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圣愈院·HolyAsylum
作者:弗路 著
发布时间:2018-05-26 04:10:33
字数:5147
圣愈院/第1天
在陈降那颗对年月与记事十分敏感的头脑中,她始终记得去年9月11日这个日期。就在那一天,她原本的生命轨跡就这样永远地改变了。
说到那件事,也特别奇怪。陈降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只是她做了不少看似孤独的事。很多事情,她都不是一个参与者,甚至共享者。所以,她若是在去年9月11日那天,对任何一个人讲自己的行踪,或许现在就不至于陷入这般境地。但这就是她,她不是别人。所以她只能陷入这般境地吧。
在大学时,陈降曾选修了一门关于福柯的课程,对于异类,监狱与精神病院此类的话题她有一种骚动的好奇。这种骚动的好奇让她敢于接近与探索很多危险的事情。况且危险的本身,就是一种吸引。
因此,在去年夏天,陈降一直就计划着要找个日子去市郊那所疯人院访问,然后写一份相关的稿件。她这个想法只是偶得,所以她谁也没告诉,省得添麻烦。她骨子里的懒散和逃离人群使得她享受尽了自己经营生活的乐趣,她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独自做了决定。但是这一次,事情却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
9月11日这一天,在这个立了秋仍然闷热的南方的下午,一个很难预测一场狂风暴雨是否会突然而降的日子。陈降一路离开市区内的喧嚣和浮躁,到了市郊的那栋风格古旧却仍然保留着浓厚的西式建筑风味的疯人院。顿时,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她感觉到这栋建筑似乎是有生命的物体,而且她觉得在她内心的一种故事似的遥远回忆被激活了。这大概是她曾在小说里想象过的事物,它呈现给她的模样就是她曾经的想象。这时,她立即想到了爱伦·坡笔下的厄舍府:
当暮色开始降临时,愁云笼罩的厄舍府终于遥遥在望。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抑郁。我说不堪忍受,因为那种抑郁无论如何也没法排遣,而往常即便是更凄凉的荒郊野地、更可怕险山恶水,我也能从山情野趣中获得几分喜悦,从而使愁悒得到减轻。望着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围的地形、萧瑟的垣墙、空茫的窗眼、几丛茎叶繁芜的莎草、几株枝干惨白的枯树——我心中极度的抑郁真难用人间常情来比拟,也许只能比作鸦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重新堕入现实生活之痛苦……
当天地间一些很简单的自然景物之组合具有能这样影响我们的力量之时,对这种的力量的探究无疑超越了我们的思维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许只需稍稍改变一下眼前景象的某些局部,稍稍调整一下这幅画中的某些细节,就足以减轻或完全消除那种令人悲怆的力量。
陈降心中的惊愕、凄苦与重创,似乎与爱伦·坡那般的感受隔空相望。甚至那一刻,她有一种身处恐怖小说的晕眩。
眼前这栋疯人院是122年前传教士们筹建的一座慈善医院。后来经过社会变迁,它先后被改建成私人图书馆、旅舍,后又因荒无人烟的地理位置,废弃过好长一段时间。但在本世纪初,它被改造成了一座“疗养院”,管理权由教会的人掌握,因此又赋予了它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名字——圣愈院。圣愈院的制度也是借鉴了教会的礼拜模式,宗旨是通圣母和圣灵的力量,让里面的“危险人物”与“病患”得以治疗,也让前来疗养的人感受到信仰所带来的心灵能量。
说是疗养院,但众所周知,这是一座管理森严的疯人院,或者说它是个监狱。相传里面关押着的大多数人是极为特殊的异类,他们是危害社会的心理变态者、具有特殊能力的严重精神分裂者、重刑犯,甚至还会有巫婆和通灵人士,等等。
关于疯人院的流言从未停止过,有关它的辟谣也不绝于耳,但由于它在出入的管理上很严格,关于这里的信息十分封闭,所以,圣愈院在世人看不到的荒野,越发神秘。
陈降沉醉在圣愈院建筑的爱伦·坡式美学氛围里,她呆呆地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在晕眩中抽身而出,走向圣愈院院墻,找寻它的入口。当她快接近那条很久都没有修理过野草的小径时,突然变天了。雨一滴一滴砸了下来,暴雨一会儿就要来了。
她从背包里拿出雨伞,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的身份证。她知道这里有严格的搜身检查程序,而她事前通过熟人取得了圣愈院中的某主治牧师的姓名与电话,那位主治牧师也在私下同意见她,并且嘱咐她一定要向警卫称自己是市精卫院的某某,只有这样才能进入。
陈降迟疑了一秒钟,将身份证从包里取了出来,向四周一望,找到了一个不起眼儿的阴干角落——一棵榕树下,那里躺着一块岩石。她掀开岩石,把身份证藏在下面,然后朝着那扇高高的铁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排演着接下来将要进入圣愈院的说辞。为此她有些兴奋,毕竟圣愈院并不是一个一般人可以进去的地方。
当陈降走到高高的铁大门前,她还在想着自己的背包会不会被翻开例行检查时,门开了,顿时,一束略微古怪的目光投向她的脸。
那是守门人的目光,分秒间,突然变得严肃、惊讶起来,这让陈降感到有些惊愕和不自然,她顿了几秒钟。这时,守门人就表情激动、使尽全力地一把将她抱住,她手上撑的伞都被守门人踩在了脚底下。这时的陈降就像是一只全身被绳索困住、即将被捕杀的动物一样,惊呼大叫。
可那个守门人叫的声音比她还大。雨中,三个警卫闻声跑了过来。
“我抓住了!我抓住她了!”守门人异常激动。
“把她弄进去!快!把她这包也拿着。”第一个警卫夺过陈降的背包,转交给了第二个警卫。
“放开我!”陈降大声呼叫道,“我是来找福牧师的!我跟他约好了!我跟他约好……”
但是他们的行为举止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顾着将陈降往里面押,第二个警卫一边押着她一边用粗鲁话语向守门人骂骂咧咧道:“妈的,居然给她跑出去了?!”
守门人惊讶地说:“我根本没有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但是……她刚刚竟然自己敲门回来了!”
第二个警卫朝陈降大吼道:“把我们当猴耍呢?!”
此时,陈降大概已经听明白了,自己是被他们认错了。于是,她立马解释:“我不是这儿的!是来找福牧师的!怎么回事啊?”
“闭嘴!”第三个警卫呵斥了一声,“吴师傅,你确定她刚刚是跑出去过?”
“是啊!真跑出去了!还是我亲自给她开的门呢。真吓我一跳。”守门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真是在逗我们呢!苏复醒?!”第二个警卫恶狠狠地盯着她。那种眼神仿佛不像在盯着一个人,而是盯着一个非人类,他一边走一边将陈降的背包从里朝外翻了个透彻,把手机、钱包、笔记本等全部倾倒在地上。第三个警卫默默地回去把它们一件件拾了起来,然后装在自己包里。
三个警卫与那位守门人,紧紧押着陈降往圣愈院大楼那边赶。
这时,在天边忽然出现一两道闪电。
一路上,任凭陈降怎么向这四个人解释,你们认错了人,我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苏什么的我根本不认识,快放开我之类的话,这四个暴徒一样的人始终不理不问。
对此,她感到十分愤怒,但只能暂时先跟着他们进了那个像教堂一样的疯人院大楼。
“至少这女人是我在这几十年来见过最难办的货色!”守门人将他们送至疯人院内,撂下这一句话离开了,然后将大楼正门沉重一关。那声钝响和整个密闭的空间使得陈降心一阵恐慌。她面对着三个始终不肯松开她手的警卫,突然火冒三丈地大叫:
“你们有病吗?你们到底要干吗?我说了我不是苏复醒,你们认错了!苏复醒我不认识,关我什么事!把福牧师找来证实吧,我这次来是见他的!再这样抓着我,你们后果自负。”
“所以你这次又叫陈降了?”第一个警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第二个警卫和第三个警卫在一旁表情严肃地讨论着……
“苏复醒这次还真跑出去了。”
“哈,真是不可思议。”
“她既然有自信回来就肯定有自信再跑一次。”
“这个疯女人你不能用正常逻辑来套。你没看见她是脑袋有病的吗?脑袋有病的人是没有什么正经计划的。她被关得太无聊了,无非就是想我们陪她玩儿,陪她耗。”
“可别小看她,她可是陆部长名单中的头号麻烦人物。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有病还是没病,是不是装的?”
“她能没病?她要没病的话那就是我有病!所以我向你保证,她绝对是有病!”
……
在被押送至圣愈院安全部门的路上,陈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糟糕感。
暴雨将疯人院内的霉湿气息全部熏蒸上来了。这时她感到自己口渴极了,但是在这样的暴雨天里,她的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身边的两个警卫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另一个在前面疾步领路。通往安全部门的长廊很长,而且十分安静。一路上,陈降没看见一个人。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在三位警卫将她押进安全部门的大门后,警卫们便离开了,然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紧接着,陈降被迎面一股重重的力量扇了一记耳光。
打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这大概就是警卫口中所说的陆部长。她看着他的脸,便断定这是一张经常打人的脸。
“继续跑啊!垃圾!”陆部长狠狠地说,语气中还带有一种无名的蔑视。陈降不明白他的这种蔑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自她十几分钟前闯进了这片奇怪的领地被认作苏复醒后,她就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堕落到连人都算不上了。
“啊……能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吗?”陈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又态度坚决地辩解说,“听我说,你们认错人了。”
陆部长不为所动,也没有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直接拿起内线电话开始拨号。
“你们弄错了!”陈降忍不住歇斯底里般大呼起来,因为她不喜欢这种完全被忽视的感觉。
这时,电话接通了。
陆部长的头都没有抬一下,说道:“苏复醒被带回来了。嗯,对,确认了。已经搜过身。人没有什么问题……是的,暂时还没有其他情况……现在她就在我办公室,放心,我会好好审问她的。”
“喂!喂!再这样对我,我会告你们的!不要开玩笑了!”她再度呼出声。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却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陆部长下手很重,一巴掌能把人打得发眩。麻木和疼痛感渐渐地在陈降脸上扩散、加深,然后消退。现在的她心已濒临崩溃,但她用尽全力忍住,又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是你们在找的那个苏复醒。我叫陈降,双耳刀陈,双耳刀降。是因为我和那个人长得像还是什么?但是,真的不是我……在院墙外那边有我的身份证!就在石头下面……我可以证明!”
“随便你叫什么,你每天变10个名字都可以。”陆部长幽幽地说,“你可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苏复醒!我真是佩服你!我现在告诉你,你在这里违规已经累计不下30次了。其中企图逃跑也不下5次了吧,被严重警告过10多次,关禁闭室的次数也不少,你能听懂吗?你会做算术吗?给你出一道算术题,你自己算算,还需要再累积几次,你就可以终身不出院,也没机会自杀了?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闭上嘴。”
“我不是苏复醒!我不是她!”
接下来,她的小腹遭到了一阵猛踢,然后又是几个耳光。陈降自然痛哭了,缩在墙脚无助地重复着:“我不是苏复醒……我不是……我联系过福牧师,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只要找他来问问,调查一下,就会真相大白的!”
“你还想找福牧师呢?!他上个月刚把你列为重点监督治疗对象,你今天就逃了。真是浪费我时间。”他喃喃一句。接着,又拨了一个电话。
“于牧师,是苏复醒这事,今天我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干脆通知福牧师、达院长等人开个紧急会议吧。对,她在我办公室。噢,没有用。我怀疑她是多重人格犯了,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她说自己不是苏复醒,呵呵。苏复醒具体逃出院时间未知,但是据病房的人目击,她上午还在,所以判断她跑出去的时间应该是下午。是的,她是自己敲门回来的。哦……我现在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完全不配合。可能吧,可能还未恢复她本来苏复醒的人格吧。这个我说不清!其他人也许好说,但是她,我从来看不出来是真的还是装的。对对,我对她实施了一丁点儿暴力,但是没有用……是是,我知道轻易使用暴力是不对的,这是我做得不好。可是对苏复醒这种异类来说,我也是实在头疼!愿圣母帮助我们!愿圣母借我们之手治癒这些病人!阿门!”
陈降在一边听着这通电话,心已跌入了无底深渊。因为这里就是一个疯人院,她的任何求救在他们看来,都只是那位苏复醒的一次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的玩弄。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又为什么,偏偏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脑袋乱成一锅粥。口干舌燥、筋疲力竭和身体疼痛让她无法思考。
“苏复醒,从今天开始,规矩点儿吧!”陆部长挂断电话,然后向门外守着的三个警卫发了命令,“把她带去禁闭室。”
她瘫软在地上,心里冒出“完蛋了”三个字。嘴里还叨唸着“放开我,我不是苏复醒”,但声音已然没有了什么力度,然后硬被三个警卫拖了起来。
在押送陈降至禁闭室的路上,从膳堂与大厅的连接处走廊边蹿出了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眼睛紧盯着陈降,突然神情惊喜地叫了出来:
“复醒!回来啦?可别哭啊!这可不像你!”老头儿笑声诡异,“先准备关几天小黑屋吧。哈哈哈哈。”
在这一阵诡异的笑声中,陈降突然意识到:这也许真的是大难降临了。
在路上,她开始梳理着这一切:
奇怪了。
这是一座疯人院,今天从这里跑掉了一个叫作苏复醒的人。
然而她为什么刚好就这一天下午出现在了疯人院门口。
而她,为什么又刚好把自己的身份证藏在了岩石下。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都认定她是苏复醒。
这一切,都多么像一个密谋。
在这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无助下,她似乎感觉到整个圣愈院在一点点变形,门与窗都快要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