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处是归程

作者:庐隐 著 发布时间:2019-09-09 16:30:05 字数:16112
  何处是归程

  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地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一天她预备请一个远方的归客,天色才朦胧,已经辗转不成梦了。她呆呆地望着淡紫色的帐顶,——仿佛在那上边展露着紫罗兰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个春夜吧,微风暗送茉莉的温馨,眉月斜挂松尖把光筛洒在寂静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并肩,踯躅于嫩绿丛中。不过为了玲素出国,黯然的话别,一切的美景都染上离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侣拿了一束紫罗兰花,到车站上送玲素。沙侣握着玲素的手说道:“素姐,珍重吧!……四年后再见,但愿你我都如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呵!”那时玲素收了这花,火车已经慢慢地蠕动了,——现在整整已经四年。

  沙侣正眷怀着往事,不觉环顾自己的四围。忽看见身旁睡着十个月的孩子——绯红的双颊,垂复着长而黑的睫毛,娇小而圆润的面孔,不由得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绒布的夹衣,拉开蚊帐,黄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进来。听听楼下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想大约是张妈起来了吧。于是走到扶梯口轻轻喊了一声“张妈”,一个麻脸而微胖的妇人拿着一把铅壶上来了。沙侣扣着衣钮欠伸着道:“今天十点有客来,屋里和客厅的地板都要拖干净些……回头就去买小菜……阿福起来了吗?……叫他吃了早饭就到码头去接三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轮船来的,……她们九点钟到上海。早点去,不要误了事!”张妈放下铅壶,答应着去了。

  沙侣走到梳妆台旁,正打算梳头,忽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老了许多,和墙上所挂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惊岁月催人,梳子插在头上,怔怔的出起神来。她不住地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结婚,生子,做母亲,……一切平淡地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女人,……这原来就是女人的天职。但谁能死心塌地地相信女人是这么简单的动物呢?……整理家务,抚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社会事业——由于个人的意志所发生的活动,只好不提吧。……唉,真惭愧对今天远道的归客!——一别四年的玲素呵!她现在学成归国,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负。她仿佛是光芒闪烁的北辰,可以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线的光明,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这是怎样的伟大和有意义!唉,我真太怯弱,为什么要结婚?妹妹一向抱独身主义,她的见识要比我高超呢!现在只有看人家奋飞,我已是时代的落伍者。十余年来所求知识,现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永永成为我灵宫里的一个残影呵!……”沙侣无论如何排解不开这骚愁的秘结,禁不住悄悄地拭泪。忽听见前屋丈夫的咳嗽声,知道他已醒了,赶忙喊张妈端正面汤,预备点心,自己又跑过去替他拿替换的裤褂。一面又吩咐车夫吃早饭,把车子拉出去预备着。乱了一阵子,才想去洗脸,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连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喂奶,换尿布,壁上的钟已当当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来了,一切都还不曾预备好,沙侣顾不得了,如走马灯似的忙着。

  沙侣走到院子里,采了几支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怅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这沉寂而温馨的空气里,沙侣复重温她的旧梦,眼睫上不知何时又沾濡上泪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不久门上的电铃,琅琅的响了。张妈“呀”的一声开了大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含笑走了进来。沙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怅地说道:“你们回来了。玲素呢……”“来了!沙侣!你好吗?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听说你已经做了母亲,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外甥,……”沙侣默默地痴立着。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隐衷,因握着沙侣的手,恳切地说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长途上,你总算找到归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侣蒸郁的热泪,不能勉强地咽下去了。她哽咽着叹道:“玲姐,你何必拿这种不由衷的话安慰我,归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永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

  “这是为什么?姐姐。你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沙侣摇头叹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吗?只求事实与思想不过分地冲突,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了!”沙侣凄楚而深痛的语调,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种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来,凭着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钻进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紧握沙侣的手,安慰她道:“沙侣,不要太拘迹吧,有什么难受的呢?世界上所谓的真理,原不是绝对的。什么伟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尝能解决整个的人生?——人生原来不是这样简单的,谁能够面面顾到?……如果天地是一个完整的,那么女娲氏倒不必炼石补天了,你也太想不开。”

  “玲姐的话真不错,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只要是已经努力地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责了。……姐姐总喜欢钻牛角尖,越钻越仄,……我不怕你笑话,我独身主义的主张,近来有些摇动了……。因为我已觉悟,固执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别人说,只看我们的姑姑吧。”

  “姑姑近来怎么样?前些日子听说她患失眠很厉害,最近不知好了没有?三妹妹,你从故乡来,也听到她的消息吗?”

  “姐姐!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啰。……人们有的说像她这样才算伟大,但是不幸同时也有人冷笑说她无聊,出风头,姑姑恨起来常常咬着嘴唇道:‘龃龉的人类,永远是残酷的呵!’但有谁理会她,隔膜仿佛铁壁铜墙般矗立在人与人的中间。”

  玲素听见三妹妹慨然地说着,也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勉强保持她深沉的态度,淡淡地说道:“我想世上既没有兼全的事,那么随遇而安自多乐趣,又何必矫俗干名?”

  沙侣摇头道:“玲姐!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话还是为安慰我而发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着眼泪,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场呢!……我老实地告诉你吧,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月光的洁幕下,恋人并肩地坐在花丛里,一切都超越人间,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谐和的。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相呢!……简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欲性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但是做着理想花园的梦女子,跑到这种环境之下,……玲姐,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前天芷芬来,她曾问我说:‘你现在怎么样?看着杂乱如麻的国事,竟没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吗?’玲姐,你知道芷芬这话,使我如何地受刺激!但是罪过,我当时竟说出些欺人自欺的话。——‘我现在一切都不想了,抚养大了这个小孩子也就算了。高兴时写点东西,念点书,消遣消遣。我本是个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虚荣。’……芷芬听罢,极不高兴,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道:‘你能安于此也好,不过我也有我的思想,……将军上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废物,连坐也不坐便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抱歉,并且再扪扪心,我何尝真是没有责任心?……呵,玲姐,怯弱的我只有悔恨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沙侣说得十分伤心,不住地用罗巾拭泪。

  但是三妹妹总不信,不结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过头来看着沙侣和玲素说:“让我们再谈谈不结婚的姑姑罢。”

  “玲姐和姐姐,你们脑子里都应有姑姑的印象吧?美丽如春花般的面孔,玲珑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这漂亮而馥郁的丁香花。可是只有这时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浓艳;不过催人的岁月和不肯为人驻足的春之女神,转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观。如果到了鹃啼嫣红,莺恋残枝,已是春事阑珊,只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来憔悴得多了,据我的观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时的结婚呢!”

  沙侣虽听了这话,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辩道:“你听我讲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着,这夜恰是满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涧流都闪烁着银色的光。晚饭后,我们沿着石路土阶,慢慢奔北山峰,那里如疏星般列着几块光滑的岩石,我们拣了一块三角形的,并肩坐下。忽从微风里悄送来阵阵的暗香,我们藉着月色的皎朗,看见岩石上攀着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圆球,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脚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涧,正潺潺湲湲地流动。我们彼此无言地对坐着,不久忽听见悠扬的歌声,正从对山的礼拜堂里发出来。姑姑很兴奋地站起来说:‘美妙极了,此时此地,倘若说就在这时候死了,岂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许多人要叹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呢!……’我听了这话仿佛得了一种暗示,窥见姑姑心头隆起红肿的伤痕。——我因问道:‘姑姑,你为什么说这种短气的话,你的前途正远,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他们呢。……’姑姑抚着我的肩叹道:‘三妹,你知道正是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只有死才能得到最大的同情。……想起两年前在北京为妇女运动奔走,结果只增加我一些惭愧,有些人竟赠了我一个准政客的刻薄名词。后来因为运动宪法修改委员,给我们相当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许多谣言,什么和某人订婚了,最残忍的竟有人说我要给某人作姨太太,并且不止侮辱我一个。他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他们喷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轻薄的微笑,跟着,他们必定要求一个结论道:‘这些女子都是拿着妇女运动作招牌,借题出风头。’……你想我怎么受?……偏偏我们的同志又不争气,文兰和美真又闹起三角恋爱,一天到晚闹笑话,我不免愤恨终至于灰心。不久政局又发生了大变,国会解散,……我们妇女同盟会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着真觉无聊,更加着不知趣的某次长整天和我夹缠,使我决心离开北京。……还以为回来以后,再想法团结同志以图再举,谁知道这里的环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败不可必,倘若事业终无希望,……到不如早些作个结束。……

  “姑姑黯然地站在月光之下,也许是悄悄地垂泪,但我不忍对她逼视。当我在回来的路上,姑姑又对我说:‘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侣静听着,最后微笑道:“那么还是结婚好!”

  玲素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悄悄地打算盘,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她不觉深深地叹道:“好复杂的人生!”

  沙侣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四围如死般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黄鹂,正婉转着,巧弄她的珠喉呢。

  曼丽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针,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熄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

  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直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下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地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地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

  “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

  “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分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暗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

  沙姊:

  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

  江上的烟波最易使人起幻想的,我凭着船栏,看碧绿的江水奔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姊姊!这时我十分地兴奋,同时十分地骄傲,我想在这沉寂荒凉的沙漠似的中国里,到底叫我找到了肥美的草地水源,时代无论怎样的悲惨,我都努力地开垦,使这绿草蔓延全沙漠,使这水源润泽全沙漠,最后是全中国都成绿野芊绵的肥壤,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又是多么伟大的工作……

  姊姊!我永远是这样幻想,不问沙鸥几番振翼,我都不曾为它的惊扰打断我的思路,姊姊你自然相信我一直是抱着这种痴望的。

  然而谁知道幻想永远是在流动的,江水上立基础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姊姊!我真悲愤!我真惭愧!我现在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十分地萎靡,并不是我的身体支不起,实是我的精神受了惨酷的荼毒,再没方法振作呵!

  姊姊!我渐恨不曾听你的忠告,——我不曾再三的慎重——我只抱着幼稚的狂热的爱国心,盲目地向前冲,结果我像是失了罗盘针的海船,在惊涛骇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最后,最后我触在礁石上了!姊姊!现在我是沉溺在失望的海底,不但找不到肥美的草地和水源,并且连希望去发现光明的勇气都没有了。姊姊!我实在不耐细说。

  我本拼着将我的羞愤缄默地带到九泉,何必向悲惨人间饶舌;但是姊姊,最终我怀疑了,我的失败谁知不是我自己的欠高明,那么我又怪谁?在我死以前,我怎可不向人间忏悔,最少也当向我亲爱的姊姊面前忏悔。

  姊姊!请你看我这几页日记吧!那里是我彷徨歧路的残痕;同时也是一般没有主见的青年人,彷徨歧路的残痕;这是我坦白的口供,这是我借以忏悔的唯一经签……

  曼丽这封信,虽然只如幻云似的不可捉摸;但她涵盖着人间最深切的哀婉之情,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但我要继续看她的日记,我不得不极力镇静……

  八月四日

  半个月以来,课后我总是在阅报室看报,觉得国事一天糟似一天,国际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下。内政呢!就更不堪说了,连年征战,到处惨象环生……眼看着梁倾巢覆,什么地方足以安身?况且故乡庭园又早被兵匪摧残得只剩些败瓦颓垣,唉!……我只恨力薄才浅,救国有志,也不过仅仅有志而已!何时能成事实!

  昨天杏农曾劝我加入某党,我是毫无主见,曾去问品绮,他也很赞成。

  今午杏农又来了,他很诚挚地对我说:“曼丽!你不要彷徨了。现在的中国除了推翻旧势力,培植新势力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希望国家兴盛呢?……并且时候到了,你看世界已经不像从前那种死寂,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我们岂可不利用机会谋酬我们的夙愿呢?”我听了杏农的话,十分兴奋,恨不得立刻加入某党,与他们努力合作。后来杏农走了,我就写一封信给畹若,告诉他我现在已决定加入某党,就请他替我介绍。写完信后,我悄悄地想着中国局势的危急,除非许多志士出来肩负这困难,否则国家的前途,实在不堪设想呢……这一天,我全生命都漫在热血里了。

  八月七日

  我今天正式加入某党了,当然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我真觉得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现在肩上居然担负起这万钧重的革命事业!我私心的欣慰,真没有法子形容呢!我好像有所发现,我觉得国事无论糟到什么地步,只要是真心爱国的志士,肯为国家牺牲一切,那么因此国家永不至沦亡,而且还可产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这里,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神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写信告诉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

  今天彤芬有信来,关于我加入某党,她似乎不大赞成。她的信说:“曼丽!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经加入某党,我自然相信你是因爱国而加入的,和现在一般投机分子不同,不过曼丽,你真了解某党的内容吗?你真是对于他们的主义毫无怀疑地信仰吗?你要革命,真有你认为必革的目标吗?曼丽,我觉得信仰主义和信仰宗教是一样的精神,耶稣吩咐他的门徒说:你们应当立刻跳下河里去,拯救那个被溺的妇女和婴孩,那时节你能决不踌躇,决不怀疑地勇往直前吗?曼丽,我相信你的心是纯洁的;可是你的热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实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该对你发出这许多疑问,不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这里,我就不能缄默,曼丽,请你原谅我吧!”

  彤芳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我不禁回想我入党的仓卒,对于她所说的问题我实在未能详细地思量,我只凭着一腔的热血无目的地向人间喷射……唉!我今天心绪十分恶劣,我有点后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

  现在我已正式加入党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务都呈露紊乱的样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系统——这也许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其系统之所在,并不是它本身没有系统吧!可是也就够我彷徨了。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总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杆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像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洪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向往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做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整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做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

  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做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丫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底的矿吗?……啊!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呢!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

  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哪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做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地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才准备,第二步才能去做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才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做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暗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

  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做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像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

  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证——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做越失望,再住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

  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地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一吗?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做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的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想不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

  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

  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整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闲暇,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像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

  两夜来,我只为以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

  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地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

  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憭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地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

  房东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都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倒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做的工作,真不像年纪这么大的人。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很多了。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饶一种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惟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刹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暗淡,细雨霏霏,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曾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这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地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

  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蜇,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墩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

  倒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得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要是做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做乡下人,听了这返璞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凉,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份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卜白菜,茄子豆角,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直就要上当铺,外面再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像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

  “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做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晌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她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她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地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她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做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很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做得起。”我们中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地悄悄地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地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炖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做各人爱做的事,舒舒齐齐地过着日了,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辣辣地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辣辣地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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