侦探社社长何许人,找你调查一个人。”
“调查谁?”
“丁魁。”
“丁……什么?不……不认识这个人……”
何许人的刀子眼紧盯着常老板道:“哦,不认识?那丁魁为什么在杀人之后给你打过电话?你家电话号码是80329吧。”
常敬斋竭力否认道:“简直荒唐,不认识的人会给我打电话?你不要空口白牙说胡话。”
“你看看这个,这是法租界电话局的查线记录。”何许人递上一张证明。
“法租界怎么了,吓唬人啊,我提醒你,这里是英美租界。”
“在英美租界如果窝藏凶手一样犯法。”
有人敲门,管家打开客厅门,马当先探长晃悠了进来:“我说常老板啊,我巡逻经过这里,看见你家门口停了辆……”他猛然看见何许人等三人,愣住了,半晌才说,“哟,何探长,你怎么会在这儿?”
何许人直言不讳:“我是来追查杀人案犯的。”
马当先一听,立刻拉下了脸,道:“我说何大探长,你搞昏了头吧,你不知道这里是英美租界吗?你的法租界执照在这里办案属于违法呀。”
何许人道:“我有证据,常敬斋老板家里藏有杀人犯。”
马当先警告道:“你说话小心点,一个知法守法、声誉卓著的老实商人,怎么会窝藏杀人案犯呢?我看你还是尽早离开吧,不然我可有权拘捕你。”
何许人气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摇了摇头,道:“好,算你狠,我们走着瞧。”一挥手,带着苏丽娟和小魏离开了。
何许人刚一走,常敬斋和马当先来到二楼,黑泽从房间走了出来。
黑泽问:“何许人走了?”
常敬斋咧嘴一笑,道:“滚蛋了。”随后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花瓶,递给黑泽,“黑泽君,你看,这就是丁魁从地库里偷换出来的真品。请带给龟井先生,这是我对大日本帝国最真诚的奉献。”
黑泽仔细端详着花瓶,随手递给马当先,道:“非常好,常老板,你这次任务完成得非常好,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马当先催促道:“我说黑泽君,法国人已经盯上这里了,你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黑泽把花瓶装进包里,道:“那好,我就不久留了。”
常敬斋一拱手,道:“我有一个请求,请黑泽君一定帮忙。”
黑泽扭头望着他,道:“这你就见外了,有话你就直说。”
常敬斋说:“丁魁在我这里已经藏了五天了,他的伤口正在发炎,你能不能帮助他去海军医院治疗一下。”
黑泽点点头,道:“可以,没问题,让他跟我的车走吧。”
常敬斋进了后屋,不一会儿,领着丁魁来见黑泽。常敬斋对丁魁道:“还不快谢谢黑泽先生。”
丁魁连连鞠躬:“谢谢黑泽先生。”
黑泽笑道:“谢什么,这次你是功臣啊。我们走吧。”
常府后院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路边轿车上,何许人、苏丽娟和小魏都紧紧盯着这后院门。门开处,黑泽领着丁魁走了出来,指了下自己的本田轿车,丁魁上了车,黑泽上了前座,发动了轿车引擎,很快,车子驶上马路飞驰而去。
何许人沮丧地叹了口气,道:“我们抓不到丁魁了,黑泽已经把他带走了。”
苏丽娟问:“黑泽不是龟井的手下吗?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何许人说:“对。常敬斋已经投进了日本人的怀抱,这里是个制假的窝点,黑泽是发号施令者,常敬斋是负责造假的,丁魁是实施盗窃和偷换抵押物品的。”
小魏问道:“何探长,我们还要不要查下去?”
何许人怒道:“还查个屁呀,凶手都被人带走了,我们只能认输作罢。”
黑泽驾车回到龟井公馆。龟井正在焦急地等他。
黑泽双手奉上花瓶,龟井接过花瓶,双眼立刻放出精光来。观赏摩挲良久,道:“这两天,我们的朋友史密特怎么样了?”
黑泽摇摇头道:“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呀,不但丢失了花瓶,银行还面临着巨额赔偿,而且手下人还出现了凶杀案,法租界高层对他已经另眼相看了,搞得不好,还会免了他的职。”
龟井欣赏着花瓶道:“我们偷龙转凤,得到了这个精美的花瓶,但有点得不偿失啊。黑泽君,你认为,一个清代花瓶和一个深受信任的内线,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内线更重要。”
“所以呀,我们要弥补这个损失,化解史密特的信任危机,让他重新变得重要起来。”
黑泽问道:“先生,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使他重受信任?”
龟井附耳密授一计,黑泽频频点头。
史密特走进皇后咖啡馆,来到一张临窗的桌子前,黑泽放下报纸,露出脸来:“史密特先生,有一单生意可以让你挽回声誉,重获上司重视,搞好了还能让你升官,你做不做?”
“有这么好的事?我当然要做,只是不知道黑泽君是怎样安排的?”
“明天下午三点整,有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在望平街晶玉世家店铺出售一个花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史密特点点头:“明白。谢谢黑泽先生关照。”
坐在五六十米开外的另一张台子的何许人看见了这一幕,他不动声色,等二人离开后才悄然离去。
次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一辆轿车停在晶玉世家门前的马路边,何许人身穿法租界警服,坐在驾驶座上,史密特坐在副驾驶座上,二人都戴着墨镜。
何许人看看手表,史密特说:“老何,你看那个人像不像?”这时,一名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皮包走进了店铺。
二人拔出枪下车,迅速向店铺冲去。
店铺里。中年男子拿出三管葫芦瓶放在柜台上,店铺老板非常惊讶地看着花瓶,又轻轻拿起花瓶,翻过来看着底款。
何许人和史密特持枪冲了进来,何许人大叫:“警察执法!都不许动!”
店铺老板一惊,手一松,花瓶从他手里脱落,史密特眼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弯腰俯身,一手接住花瓶。
店铺老板辩解道:“我们是正当生意往来,你凭什么抓我们?”
何许人狞笑道:“哼哼,这个三管葫芦瓶是法国银行的失窃物品,你们在进行非法交易,跟我回巡捕房接受调查吧。”
那名中年男子一听,拔腿就往门外跑,何许人挥手一枪,击中男子后背,男子倒地挣扎不起。
安东尼带着几名巡捕冲了进来,下令:“带老板回去审查,把地上这个家伙送医院。”
警务处总监室。在座的有爱棠、蓝道曼、安东尼、史密特和何许人。
蓝道曼用手爱惜地抚摸着三管葫芦瓶,口中不住赞叹道:“奇迹,真是奇迹,万万没想到你会失而复得。”
爱棠夸奖道:“何探长,你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破了案,真不愧是神探啊!”
何许人得意地笑了:“破这种案子,小把戏一个。嘁,不是吹的,在上海滩就没有我破不了的案子。”
安东尼打趣道:“要是叫那个姓雷的菜鸟来破案,恐怕要等一万年呀。”
爱棠又表扬道:“这次立功的还有史密特,如果不是你在马林斯基获得了内幕情报,何探长也不可能那么快抓住黑手,缴获花瓶,这为我们挽回了重大的经济损失啊,我准备对你们进行重奖。”
安东尼点头赞许:“是该重奖,还要表彰,让所有探长都来学习学习。”
爱棠盯着何许人:“何神探,你先等几天,会有重要的人事变动。史密特,你从明天起做我的助理,帮我处理日常事务。”
何许人、史密特起立道:“谢谢领事先生。”
何许人离开后,爱棠对安东尼和史密特说:“从这次事件中,我们应该吸取什么教训,你们二位谈谈吧。”
安东尼说:“应该对员工进行一次全面的清查,对那些背景不清、工作不力的人员一律清退。还有,库房的制度也应该重新检讨。”
“嗯,很有必要。”爱棠转头看着史密特。
史密特说:“这次事件提醒了我们,押款的物品中,可能还有一些被人做过手脚,是不是应该进行一次全面的盘查和专业的鉴定?”
爱棠点点头:“这个提议很好,我早有此意,但要外请专家来做,上海本地的鉴定师让人不放心哪,许多人都抱上了日本人的大腿。”
安东尼建议:“干脆,要请就请法国的鉴定师来吧,刚好把那部佛经一块做个鉴定吧。”
爱棠问道:“你是说《赵城金藏》?”
安东尼说:“对,光说价值连城总觉得有点虚,让专家给个具体的数字更好。”
爱棠点点头:“我看可以,我马上就给外交部打电话,叫卢浮宫立即派专家来上海。”
重案七科,雷鸣远和叶知秋正在研讨案情,安东尼背着手走了进来。把一份《新闻报》和两张门票扔在桌上:“今晚有个假面舞会,在德国总会举行,警务处都去参加,你们也去换换脑子吧,总结报告回头再写不迟。”说完,仰起头跨出门去。
雷鸣远拿起报纸,轻声念出大字标题:“上海第八届迎新年假面舞会今晚于德国总会盛大举行。”
叶知秋做了个鬼脸:“这种舞会有什么稀奇,我不想参加了。”说着就要撕毁舞会门票。
“慢着,”雷鸣远急忙制止他,“正因为是这种舞会才要参加,因为可以见到一些有趣的人物。”
叶知秋恍然大悟:“好好好,咱们先吃饭,然后杀进德国总会。”
饭后,叶知秋驾驶着福特牌轿车飞驰在爱多亚路上。黄昏的上海滩,一派流光溢彩、歌舞升平。
叶知秋扭回头,对坐在后座的雷鸣远道:“探长,你在国外待得时间长,给讲讲这假面舞会的来历吧。”
雷鸣远介绍道:“假面舞会来源于西方的万圣节,这一夜是一年中最‘闹鬼’的一夜,所以也叫‘鬼节’。大概在公元1世纪,罗马人为庆祝丰收,戴上可怕的面具,打扮成动物或鬼怪,是为了赶走在四周游荡的妖魔。到了今天,万圣节成了年轻人的一场盛装舞会。”
叶知秋边开车边说:“哎呀,探长,我发现这有点像大上海呀,每个人都躲在假面后面,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管是妖怪还是好人,简直让你真假难辨呀。”
雷鸣远感慨道:“整个大上海,其实就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到了德国总会大门口。叶知秋泊好了车,二人来到人流汹涌的门口。
舞场门口,一些大腹便便的富商阔佬们挎着珠光宝气的太太走进大门,成群的淑女名媛、大家闺秀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拥了进来。
二人拿出门票,进了大厅。
叶知秋悄声道:“我们去后台看看那些被掩盖起来的秘密吧。”
雷鸣远会意一笑,转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灰西装,和叶知秋一起走进后台走廊。
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迎面而来。那女郎俏丽娇艳,既有东方人的野性,又有西方人的性感。一抹雪白的酥胸,后背从肩至腰完全裸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戴着黑天鹅绒缎带,肉体像玫瑰花瓣一样盛放着勃勃的青春活力和让男人失魂落魄的性感,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美、力和性的火山。
叶知秋迎上去道:“噢,美丽的歌丽娅女士,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法租界新来的雷探长,这位是歌丽娅女士,是上海滩最负盛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她哥哥是前沙皇近卫军军官,他叔叔是前杜马议员。”
歌丽娅向雷鸣远飞了个媚眼:“好一位气质超群的法国骑士,欢迎您的光临和捧场。不过,叶先生,你忘了介绍一点,我祖上曾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十大贵族呢。可那个演讲时总要被一群工人打手抬上桌面才能让人瞧见的叫列宁的矬子容不得他们,哦,十月革命,一场血腥的悲剧,一出荒唐的闹剧!”
雷鸣远和叶知秋会心一笑。上海滩上的白俄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总要捎带上一大串诸如“沙皇后裔”“总督后代”“贵族世家”“近卫军军官”和“杜马议员”之类的头衔,生怕别人看低自己。
“啊,你们都在这儿呀。”话音刚落,一个满头金发的英俊男子从后台幕布间晃悠过来。
雷鸣远注意到男子生得高大英俊,风流倜傥,一头自来鬈发,上唇留着微翘的八字胡,一双慧眼明亮深沉,极富男子汉魅力。他那彬彬有礼的风度把他的艺术家派头装点得恰到好处。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扎着红领花,显然做好了演出准备。
叶知秋急忙介绍道:“这位是雷探长,这位瓦西里先生嘛,是上海滩最红的白俄钢琴家。”
瓦西里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叶先生,您说钢琴家,却少用了一个形容词,就是‘前沙皇宫廷御用的’。歌丽娅,我们都被无产阶级像撵野狗一样撵出了国门,害得我们国际流窜,四海为家。”
歌丽娅眼中浮起一束凶光:“俄国是回不去了,上海滩也非久留之地,等我们挣够了钱,立即买一张直飞美国的机票,投进花花世界的怀抱,坚决和这个人间地狱说拜拜!”
瓦西里扬起伏特加酒瓶做了个鬼脸道:“别傻了,亲爱的,我哪儿也不去,一定要回到俄罗斯,去厮杀,去讨债,像个角斗士一样去夺回失去的一切!”
舞厅的广播响了:“女士们,先生们,大家请肃静,上海第八届迎新年假面舞会,现在开始!”
掌声雷动,欢声笑语在舞池里盘旋飞扬。
歌丽娅拉起瓦西里的手:“哦,我们要去卖唱了,等会儿舞场上见。”他们拉着手飘进了后台。
雷鸣远和叶知秋面向舞台站着,主持人宣布:“今夜的假面舞会可谓别开生面、盛况空前。我们请来了大上海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彼得罗夫娜·歌丽娅小姐为大家演唱一首威尔第的歌剧《假面舞会》中的主题曲,钢琴伴奏是著名钢琴演奏家瓦西里先生,大家欢迎。”
随着潮水般的掌声,歌声起了,歌丽娅声情并茂地唱着。舞客们陶醉了,脚步轻盈地蹁跹起舞。
爱棠和安东尼走了进来。爱棠立刻捕捉到了目标——龟井来了、何许人来了、白梅来了,还有马当先。
爱棠扫了一眼,道:“今天重要的嘉宾都粉墨登场了。哼,群魔乱舞,包藏祸心,今天要有好戏看了。”
爱棠示意他看舞厅一角的立柱:“注意到那只老乌龟了吗?贼头贼脑的样子实在可笑。”
安东尼顺着他的手望去,远远地,龟井端着一杯红酒,正与一位欧洲美女相谈甚欢。
安东尼撇撇嘴道:“舞场就是播撒阴谋和瘟疫的温床,而他就是一种致命的病菌。”
爱棠鄙夷地说:“一颗乌**,却长了一副狐狸般的眼睛和老虎般的利爪。我们不得不抓紧行事了,最近的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
“狐狸很可能已经闻出我们宝物的美味了,说不定已经下手行动了。”
爱棠悄声道:“外交部发来一份重要密电,明天上午你和蓝道曼行长一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们必须尽快制订一个行动方案。要动起来,伙计。”
“遵命。”
雷鸣远和叶知秋刚从幕布后边转过来,就碰见了正在交谈的两位长官。
爱棠笑道:“啊,我勇敢的骑士,好久不见啦,听说最近案情进展不小哇。”
雷鸣远苦笑着直摇头,道:“爱棠叔叔,不瞒您说,这案子破起来难度实在太大了,远非我一个菜鸟可以胜任,恐怕下次见面时,就是我带着辞职信去拜访您了。”
爱棠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瞧你说的,我正等着你的破案捷报呢。”
安东尼故作姿态:“剑客手中的利剑还没出鞘,怎能轻言失败?舞场不是盛传一句话吗——占领就是一切!噢,前进吧,光荣的骑士,勇敢地迈开你的双脚吧!”
爱棠哈哈大笑,道:“对!英勇不屈的骑士,智勇双全的探长,迈开双脚,去大胆地拥抱成功吧!”
倏然间,灯光一亮,曲风突变,探戈舞曲顿时响彻全场。
雷鸣远勇敢地下场了,他以高贵的步伐和傲视一切的态度把自己投入舞客的激流之中。探戈对他来讲,是征服,是前进,是战斗。强烈鲜明的切分音符,让脚步一顿一起,一放一收,一进一退,象征着人生征途上的艰险和危机,看似慵懒、颓废和退缩的动作中,却含有狂飙突进的力道和粉碎迷惘的快感。他心中时而委婉,时而激荡,时而屏息,时而爆发的情绪张力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他搂着的女伴是个艳俗的舞女,几个神秘的人影在他的身边转悠,诡异的气息在他的眼前飘荡,大开大合,跌宕错落的节奏让他难以分清左右空间浮动着的暧昧。
舞会渐入佳境,舞客几近疯狂。
突然间,曲风一变,节奏突然加快,人们愣了一下,许多人停住了舞步,像是在琢磨究竟是什么舞曲?这时,有两个摩登女子跳起了踢踏舞,在极具动感的音乐声中,“噼噼啪啪”的声音刚劲而有节奏地在舞厅里回响起来。
那是白梅在跳,雷鸣远立刻就认出了她。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踢踏声中,她英姿勃发,裙裾飞扬,活力四射,她性格中野性的一面得到淋漓酣畅地释放。这时,尖锐的口哨声响起,角落里传出叫好声和浮浪下流的起哄声。
白梅在全场注视下成为唯一焦点,因为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疯狂地跳、跳、跳!
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雷鸣远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一直深情款款又心绪复杂地盯着白梅看。他被白梅的另一面——倔强和狂傲所打动。她的两只脚像鱼尾拍打着水面一样,兴奋地将音乐的浪花溅起。节奏在加快,灯光在闪烁,她脚下的噼啪声也如夏日疾雨般哗哗滚落。他感到那浪花,那疾雨已经打湿了他的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上帝在冥冥之中赐予自己的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
白梅想要释放自己,燃烧自己,甚至想要靠着强烈的节奏撕裂自己,把心中的怨愤、悲伤和痛苦甩出体外,她边跳边强烈地感觉到了角落里射来的撩人目光。她知道那是雷鸣远在看她,她甩动头发,边跳边回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热切地交汇、碰撞。
就在离雷鸣远不远的地方,马当先正跷着一条腿斜靠在一个圆柱旁,嘴角斜叼着一支雪茄,两只手臂相抱,一脸的莫测高深,只有那双熠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跟着白梅转悠。
白梅边跳边回头看,雷、马二人一同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看到了雷鸣远的高贵、儒雅和凝重,也看到了马当先的放达、浮浪和狡狯。两个男人,对比鲜明,各有各的神貌,各有各的风格,他们是多么不同啊,她心里想。这两个人的眼窝里都隐藏着一种奇异和莫测的力量,都藏有诱人的秘密,带着某种磁性,一阵紧似一阵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雷鸣远直冲白梅而来,牵起她的手,滑入了舞池。全场像被一种巨大的魔力卷进了舞曲的风暴。他们像一起跳了多年舞的搭档一般默契、自如和畅快。
突然,白梅把一卷白色的东西悄悄塞进雷鸣远的手心,雷鸣远心中一触,赶紧把东西藏进兜中。
这时,马当先冲了过来,用很不礼貌的动作把雷鸣远斜挡在身后,白梅被马当先一把抢了过去。一阵舞曲的旋流把二人卷进了舞场的旋涡之中。
雷鸣远退隐到一根立柱后面,悄悄打开那卷白色的东西一看,发现是一封信,收信人用中文写着“白菊”。
雷鸣远的心弦被强烈震颤了,这封迟来的信件是如何落进白梅手中的?也许是在白菊的遗物中被发现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信息,也许正是破案的关键。信的内容是什么?是谁写给白菊的?写信的目的是什么?一大串疑问在他的心头升起,可信是用德文写的,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他决定必须在今夜就把信件的内容翻译出来,到那时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雷鸣远谁也没惊动,一个人迅速离开了舞场。
扩音器中宣布:“现在,假面舞会正式开始。”
仿佛魔窟打开了大门,一群戴着魔鬼面具的人舞了进来,有金箔假面、银箔假面、毛皮假面、丝绒假面,还有镶着成串宝石的假面。
歌丽娅用天使面具掩藏起真面目,妖娆的舞步逐渐接近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男子。
天使面具悄声道:“瓦西里,我的小醉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弄错了,这张骷髅面具后面其实是何许人。何许人一愣,听出这是歌丽娅的声音,假装打着酒嗝道:“嗝,亲爱的,这可不是个……谈秘密的场合……嗝……而且我酒也喝得太多……嗝……”
天使面具急切而诡秘地说:“嘘,醉猫,可它太重要,事关重大,非谈不可。”
何许人打着酒嗝说:“嗝,美人就是脾气大……你说吧……嗝……”
天使面具道:“白菊在被害的前夕曾喝醉了酒,倒在我们公寓门口,还吐了一身,我把她的衣服换下来替她洗了。可今天下午,我偶然在她留下的那件上衣兜里发现了一张表格,是张宝物登记清单。噢,上帝,上面全是法国银行金库里的珍宝和古董,那要值多少钱啊?”
骷髅面具道:“嗝,那是当然,特别是在装甲车……嗝……机关枪……嗝……六重巡捕的保护之下……嗝……会更值钱。”
天使面具嗔道:“傻瓜,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宝物清单啊,清单,你懂吗?在黑市,在马林斯基情报交易所,它会被识货的人看中,一出手就是天价!那些古董鬼子不正在四处搜寻这些宝物的下落吗?而白菊很可能就是他们打进法租界领事署的坐探。”
骷髅面具后的何许人倒吸一口凉气道:“什么什么,白菊是日本人的坐探?”
天使面具道:“嘘,别喊呀。白菊绝对是卧底,是间谍,不然这东西怎么会长脚跑进她的兜里去?她显然偷到了法国人的机密,她的后台老板就是她父亲龟井太郎。”
骷髅面具后的何许人继续装痴卖傻道:“嗝……超级大秘密……嗝……坐探……宝物清单……一出手……嗝……换回来一座金山加银山,哈哈……”
天使面具呵斥道:“醉猫,听着,我们的经费已经枯竭,组织就要散架啦,除了几个叛徒,剩下的兄弟天天吵吵着要回祖国去,无论等待他们的是子弹、绞架还是契卡的监狱,都要回去!”
何许人大惊道:“啊,契卡?!”他听到“契卡”这个俄语单词时心里猛地一沉,后脖梗子嗖嗖直冒凉气。
舞会的音乐正掀起狂涛巨澜,何许人迅速离开舞客们,扔下面具,离开了舞场。
时隔约一个小时,雷鸣远就冲回了舞场,找到了白梅,把她叫到一角落,拿出翻译好的信交给她,急切地说:“我找了国际礼拜堂的亨利神父,他把信件翻译出来了,是施特雷写给白菊的信。”
白梅皱着眉头看完了信道:“雷探长,我不明白,难道白菊真的跟施特雷私奔了吗?那就奇怪了,那具尸首难道不是白菊的?”
雷鸣远压低声音道:“这是隐身人玩的最后一个把戏,你可千万别上当。什么施特雷,根本没有这个人,怎么会有他写来的信呢?现在,我们得找个地方鉴定信上的指纹,有了指纹,我们就可以把隐身人揪出来。你在上海认识什么人能够做指纹鉴定的吗?”
白梅想了想说:“我托朋友想想办法吧。”
雷鸣远犹豫了片刻,把信件交给了她,并叮咛道:“注意,一定要保密,你找的人一定要可靠,他问起来你可什么也别说。”
白梅接过信:“我明白。”转身消失在舞会的人流之中。
登云公寓306室,这里刚刚起了一场风暴。
歌丽娅左手叉腰,斜倚在窗旁,煞白的脸上余怒未消。
瓦西里满面通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哧带喘地往嘴里灌酒。
歌丽娅不耐烦地说:“行了,醉猫,别再灌猫尿了!快想想怎么对付契卡的杀手吧。”
瓦西里直勾勾地看着她说:“契卡的杀手有什么可怕,我也当过杀手,杀人杀腻了,才改行来当情报员的。”
歌丽娅埋怨道:“都怨你,当时不要向特派员开枪就好了,也不至于搞得两败俱伤。现在组长死了,特派员也死了,我们则被人当成了叛徒。”
“叛徒?”瓦西里猛地摇了摇头,以使自己再清醒一点儿,“我再说一遍,不是我先开的枪,是安德洛夫干的。幸亏他开了枪,不然,克兰就会被带回国去,最后被当作“托派”分子被枪毙。我知道克兰早上了肃反委员会的黑名单了。”
“不管是不是你,对特派员开枪总不对吧?契卡是些什么人?你惹得起吗?”
“我说歌丽娅呀,现在再讨论谁先开枪、谁后开枪有意义吗?不开也开了,惹不起也惹了,怎么办?一切也许是场误会,上面会查清的。”
歌丽娅嘴一撇,眼一斜:“误会?还在说酒话呢,快醒醒吧,我的钢琴师先生,看看我们驻上海情报站吧,站长死了,两个组员牺牲了,还有两个叛变当了日本人的密探,现在就剩下两个光杆司令,一天在歌厅靠卖艺为生,还指望上面查清,能让我们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
“好啦,美丽的歌唱家小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刚才在舞会上说什么来着?”
“你少喝点猫尿就听见了。白菊生前有件衣服忘在我这儿了,我意外发现了这个,是张宝物登记清单。”歌丽娅掏出一张纸,递给瓦西里。
瓦西里接过一看:“哦,是法兰西银行的古董登记清单呀,这能有什么用?”
歌丽娅嘴撇得老高:“你可别小看了这张清单,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要得到它呢,在黑市上,我们可以直接卖掉这张清单,或者去马林斯基开个盘口,这样就可以安全稳妥地挣到一大笔钱,然后我们撤离上海返回祖国,再把钱上交组织,也算是对国家有所贡献。”
瓦西里嘲笑道:“用钱买命?这想法也太幼稚可笑了吧。况且,那样一张宝物清单也许值不了几个小钱,有没有人愿意买还很难说,或者根本就是废纸一张。”
“不,它一定很值钱,不然白菊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法国人那儿卧底和偷窃了。”
“你怀疑白菊是日本间谍?”
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二人从怄气中惊醒过来。
瓦西里用生硬的中国话厉声呵斥:“谁呀,敲什么敲,深更半夜的。”
“开门,巡捕执法!开门,查房!”门外传来严厉的呼喝声和一阵拉动枪栓的声音。
瓦西里伸手就要摸枪,但歌丽娅急忙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她整了下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
用黑布蒙着半张面孔的何许人带着十几个黑衣黑裤的凶恶男子一下冲了进来,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一声令下:“给我绑了!”
一群男子冲上去,将二人捆了起来,并把二人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嘴里塞进了破布团。
何许人沉叱一声:“带走!”歌丽娅和瓦西里被黑衣人反剪双臂粗暴地推出房间。
楼下,瓦西里、歌丽娅被人塞进了一辆轿车,几人左右挟持着他们,汽车行驶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停下,他们被人带进一间房子,推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瓦西里和歌丽娅眼睛上的黑布被人摘掉了,塞口物也被拿掉了,隐约看见一间乌烟瘴气的黑房间和几个打手模样的人。
二人发现他们现在身处一间平民的土坯屋里,感觉又饥又渴,心火上攻。
瓦西里愤愤不平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们?”
几个黑煞神并不答话,板门推开,何许人笑眯眯出现在二人眼前。
歌丽娅大惊道:“何许人,原来是你?”
瓦西里气愤地道:“姓何的,你小子竟然敢搞绑架,你这是在犯法,我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许人邪笑道:“还不知道是谁犯法呢,我亲爱的契卡同志,有人在法租界互相开枪玩杀人游戏,据说是苏共情报站的人?知道他们是谁吗?”
歌丽娅故意露出一脸的茫然:“契……什么卡?苏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许人咧嘴邪笑道:“契卡都不懂吗?就是‘全俄肃反委员会’呀,怎么,没听说过?不愧是上海滩歌界一枝花呀,演技一极棒。不过,如果有人自称是苏联内务部的人,要我接一桩凶杀案,而杀人者是一位名叫瓦西里的男人和一个叫歌丽娅的女人,你们说这案子我接还是不接?”
瓦西里和歌丽娅对视一眼,茫然地摇摇头,耸耸肩,扮出一脸无辜相。
瓦西里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是我们内部的叛徒向你告的密?”
何许人邪笑着继续威逼道:“上海滩是个地狱之上的天堂,可现在混进了太多亡命之徒,太多洋瘪三,太多流氓骗子,而且是国际一流的大骗子,把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全涮啦!可全上海只有一个人不会被你们骗。”
说着,何许人手一摆,几个手下走进来,把一部电台摆在桌上。同时,又扔下几本红皮证件。
二人震惊了。何许人更加得意了:“你们不会说它是烤面包机吧?啊,二位副站长大人?”何许人拿起证件,在手心拍了拍,用熟练的俄语念道:“苏联**驻上海情报站副站长列昂尼·瓦西里,副站长安娜·彼得罗夫娜·歌丽娅。二位副站长大人,铁证如山,还要继续狡辩吗?还不想说实话吗?等到了我的委托人面前,说什么都迟了,东洋人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
瓦西里惊讶地抬头道:“东洋人?真有你的何许人,玩得太邪乎,不做二等公民,却去做一等奴才?罢罢罢,我们今天小河沟里翻大船,认栽!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何许人邪笑一声:“准备说实话了?好,副站长先生,我只要一件东西,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一件从法国人那儿偷来的东西!”
歌丽娅无奈地耸耸肩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好吧,我们可以把那个宝物清单交给你,反正这对我们来讲也是废纸一张,拿去好了。不过我声明在先,它不是我偷的,是白菊的遗物,偶然被我发现,交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归还我们的电台和证件!”
何许人得意万分:“你们的意思是交换?”
瓦西里急切地说道:“对,交换,只要还我们电台,还我们证件,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
何许人思忖片刻,使了个眼色,手下人解开了两个人的绳索。
歌丽娅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那份表格,犹豫了一下,递给何许人。
何许人接过清单,瞭了一眼,道:“很好,就是它。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都要守口如瓶。”
瓦西里说:“你放心,我们不是傻子。”
何许人让手下人把电台和证件还给了二人。瓦西里和歌丽娅松了口气,互换了个眼色,跟着黑衣人,搬上电台,收起证件,狼狈万分地走出门去。
何许人走进福尔摩斯侦探社,坐定后拿起电话,拨出一串号码。等了一会儿,那头传来马当先的声音:“喂,是何探长吗?我打一上午电话都没人接,是不是昨晚玩得太疯啦?”
“嘁,我哪像你,吃洋人饭,按月领饷。我不干活儿,天上不会掉馅儿饼。”
“嘿嘿嘿嘿,我手里有一个东西,你想不想要啊?”
“是什么?可别耍我。”
“想要的话,三点整到马林斯基来,老地方见。”
何许人说:“好吧,魔鬼的引诱总是胜过上帝的召唤嘛。”
电话那头传来会心的邪笑声。
下午三点,何许人走进马林斯基咖啡馆三楼一间私密的豪华包厢。
一张报纸掀开,露出马当先的脸:“来啦,坐吧。”
有人立刻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高级龙井茶。
马当先说:“何探长,我手头有一封信,你想不想要啊?”
“谁的信?”
“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白梅找到我,说是在白菊的房间里,发现一封寄给她姐姐的信,是德文写的,已经翻译成中文,是她让雷鸣远找人翻译的,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马当先把那封信递给了何许人,何许人浏览一遍,道:“很显然,这是封假信,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目的是误导破案人。”
马当先诡秘一笑,道:“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哇。为什么白梅会找我,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她是想让我帮助她鉴定信上的指纹,因为全上海只有我们英捕房才有鉴定设备。”
何许人断然地说:“错,法捕房也有……噢,我明白啦。一定是姓雷的发现信有问题,但他不敢在法租界警务处做指纹鉴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在怀疑这个写信人就是警务处的内鬼。这个内鬼是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信上这枚指纹究竟是谁的?”
马当先狡黠一笑道:“指纹是……嘿嘿,安东尼的。”
何许人一惊:“啊?可,你怎么会有安东尼的指模呢?”
马当先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了:“我从来不把有钱有势的人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这就是我生存的秘诀。”
何许人瞪圆了惊奇的眼睛道:“马大探长阁下,我今天才知道你有多么可怕。”
马当先油滑浮浪地摆着手指道:“No,No,No,你应该说,我有多么‘可爱’,或者说,多么‘有料’才对。”马当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抖开来,上面清晰地印着鉴定结果,和比对的两枚红红的指纹。
何许人刚想伸手接,马当先立刻缩回手,何许人诡谲一笑,道:“马探长,我也有一样东西,也是你最想要的,既然都是对方急切想要的,那么好吧,让我们来个等价交换,公平交易嘛。”
这下轮到马当先吃惊了:“你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开什么国际玩笑?”
何许人说:“看在你刚才特够朋友的分上,我实话实说。我手里攥有一张法兰西银行的表格,是张宝物登记清单,上面全是法兰西银行金库里的珍宝和古董。你想想,这要值多少钱啊?半个博物馆?”
马当先倒吸一口凉气,道:“果真在你手里?”
何许人傲慢地说:“嘁,小把戏。看你惊得那个样子,没尿裤子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来,是一张完整的清单。上面还有法兰西银行的各种法文标记和归档编号。
马当先接过清单看了半天,抬头道:“是真的!何大探长,你本事可真够大呀,这种东西居然都能搞到,说你是上海滩第一神探,的确不假。”
马当先把那张指纹鉴定书大大方方地递给了何许人,抹了把脸:“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谢了。喂,马兄,我突发奇想,有一个好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我们给姓雷的小子做个局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完整的套路。”
“你是不是打算下个绊儿栽他个狗吃屎?然后你堂而皇之地坐上探长之位呀?嗯,很好。姓雷的小子的确心术不正,整日里和白梅厮混,一肚子歪主意,哼,我绝不能让他把白梅从我手里抢走。怎么干你说吧。”
何许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上周查获了一万克毒品,这就是饵……怎么样?”
马当先以手加额:“妙,真是妙啊!一网打尽,人赃并获!乖乖,你那颗脑袋瓜子怎么生的?”
“嘁,小把戏,咱们明晚就动手。”
白梅住处,白梅和雷鸣远都脸色凝重,相对坐在沙发上。
雷鸣远双手捧着鉴定书,轻声责备白梅:“这种事儿你怎么能找马当先呢,他是英方的人,他如果出来搅局,或把消息捅出去,我们就麻烦大啦。不过也怪我,当时太心急,忘了提醒你。”
白梅安慰道:“不管怎么说,马当先的鉴定总算是做了,安东尼的比对指纹也有了,事实俱在,证据确凿,证明白菊案的幕后黑手就是他,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该怎么办?”
雷鸣远捂着脸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客厅里静得出奇,只有落地钟的钟摆声机械地响着。
雷鸣远的脑海里掀起了一场风暴。从接到菊子凶杀案起,他吃尽了苦头,熬过了难关,闯过了一道道险滩,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就在即将破案的关头,他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哲学悖论。
这个悖论来自《圣经》:一个人说“我在说谎”,如果他在说谎,那么“我在说谎”就是一个谎,因此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如果这是实话,他又在说谎。这样矛盾就不可避免。这类悖论的一个标准形式是,如果事件A发生,则推导出非A,非A发生则推导出A,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无限逻辑循环。菊子案正是如此,他破了案就等于没破,因为凶手是总监安东尼,作案人正是案件督办人,雷鸣远没法也不敢指证自己的上司是真凶,除非他不想活了。这样一来,他成功了就等于失败了,案子破了就等于永远也破不了了。这不是天大的怪事吗?
雷鸣远双眼蒙眬,道:“案子,破了,但我的人生和前程……却走到了尽头,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最不可能作案的人正是作案者,天使原来是魔鬼,就是这么回事。白梅,从良心上来讲,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所有关心案件的社会大众,但是,我,准备……辞职。”
白梅怯生生地问:“可以……不辞职吗?”
“不辞职就会……被辞职,这是人家编好的剧本。”
“哇”的一声,白梅失声痛哭。
雷鸣远吓了一跳,赶紧扶起白梅,拍着她的后背:“白梅,别哭啦,案子破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雷鸣远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泪花。
“咚咚咚咚!”客厅的木门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
二人一惊,白梅坐直身体,擦干眼泪,起身打开客厅门,问道:“谁呀?”
一个英租界巡捕站在门外,慌张地问道:“白小姐,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马探长吗?”
“马探长不在我家呀,他不是正在查案吗?”
来人跺着脚道:“咳!坏啦,坏啦,找不到他,要坏大事哟。”
雷鸣远闻声问道:“什么事啊,这么紧张。”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伙毒品贩子,要在天后宫桥下进行毒品交易,我们的人跟了半年,今晚终于可以收网了,但就是找不到马探长,我们到底抓还是不抓呢?”
雷鸣远警觉起来,果断一挥手:“走,我是探长,有贩毒的,先抓了再说!”
英国巡捕露出不易觉察的阴笑,急忙领着雷鸣远和白梅跳上了汽车。
雷鸣远驾着车,油门儿踩到了底,车子打开大灯,一路风驰电掣,呼啸着向苏州河方向驶去。
车行如风,很快车子来到苏州河边的天后宫桥下。雷鸣远一个急刹车,跳下车来,拔出手枪,顶上火,那个巡捕指了指河面,二人碎步靠近河边,隐在暗处,趴在地上向河面上窥望。
河边停着一条小船,舱里透出一星灯光,几个毒贩正和一个瘦高个儿讨价还价,小声争论着什么,毒贩们捏着一个红布包着的手电筒察看着纸条。
雷鸣远一看时机到了,一跃而起,挥着手枪扑了上去,冲着瘦高个子一个上勾拳,对方被击倒了。
几条黑影凶猛地扑了过来,雷鸣远飞起一脚,把其中一个踹进河里,另一个吓得回身要跑,雷鸣远冲上去,后背一掌,击倒了毒贩,一把把毒贩手里的麻布口袋抢了过来。
瘦高个儿看见“东西”被人抢走,立刻冲过来争夺麻布口袋。他和雷鸣远一人抓住口袋一边,正在撕扯间,只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不许动,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