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客栈

作者:(英)夏洛蒂·勃朗特 著 发布时间:2019-09-09 17:51:45 字数:11704
  我住在米尔考特乔治客栈里,这里的房间被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油灯和熊熊的炉火照耀得分外明亮,四周的墙壁都贴着带有大花纹的壁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壁炉架上摆着俗气的陈设,乔治三世、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被挂在壁炉的正上方。长时间的行进使我全身冻得发麻,我把暖手筒和雨伞放在旅馆房间的桌子上,来不及脱掉外套和帽子就急急地坐在壁炉前烤火。我是下午四点离开的洛顿,到达米尔考特镇的时候,大钟正在敲八点钟。

  虽然这里很舒适,但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我本来以为下了车会有人来接我的,可事实却是没有。我找到一位侍者打听,近来有没有人来接一位爱小姐,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没办法,我只好请他们为我找一间僻静的房间。我决定就住在旅馆里,怀着各种怀疑和恐惧的想法等下去。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来说,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切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孤零零一个人流落在外,心里对未知的新环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又因为种种障碍,想要返回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就好像是个冒险家一样,这种刺激既让我害怕又让我着迷。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孤零零地等待着。忽然,我想起我是可以打铃叫人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个地方叫桑菲尔德?”我对应铃而来的侍者提问道。

  “桑菲尔德?我不太清楚,小姐。请等我去吧台问问。”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您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人在外面等你。”

  我激动得一下子跳起来,拿上暖手筒和雨伞,急匆匆地走到客栈走廊上。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在街灯的亮光下,我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一辆马车。

  “这是您的行李吧?”那人指着走廊上的箱子,微笑着问我。

  “是的。”听我这么一说,他马上把箱子提起来,放到了马车上。这是一辆非常普通的四轮马车,看起来它应该有些年头了。我上了车,坐在位子上问那个男人,桑菲尔德距离这里有多远。

  “也许有六英里吧。”

  “咱们用多长时间才能到那里呢?”

  “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他关上车门,爬到自己在车外的位子上,我们终于出发了。马车缓慢悠闲地向桑菲尔德驶去,我觉得挺惬意的。靠在这辆虽不高雅,却挺舒服的马车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这辆马车很朴素,仆人也是谦和有礼,费尔费克斯太太应该是个不愿意讲究排场的人。这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辈子仅仅在那种讲究的人中间生活过一次,就已经受够了。不知道她家里除了那个小女孩,还有没有别人。如果没有的话,那我打算要好好跟她相处。虽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虽然在劳渥德的时候,我就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而且坚持的结果确实也让人们都很喜欢我。但是,在里德太太那里,我也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得到的却总是蔑视和唾弃。我默默祈祷着,希望上帝保佑,这个费尔费克斯太太不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但是,如果她真的是的话,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那里不可。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到时候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

  我拉开车窗,向外面望了望。米尔考特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看看周围的环境,我们应该是到了一个镇子上,这个镇子很大,感觉比洛顿要大很多。这是一个和劳渥德完全不同的地方,人口稠密,没有什么风景,但是却很繁华热闹,同时也缺乏浪漫。

  夜雾弥漫,道路难行,车夫降低了马车的行进速度。我觉得他出发前所说的一个半小时已经拉长到两个小时了。为了安抚我,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桑菲尔德了。”

  我望了望外面,此时正路过一间教堂,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灯火,窄得就像一条小小的天河,我猜那肯定是一个小村镇或者小村庄。十分钟后,车夫停下了马车,打开前面关闭着的大门,我们的车驶了进去。马车沿着一条车道缓慢地向前行进,最后来到了一座挺长的房子正面。一扇遮上窗帘的窗子里泻出了灯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车子在正门前停下来,一个女仆把门打开。

  “小姐,请这边走。”女仆说道。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都是高门的方形大厅,来到了一间小屋子,屋里生着火,还点着蜡烛,这让我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镜有些不适应。当我开始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眼前是一幅非常舒适悦目的图画。

  这间屋子看上去相当舒适,欢快跳跃的炉火旁摆着一张考究的圆桌;一位老太太坐在一只高靠背的老式扶手椅上,她浑身上下干净得无法挑剔,头上戴一顶寡妇帽,身上穿一袭黑丝袍,胸前围着雪白的棉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费克斯太太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看上去不是很严肃,她拿着毛线和针,正在织着什么东西。对于一个新上任的家庭教师来说,再没有什么情景比这更让人放心的了。这里没有那种让人不知所措的富丽堂皇,更没有那种令人窘迫的庄严肃穆。我刚一进门,这位老太太马上就站起身,慈祥地向我走来。

  “你好,我亲爱的。恐怕你已经经历了一个枯燥无味的漫长旅行了吧?约翰赶车一向走得很慢,你冷不冷?快到壁炉这边来暖和暖和。”

  “您是费尔费克斯太太?”我问道。

  “是的,就是我。快坐下吧。”

  她带我走到她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前,帮我摘下披肩,解开我的帽子。她真是一位慈祥的好人。

  “我看你的手都冻僵了。莉亚,去暖一些热尼格斯酒来,再切两片三明治。给,这是储藏室的钥匙。”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仆人。

  “再往壁炉这边靠靠吧,”她接着对我说,“你带行李了吗?”

  “带来了,太太。”

  “我让仆人们把你的行李送到房间去。”她说着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她就想对待客人一样地对待我,”我想道,“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我在这里只会遭到冷淡和傲慢呢。这可不像我以前听过的家庭教师所受到的待遇。”

  费尔费克斯太太回来了。她把桌子上的针线活计和两本书清理干净,给莉亚端来的托盘腾出地方,然后她亲自为我递上食物。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再说,这还是来自我的雇主的关怀,我都有点手足无措了。但是,既然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得地方,我想我也可以默默地接受她的礼遇。

  “我今天能见到费尔费克斯小姐吗?”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的耳朵有点儿背。”这位老太太说着把耳朵往我嘴边凑了凑。

  我把刚才的那个问题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费克斯小姐?啊,你是说瓦朗小姐吧!”

  “瓦朗小姐?她不是您的女儿?”

  “当然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继续问问她和瓦朗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是又觉得第一次见面就提那么多问题很不礼貌,于是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我真是太高兴了,有人在这里跟我做个伴总是很愉快的。当然,住在这里本来就是愉快的,桑菲尔德实在是个很棒的老房子,尽管这几年没怎么收拾,可它依旧是个受人景仰的地方。但是,你也知道的,冬天的时候,即使是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人们也会因为孤独而感到乏味。虽然这里有莉亚和约翰夫妇跟我做伴,但他们毕竟都是仆人,咱们不能跟他们用平等的身份谈话,不然恐怕会失去权威。我好像都已经习惯一个人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心里可真忧郁。有段时间,我每到晚上就让莉亚进来为我读点书,但是她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也许她觉得这件事对她是个限制。好在后来小阿德拉·瓦朗和她的保姆来了。你知道吗?一个孩子能马上让一个房子活跃起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你来了,这个房子会更加热闹的。”

  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让我感到心里非常的温暖。我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一些,也对她表示了我心中的愿望——希望能与她长期做伴,并能让她愉快。

  “太好了,今天我就不能让你熬夜了,”她说道,“看,现在都已经十二点了,你坐了一天的马车,一定累了。我现在领你去你的卧室,我早就让人收拾好了。虽然房间不是很大,但我想你会喜欢它的。虽然大屋子里有很多精致的家具,但我自己总觉得住在里面显得太寂寞、太吓人,所以也就擅自替你做主,选了一间小房间。”

  她能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真是让我感动。费尔费克斯太太拿起蜡烛,我跟在她身后离开这间屋子。她先到门厅检查了一下大门是否锁好,然后带着我上了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做的,楼梯窗很高,窗子上还有镂空的花纹。窗户和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是教堂的风格,而不像住宅的安排。费尔费克斯太太把我送到房间门口就离开了。我发现这间卧室里的家具都很现代,房间虽然很小但是却很有生气,在一天的身体劳累和精神焦虑之后,我终于到达了安全的避难所。我跪在床前,向上帝祷告谢恩。站起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祈求上帝保佑我的未来。那一晚,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对那孤寂的屋子也没有任何恐惧。我觉得又疲惫又满足,很快就沉沉入睡,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蓝色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照得墙上的壁纸和地板都发着亮光。和劳渥德那种污渍斑斑的灰泥墙壁还有光秃秃的地板非常的不同,让我一睁眼看到就觉得心情舒畅,这间小屋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明亮可爱的小天地。外在的一切事物对于年轻人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对于我来说,一段崭新而又美好的生活正等待着我,虽然其中会有荆棘和汗水,但是我相信也会有鲜花和喜悦。环境的改变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让我的身体机能得到了激励,我觉得我的全身都活跃了起来。我不能解释我向往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相信那肯定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事物,也许不是具体的哪一天或者哪一个月,而是未来。

  我起了床,认真地挑选好要穿的衣服。我只能穿得朴素一点,因为我发现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简朴的。我天性喜欢整洁,所以非常不习惯给人留下邋遢随便的印象,而且总是想让自己看上去能好看一些。谁不想让自己能够讨得别人的喜欢呢?有时候,我真是为自己没有长得好看一些感到非常的遗憾,真希望自己长着红扑扑的脸颊、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红红的小嘴;希望能有个高挑的身材、庄重丰满的体态。但很可惜,我的个头这么矮小,脸色这么苍白,五官不但不端正而且还不是很明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和惋惜,也许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理由吧。不管怎样,我细心地梳着头发,穿上黑色上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教友派遵规守戒的女教徒,不过好在衣服还很合身。我整理了一下白色的领饰,觉得自己这样算是够体面的了。见到费尔费克斯太太和我的新学生时,应该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滑溜溜的橡木楼梯,来到了一楼方方正正的门厅。我在那里驻足观望了好长时间,不禁被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像吸引了。还有那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青铜吊灯,散发着中世纪的神秘。墙上挂着一只大钟,钟的外壳是用橡木制作的,上面还雕刻着很多稀奇古怪的图案,因为多年的擦拭,橡木已经变得像乌木一样乌黑油亮。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重、雄伟。只不过我好像对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还有点不太习惯。门厅的那扇嵌着一半玻璃的门是半开着的,我跨出门槛走到室外。这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初升的太阳是那么的温暖平和,照耀着开始发黄的树叶和仍然葱绿的田野。我走到软软的草地上,抬起头仰望着这座楼宇的正面。楼房有三层,虽然规模很大,但还算不上宏伟,应该是个绅士或者贵族的府第。在一片白嘴鸦巢的衬托下,房子那灰色的正面显得非常醒目。一道道东倒西歪的篱笆将庭院和草甸分隔开来。草甸上有一排高大多节的多年生荆棘,粗壮得就像大树一样。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就是这个房子名字的由来[1]。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山丘,虽然没有劳渥德周围的那么高大,那么嶙峋险峻,但也绝不是一道隔绝尘世的屏障。不过,这些山丘看上去好像非常的寂寞的,仿佛在用自己的拥抱将桑菲尔德孤立起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距离热闹的米尔考特这么近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安静、孤寂的地方。山坡上有个小村落,几乎每间房子的屋顶都在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小村落的教堂距离桑菲尔德很近,老式钟楼就挺立在宅子的大门前方不远处。

  我正在尽情地享受着宁静的景色和令人愉快的空气,费尔费克斯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你都已经起床了?”她问道,“你真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快乐地向她走去,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了握手。

  “喜欢这里吗?”她微笑着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她说,“看这里是个多么好看的地方啊!但是,要是罗切斯特先生不常回来,它就要变成个荒芜的地方了。再好的房子,再好的土地也需要有业主才能保持完好。”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是桑菲尔德的主人,”费尔费克斯太太平静地回答道,“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告诉她,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可是这位老妇人提起了他,好像是说他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好像每一个人只要凭着直觉就能知道他。

  “我还以为,”我接着说,“你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呢。”

  “我是这里的主人?天哪,我的孩子!你这个想法可真是够奇怪的!它怎么会是属于我的呢?我只不过是这里的管家而已。其实我是罗切斯特家母系的远房亲戚,我丈夫是他家的远亲。我丈夫以前是个牧师,就是那边的山坡上一个叫干草村里的乡村牧师。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费尔费克斯,她父亲跟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不过我可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关系,事实上,这种关系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只要把自己当成是个普通的管家就好了,还好我的主人对我总是非常客气,我也就不指望别的什么了。”

  “那么,我的那个学生呢?那个小姑娘?”

  “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相信他应该是想把孩子留在本郡抚养成人。跟这个小姑娘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女仆。

  这天早上的新发现正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中,突然,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沿着草坪奔跑过来,她应该就是我的学生了。看起来她还是个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纤细,肤色雪白,五官清秀,还留着一头齐腰的鬈发。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费克斯太太迎上去亲热地说道,“快来跟这位小姐问好,她以后就是你的家庭教师了,通过她的教导,你以后就能成为一个聪明漂亮,又有教养的姑娘了。”

  小姑娘向我走来,她指着我用法语问她的保姆:“这是我的家庭教师?”

  保姆用法语回答道:“当然是的。”

  “她们是外国人?”我疑惑地问费尔费克斯太太。我之前完全没想到,我的学生很可能是个外国人,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保姆是个外国人,阿德拉不是。她生在大陆上,长在大陆上,六个月前才来到这里。她刚来的时候,基本上不会说英语,不过现在就好多了,她已经能凑合说上几句了。不过我还是听不懂她的话,她经常会把英语跟法语混合起来说。你应该能能听懂她说的话吧?”

  幸亏我是跟一位法国女士学的法语,在这方面还有一点优势。在劳渥德学习的这些年里,我每天都要背诵一点法语,尤其是在发音上狠下过一番苦功夫,并且极力模仿我老师的发音,所以,我完全可以将法语脱口而出,并且还能保证可以说得正确无误。在阿德拉小姐面前,我是不可能会不知所措的。这个小姑娘真是招人喜欢,她一听说我就是她的家庭教师,马上跑过来跟我握手。还邀请我跟她一起去吃早饭,我用法语跟她交谈了几句,起初,她还有点不敢相信,坐在餐桌旁,她用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我认真审视了十分钟,然后才突然开始跟我流利地闲聊起来。

  “啊!”她惊喜地欢呼道,“你的法语说得就像罗切斯特先生说得那样好,我可以像跟他说话那样跟你说话了,还有索菲,她也可以跟你说话。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因为在这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她的话,费尔费克斯太太只会说英文。你还不知道索菲是谁吧?她是我的保姆,就是她陪我坐大轮船到这里来的,那个轮船非常高,上面的烟囱还冒着烟!我有点晕船,索菲也是,而且罗切斯特先生也晕船。罗切斯特先生住的是头等舱,他就睡在里面的沙发上,我和索菲在另一个房间。我睡觉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从床上摔下去。那床窄得就像一块木头板。哦——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爱——名字叫简·爱。”

  “嘿!我念不来。我们的船靠岸的时候,天还黑着呢,港口是个很大的城市,非常非常大。那里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还都冒着烟,不像以前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干净漂亮。走过跳板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是抱着我过去的,上了岸,我们就坐上了马车来到了桑菲尔德。这里的景色倒是不错,又漂亮又宽敞。我和索菲每天早上都要到那边的草甸子上去散步,里面有很多非常漂亮的鸟儿,我还给它们喂过食物。”

  “她说得这么快,你全都能听懂?”费尔费克斯太太惊诧地问道。

  我说我完全能听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之前的法语教师流利的法语了。

  “你能不能问问她关于她父母的问题,”费尔费克斯太太继续说,“看看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1],”我问道,“你刚才说,你以前住的地方又干净又漂亮?那你以前是跟谁一起生活的?”

  “我跟妈妈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现在去找圣母玛利亚了。以前妈妈还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还有很多先生太太们都来看妈妈,我也经常跳舞给他们看,要不就给他们唱歌。我喜欢那种生活。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已经吃完饭了,所以我允许她表演一下。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走过来爬到我的腿上,把小手端庄地合在胸前,把鬈发甩到身后,抬起双眼望着天花板,开始唱一出歌剧里的歌。那是一个被抛弃的妇人所唱的歌,那妇人在歌中埋怨情人的不忠,并最终决定要用自己的骄傲报复对方。她用漂亮的珠宝和华丽的礼服把自己打扮起来,然后去参加那个虚伪的男人举办的舞会,她用自己的欢乐向他证明,他的遗弃对她的影响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是这样的歌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唱出来,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太协调。我觉得那些以前常听她唱歌的人,居然会喜欢一个孩子唱出爱情和嫉妒的歌词,其趣味可以说真是够低级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阿黛勒把这首歌唱得很优美,其中还带着点她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唱完后,她溜下我的膝头,兴奋地说:“小姐,我想给你朗诵几首诗。”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站在我面前,摆好架子,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她背诵这篇小韵文的时候,还故意抑扬顿挫,声调婉转,中间还加上了手势与内容相协调。像她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到这点真是不容易,这也说明她以前很有可能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这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道。

  “是的,以前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朗诵的:‘什么事?其中一只老鼠这么说道,快讲!’每次我朗诵到这里,她总是会把手高高地举起来,为的是能提醒我在朗诵到这个段落的时候,声音要提高。对了,我跳个舞给你看,好吗?”

  “不用了,歇歇吧。你刚才说,你妈妈去找圣母玛利亚了,那你后来跟谁生活在一起呢?”

  “就是跟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有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照顾得我很好,不过她不是我的亲戚。我总是觉得她好像挺穷的,因为她的房子很小很小,没有以前我和妈妈住的那幢好。我在那里没有住很长的时间,罗切斯特先生就写信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到英格兰居住。我当然很高兴了,因为在特别早以前我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了,比认识弗雷德里克夫人还要早。他对我特别好,总是非常慈祥地跟我说话,而且还送了我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他没有遵守诺言,他把我接到这里,自己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吃过早饭,我带着阿黛勒去图书室。听仆人们说,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之前已经吩咐过了,要把图书室当做教室使用。但是很遗憾,绝大部分图书都被锁在玻璃柜门里,只有一个书柜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是初等教育能用得上的,还有一些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自传、游记和传奇故事等等,被摆放在了一边。原来,这就是他认为的一个家庭教师授课所需的全部书籍。不过我已经对目前的这些东西感到十分满意了。以前在劳渥德的时候,我只能找到几本旧书,而这里的这些书,好像让我重新获得了娱乐和知识两方面的收获。图书室里还放着一架立式钢琴,看起来非常新,音质也还不错。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画架和两只地球仪。

  我发现我的学生真的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只不过她对学习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求知欲也不是很强烈,对于所有的定时活动都感到不习惯。我认为刚开始就对她限制过死好像不太明智,所以,我先给她讲了很多文学、历史方面的知识,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我准备让她休息片刻,我利用这段空闲,画出几幅小小的速写供授课的时候使用。

  我正准备上楼去拿画夹和画笔,在走廊里遇到了费尔费克斯太太,她叫住我,亲切地问道:“你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吧?”我在她的招呼下走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去,只见椅子上铺着漂亮的紫色的垫子,窗户上还挂着紫色的窗帘,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墙壁周围全部都镶着胡桃木做的护壁板。一扇巨大的窗户上镶着色彩艳丽的拼花玻璃,天花板上都是高贵的浮雕图案。餐具柜上放着几只非常精致的紫晶石花瓶,费尔费克斯太太把我让进屋子,就开始为花瓶上的灰尘掸灰尘。

  “这个房间真是太漂亮了!”我目不转睛地环视着这间屋子,不由自主地惊叹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华的房间。

  “是吗,这是餐厅。我得打开窗户,透透新鲜空气,照照阳光。这间房很少有人进来,不经常来透透风,会变得潮湿不堪。那边的客厅就潮湿得像个地窖一样。”

  她指着一个和窗户样子差不多的宽大拱门,上面还煞有介事地挂着一面紫色的帘子,费尔费克斯太太把帘子向两边吊起来。我慢慢地向它走过去,登上台阶,走到拱门前,向里面看了看。我想,我看到了仙境。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豪华的房间,它是如此的辉煌,如此的光彩夺目。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客厅而已,里面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两间客厅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栩栩如生,好像地上真的放着一个色彩艳丽,鲜花锦簇的花环。天花板上都雕刻着葡萄枝叶图案的白色浮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客厅里摆放着的紫红色卧榻还有矮凳。墙角有一座法国式样的白色壁炉,上面摆放的是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

  “您把这些房间收拾得真是又干净又整洁,费尔费克斯太太!”我不禁感叹道,“不用防尘罩都这样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要不是因为这里有点冷飕飕的,我准会以为每天都有人来这里活动呢。”

  “小姐,虽然罗切斯特先生不是经常来这里,但是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出其不意,我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他要是看到家具上都盖着防尘罩或者我们急急忙忙地在打扫屋子,他准会不高兴,所以我就只能让这里所有的屋子时时刻刻都保持整洁。”

  “罗切斯特先生很挑剔吗?”

  “他并不是那种很苛刻的人,但是他有那种像绅士一样的品味和习惯,所以他就希望仆人们能把一切安排得符合他这种品位和习惯。”

  “你喜欢他吗?这里的人喜欢他吗?”

  “喜欢啊。他的家庭本来就是受人尊敬的,他本人也延续了家族的这种特质。你知道吗,这一带你所能看得见的田地都是属于罗切斯特家。”

  “但是,如果撇开这些田地,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大家呢?”

  “我怎么会有理由不喜欢他呢?他是个非常慷慨的主人,只不过他很少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他有什么怪癖吗?比如说,他的脾气怎么样?个性容易和人相处吗?”

  “我觉得他的个性真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可能在别人看来,是有点古怪吧,但是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所以有的时候才会显得令人琢磨不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我却从来没有跟他多说过话。”

  “能说说他在哪些方面会有点怪吗?”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好像也不是特别明显,总之等他回来的时候,一跟你说话你就能感觉到了。每次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搞不懂,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我也搞不懂,他此时此刻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没有人能够彻底了解他,反正我就没有彻底了解他。不过,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他始终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关于罗切斯特先生,我只从费尔费克斯太太那里了解到这么多。有些人就是那种既不会形容别人性格,也不会观察和描述别人特点,费尔费克斯太太恰恰就属于这种人。我的问题简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她并没有把所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在她的眼睛里,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雇主,是一个绅士,如此而已。她没有兴趣进一步追究他的生活琐事和性格习惯,当然也就不可能会进一步研究。对于我的问题,她显然感到有点吃惊,因为我居然会对雇主如此好奇并且竟然还想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

  我们离开餐厅,她说要带我去其他房间看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我跟着她上楼下楼,一边走一边欣赏,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被安排得非常好,而且都很漂亮。我觉得这幢房子正面的几间大屋子是最豪华的,三楼有几个房间虽然比较小,因为低矮光线又不好,但是它们却觉有一种古香古色的意味,感觉很有情趣。费尔费克斯太太说,楼下要是有家具过时了,不再是流行的式样,罗切斯特先生就会让仆人把它们搬到这里来存放。从窄窄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暗淡光线,照射着有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衣箱,一排排古老的高靠背椅子,雕刻着花纹的矮凳。所有这些古老的家具,都让桑菲尔德的三层楼变得像个故园旧地。我喜欢这里的宁静,还有暗淡的光线,但是如果让我夜里到这里来,我可是不敢,就说那些粗重的木床吧,我简直想象不出睡在上面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的床上还有橡木门,我想睡在上面肯定就像被关在里面一样。还有一张床上挂着老旧的英格兰绣花床帐,上面密密麻麻地绣满了花,但是花的样子就有点古怪,鸟儿也很古怪了,要说最古怪的,就是绣在上面的人了。

  “晚上仆人们都睡在这里吗?”我问道。

  “不,他们有另外住的地方,就在后面那一排小屋子里。这里不住人,因为好多人都觉得假如桑菲尔德有鬼的话,那肯定会在这几间屋子里闹鬼。”

  “我想也是,那你们这里闹过鬼吗?”

  “我没听说过。”费尔费克斯太太微笑着回答。

  “也没有什么关于鬼的传说吗?或者鬼故事?”

  “至少我没听说过。不过有人说罗切斯特家当年非常强横,是个不平静的家族。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现在在坟墓里待得都挺安稳的。”

  “是啊,‘活着泄尽狂热,死后睡得安稳[1]。’”我喃喃自语道,“费尔费克斯太太,咱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到铅板房顶上看看。你想不想从那里眺望一下这周围的景色?”我当然愿意了,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上了一道十分狭窄的楼梯,登上阁楼,再爬上一架梯子,钻出一个盖板,来到了门厅的屋顶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群鸦雀,我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鸦巢。我俯身探出屋顶周围的雉堞,眺望周围的景色,而外面就像一幅地图一样展现在我眼前。丝绒一样的草地紧紧地围住这幢灰色的房子;远处的田野宽阔平坦,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树林中许多树木的枝叶早已经干枯,变成了灰褐色,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横穿树林,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苔藓。还有大门外的教堂、蜿蜒的小路、寂静的山丘,这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到了秋日祥和安静的阳光下。蔚蓝的天空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渐渐变成了如珍珠般的白色。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但是这一切却都让人那么高兴、那么愉悦。返回去的路上,钻进盖板的时候,我几乎看不到下梯子的路。我刚才一直满心欢喜地观看外面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地,还有包围着这幢房子的绿色远山,突然进到室内,让我觉得原本就光线很暗的阁楼变得像个地窖一样。

  我摸索着找到阁楼门,顺着狭窄的楼梯下楼,到了三层楼上那条分隔前后两排屋子的长走廊上。那条走廊很窄小,光线更加暗淡,只有远远的一端开着一扇小窗户,而走廊两边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上去就像是蓝胡子城堡里的走廊一样。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移动,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笑声。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么寂静的地方,会突然发出一阵声音。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笑声,清晰,却很呆板、很郁闷。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又接着响起来,而且声音变得更大了。虽然最开始的那个笑声很清晰,但是却很低沉,这次它却越来越高,好像要在整间房子里飘荡起来。但是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声音的来源,我只能肯定,它肯定在这幢房子里。

  “费尔费克斯太太!”我大声地喊起来。听到她走下阁楼的声音,我恐惧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有没有听到一阵很可怕的笑声?那是谁啊?”

  “可能是个仆人吧,”她简短地回答道,“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能听见?”我再次问道。

  “当然,而且还非常清楚。我经常能听到她笑,她在这里是做针线活计的,有时候莉亚会陪她一起做,只要她们俩在一起,就肯定会说说笑笑的。”

  费尔费克斯太太刚说完,那可怕的笑声又再度响起来,它声音低沉,节奏清晰,似乎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回荡着。

  “格雷斯!是你吗?”费尔费克斯太太喊道。

  我可不认为会有个什么格雷斯出来答话,因为那笑声比我听过的所有笑声都要悲惨,都要低沉,这不像是两个人吵闹所发出的声音。而这时候又是白天,并没有那种鬼魂出没时阴森森的气氛。还好这个时节的景物和环境不会很容易地让人产生恐惧,要不然,我肯定会迷信,心里害怕起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

  我左侧屋子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仆人,看起来她大概有三四十岁了,身体很结实,肌肉发达,留着一头红发,但是长相非常平凡。再没有什么比她更不像鬼的了。

  “你们太吵了,格雷斯。”费尔费克斯太太无奈地说道。

  “好的,我们会小点声的。”格雷斯边说边对她行了个屈膝礼。

  “她就是在这里做针线活的格雷斯,有空的时候她会帮着莉亚做些杂活,”费尔费克斯太太接着说,“虽然她有很多缺点,但是针线活做得真是不错。顺便问一句,今天跟你的新学生相处的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了阿黛勒身上,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楼下的客厅里,阿黛勒在院子里看到我们,快乐地朝我跑过来,边跑还边喊:

  “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

  我们发现在费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午餐已经被摆到了桌子上,可以开始用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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