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城：临行之前

　　从O**总部离开后，胡博士先返回学校，把自己几十年的研究心血全部装进一个保密盘里。

　　回到自己家里，已是下午四点。胡博士给楼上儿子家打去电话，叫他们多备一个人的晚饭，晚上他过去吃。

　　胡博士与儿子儿媳同住一栋楼，但没有住在一起。他在三楼，儿子儿媳在四楼。

　　自从十五年前，妻子因车祸离去后，胡博士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的生活。其实，也并非完全没人打扰，儿子儿媳有时候会下来看看他；而几乎每个周末，孙女都会陪他度过。

　　孙女叫胡依祎，是一个安静的女孩。一到周末，她就跑到爷爷家里，懒得回家，因为爷爷不会像父母那样逼着她去学习。在爷爷家里，她总是很主动地做功课。做完功课后，就与爷爷一起喝咖啡、看书、听音乐、聊天。

　　胡依祎也很喜欢听披头士，但爷爷喜欢披头士里面的约翰·列侬和林戈·斯塔尔，她却更喜欢里面的保罗·麦卡特尼和乔治·哈里森。她觉得麦卡特尼和哈里森的作品永远那么丰富且具独创性，仔细聆听，就会感觉到隐藏在音符里的很纯朴的画面，就像置身在英国美丽的小乡村里一样。

　　第一次失恋，胡依祎没有告诉父母，而是把伤心事偷偷告诉了爷爷。然后，爷爷带她一起听披头士的《yesterday》。

　　胡依祎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跟着爷爷去城外的戈壁滩上看落日。起先她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去得多了，慢慢地，她也喜欢上了那样的旅行。

　　因为地处内陆，很少有阴雨天气，所以，基本上平均每两个周末，他们就去一次。他们在戈壁滩稍高一点的小沙石丘上，选一处没有石块只有细沙的地方，屁股下面不垫任何东西，静静地坐在上面。这时，胡依祎总喜欢抓起一大把细沙，使劲握紧，然后让细沙从手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溜出来。

　　戈壁滩上的黄昏特别长，太阳走得异乎寻常地慢，就像玩了一天还舍不得回家的孩子。那时的太阳也不会太耀眼刺目，而是像一个暖烘烘的红色火球，是那种很温柔的、毛茸茸的红色。

　　胡依祎总喜欢直直地看着这个毛茸茸的火球，一直看得眼睛隐隐作痛，然后揉揉眼睛，再睁开眼。这时，整个天空都满是毛茸茸的小火球了，就像小时候在游乐园里看的万花筒一样。

　　不过，这可比万花筒好看多了，因为这里的火红是有温度的。四周、天上、地下，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温暖的火红。连呼出的空气、说出的话也似乎都被染成了火红色。

　　而且，这里没有游乐园里的嘈杂，四周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一点杂音。在没风的时候，都可以听见脚后跟血管跳动的声音。如果两肩放松，微微屏住呼吸，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眉心，甚至还可以听见太阳落山的声音呢。

　　在胡依祎眼里，这是一个开心、浪漫、让人高兴的地方。欣赏戈壁滩的落日，胡依祎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纯粹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微笑。

　　爷爷则不是。爷爷很少正眼去看落日，他常望着的是远处连接地平线的那一线戈壁滩。虽然爷爷与胡依祎身处同一块戈壁滩上和同一个落日之下，但他们各自看到的却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爷爷的脸上都是一种亦非欢欣亦非悲伤、亦非轻松亦非严肃的表情。爷爷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胡依祎不知道，只有爷爷自己知道。也许，连爷爷自己都不清楚。因为，其实他可能什么都没想，仅仅那样坐着，那样遥望着。

　　晚饭时，胡博士把他已被军队征用的事情告诉了儿子儿媳。胡博士的儿子儿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都是市里的国家干部，很快就理解了父亲的处境，没有过多追问，一致表示支持父亲的决定。依祎平时寄宿在学校，只在周末回家，等依祎回来，他们也会把实情告诉依祎，免得她挂念。

　　晚上他简单地收拾了房间，清理出几套换洗的衣服。虽然田将军说了，他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披头士的全部碟片和全套咖啡器皿，但胡博士还是把他那只与其相伴了十多年的、有大拇指厚的纯褐色咖啡杯和一沓披头士的碟片塞进包里。

　　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心里就像被打翻了的感情调料铺一样，兴奋、激动、忧虑、担心，当然还有不舍……什么感情都一股脑儿搅在一起了。最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情了。

　　人有好多种感情，当它们同时纠缠在一起，变为一种离别之情的时候，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