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回 家
作者:吴楚 著
发布时间:2018-10-24 02:09:49
字数:4226
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秦汉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上帝”古德死了,带着人类翘首以盼的长生梦想,一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人类灾难啊!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唯一的见证者与知情人,会被国家机关以巧妙的方式永远“抹去”或羁押。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自由了。
秦汉踩下油门,径直往家里驶去。十分钟后,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按响了楼下的门铃,开门的是小女儿秦雪,秦雪穿着一身洁白的公主长裙,从狭窄的门缝调皮地看过来,当她看到父亲的身影时,甜美的微笑立刻绽放在天使般的脸上。
秦雪拉着爸爸的左手,蹦蹦跳跳地穿过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姐姐秦雨正在认真地给芭比娃娃缝制一条小巧而精美的短裙。看见进来的人是谁后,她立刻放下手上的针线,撒着娇抓住了秦汉空着的右手。
“爸爸,我也想穿短裙。妈妈说等明年夏天给我买了做生日礼物,爸爸,你会给我们买什么呢?”
“乖宝贝,你还想要什么,爸爸买给你们。”
“我想要一个和我一样高的芭比娃娃,妹妹想要一套鹅黄色的比基尼,就像妈妈衣柜里的那件,她想去海边时穿!”
秦汉宠溺地看着怀里的两个小天使,“小雨想要芭比娃娃,嗯,爸爸记住了,至于小雪的比基尼,那可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穿的,等你再长大一点儿爸爸一定买给你!”
“好的,那我也要一个芭比娃娃,那件比基尼,等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买给我好了!”秦雨乖巧地点了点头。
十六岁,这个无比美妙的词一下子刺痛了秦汉的心脏。那是青春肆意绽放的美丽年华,但对她们来说却是象征着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死亡之碑。除非有奇迹,否则,那时的女儿们是绝不可能去海边嬉戏玩耍的,她们或许正卧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又或者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了。秦汉转过身去,不让欢笑中的女儿看到自己眼中闪烁的泪花。厨房里,妻子何雪正在准备当天的晚餐,秦汉数了一下餐桌上的碗筷,一共三套。
“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何雪从橱柜里又取出一套餐具。
“不用拿了,我去睡了。”秦汉摇了摇头,在内心深处,他是无比渴望和久未温存的妻子及欢呼雀跃的女儿坐在一起吃这顿晚餐的。秦雨吃饭的时候很调皮,洁白的米粒常常挂在白里透红的腮帮上,秦雪则安静懂事,偶尔会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爸爸的碗里,然后用剔透的目光看着他一口吃下去。但前一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让他走上了另一条轨道,将他与妻女及所有亲友无情割裂开来。
早在一个月前,“上帝分子”的话题便已经“渗透”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度争论、探讨、臆想与“上帝分子”相关的一切衍生话题,从未冷却。秦汉家就更不用说了,每天吃饭的时候,一对女儿总会缠着父亲,问出“古德叔叔会不会第一个帮我们家?”“爸爸和古德叔叔怎么认识的?”“人类以后该多少岁谈恋爱、结婚?”这一类问题。以往秦汉总能心怀窃喜,一本正经地扯谎敷衍她们,但今晚他做不到这一点了!
此时的秦汉尚未听过“知情权”这个陌生的专有名词,却已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巨大的信息鸿沟所产生的可怕斥力。这是一个比权力网、黑社会、同性恋还要牢固狭隘千百倍的神奇怪圈,屈指可数的知情者宛如磁铁的正负两极一样牢牢相吸。与此同时,他们与懵懂者又像是磁铁的同极,恐惧带来的排斥让秦汉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一切亲人。
秦汉依次吻了吻女儿,转身钻进卧室,留给她们一个无比坚决的背影,令人窒息的绝望让他不敢直视妻女的目光。在两个小时的辗转反侧后,秦汉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瓶安定,吞下了平时剂量的两倍。
噩梦不约而至。恍惚间,秦汉置身于一片白色中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面容、白色的被单、白色的灯光、白色的护士以及白色的一切,秦汉坐在床边,凝望着病床上的秦雪,女儿像是睡着了,微蹙的眉间隐隐可见一丝痛苦。在裸露的白皙手臂上,两条刺眼的青色正沿着血管向上蔓延——这是XV动脉硬化症晚期的可怕症状,秦汉无助地转过头,希冀找到任何熟悉或陌生的身影,不管是妻子、秦雨,或者是某位医生或者护士,但他如溺水者一般抓不住任何东西。
随着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秦汉睁开了双眼,挂钟的时针笔直地指向四点的位置。隔着房门,依稀能听到女孩轻微的鼾声。狂跳的心脏告诉他,今晚已经不太可能再次入眠了,秦汉爬起身,换上一套干净的衬衣,踮着脚尖走出房门。
晚秋的夜风透过车窗的缝隙拍打在男人冰凉的脸庞上。刚出门的时候,秦汉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驾着汽车木然驶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看着地上的车影被一遍遍拉长、变淡、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周而复始。终于,在穿过第七个红绿灯路口之后,秦汉在心里寻到了一个确凿的方向。他向左狠打方向盘,四只车轮无比坚定地碾过了马路正中的双黄线,橙色的SUV在闪烁的监控探头下扭过一百八十度之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去七盘山的别墅。”这个念头源于古德对自己做出承诺时,那双分外坚定自信的眼睛。古德是个视信誉为生命的男人,他一定在那个地方做过无数次尝试,尝试重新合成出曾轰动世界的长生药剂。再说,古德曾三番五次托他用隐秘的渠道购物,要的东西包括高压锅、量杯、耐高温温度计,以及不少秦汉闻所未闻的专业工具。
“他一定已经开始试验了,只是不知道做到了哪一步!”尽管大火极可能已烧毁了全部线索,但秦汉并不打算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在距离别墅还有一公里的地方,他看到了闪烁的警灯与醒目的警戒线。秦汉走下车,掏出身份证,尝试以别墅房主的身份说服眼前的警察,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对不起!上面有命令!”在警戒线那头,一位身材微胖的警员大声呼喝道。
秦汉懊恼地回到车上,SUV缓缓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在经过山道的第一个S弯时,视野中某件亮晶晶的东西忽然触动了秦汉麻木的神经,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慢慢走到路边的草丛间。
这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婴儿奶瓶,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能卖掉十几个,但奶瓶外侧被撕下一半的测温贴纸提醒秦汉:就在一天前,这样东西应该还放在自己别墅的厨房里。
这段日子里,秦汉始终遵守着与古德的约定,从未踏足过别墅内的禁区,也不曾询问好友任何过分的问题。他清楚地知道,文科毕业的自己是没有资格与能力觊觎“上帝分子”的秘密的。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草地上的这个奶瓶,就在三天前,他还拿着它问古德。
“外面的测温贴纸坏了,要不要换一个?”
“不用,如果要靠这贴纸来监控温度的话,那‘上帝分子’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汉拿着奶瓶的右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巨大的疑惑与恐惧再一次笼罩了他的内心。弃如敝屣——这是秦汉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汇,有人竟把这个可能藏有人类终极秘密、价值连城的奶瓶,弃如敝屣地扔在这里。
秦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在路边丛生的杂草堆里找到七八样熟悉的东西:熏得焦黑的迷你坩埚、带有明显水渍的量杯以及一些被不同颜色防水袋装着的各色粉末。在大多数物件的表面,还能看见明显的灼烧痕迹。不会错了,眼前这堆被胡乱丢弃的物件,正是他帮古德购置的那批实验器材。
“谁扔了它?古德自己干的还是另有其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当秦汉犹豫要不要将这些无比珍贵的容器收到车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某位警察严厉的呼喝。
“什么人?”
秦汉急忙丢掉手上的奶瓶,朝不远处的汽车跑去。这样的举动无疑引发了更深的误会,两位年轻巡警赶在汽车发动前挡在了前面,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来这里?”警察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秦汉,显然是把他当作犯罪嫌疑人了。
“我是这所别墅的房主,被谋杀的是我的朋友,我刚才过来看看!”不知为什么,秦汉并没有提及刚才看到的证物,苍白的辩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冰冷的手铐又一次铐住了秦汉的双手——比上一回还要粗暴许多。警车呼啸着向山下驶去,秦汉又一次在审讯室看到了陈哲,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只有短短六个小时。
“你回去干什么?”陈哲支开警察,意味深长地问。
“睡不着,回去看看。”
“那你看到什么了吗?”陈哲并没有直视秦汉,而是把头转到了旁边,漫不经心地问。
秦汉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一次,对方并没有使用测谎仪。于是他决定撒谎。秦汉凭直觉感到,这个年轻警官深不可测的眼神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特别的东西。秦汉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打算问。
“什么都没看到,现场一公里外便拉起了警戒线!你们未免也太小心了一点儿!”
出乎意料的是,陈哲并没有继续深究,他说:“我觉得,你既然知道被害者的身份,就不该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才对。对了,你没有和他们说什么吧?”
“什么意思?”
陈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秦汉的领口,“别给我装疯卖傻,你没有告诉那些警察死者的真实身份吧?实话告诉你,目前知道古德死讯的人,全世界不超过二十个!除非拥有知情权,否则,谁知道,谁就得被隔离!”
“这倒没有,我什么都没说。”秦汉努力推开陈哲满是青筋的右手,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反问,“这么说,我是有知情权的了?”
“蠢货,要不是因为你跟古德的关系,又或者你们的关系不是那么众所周知的话,你早就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了!赶快滚回去上班,陪你的老婆和孩子!别再给我惹麻烦了!”陈哲用力将秦汉推出审讯室,恨恨地说道。
从国家安全角度出发,将秦汉秘密“保护”起来自然是当下最稳妥的选择,但国安局偏偏无法这么做。自从古德人间蒸发后,世上仅有的五个知情国无一例外地都在密切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大批间谍与情报人员。如果秦汉——这位古德生前的好友忽然被警方带走,从此人间消失的话,只会给中国政府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事实上,从电视直播的那一刻开始,错综复杂的猜疑便在大国之间如野草般疯长,一道道看不见的暗流在看似趋于平静的地球表面下汹涌流淌,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在当前形势下,政府显然不愿冒险。就在两个小时前,陈哲的顶头上司向他传达了首长的意见:暂时封锁消息,清理现场痕迹!
让陈哲有些意外的是,首长对事件的热忱似乎远低于他的想象。到目前为止,谋杀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距离首长知道这个消息,也有九个小时了,但在这九个小时里,作为案件第一负责人的他总共只接了三个电话,更诡异的是,上级在询问这起案件的详细信息时,似乎完全看不出急切的感觉。之前陈哲一直认为,“上帝分子”应该足以引起首长的足够重视才对,要知道手中的财富与权力越多,对生命的渴望往往就越强烈。但这一次,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某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铃铃铃……”陈哲腰间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是陈哲,有什么发现?”
“在别墅卧室的床板下,发现了几行清晰的数字,应该是不久前被刻上去的!”
“我马上就到!”陈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喃喃自语道,“我竟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