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海啊

作者:[美]沃尔特·惠特曼 著 发布时间:2019-09-10 11:31:46 字数:10284
  二十二

  大海啊!我已将自己托付给了你—我猜透了你的心意,

  在海滩边,我看到了你那屈着发出邀请的手指,

  我确信你没有抚摸到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们必须在一起进行一次周旋,我脱下了衣服,急急地远离了陆地。

  请用软垫托着我,请于昏昏欲睡的波浪里面摇撼我,

  将多情的海水泼到我的身上吧,我能够报答你。

  有着无边无际巨浪的大海,

  呼吸宽广而又紧张吐纳的大海,

  大海为生命的盐水,也是不待挖掘便随时可用的坟坑。

  风暴的吹鼓手以及舀取者,任性且又轻盈的大海,

  我为你的组成部分,我也同样:既是—个又是全部方面。

  我分享你潮汐的涨落,对仇恨以及和解,

  情谊以及那些彼此睡在对方怀抱里的人们进行赞扬。

  我是那个同情心的见证者,

  (我是否应该将房屋里的东西列出一个清单却单单将维持这一切的房屋漏去呢?)

  我不单是“善”的诗人,也从来都不拒绝去做“恶”的诗人。

  有关美德以及罪恶的这种能够脱口而出的空谈是怎样一回事呢?

  邪恶和改正邪恶都在推动着我,我不偏不倚,

  我的步法表明自己既不挑剔也不否定什么,

  我将所有已经成长起来的根芽湿润着。

  你是害怕长期怀孕的时候得淋巴结核症吗?

  你是否在对神圣的法则还要重新研究并且修订进行怀疑?

  我发现一面是某种平衡,同它对立的一面也是某种平衡,

  软性的以及稳定的教义都肯定有益,

  当前的思想以及行动能够令我们奋起并且及早起步。

  经历了过去的亿万时刻而来到我当前的此时此刻,

  没有比它和当前更为完美的了。

  过去行得正或是今天行得正都不是什么奇迹,

  永远永远令人惊奇的是天下竟然会有小人或是不信仰宗教者。

  二十三

  历代所留下的词句都不断展现在眼前!

  我的是“全体”这个现代词。

  这个词所标志着的是坚定不移的信仰,

  此时或是今后对于我都是一样的,我会无条件地接受“时间”。

  仅有它无懈可击,仅有它能够圆满地完成一切,

  仅有那神秘而又令人困惑的奇迹才能够完成一切。

  我接受“现实”,却不敢对它提出异议,

  唯物主义贯彻始终。

  为了实证的科学欢呼!精准的论证万岁!

  将掺和着杉木以及丁香枝的景天草[13]取过来吧,

  这是辞典的编纂者,这是化学师,这个人编写出了—部有关于古文字[14]的语法,

  这些水手令船只自危险的无名海域安全驶过,

  这是地质学家,是手术刀使用者,是数学家。

  先生们,最高的荣誉永远是属于你们的!

  你们的事实非常有用,而它们却并不是我所居住的地方,

  我只不过是通过它们进入了自己所居住的区域。

  我的词汇里面涉及属性的较少,

  更多的是涉及那些未曾揭晓过的生活,自由以及解脱羁绊,

  所轻视的是中性以及阉割了的事物,所表彰的是机能完备的男人以及妇女,

  还将那号召叛乱的锣鼓敲起,与亡命徒以及密谋造反的人们共同逗留。

  二十四

  沃尔特·惠特曼,宇宙,曼哈顿的儿子,

  肥壮,狂乱,酷好声色,能喝,能吃,又能繁殖,

  他不是感伤主义者,从来都不高高站在男人以及妇女们的头上,或是同他们脱离,

  不放肆,不谦虚。

  将加到门上的锁拆下来吧!

  甚至将门也自门框上拆下来!

  如果有谁侮蔑别人便是在侮蔑我,

  不管什么言行都最终归结到我。

  灵感通过我汹涌澎湃,潮流以及指标也通过我。

  我将原始的口令说了出来,我将民主的信号发了出来,

  天啊!假如不是全部的人也能够相应的在同等条件下得出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接受。

  借助我的渠道所发出的是许多长久以来都很喑哑的声音,

  历代囚犯以及奴隶的声音,

  绝望的、患病的、盗贼以及侏儒的声音,

  “准备”以及“增大”轮转不息的声音,

  连接着星群的线索,子宫以及**的声音,

  被其他人践踏的人们对权利进行要求的声音,

  畸形的、渺小的、愚蠢的、平板的、受人鄙视的人的声音,

  空中的浓雾,转动着粪丸的甲虫。

  通过我的渠道所发出的是那些被禁止的声音,

  两性以及情欲的声音,被遮盖着的声音而我却将遮盖揭开了,

  猥亵的声音则被我予以澄清并且转化。

  我没有用手指将我的口按住,

  我保护着腹部令它同头部以及心脏四周同样高尚,

  对我说来**同死亡一样并不粗俗。

  我对肉体以及各种**都表示赞同,

  视,听,感觉全都是奇迹,我的每个部分每个附件都是奇迹。

  我的里外全都是神圣的,不管是接触到什么或是被人接触,我都令它成为圣洁,

  两腋下的气味是比祈祷更为美好的芳香,

  头颅胜似教堂、圣典以及一切信条。

  如果我的确崇拜一物胜过另一物,那将会是横陈着的我的肉体或是它的某一局部,

  你将会是我半透明的模型!

  你将会是多阴凉的棚架以及休止之处!

  你将会是坚硬的男性犁头!

  在我地上帮助进行耕种的也将会是你!

  你是我丰富的血浆!你那乳白色的流体是我生命中的淡淡奶汁!

  贴紧其他的胸脯的胸脯将会是你!

  我的头脑将会是你进行神秘运转的地方,

  你将会是雨水冲刷过的甜菖蒲草根!怯生生的池鹬!看守着双生鸟卵的小巢!

  你将会是那蓬松而又夹杂着干草的头,胡须以及肌肉!

  你将会是那枫树的流汁,那挺拔的小麦的纤维!

  你将会是那非常慷慨的太阳!

  你将会是那照亮而又将我脸遮住的蒸汽!

  你将会是那流着汗的小溪以及甘露!

  你将会是那用柔软而又逗弄人的**摩擦着我的风!

  你将会是那宽阔而又肌肉发达的田野,是那常青橡树的枝条,流连在我的羊肠小径上久久不去的游客!

  你将会是那我握过的手,亲吻过的脸,我所唯一进行过抚摸的生灵。

  我溺爱自己,我包含很多东西,并且都非常香甜,

  每时每刻,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令我欢喜得微微发抖,

  我无法说清自己的脚踝是如何弯转的,也不清楚自己最微弱的心愿来自哪里,

  也不清楚自己所散发的友谊起因在哪儿,我为什么又重新接受了友谊。

  我走上了自己的台级,停下来对它是否真的是台级进行考虑,

  我窗口的一朵牵牛花所给予我的满足已胜似图书中的哲理。

  竟然看到了破晓的光景!

  庞大而又透明的阴影被小小的亮光冲淡了,

  空气的滋味真是美好。

  转动着的世界主体在天真的欢跃中悄然出现,汩汩地放射出一片清新,

  起伏着倾斜着疾驶而过。

  某种我无法看见的东西将色情的尖头物举了起来,

  海洋一般的明亮流汁洒遍了天空。

  大地同天空紧贴着,它们每天都连在一起,

  那时候,在我的头上升起了涌现在东方的挑战,

  用讽刺的口气笑着说,看你还能否做得成主人!

  二十五

  耀眼而又强烈的朝阳,它会多快便将我处死,

  如果在此时我不能永远自我心上也将一个朝阳托出。

  我们也要像太阳那样耀眼而猛烈地上升,

  啊,我的灵魂,我们于破晓的宁静以及清凉当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对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进行了追踪,

  我的舌头一卷便将大千世界以及容积巨大的世界接纳了。

  语言为我视觉的孪生兄弟,它无法对自己进行估量,

  它永远向我挑衅,以讥讽的口吻说:

  “沃尔特,你有足够的东西,为什么不将它释放出来呢?”

  好了,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逗弄的,你将语言的表达能力看得太重了,

  啊,语言,难道你不清楚自己下面的花苞是如何紧闭着的吗?

  在昏暗中等着,受严霜的保护,

  污垢随着我预言家的尖叫声在退避,

  最后我还是能够,能够将事物的内在原因摆稳,

  我的认识便是我的活跃部分,它同一切事物的含义在不断保持联系,

  幸福,(请能够听见我说话的男女们今天便开始去寻找。)

  我绝对不告诉你我的最大优点是什么,我绝对不泄露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请将万象包罗,但千万不要试图包罗我,

  我只要看你一眼便能挤进你最为圆滑精彩的一切。

  文字以及言谈不足以对我进行证明,

  我脸上摆有充足的证据以及其他一切,

  我的嘴唇一闭便令怀疑论者全然无奈。

  二十六

  我现在除去倾听之外不做其他的,

  将所听到的注入这首歌,令声音向它作出贡献。

  我听到鸟类的华丽唱段,成长中的小麦的喧闹声,

  火苗闲嚼着舌头,正在煮着我饭食的柴枝爆炸着,

  我听到了自己所爱听的人声,

  我听到各种声音同时鸣响着,联合到一起,相互融入,

  或是互相追随着,

  城里城外的声音,白天以及黑夜的声音,

  健谈的青年们同喜欢他们的人说着话,工人们在进食的时候放声大笑,

  友谊破裂之后的粗声粗气,病人的微弱声调,

  法官的手紧紧攥着桌子,他那苍白的嘴唇在对死刑进行着宣判,

  那些在码头上卸货的工人的哼唷声,那些起锚工人的合声哼唱,

  警钟鸣响,大喊失火的声音,伴着警铃以及颜色灯光呼啸疾驶而来的机车以及水龙车,

  汽笛声,列车渐渐靠近时所发出的隆隆滚动声,

  在两人一排的行列前奏着慢步的进行曲,

  (他们前去守灵,旗杆的头上还蒙着黑纱。)

  我听到了低音提琴,(这是青年人内心的悲鸣,)

  我听到了那装着键钮的短号,它快速地滑入了我的耳鼓,

  它穿过了我的胸和腹,将阵阵蜜样甜的伤痛激了起来。

  我听到了合唱队,这是一出大型的歌剧,

  啊,这才是音乐—正合我的心意。

  一个同宇宙一样宽广而又清新的男高音把我灌注满了,

  他那圆形的口腔还在继续倾注,并且将我灌得满满的。

  我听到那有修养的女高音,(我的工作又怎能和她相匹配?)

  弦乐队领着我旋转,令我飞得比天王星还要远,

  它自我身上攫取了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所怀有的热情,

  它令我飘举,我光着双脚轻拍,感受着懒惰的波浪的**,

  我遭到了凄苦而又狂怒的冰雹的打击,令我无法透气,

  我浸泡到了加了蜜糖的麻醉剂当中,我的气管受到了绳勒般的死亡的窒息,

  后来又被放松,得以体验这谜中之谜,

  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存在”。

  二十七

  “以随便的什么形式来出现。”那是什么?

  (我们绕着圈转,我们都是这样做的,并且总是返回原地,)

  假如发展仅止于此,那硬壳中的蛤蜊也便足够了。

  而我身上的却并不是硬壳,

  不管我是动还是静,我的周身全都是灵敏的导体,

  它们将每个物体攫取,并引导它安全地在我身通过。

  我只要稍动,稍加按捺,用我的手指去稍稍试探,便幸福了,

  让我的身体同另外一个人接触便已够我消受。

  二十八

  那么这便是一触吗?我在抖颤中成为了一个新人,

  火焰和以太向我的血管冲了过来,

  我那靠不住的顶端也凑了过去帮助它们,

  我的血以及肉发射电光来打击那同我自己没有多大区别的—个,

  引发**的刺激自四面八方袭来,令我四肢僵直,

  对我心进行压迫的乳房以求得它不愿给予的乳汁,

  向我放肆地行动,不容抗拒,

  就像是有目的地在剥夺着我的精华,

  解着我的衣扣,搂抱着我那赤裸的腰肢,

  令我于迷茫中似乎看到了平静的阳光以及放牧牛羊的草地,

  毫不羞耻地将其他感官排除了,

  它们为了同触觉交换地位而加以施贿并于我的边缘啃啮,

  丝毫都不考虑我那将被汲干的力量或是我的憎恶,

  对周围余下的牧群进行召集来享受片刻,

  然后联合到一起站在岬角上对我进行干扰。

  我的哨兵全都撤离了岗位,

  他们令我面对凶恶的掠夺者束手无策,

  他们全都来到岬角眼睁睁地看着我受难,并联合起来对我进行反对。

  我为泄密者出卖,

  我说话粗狂并且失去了理智,不是别人,我自己才是最大的泄密者,

  我自己首先登到了岬角之上,我自己的双手将我带去。

  你这险恶的一触!你在做些什么?我喉头的呼吸早已特别紧张,

  快打开你的闸门吧,你已经令我无法经受。

  二十九

  盲目、蜜甜的,挣扎着的一触,藏在鞘内和帽内有着利齿的一触!

  离开我时你竟然也会如此痛楚吗?

  离去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再来,不断积累下的债务必须被不断地偿还,

  丰厚的甘露紧跟着便是更加丰厚的酬报。

  幼芽将根扎下便能够繁殖,在路边生长得茂密而又生气勃勃,

  那种伟然男子气概般的景色,壮硕而又金黄。

  三十

  全部真理都在所有事物内部静候,

  他们不急于促使自己分娩但也不抗拒,

  它们不需要医生的催生钳,

  对我来说,极微末的也和任何事物同样巨大,

  (比一次接触少或是多一些的又是什么呢?)

  逻辑以及说教从来都不具有说服力,

  黑夜的潮湿更加能够深入我的灵魂。

  (只有能够在每个男子以及妇女面前对自己进行证实的才是实证,只有无人能够否认的才是实证。)

  我的刹那和点滴令我的头脑清醒,

  我确信湿透了的泥块将成为情侣与灯光,

  一个男子或是妇女的肉体便是要领中的要领,

  他们对于彼此的感情是顶峰也是花朵,

  他们会自这个教训当中无限滋生,直到它可以创造一切,

  直至一切的一切都令我们欣喜,我们也令它们欣喜。

  三十一

  我相信每片草叶都是星星创造的成绩,

  一只蝼蚁,一颗沙粒以及一枚鹪鹩产的卵都同样完美,

  雨蛙为造物者的一件精心的杰作,

  蔓生植物悬钩子可以装饰天上的厅堂,

  我手上的一个最狭小的关节可以令一切机器都暗淡无光,

  任何雕塑都比不过母牛低头嚼草的形象,

  一只老鼠这个奇迹足以令亿万个不信宗教的人愕然震惊。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包含着片麻岩、煤、果实、谷米、长须的苔藓以及可口的根芽[15],

  遍体粉刷着的走兽以及飞禽,

  满有理地将身后之物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但在愿意时又能够召回任何一物。

  超速奔跑或者羞怯都是徒劳的,

  火成岩因为我的来到而将它们那古老的烈焰喷射是徒劳的,

  爬虫缩避在自己已被碾碎的骨粉下面是徒劳的,

  事物远远站在边上以千变万化的形体来出现是徒劳的,

  海洋在深渊里潜伏,怪兽藏起来是徒劳的,

  秃鹰以及苍天住到一起是徒劳的,

  蛇在藤蔓以及木材之间滑行是徒劳的,

  麋鹿躲藏到树林深处是徒劳的,

  有着利喙的海鸟远远北航至拉布拉多是徒劳的,

  我急忙跟上去,直上到悬岩裂缝中的巢穴。

  三十二

  我想自己能够转而同动物生活到一起,它们是如此淡泊而又自满自足,

  我站着对它们进行了很久的观察。

  它们并不因为自己的处境挥汗并且哀号,

  它们并不因为自己的罪过哭泣而是在黑暗中通宵不眠,

  它们并不议论自己对上帝应尽的责任令我生厌,

  没有谁感到不满,没有谁犯有严重的占有狂,

  没有谁向另外一个屈膝,也不向生活在数千年之前的同类屈膝,

  地球上没有哪个是体面或是愁苦的。

  它们如此向我表明了同我的关系,我接受了,

  它们为我带来的是我的各种代号,并且很明确地告诉我已经在它们的掌握之中。

  我很惊讶它们是从哪里得到那些代号的,

  莫非我曾经很早走过那地方,还漫不经心地将它们丢下了?

  彼时此时甚至永远,我自己总是在向前移动着,

  一直都在以高速度收集并且展示着更多的东西,

  没有穷尽,无所不包,它们中间也有同它们类似的,

  并不过分排斥自己的记忆所及,

  还于这里选中了我自己所喜爱的一个;这个时候同他像兄弟一般共同行动。

  一匹雄壮而又健美的骏马,精神矍铄,对我的抚爱作出了反应,

  它额骨高耸,两耳中间非常宽广,

  肢体光滑又柔顺,尾巴扫地,

  两只眼睛闪烁着机警,耳朵轮廓俊美,很灵巧地抖动着。

  当我的两踵抱紧它的时候它张开了鼻孔,

  我们飞跑一圈还归的时候它那匀称的肢体因为喜悦而微微颤抖。

  我只用了你一分钟便即刻将你交出,骏马啊,

  如果我自己能够超出你的速度又何须请你代步?

  即便是我在站着或是坐下的时候也比你更加快速。

  三十三

  空间以及时间!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我在草坪上逍遥的时候所猜想的,

  我单独睡在床上的时候所猜想的,

  还是在清晨那些渐渐暗淡的星星下面、在海滩散步的时候所猜想的。

  我的羁绊以及压力都离开了我,我的双肘倚着港湾,

  我围着锯齿形的山脉在走,我的手掌覆盖了大陆诸州。

  我的目力伴随着自己周游。

  在城市里面列成方形的房屋旁边—在木屋里同木材工人共同露宿,

  沿着关卡的车辙和干涸的峡谷以及河床,

  铲除着我葱头地内的杂草或沿着一排排胡萝卜以及防风根锄松土地,跨过草原,于森林中寻路而行,

  去探矿,掘金,将新购进的树木全部剥去一圈树皮,

  齐脚踝受到了热沙的烫伤,将我的小船拖到了浅浅的河流当中,

  那里,豹子在头顶的树枝上走来走去,那里的牡鹿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对着猎人,

  那里响尾蛇于岩石上曝晒自己那松弛的长长身躯,那里水獭正在觅鱼而食,

  那里鳄鱼披着自己坚硬的瘰疬于河湾内熟睡,

  那里黑熊正在寻觅树根或是野蜜,那里海狸正在用自己的桨形尾巴拍打着泥污,

  成长着的甘蔗的上空,长着黄桃的棉花株的上空,低湿的稻田的上空,

  尖顶的农舍的上空,它那些层层的扇贝形浮污以及沟洫里面的柔条[16]。

  西部的柿林的上空,叶子长长的玉蜀黍的上空,长着纤巧蓝花的亚麻的上空,

  白色以及褐色的荞麦上空,除去其他之外还有一种嗡嗡以及嘤嘤的声音,

  深绿色的黑麦的上空,麦子于微风当中吹成了阴阳相交的细浪,

  爬着高山向上,谨慎地提着身子攀岩,紧紧抓住低矮而又参差的树枝,

  走在那青草已经被踏平的小路上,将矮树丛的枝叶拨开,

  那里鹌鹑在树林以及麦垄之间啭鸣,

  那里蝙蝠于七月的黄昏时候飞绕,那里一只大号的金甲虫自黑暗中跌落了下来,

  那里小溪穿过了古树的虬根一直流到草地上,

  那里牛马站着在用皮肉的抖动驱赶着苍蝇,

  那里抹布挂到了厨房里,那里薪架支到了炉石上,那里蛛网自椽上挂了下来结成了花彩,

  那里大槌在沉重地落下,那里印刷机的滚筒在转,

  只要是人的心脏于肋骨之下极端痛楚地跳动的不管是什么地方,

  那里梨形的气球正在向上飘升,

  (我自己也在那里面飘浮,安详地向下探看)

  那里救生装置被用活扣拖拉着前进,那里高温对沙坑里面浅绿色的鸟卵进行着孵化,

  那里母鲸带着幼鲸在游泳,从来不将它抛弃,

  那里汽轮的尾部拖起长长的一面烟幡,

  那里鲨鱼的鳍翅就像出水的一个黑色薄片般划破水面,

  那里那烧得只剩了一半的方帆双桅船于不知名的水流上前进,

  那里贝壳牢牢长在黏滑的甲板上面,那里死尸于舱底腐烂;

  那里星星密布的旗帜于队伍前面高举,

  通过那伸得很长的岛屿向曼哈顿走近,

  在尼亚加拉的下面,飞落着的瀑布就像面纱一般罩到我脸上,

  门前的台级上面,门外硬木制的踏脚台上面,

  赛马场上,或是享用野餐或是跳快步舞,或是畅快地玩一场棒球,

  单身汉的狂欢会上,运用下流话去骂人,刻薄而又放肆,跳水牛舞,哄笑,饮酒,

  在苹果酒厂内对捣碎了的褐色甜浆进行品尝,用麦管去**汁水,

  在削苹果皮的时候我找到多少红色果实便要求多少次接吻,

  举行集会、联谊会、滩头聚会、碾米会以及建房会的时候;

  在那儿学舌鸟发出自己非常动听的咯咯声,清脆地尖叫,哭泣,

  在那儿干草垛堆放在禾场上,在那儿枯茎散放着,在那儿为育种豢养的母牛等候在棚里,

  在那儿公牛走上前去对雄性的职务进行执行,在那儿种马走向母马,在那儿公鸡踩着母鸡,

  在那儿小母牛在吃草,在那儿鹅群在一口口啄食,

  在那儿夕阳投下的阴影于无边际而又寂寞的草原上拔长,

  在那儿水牛群在远近的方英里之内散开爬行,

  在那儿蜂鸟闪烁着微光,在那儿长寿的天鹅弯曲并且绕转着自己的颈项,

  在那儿笑着的鸥擦着岸边掠过,在那儿她的笑声同人的笑声近似,

  在那儿花园里的蜂房排列在被深草半遮没的灰色木架之上,

  在那儿颈绕花环的鹧鸪们围成一圈栖息在地上,仅露出了头部,

  在那儿送葬的马车走入了墓园的拱门,

  在那儿冬天的狼群于荒凉的雪地以及结着冰柱的树木那儿嗥叫,

  在那儿戴着黄冠的苍鹭于夜间来到了沼泽的边缘啄食小蟹,

  在那儿游泳和潜水的人所溅起的水花令炎热的中午变得凉爽,

  在那儿纺织娘于水井边的核桃树上吹弄自己那支是和声却又不成和声的管箫,

  在那种着带着银色网络叶子的香椽同黄瓜的小片土地上走过,

  走过那含盐地或者柑橘林,或是走在圆锥形的冷杉下,

  走过那健身房和挂着帘子的酒吧,走过办公室或是大会堂,

  喜爱本地的,外地的,新的与旧的,

  喜爱美貌的也喜爱丑陋的女人,

  喜爱那正摘着软帽、美声美气地说话的贵格会的女教徒,

  喜爱那被粉刷得雪白的教堂里面唱诗班所唱的曲调,

  喜爱那正流着汗水的美以美会牧师恳切的言辞,野营布道会为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整个上午逛完了百老汇商店的橱窗,将我的鼻子压扁在了厚厚的玻璃窗上,

  就是在同一天的下午我仰脸向云空游逛着,或者走进一条小巷或者沿着海滨走去,

  我的左右双臂搂着两个朋友的肋部,而我则走在中间;

  同那沉默而又黑脸庞的乡下孩子共同回家,(天黑的时候他自我身后共骑一匹马,)

  离居民点老远时便开始研究动物的足迹或是鹿皮鞋所留下的脚印,

  在医院的病床旁将柠檬水递给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

  在所有的一切都静寂时走到棺材里的尸体的近旁,擎一支蜡烛仔细进行观察,

  乘船去每个港口做生意,冒风险,

  同那群新派人物共同东奔西颠,同大家那样热心,三心二意,

  我对自己恨的那个人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用刀将他刺死,

  午夜时分,我在后院里特别孤单,很长时间内头脑都在走神,

  在朱迪亚[17]步行(古老的丘陵地带,美丽而又温柔的上帝就在我身旁,)

  飞快地穿过空间,穿过天空与星群,

  飞快地在七个卫星以及大圆环[18]里穿行,直径为八万英里,

  同带着尾巴的流星共同飞奔,同它们一样抛掷着火球,

  带着肚里正怀抱着满月母亲的新月[19],

  冲击着,计划着,欣赏着,热爱着,叮咛着,

  不停地变换着方向,出现又不见了,

  我日夜都在走着这样的道路。

  我对各个天体的果园进行了访问,对产品进行了观看,

  观看了亿万个红熟果实的同时也观看了亿万个青涩果实。

  我就像一个流体[20],就像一个能够将一切吞咽的灵魂那样一次次飞翔,

  探测深度的测锤下方是我道路的方向。

  我既取用物质的东西,也取用非物质的东西,

  没有哪个守卫能够将我的去路截断,没有哪条法律能够将我阻止。

  我的船只下锚也只不过是片刻,

  我所派出的使者不停在各地巡游或是将他们的果实带过来给我。

  我前去对北极熊的皮毛和海豹进行猎取,持一柄尖头杖穿越峡谷,

  攀附着蓝色的易脆裂的冰柱。

  我登到了前桅楼上,

  深夜之内我在瞭望台值班,

  我们航行在北冰洋上,有着充足的光线,

  我透过那清亮的空气,饱览了面前绝妙的美景,

  巨大的冰块自我身边经过,我也自它们身边经过,每个方向的景物都能够看得非常清楚,

  能够看见远处群山那白色的顶峰,我朝着它们将自己的遐想抛去,

  我们在向一个辽阔的战场接近并将立刻参加战斗,

  我们自营地庞大的前哨站那儿经过,脚步轻轻,非常小心,

  或是我们正经过郊区进入到一座巨大的早已成为了废墟的城市,

  障碍物以及倒塌的建筑物多于地球上全部活跃的城市。

  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伴侣,我露宿在进犯者的营火旁边,

  我自床上赶走了新郎,自己同新娘共同歇宿,

  我整整一夜将大腿和嘴唇紧贴在她身上。

  我的声音是楼梯栏杆边的尖叫声,是妻子的声音,

  他们将我男人的尸体抬上来了,它滴着水,已被淹死。

  我清楚英雄们的宽广胸怀,

  那种当代以及一切时代所表现出的勇敢,

  那船长是如何看见那拥挤的、失掉了舵、遇了难的轮船的,

  死神则是于风暴里对它进行上下的追逐,

  他又是如何紧紧地把持着不后退一寸,白天黑夜都同样赤胆忠诚,

  还用粉笔在一块木板上写着偌大的字母:“振作,我们绝对不会抛弃你们。”

  他又如何同他们以及他们共同抢风行驶,接连三天未曾失去希望,

  他又如何最终将漂泊着的人群救了出来,

  在用小船载着他们离开早已掘下的坟墓时,那些穿着宽舒大袍的瘦长妇女又是些什么样子,

  那些沉默并且面目像老人的婴孩,那些被扶起的病人,那些有着刺人的嘴唇、又未曾剃须的男人又是什么样子;

  全部这些我都吞咽了下去,味道非常美,我非常喜欢,它成为了我自己的东西,

  我便是那人,蒙受了苦难,并且在现场[21]。

  烈士们的轻蔑以及镇静,

  过去曾经有做母亲的被判成女巫,用干柴将她烧死,子女们则在一边看着,

  那被追赶得很紧的奴隶在奔跑的时候力竭了,他靠着栅栏,喘着粗气,浑身是汗,

  他腿部以及颈部的针刺般的剧痛,足以致命的大号铅弹以及子弹,

  这些我全能感受,我便是这些。

  我是那正被追赶着的奴隶,狗来咬我的时候我畏缩,

  地狱以及绝望,临到了我的头上,射击手将一发又—发的子弹射了出来,

  这些我全能感受,我便是这些。

  我一把将栅栏的栏杆抓住,我滴着血,血浆由于皮肤所渗出的液体变得稀薄,

  我跌倒在了杂草以及石子堆里,

  骑马人在鞭策着不愿意前进的马匹,逼近到了我的身边,

  在我眩晕的耳畔进行着辱骂,并用鞭杆猛击我的头部。

  剧痛是我用来替换的服装中的一件,

  我并不去盘问受伤者的感觉,我自己已经成为了受伤者,

  我倚到杖上细看时的伤口显得青且紫。

  我是那个被压成重伤的救火员,我的胸骨已经断折,

  倒塌的墙壁将我埋葬到了瓦砾当中,

  我吸进了热与烟,我听见自己的伙伴们在大声地喊叫,

  我听见远远地传来镐与铲的咔嚓声,

  他们已经将横梁挪开,他们将我轻轻抬了出来。

  我穿着红衬衫躺在夜空当中,为了照顾我周围是一片沉寂,

  我不疼痛,只不过是力竭地躺倒着,但也并不是很不愉快,

  我四周那些人们的脸白且美丽,头上已经摘掉了救火帽,

  那跪着的人群伴随着火炬的亮度逐渐消失了。

  遥远的以及死去的又重新复苏,

  看起来他们像钟的表面,移动着的便像是我的两手,我自己便是那台钟。

  我是一个老炮手,我讲一下自己要塞炮战的情景,

  我又回到了那里。

  又是鼓手们那经久不绝的隆隆的击鼓声,

  又是那进攻的大炮和臼炮,

  又是那炮火的还击声送入了我的耳鼓。

  我参与,我看到并听到了全部,

  喊叫声、吼叫声、诅咒声、弹药命中后所发出的喝彩声。

  救护车慢慢经过,一路上留下了血迹,

  工人们正在寻找损坏的地方,进行着必需的修补,

  手榴弹落到了裂开的房顶里面,一次爆炸,扇形的,

  嗖嗖的肢体、头颅、木片、石块、铁片在高空中飞驰。

  我那个奄奄一息的将军,在他的嘴里又在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在用力挥动着双手,

  他透过血块咽着气说:“别管我—注意—那些堑壕。”

  三十四

  现在我来讲一下我少年的时候在得克萨斯州所听说的事情,

  (我讲的不是阿拉莫[22]的陷落,

  没有人逃出来对阿拉莫的陷落进行讲述,

  阿拉莫的那一百五十个人直到现在还没有谁发言,)

  这是一个四百一十二个青年被残忍杀害的故事[23]。

  撤退的时候他们摆出了一个空方阵,用辎重来充作胸墙,

  他们早已赢得的代价便是对他们进行包围的敌人当中那九百条生命,

  他们九倍的力量,

  他们的上校负了伤,弹药也用完了,

  他们提出了很体面的投降,得到了签署的文书,缴了械,并且作为战俘朝后撤退。

  他们是巡逻骑兵的光荣,

  马术,枪法,宴饮,歌唱,求爱,全都举世无双,

  宽厚,非常活跃,慷慨,骄傲,俊秀,而又多情,

  长着胡子,晒得红黑,身穿猎人的便装,

  没有哪个长于三十岁。

  第二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分别被带出去屠杀了,这发生在美丽的初夏季节,

  这个行动开始于五点左右,结束于八点钟。

  没有谁因为服从命令而下跪,

  有些疯狂而又徒劳地朝前冲突,有些则笔直地站着,

  其中有些被击中了心脏或是太阳穴,立刻倒下了,活的和死的都倒卧在了一起。

  负重伤与血肉模糊的挣扎在泥土当中,新带过来的见到了这种情况,

  那些被打得半死的正在试图爬走,

  这些人或是被枪托,或是被刺刀解决了,

  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将刽子手揪住了,直到又上来了两个人帮助他挣脱。

  三个人全都受了撕伤,全都染满了少年的鲜血。

  焚烧尸体自十一点开始;

  这便是四百一十二个青年惨遭屠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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