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端白鹤

作者:庐隐 著 发布时间:2019-09-09 16:20:44 字数:29131
  几句实话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杆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做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相,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地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

  “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爆裂的头,一手不停地写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相,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竟有这些说不出的压轧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服得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大艺术家,不是做梦吗?唉!吃饭是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吃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绝大多数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怕要变成白痴了……”我像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吧!文艺家那么容易做?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哪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亮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有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像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沙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地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的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它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哪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的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北京来的,你没有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划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焙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地诅咒,眼泪不竭地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

  “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鸩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像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她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她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做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的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的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像怜她,又好像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代三百万灾民请命

  连日翻开报,都看到黄河水涨,势将成灾的消息,心头不禁为之惴栗,但愿能幸免于万一,哪知前日报上竟载着黄河决口灾情惨重,沿河村落,竟成泽国,灾民不下三百万,于是各慈善团体,开紧急会议,筹思所以赈济之策。这本是大慰人心的消息,不但是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要额手称庆,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就是我们小民,满心头也充塞着见死不救何以为人的气概,不能不多少减衣省食,蓄积三五元去救助他们。

  但是再一看过去的种种事实,我们又不能为了这个赈济的消息,就放心得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唉!说起来只是装我们贵国人的幌子。即拿来“九一八”以来,民众对于前方抗敌的健儿,所捐助的款项来说吧,据传说共收到民众捐款在两千万元以上,而前方实际上只收到一百余万元,日来正闹着什么对经手人的检举,及清查账目这一类的事,同时又听见说有一部分人,本是住在人家后楼或亭子间的穷光蛋,只因为充了什么会的一员后,不到两三个月,居然租起洋房坐起汽车,讨起小老婆来了。呜呼,这是什么钱,竟忍心往腰包里放,真所谓此可为,天下事孰不可为了!

  如果这次对灾民的捐助,不能有一妥善的办法,仍只是为一部分人充实腰包,不但灾民无从得救,就是我们这些捐钱的小百姓,也不愿永远作冤大头,把那辛苦的血汗钱,不明不白地供给他们作讨小老婆,吃黑饭的开销,结果必致因噎废食,没有人肯捐钱了,那些灾民的前途,还堪设想吗?因此我们又不能不代三百万灾民请命,请办赈济的大人先生们,破格地克己点吧!

  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琅琅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蒙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首!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请你不要逼视吧!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暗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陈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地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的憔悴和消瘦?她愔然地说:“你还是你呵!”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它一醉吧,何苦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我早预备陪你一醉。”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当她抱着牛奶瓶,婉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地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地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堕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我们曾向她诚默地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漂泊的只影,她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漂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漂泊!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秋声

  我曾酣睡于温柔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身!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踪!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风!

  可怕的秋声!世间竟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冢!

  呵!秋声!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残忍!

  玫瑰的刺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像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的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心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做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服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地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又宽敞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和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尝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像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捉贼

  当我们初到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感到兴趣,但也最容易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疑惧,好像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多少总有些猜不透的感想。

  当天我们搬到“吾庐”来——天气正是三伏,太阳比火伞还要灼人,大地生物都蒸闷得抬不起头来。我们站在回廊下看那些劳动的朋友们,把东西搬进来,他们真够受,喉咙里像是冒了火,口张着直喘气,额角上的青筋变成红紫色,一根根地隆起来。汗水淋着他们红褐色的脸,他们来往搬运了足足有二十多趟,才算完事。他们走后,我同建又帮着叶妈收拾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这时候天气更蒸闷,云片呆板着纹丝不动,像一个严肃无情的哲人面孔。树木也都静静地立着,便是那最容易被风吹动,发出飒飒声音的竹叶,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气压非常低,正像铅块般罩在大地上。这时候真不能再工作,那些搬来的东西虽只是安排了个大体,但谁真也不想再动一下。我们坐在回廊的石栏杆上,挥动大芭蕉叶,但汗依然不干。

  吃过晚饭时,天空慢慢发生了变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不合作的气流,这一冲才冲破了天空的沉闷。一阵风过,竹叶也开始歌唱起来,哗哗飒飒的声响,充满了小小的庭园。忽然一个巨大的响声,从围墙那里发出来,我们连忙跑去看,原来前几天连着下雨,土墙都霉烂了。这时经过大风,便爽性倒塌了。——墙的用处虽然不大,但总强似没有。那么这倒了半边的墙,多少让我们有点窘;墙外面是隔壁农人家里的场院,那里堆了不少的干草,柳荫下还拴着一头耕田的黄牛。“呵,这里多么空旷,今夜要提防窃贼呢!”我看到之后不由对建和自己发出这样的警告。建也有同感,他皱紧眉头说:“也许不要紧,因为这墙外不是大街,只是农人的家,他们都有房产职业,必不致作贼。再说我们也是穷光蛋……不过倘使把厨房里的锅和碗都偷去,也就够麻烦的。”“是呵,我也有点怕。”我说。

  “今夜我们留心些睡,明天我去找房东喊他派人来修理好了。”建在思索之后,这样对我说,这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大家都安然回到屋子里去。

  “新地方总有些不着不落的,”我独自低语着。恰巧一眼又看到窗外黑黝黝的竹林,和院子中低矮而浓密的冬青树,这样幽怪的场所,——陡然使我想到一个眼露凶焰,在暗陬里窥望着我们的贼,正躲藏在那里。“哎呀!”我竟失声地叫了出来。建和同搬来的陈太太都急忙跑来问是见了什么?

  我不禁脸红,本来什么都没见,只是心虚疑神疑鬼罢了,但偏像是见了什么。这简直是神经病吗?承认了究竟有点不风光。只好撒谎说是一只猫的影子从我面前闪过,不提防就吓得叫起来了。这算掩饰过了,不过这时更不敢独自个坐在屋里,只往有人的地方钻。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抱着满肚子鬼胎的,不住把眼往黑漆的角落里望,很怕果真是见到什么。但越怕越要看,而越看也越害怕。最上的方法还是闭上眼,努力地把思想用到别的方面去,这才渐渐地睡熟了。

  在梦中也免不了梦到小贼和鬼怪一类可怕的东西。

  恍惚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从脑后扑来,撼动我的头部。“糟了!”我喊着。心想这一来恐怕要活不成,我拼命地喊叫“救命!”但口里却发不出声音来,莫非声带已被那只大手掐断了吗?想到这里真想痛哭。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用力地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建慌张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正撼动着我的头部——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到的大手。但时候已是深夜,他为什么不睡却站在这里,而且电灯也不开,我正怀疑着,只听他低声说:

  “外面恐怕来了贼!”

  “真的吗,你怎么晓得?”我问。

  “我听见有人从瓦上走过的声音,像是到我们的厨房里去了。”“呀!原来真有人来偷我们的碗吗?”我自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建,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到外面看看去。”

  “捉贼去吗?这是危险的事,你一个人不行,把陈喊起来吧!”我说。——陈是我们的朋友,他和夫人也住在我们的新居里,他是有枪阶级,这年头枪是好东西,尤其捉贼更要借重他。建很赞同我的提议,然而他有些着慌,本打算打开寝室的门,走过堂屋去找陈!而在慌忙中,门总打不开。窗外的竹林飒飒的只是响,颓墙上的碎瓦片又不住哗哗地往下落,深夜寂静中偏有这些恼人心曲的声响,使我更加怕起来。但为了建的缘故,我只得大着胆子走向门边帮他开门;其实那门很容易开,我微微用力一拧,便行了,不知建为什么总打不开,这使得我们都有些觉得可笑。他走到陈的住房门口敲门,陈由梦中惊醒问道:“什么事呀!”

  “你快点起来吧!”陈听了这活,便不再问什么,连忙开了房门,同时他把枪放在衣袋里。

  “我们到院子里看看去,适才我听见些声响!”建说。

  “好,什么东西,敢到这里来捣乱!”陈愤然地说。

  陈的马靴走在地板上,震天价响,我听见他们打开堂屋的门走出去了。我两眼望见黑黝黝的窗外不禁怕起来,倘使贼趁他俩到外面去时,他便从前面溜进来,那怎么好?想到这里就打算先把房门关上,但两条腿简直软到举不起。于是我便作出蠢得令人发笑的事情来,我把夹被蒙住头,似乎这样便可以不怕什么了。

  担着心,焦急地等待他们回来,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而我却闷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建进来,我才把头从被里伸出来。

  “怎么样,看见贼了吗?”我问。

  “没有!”建说。

  “你不是说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吗?”我问。

  “真的,我的确是听见的。也许我们出去时,他就从缺墙那里逃去了!”建说。

  “不是你做梦吧?”我有些怀疑,但他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的话,我明明听见的,我足足听了两三分钟,才叫你醒来的。”

  “园子里到处都看过了吗?莫非躲在竹林子里吗?”我说。

  “绝对没有,我同陈到处都看过了,竹林里我们看过两次,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只黑猫!”建说。

  “没有就是了!……不然捉住他又怎样对付呢?”我说。

  “你真傻,这有什么难办,送到公安局去好了!”建说。

  “来偷我们的贼,也就太可怜,我们有什么可偷?偷不到还要被捉到公安局去,不是太冤了吗?”我说。

  “世界上只有小贼才是贼,至于大贼偷名偷利,甚至于把国家都偷卖了,那都是人们所崇拜的大人物,公安局的人连正眼都不敢觑他一觑呢!”建说。

  “你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真理!”

  建不禁笑了,我也笑了,捉贼的一幕,就这样下了台。

  池旁

  这所新房子里,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竹林的前面的墙角边,今天下午我们才发现了。池塘中的水似乎不深,但用竹篙子试了试以后,才晓得虽不深,也有八九尺,倘若不小心掉下去,也有淹死的可能呢!

  沿着池塘的边缘,石缝中,有几只螃蟹在爬着,据叶妈说里面也有三四寸长的小鱼——当她在那里洗衣服时,看见它们在游泳着。这些花园,池塘,竹林,在我们住惯了弄堂房子的人们从来只看见三合土如豆腐干大小的天井的,自然更感到新鲜有生机了。黄昏时我同建便坐在池塘的石凳上闲谈。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电铃响了一阵,我跑去开门,进来了两位朋友,一个瘦长脸上面有几点痘瘢的是万先生,另外一位也是瘦长脸,但没有痘瘢,面色比较近褐色的是时先生。

  万先生是新近从日本回国,十足的日本人的气派,见了我们便打着日语道“シバラクデシタ”意思是久违了,我们也就像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声“イラツシセイ”意思是欢迎他们来,但说过之后,自己觉得有点肉麻,为什么好好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偏要说外国话?平常听见洋学士洋博士们和人谈话,动不动夹上三两句洋文,便觉得头疼,想不到自己今天也破了例,洋话到底是现代的时髦东西咧!

  说到那位时先生虽不曾到过外洋,但究竟也是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因此说话时夹上两三个英文名词,也是当然的了。

  我们请他们也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

  ——这时我的思想仍旧跑到说洋话的问题上面去:据我浅薄的经验,我永不曾听见过外国人互相间谈话曾引用句把中文的,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讲中国话一定要夹上洋文呢?莫非中国文字不足表达彼此间的意思吗?——尤其是洋学士大学生们——当然我也知道他们的程度是强煞一般民众,不过在从前闭关时代,就不见得有一个人懂洋文,那又怎么办呢?就是现在土货到底多过舶来品,然则这些人永远不能互相传达思想了,可是事实又不尽然——难道说,说洋话仅仅是为了学时髦吗?“时髦”这个名词究竟太误人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学者们竟为了“时髦”废除国语而讲洋文,……那个局面可就糟了!简直是人不杀你你自杀,自己往死里钻呵!……

  我只呆想着这些问题,倒忘记招呼客人,还是建提醒说:“天气真热,让叶妈剖个西瓜来吃吧?”

  我到里面吩咐叶妈拿西瓜,同时又拿了烟来。客人们吸着烟,很悠闲地说东谈西,万先生很欣赏这所房子,他说这里风景清幽,大有乡村味道,很合宜于一个小说家,或一个诗人住的。时先生便插言道:

  “很好,这里住的正是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

  我们对于时先生的话,没有谦谢,只是笑了一笑。

  万先生却因此想到谈讲的题目,他问我:

  “女士近来有什么新创作吗?我很想拜读!”

  “天气太热,很难沉住心写东西,大约有一个多月,我不曾提笔写一个字。听说万先生近来翻译些东西,是哪一个人的作品?”我这样反问他。

  “我最近在译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的《放浪记》,这是一篇轰动日本现代文坛的新著作,”……万先生继续着谈到这一位女作家的生平……

  “真的,这位女作家的生活是太丰富了,她当过下女,当过女学生,也当过戏子,并且嫁过几次男人。……我将来想写一篇关于她的生活的文章,一定很有趣味!”

  叶妈捧着一大盘子的西瓜来了,万先生暂时截断他的话,大家吃着西瓜,渐渐天色便灰黠起来。建将回廊下的电灯开了,隐隐的灯光穿过竹林,竹叶的碎影,筛在我们的襟袖上,大家更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池塘旁的青蛙也很凑趣,它们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万先生又继续他的谈话:

  “林芙美子的样子、神气,和不拘的态度都很像你。”他对我这样说。

  “真的吗?可惜我在日本的时候没有去看看她,……我觉得一个人的样子和神气都能相像,是太不容易碰到的事情,现在居然有,……我倘使将来有机会再到日本去,一定请你介绍我见见她。……”

  “她也很想见你。”万先生说。

  “怎么她也想见我?……”我有些怀疑地问他。

  “是的,因为我曾经和她谈过你,并且告诉她你在东京,当时她就要我替她介绍,但我在广岛,所以就没有来看你。”

  谈话到了这里,似乎应当换个题目了,在大家沉默几分钟之后,我为了有些事情须料理便暂时走开。他们依然在那里谈沦着,当我再回到池塘旁时,他们正在低声断续地谈着。

  “喂,当心,拥护女权的健将来了!”建对我笑着说。

  “你们又在排揎女子什么了?”

  “没有什么,我们绝不敢……”时先生含笑说。

  “哼,没有什么吗?你们掩饰的神色,我很看得出,正像说‘此地无银三十两’,不是辩解,只是口供罢了!”

  这话惹得他们全哈哈地笑起来,万先生和时先生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在他们脸上泛了点微红。

  “我们只是讨论女性应当怎样才可爱?”万先生说。

  “那为什么不讨论男性应当怎样才可爱呢?”我不平地反驳他们。

  “本来也可以这样说,”万先生说。

  “不见得吧!你们果真存心这样公平也就不会发生以上的问题!”我说。

  “不过是这样,女性天生是占在被爱的地位上,这实在是女性特有的幸福,并不是我们故意侮辱女性!”时先生说。

  “好了,从古到今女子只是个玩物,等于装饰品一类的东西,……这是天意,天意是无论如何要遵从的;不过你们要注意在周公制礼作乐之前,男女确是平等的呢!”

  “其实这都不成问题,我们不过说说玩笑罢了!”万先生说。

  他们脸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我也觉得不好深说下去,无论如何,今天我总是个主人,对于一个客人,多少要存些礼貌。——我们正当辞穷境窘的时候,叶妈总算凑了趣,她来喊我们去吃饭。

  小小的猜忌

  我们的新家,不断的有客来,——最近万先生因为喜欢这里的环境好,他就搬到我们的厢房里住着,使这比较冷清的小家庭顿然热闹起来。每天在午饭后,我们多半齐集在客厅里谈谈笑笑,很有意思,并且时先生也多半要来加入的。

  有一天,天色有些阴暗,但仍然闷热,我们都不想工作,万先生虽比我们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还伏在桌旁译他的文章,不过也只写了三五行,便气喘着到客厅里来,人人都有些倦,谈话也不起劲。正在这时,听见铃响、门响,最后是许多细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声响。我们知道有客来,然而想不起是谁,好奇心驱逐着我,离开沙发走到门口去欢迎。纱门打开后只见时先生领着两位时髦的小姐,走了进来。——这两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个是带有东方美人的姿态,长发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着水绿色镶花边的长旗袍,脚上穿着黑色的带钻花的漆皮鞋,长筒肉色丝袜,态度称得起温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时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较清瘦,但因为瘦,所以脖颈就特别显长,再穿上中国化的西装,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觉得瘦骨如柴得可怜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长筒袜,但是衣服是鲜艳的桃色。时先生呢。还是穿的他那件已经旧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爱的,”我莫名其妙的又想到这句话,神情呆板地忘却招呼这两位尊贵的来客,而客人竟来和我行握手礼。我有些窘,连忙问好,又请她们坐,仿佛在云端里似的忙乱了一阵。

  这两位客人,绝不是初会,所以彼此间谈到别后的情形,竟至滔滔不绝,这一来把万先生和时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感兴趣,大约这又是两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

  天将近黄昏了,西北方的阴云更积得厚起来,两位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我当然要挽留她们再坐一坐,不过快到夜饭的时候了,家里没有留客吃饭的菜,也不敢着实地留住她们。而万先生和时先生挽留她们的态度就比我诚恳多了。两位小姐就应许明天早些来同我们玩个整天。

  客人走后,我们仍旧回到客厅里来。

  “你们看这两位小姐够得上几分?建!”万先生说。

  “你们说说看,”建不曾具体答复。

  “我说那位胖些的芝小姐还不错,可以得个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还有些驼,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时先生这样批评。

  “我觉得她们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这个分数吧!”建沉思后这样说了。

  万先生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劲地站起来,走到放在房中间的圆桌旁,倒了一杯茶喝过之后说:

  “我的意思和你们两位正相反,我觉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给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却有一种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动人处。”

  “当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时先生似开玩笑似讥讽地说;“你们不晓得万先生对于菡小姐是一见倾心,他屡次在我面前夸奖她呢!”

  “这真笑话,我老万何至于那么无聊!”万先生说。

  “你何必说那样的撇清话呢,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件浪漫事儿呢?”时先生打趣般地说。

  “好了,老时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浪漫史呵!”万先生报复地说。

  “万先生和时先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彼此间的浪漫史,自然谁也不必瞒谁,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我说。

  “你们不晓得老时从前有许多爱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爱过。”万先生说。

  “既是有过爱人怎么不爱到底呢?”建问。

  “大约玉小姐又有了新欢吧?……这个年头的小姐们真不容易对付,因为恋爱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万先生说。

  “不过恋爱到底是富于活跃的生命的,无论怎么可怕,我还是要爱,只可惜现在没有相当的对象,喂,你们也替我帮帮忙呵!”时先生说。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进攻?”万先生问。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当然用不着了。”

  “哦,万先生已经结过婚吗?……那真有点不对,前天晚上,你还要我替你介绍一个老婆,我幸喜还没替你进行!……”万先生本来说他需要一个老婆,我以为他还不曾结婚呢,时先生今夜无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责问他;自然他大不高兴,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精打采的沉默着。

  一个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这时候种下了。

  第二天我们伴着两位小姐去游湖,划子到岳王庙时,我们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饭。

  杏花村是一个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园子里有几座灵巧的亭子,我们就在西南的那一个亭子里坐下。伙计在那铺着白色的台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银匙、酒杯,随后就端了几盆时鲜的雪藕和板栗来。

  在吃栗子的时候,万先生剥了一个送到菡小姐的面前说:“请吃一个!”

  “老万又要碰钉子了!”时先生插嘴说。

  果然菡小姐将栗子送了回来说:“万先生请自己吃,我们虽是弱者,但剥栗的力量还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

  万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迁怒到时先生身上:

  “老时你何必专门敲边鼓!”

  时先生不说什么,只是笑。万先生也沉默起来,而那两位小姐却高谈阔论得非常起劲。

  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时先生格外高兴地同两位小姐攀谈着,只有万先生一声不响地望着湖水出神。

  “老万!怎么不说话,莫非见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吗?”时先生似挑拨般地说。

  “真怪事,我老万有没有情人想不想情人,与你老兄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和我过不去!”万先生真有些气愤了。

  由于他俩的猜忌,我们也没了兴致。

  在回来的路上,建如有所感地对我说:

  “女人究竟是祸水,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亡国,可以破家,当然也可以毁了彼此间的友谊!何况小小的猜忌!”

  一阵暴风雨

  吃过午饭后建出去看朋友。

  万先生陈太太和我都在客厅里坐着。不久时先生也来了,今天那两位小姐还要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她们。

  始终听不见门上的电铃响,时先生和我们都在猜想她们大概不来了。忽然沉默的陈太太叫道:“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万先生抢先地迎了出去,一个面生的女客提着一个手提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这里有没有一位张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们不清楚!……您贵姓?”万先生问她。

  “我吗?姓张。”

  “是张先生的亲眷吗?从那里来?”

  “是的,我从上海来!”

  万先生殷勤地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的眼光四处地溜着,神气不善,我有些怀疑她的来路,因悄悄地走了出来,并向万先生和时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他们很机警,在我走后他们也跟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路道?”我问。

  “来路有点不善,我觉得,……你同张先生很熟,大约总有点猜得出吧!”

  张先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来住。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那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里去吃点心,有一个女招待很注意他,——不过那个女招待样子既不漂亮,脸上还有历历落落的痘瘢,这当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过点心后他仍回到家里去。

  过了一天,他正在房里看书,只见走进一个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当然使他不由得吃惊,不过在他细认之后,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里注意他的侍女。

  “哦,贵姓张吗?……请将今天的报借我看看。”

  张先生把报递给她,她看过之后,仍旧坐着不动。

  当然张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谈东说西地说了一阵,直到天黑了她才辞去。

  第二天黄昏时,她又来找张先生,她诉说她悲苦的身世,张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不爱她,却不能不同情她没有父母的一个孤苦女儿,——但天知道这是什么运命,这一天夜里,她便住在张先生的房里。

  这样容易的便发生关系,张先生不能不怀疑是上了当,因此第三天就赶紧搬到他亲戚家里去了。

  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子便来找他,在亲戚家里会晤这样一个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风光,因此他们一同散步到徐家汇那条清静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发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她说。

  “什么生理上起了变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张先生心里也有点着慌,莫非说,就仅仅那夜的接触,便惹了祸吗?……

  “怎么你不懂,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了孕。”

  “哦!”张先生怔住了。

  “现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想想法子。”她说。

  张先生心里不禁怦怦地跳动,可怜,这又算什么事呢?从来就没想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更谈不到和她结婚,就不论彼此的地位,我对她就没有爱,但竟因她的诱引,最后竟得替她负责!……

  张先生低头沉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响?……我预备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么对付我?”

  “你不必急,我们去找间房子吧!”

  总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从各处筹了一笔款给了她,张先生便起身到镇江去做事。

  两个月以后她来信报告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这使张先生有点觉得怪,怎么这么快?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一个女孩,……但究竟年轻,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个月生出?因脸皮薄,又不好对旁人讲。

  张先生从镇江回来时曾去看她,并且告诉她将要回到北方的家里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给我一个保障!”那女子沉思后毅然绝然地说。

  “什么保障?”张先生慌忙地问。

  “就是我们正式结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强硬地要求。

  “那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已经订过婚。”张先生说。

  “订过婚也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就是娶两个妻子并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经是这个光景,怎能另嫁别人?”

  “无论你的话对不对,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许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为难,不过至少你得写一张婚书给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张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经买好,想不到竟发生这些纠葛。“好吧!”张先生说:“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一张!”

  于是他在一张粗糙的信笺上写了:

  “为订婚事,张某与某女士感情尚称融洽,订为婚姻,俟张某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时,再正式结婚……”

  这么一张不成格式的婚书总算救了张先生的急。

  张先生回到北方去后,才晓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过了两个月孩子因为生病死了,张先生的责任问题,很自然的解除了。从那时起张先生便和那女子断绝了关系,不知怎么今天她又找了张先生来。……

  我同万先生和时先生正谈讲着,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张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万先生道:“那说不定,这里是一个姓陈的军官的房子,我们都是客人。……”

  “军官吗,军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经过敏地愤怒起来。

  “哦,我并没有说你怕军官,事实是如此,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你不是找张先生吗?……但这里也不是张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万先生有些不高兴地说。

  那女客没有办法又回到客厅里去,万先生和时先生也跟了进去。

  “我从早晨六点钟从上海上车到此刻还没有吃东西,叫娘姨替我买碗面吃。”她说。

  “她真越来越不客气,大有家主妇的神气,”万先生自心里想,但不好拒绝她,便喊娘姨来。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这种奇怪的女客没得主人的命令,她们是不轻易受支配的。

  一个新来的湖南娘姨走了进来。

  “万先生喊我什么事?”她说。

  “你去给买一碗面来,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来的,不晓得哪里有面卖。而且我正哄着小妹妹呢,你叫别个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万先生无故地碰了一个钉子,正在没办法的时候,门口响着马靴的声音,军官陈先生回来了。

  这位陈军官是现代的军人,他虽穿着满身戎装,但人却很温文客气。

  “好了,陈先生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尽可同陈先生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万先生对那个女子说。

  “陈先生,您同张先生是朋友吧?”她问。

  “不错,我们是朋友,”陈先生说。

  “那就好办了,唉,张先生太不漂亮了,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女子愤然地说。

  “女士同张先生也是朋友吗?几时认识的?”陈先生问。

  “我们呀也可以说是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么究竟是哪种关系呢?……怎么我从来没听张先生说过。”

  “这个你自己去问张先生,自然会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只是女士找张先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是初搬到这里暂住,有时他也许不回来,……我看女士无论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转达,好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不回来明天总要回来了!”女子悍然地说。

  “但是女士在这里究竟不便当呵。”

  “也没有什么不便当,我今夜就在这里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要紧!”

  “女士固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我不好这样答应,不但对不起女士,也对不起张先生的。我想女士还是把气放平些,先到旅馆里去,倘使张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么问题你们尽可从长计议,这样不是两得其便吗?”陈先生委婉地说。

  “但是我一个孤身女子住旅馆总不便当,而且我们上海也有许多亲戚朋友,说来不好听。”陈先生听见那女子推辞的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位女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芝小姐与菡小姐了。她们走进来看了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响。

  “我想女士还是先到旅馆去吧,一个女子住旅馆并不算稀奇的事,你看这两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馆里吗?”陈先生指着芝小姐和菡小姐说。

  “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呵!”她说。

  “住旅馆有什么要紧,我在上海时还不是一个人住旅馆,像我们这种离家在外求学的人,不住旅馆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关系的……”

  “是呵,难道说她们两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这里还有熟识的旅馆可以送女士去。”

  最后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馆去。”她说。“不过倘张先生不到旅馆来见我,我明天还是要来的。”她说。

  “我想张先生再不会不见你的,放心好了!”陈先生说。

  陈先生同着这位女客走了,一阵暴风雨也就消散了。

  “你们猜要发生什么结果?”菡小姐说。

  “不过破费几个钱,把那张婚书拿回来就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万先生说。

  “对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过要敲一笔竹杠而已。”

  ——这小庭园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正如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恬适清爽。

  她

  这几天我正在期待着一个朋友的来临,果然在一天的黄昏时她来了。

  ——我们不是初见,但她今夜的风度更使我心醉,一个脸色润泽而体态温柔的少妇,牵着一只西洋种的雄狗,款步走进来时,使我沉入美丽的梦幻里。如钩的新月,推开鱼鳞般的云,下窥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间透出一股清光,竹叶的碎影筛在白色的窗幔上,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优美的色与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阶旁边迎接她,我们很亲切地行过握手礼。她说:“我早就想来看你,但这几天我有些伤风,所以没有来。”

  那只披着深黄色厚裘的聪明的小狗,这时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地嗅着。

  Coming这是小狗的名字,当它陡然抛开女主人跑向园角的草丛时,女主人便这样的叫唤它。真灵,它果然应声跳着窜着来了。我们就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

  成群的萤火虫,从竹林子里飞出来,像是万点星光,闪过蔚蓝色的太空,青蛙开始在池旁歌唱了。“这里景致真好!”她赞美着。

  “以后你来玩,好不?”我说。

  “当然很好,只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

  “做什么去?……游历吗?”

  “也可以算作游历……许多人都夸说北平有一种静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地点,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时我也想在那边读点书。”

  “打算进什么学校?”

  “我想到艺术学院学漫画。”

  “漫画是二十世纪的时髦东西咧!”我说。

  “不,我并不是为了时髦才学漫画,我只为了方便经济……你知道像我这样无产阶级的人,学油画无论如何是学不起,……其实我也很爱音乐,但是这些都要有些资本……所以我到如今颇后悔当初走错了路,我不应当学贵族们用来消遣的艺术。”

  “你天生是一个爱好艺术,富于艺术趣味的人,为什么不当学艺术?”

  “但是一切的艺术都是专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记经济的势力。”

  “的确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

  我们谈话陡然停顿了,她望着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别一个区域。

  真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与好感,也许是因为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一位朋友,给我的印象太好。——那时我还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挂号信,信的字迹和署名对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费很久的思索,才记起来,——是一年前所结识一位姓黎名伯谦的朋友——一个富有艺术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时会给我写信,我在下课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中,忙忙把信看了。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我替你介绍一个同志的好朋友,她对于艺术有十分的修养,并且其人风度潇洒,为近今女界中不多见的人才,倘使你们会了面一定要相见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风之盛,也许不久会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欢风度潇洒的人,怎么能立刻见到她才好,在那时我脑子里便自行构造了一种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来,暑假时我也离开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从日本回来时,住在东亚旅馆里,在一天夜里,有三位朋友来看我,——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久已渴慕着要见的她。

  ——一个年轻而风度飘逸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玫瑰红的绸衫,左边的衣襟上,斜插着一朵白玫瑰。在这些色彩调和的衣饰中,衬托着一张微圆的润泽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瞳温和地看着我,……这是怎样使人不易消灭的印象呵,但是我们不曾谈过什么深切的话,不久他们就告辞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来,在一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同建在湖滨散着步,见对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细认之后原来正是她同她的爱人,我们匆匆招呼着,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影把我们隔断了。

  从此我们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个月以前,她同爱人由南方度过蜜月再回杭州来,我们才第二次正式的会面。他们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们便得到时常会面的机会。——

  “你预备几时到北平去呢?”在我们彼此沉默很久之后我又这样问她。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吧。”

  “时间不多了,此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会……希望你在离开杭州以前再到我这里来一次吧!”

  “好,我一定来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住太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底嫌太平静单调,你觉得怎样?”

  “不错,我也就这样的感觉着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约要到上海去,同时也是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唉,经济问题——这是个太可怕的问题呢,我总算尝够了它的残酷,受够了它的虐待……你大约不明白我过去的生活吧!”

  “怎么?你过去的生活……当然我没有听你讲过,但是最近我却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但是我总有些怀疑那情形是真的,……他们说你在和你的爱人结婚以前,曾经和人订过婚!”

  “唉,我知道你所听见不仅仅是这一点,其实说这些话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十分明白我的过去,老实说吧,我不但订过婚而且还结过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惊,同时还觉得有点对她抱愧,我何尝不是听说她已结过婚,但我竟拿普通女子的心理来揣度她,其实一个女子结了婚,因对方的不满意离了婚再结婚难道说不是正义吗?为什么要避讳——平日自己觉得思想颇彻底,到头来还是这样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红着脸,不敢对她瞧了。

  “这些事情,我早想对你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像你这样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倾吐了。”

  说实在的,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为了我自己的内疚,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忸怩不安起来。我只握紧她的手,含着一包不知什么情绪的眼泪看着她。——这时冷月的清辉正射着她幽静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视在一丛纯白的玉簪花上,叹了一口气说:

  “在我还是童年的时代,而我已经是只有一个弱小的妹子的孤儿了。这时候我同妹妹都寄养在叔父的家里,当我在初小毕业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为孤苦的哀伤而死于肺病。从此我更是天地间第一个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亲切,使我能继续在高小及中学求学,直到我升入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叔父为了一位父执的介绍将我许婚给一个大学生,——他年轻老实,家里也还有几个钱,这在叔父和堂兄们的眼里当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结婚时我仅仅十七岁。但是不幸,我生就是个性顽强的孩子,嫁了这样一个人人说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婚后十几天,我已决心要同他离异,可是说良心话,他待我真好,爱惜我像一只驯柔的小鸟,因此他忽视了我独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护,——确然只是出于爱的一念,这也许是很多女人所愿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这样一位丈夫。他给了我很大的苦头吃,所以我们蜜月时期还没有完,便实行分居了。分居以后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曾毫不同情地诘责我;但是那又有什么效果?最后我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经过了很久的麻烦,离婚到底成了事实。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脱离关系。唉,这是多么严重的局面!不过‘个性’的威权,助我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甘心开始过无告,但是独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欢艺术,那时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艺术上。于是我便提着简单的行装来到杭州艺术大学读书,在这一段艰辛的生活里,我可算是饱受到经济的压迫。我曾经两天不吃饭,有时弄到几个钱也只买一些番薯充充饥。这种不容易挣扎的岁月,我足足挨了两个多月。后来幸喜遇见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泪安慰我,并且允许每月津贴我十块钱的生活费,嘱我努力艺术……这总算有了活路。

  “那时候我天天作日记,我写我艰辛的生活,写我伤惨的怀抱,直到我和某君结婚后才不写了。前几天我收拾书箱把那日记翻来看了两页,我还禁不住要落泪,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给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过真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饰的,我想你还是把它发表了吧!”

  “不,暂且我不想发表它,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些悲苦的哀调,那些爱热闹的人们不免要讥责我呢!”

  “当然各人的口味不同,一种作品出版后很难博得人人的欢心。不过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欢乐的事情太少,哪一个人的生命史上没有几页暗淡的呢?……将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

  她没有许可,也不曾拒绝,只是无言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小狗从老远的草堆中窜了出来,嗅着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欢喜这只狗!”她说。

  “是的,有的狗很灵……”

  “这只狗就像一个聪明的小孩般地惹人爱,它懂得清洁,从来不在房里遗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见它跑到草堆里去吗?那就是去撒尿。……”

  “原来这样乖!”

  她不住用手抚摸小狗的背。我从来对于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并且我最厌恶是狗,每逢看见外国女人抱着一只大狼狗坐在汽车上我便有些讨厌。但今天为了她,我竟改了平日对狗的态度,好意地摸了它的头部,它真也知趣,两眼雪亮地望着我摆尾。

  这时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几只青蛙在墙阴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两天再会吧!”

  她的车子还等在门口,我送她上了车便折回来,走到院子里见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梦境。

  时先生的帽子

  我们的客厅,有时很像法国的“沙龙”。常来拜访的客人有著作家,诗人,也有雄辩家,每天三四点钟的时候,总可以听见门上的电铃断续地响着。在这样的响声中,走进各式各类的客人,带着各式各类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于工作,有了这些破除沉闷空气的来宾总算不坏。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么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陈先生的缘故,也常有几个雄赳赳的武装同志光临。他们虽不谈文艺,但很有几个现代的军人,颇能欣赏文艺;这一来,谈话的趣味更浓厚了。

  “我很想写一篇军人的生活”我说。

  “啊,说到军人的生活,真是又紧张又丰富的。我也觉得很有写的价值,只可惜我们没有艺术的训练!”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说。

  “喂,你们军队里收不收女兵?”我问。

  “怎么?你想从军吗?……不过你的体格不够……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军队里来,最初当然不能通过;后来经过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许让她来检查体格,但结果是失败了。而且她的身体真不坏,个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来还是不行!”另一位脸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说。

  “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写军队生活一类的小说了。”我很扫兴地说。

  “我看也不尽然,当兵你固然没有希望,但做看护妇是可以的。”陈先生说。

  “好,将来你去打仗的时候,就收我做看护队队员吧!”

  “你何必一定要写军队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传吧!”时先生忽然举起他的陈旧的草帽向我笑着说。

  “怎么,你的帽子有什么样的历史吗?”

  “唉,你们作文学的人,难道还观察不出我这帽子有点特别吗?”我听了这话,不禁把时先生的帽子拿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帽子是细草编就的,花纹是四棱形,没有什么出奇处,但是颜色有些近于古铜,很明显地告诉我,这帽子所经过风吹日晒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过帽子里来看,那就更不得了,黝黑的垢腻,把白色的布质完全掩盖住。

  “呵,你从哪个古物陈列所里买得这顶帽子?”我说。

  “哈,哈,哈,哈,”时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古物吧?你们文学家真会虚张声势;老实说吧,这帽子在我头上盘旋的时候,不多不少,整整六个年头。”

  “你真太经济了,一顶草帽竟戴上六个年头!”建说。

  “不,我并不是经济,只是这顶帽子曾经伴着我,经过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弃了它。”

  “哦,原来如此,那么请你的帽子说说它的汗马功劳吧!”我说。

  “好吧,我来替它说,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说完你一定要替我写一写。”

  “那也要看值不值写!”

  “密司黄你就答应他,我晓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陈先生含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请你开始述说吧!”

  那几位武装同志,都挺直着身子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等待时先生的陈述:

  “自从我被命定成了一顶帽子,我就被陈列在上海大马路的一家铺子的玻璃橱里。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们个个都争奇斗艳地在引诱过往的游人。果然有西装少年,长衫阔少,都停住脚,有的对它们看一看,便走开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像是对它们亲切些,把它们拿下来摸着看着最后放在头上试了试,但很少能终得人们的欢心,最后依然把它们放在橱里,毫不留恋地去了。我看了这个情形心里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顾呢?正在这时候,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来,他站在橱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最后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地把我戴在头上,从此我便跟着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带到他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烟,燃了自来火吸着,他像是在沉思什么,不久他便拿出一张美丽的绿色信笺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女友琼。他约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电影。我晓得今天晚上该我出风头了,我不禁喜欢地跳了起来,不小心几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挡住,我才得安然无恙地伏在桌上。

  “晚饭后我的主人一切都料理停当——皮鞋擦得雪亮,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又对着镜把头发梳了又梳,然后把我戴在头上,意气扬扬地出门去了。

  “到电影场时他买了两张头等的入场券,看看时间还早,他便不忙到里面去,只在门口徘徊着。九点钟到了,来看电影的人接连不断往里走,但还没有看见那位琼女士的仙踪。眼看场里的电灯全熄了,那位琼女士才姗姗地来了。他们在电影场虽然没有谈说什么,可是我也知道主人很爱这位琼女士,因为主人常常侧转头向琼女士好意地注视着。从这一次后,我常常同着主人会琼女士在公园里、电影场,有时也在大菜间里。

  “不久秋天到了,一阵阵的凉风吹着,主人便对我起了憎嫌,暂且把我放在帽盒里。在我们分别的一段时间中,我不能知道主人又经过些什么变化。

  “第二年的夏天来时,我又恢复了和主人的亲切关系,但是主人那时候似乎遇见了什么不幸的事,他总不大出门,只在书房里呆坐着,有时还听见他低声的叹息。唉!究竟为了什么呢?我真怀疑,便整天守着他,打算探出他的秘密。有一天夜里,全家的人都睡了。只有主人对着窗外的月儿出神。后来他从屉子里拿出一张如红色的片子来。……

  某月某日某君和琼女士结婚。

  “‘呵,这就是了!’我不禁独自低语着:‘怪不得主人那样不高兴呢,原来那位美丽的琼女士竟被别人占有了。’这时主人看着片子,竟至滴下泪来。多可怜那失恋的人儿。

  “过了几天我看见主人收拾了书籍衣物,像是要长行的神气。‘到哪里去呢?’我怀疑着:‘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可怜的主人近来更忧郁更憔悴了。

  “在一天东方才有些发亮的时候,主人就起来,坐在什物杂乱的书案旁,在一张白色的信笺上写道:

  ‘唉!我走了,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去,琼既然是不能给我幸福,我在这里只增加苦恼,反不如远去的好。幸福往往只给走运的人,我呢!正是爱情上失败的俘虏。……’

  “主人写了这张不知给什么人的信,他将信压在砚石下就匆匆拿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从此我同着主人过飘流的生活,在南洋的小岛上整整住了三年,主人似乎把从前的伤心事渐渐淡忘了,今年便又回到这里……”

  时先生陈述到这里便停住了,所有在座的人们不禁望望时先生憔悴的面靥,同时也看看那顶值得留存的帽子,大家的心灵上,都微微觉得曾闪过一道暗淡的火花。

  夜深了,这时来宾全兴尽告辞,时先生也怅然地拿着他的帽子,穿过那条长甬道去了。……

  愧

  在整理旧稿时,发现了一个孩子给我的信,那是一颗如水晶般透明的心,热诚地贡献给我;而且这个孩子,正走到满是荆棘的园地里,家庭使他受苦,社会又使他惶惑,他那颗稚嫩的心,便开始受伤,隐隐地滴血,正在这时候,他抓住了我,叫道:“老师!你领导我呀,你给我些止血的圣药呀!”唉,伟大,这霎时间,在我心灵中闪光,我觉得我的确充实着力量,而且我很愿意,摧毁一切的虚伪,一样地把我赤裸裸的心贡献于他,于是两颗无疵无瑕的心,携着手,互相地抚摸安慰。

  但恶魔从暗陬里闪了进来,把我灵宫中昙花一现的神光遮蔽了,在渐积的世故人情的威权下,我忽略了那孩子所贡献给我的心,他是那样饥饿地盼望我的救助,而我只是淡淡地对他一瞥便躲开了。

  残酷的流年变迁了一切,这颗孩子的心,恐也不免被渐积的世故人情所污染。这自然未必都是我的错,可是在事隔五年的今天,翻出那孩子所给我心的供状。我的脸不禁火般地灼热,我的心难免颤抖,呵,我怎能避免良心的鞭策?

  而且就是如今,我仍继续着,干这残忍的勾当,我不能如我想象般应付那些透明孩子的心,当他们将纯洁的心泪,流向我面前时,只有我受恩惠,因为在那一霎时,我真烛见无掩无饰的人生,而我又给他们些什么呢?

  惭愧,我对于一切的孩子的心抱愧,在这诡谲奸诈的社会里,孩子们从所谓教育家那里所能得到,仅是一些龌龊的人世经验。唉,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才配称得起人们之师吧!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做“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恋爱不是游戏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屈伸自如

  昼长无聊,偶翻十三经至孔老先生:“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及“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失。”不禁掩卷而长叹道:“傻子哉,孔老先生也!”怪不得有陈蔡之厄,周游列国,卒不见用!苟能学今之大人先生,又何往而不利?

  然则今之大人先生处世之道如何?无他,能“屈伸自如”耳。何谓屈伸自如?即见人之势与财强于我者,则恭敬如儿孙对父祖,卑颜屈膝舔痔拍马,尽其能事而为之,如是则可仗人势,狐假虎威,昂首扬眉,摆摆摇摇,像煞有介事,渐渐而求之,不难为人上之人矣!

  至于见无势无财之人,则傲之,骄之,虎吓之,吹法螺,装腔而作势,威风凛凛,气派十足,使其人不敢仰目而视,足恭听令,因之其气焰蒸蒸焉,灼灼焉,不可一世矣。

  “屈伸自如”既有如是之宏功伟业,吾人宁可不鞠躬受教,以自取于灭亡耶?

  然操此术者,亦有所谓秘诀者在,即忘记自己是个人,既非人则何恤乎人格?故不要人格是第一秘诀,试看古往今来,愚忠愚孝的傻子,修德立品的呆子,都是太看重自我和人格了,所以弄得“杀身成仁”徒贻笑于今日之大人先生,真真何苦来哉!

  时至今日,世变非常,立身之道岂可不变?苟不知应付之术,包管索尔于枯鱼之肆,反之则可以大做其官,大发其财了!

  穷小子们觉悟罢,不要被孔老先生所误,什么立功、立德、立言,这都是隔壁账,还是练习其“屈伸自如”之本事,与今之大人先生抗衡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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