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学以真解惑(下)
作者:闻一多 著
发布时间:2019-09-11 10:10:32
字数:12501
二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的飘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漾漾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Anunbodiedjoywhoseraceisjustbegun。三十五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的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的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都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的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阔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灵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句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横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邱旁;
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
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
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疆。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的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滃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箓,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只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12]
(原载1928年8月10日《新月》第1卷第6期)
文学的历史动向
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记录在文字里,给流传到后代。在中国,《三百篇》里最古部分——《周颂》和《大雅》,印度的《黎俱吠陀》(Rig-veda),《旧约》里最早的《希伯来诗篇》,希腊的《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都约略同时产生。再过几百年,在四处思想都醒觉了,跟着比较可靠的历史记载的出现。从此,四个文化,在悠久的年代里,起先是沿着各自的路线,分途发展,不相闻问,然后,慢慢地随着文化势力的扩张,一个个地胳臂碰上了胳臂,于是吃惊,点头,招手,交谈,日子久了,也就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最后,四个文化慢慢地都起着变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总有那么一天,四个的个别性渐渐消失,于是文化只有一个世界的文化。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路线,谁都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上文说过,四个文化猛进的开端都表现在文学上,四个国度里同时迸出歌声。但那歌的性质并非一致的。印度,希腊,是在歌中讲着故事,他们那歌是比较近乎小说戏剧性质的,而且篇幅都很长,而中国、以色列则都唱着以人生与宗教为主题的较短的抒情诗。中国与以色列许是偶同,印度与希腊都是雅利安种人,说着同一系统的语言,他们唱着性质比较类似的歌,倒也不足怪。
中国,和其余那三个民族一样,在他开宗第一声歌里,便预告了他以后数千年间文学发展的路线。《三百篇》的时代,确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的文化大体上是从这一刚开端的时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学也定型了,从此以后二千年间,诗——抒情诗,始终是我们文学的正统的类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惟一的类型。赋,词,曲,是诗的支流,一部分散文,如赠序、碑志等,是诗的副产品,而小说和戏剧又往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夹杂些诗。诗,不但支配了整个文学领域,还影响了造型艺术,它同化了绘画,又装饰了建筑(如楹联、春帖等)和许多工艺美术品。
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化。此后,在不变的主流中,文化随着时代的进行,在细节上曾多少发生过一些不同的花样。诗,它一面对主流尽着传统的呵护的职责,一方面仍给那些新花样忠心的服务。最显著的例是唐朝。那是一个诗最发达的时期,也是诗与生活拉拢得最紧的一个时期。
从西周到春秋中期,从建安到盛唐,这中国文学史上两个最光荣的时期,都是诗的时期。两个时期各各拖着一条姿势稍异,但同样灿烂的尾巴,前者是《楚辞》、《汉赋》,后者是五代宋词,而这辞赋与词还是诗的支流。然则从西周到宋,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一部诗史。但是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南宋的词已经是强弩之末。就诗本身说,连尤、杨、范、陆和稍后的元遗山似乎都是多余的,重复的,以后的更不必提了。我们只觉得明清两代关于诗的那许多运动和争论都是无味的挣扎。每一度挣扎的失败,无非重新证实一遍那挣扎的徒劳无益而已。本来从西周唱到北宋,足足二千年的工夫也够长的了,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到此,中国文学史可能不必再写,假如不是两种外来的文艺形式——小说与戏剧,早在旁边静候着,准备届时上前来“接力”。是的,中国文学史的路线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
故事与雏形的歌舞剧,以前在中国本土不是没有,但从未发展成为文学的部门。对于讲故事,听故事,我们似乎一向就不大热心。不是教诲的寓言,就是纪实的历史,我们从未养成单纯的为故事而讲故事,听故事的兴趣。我们至少可说,是那充满故事兴味的佛典之翻译与宣讲,唤醒了本土的故事兴趣的萌芽,使它与那较进步的外来形式相结合,而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故事本是民间的产物,不用讳言,它的本质是低级的(便在小说戏剧里,过多的故事成分不也当悬为戒条吗?)。正如从故事发展出来的小说戏剧,其本质是平民的,诗的本质是贵族的,要晓得它们之间距离很大,而距离是会孕育恨的。所以我们的文学传统既是诗,就不但是非小说戏剧的,而且推到极端,可能还是反小说戏剧的。若非宗教势力带进来那点新鲜刺激,而且自己的歌实在也唱到无可再唱的了,我们可能还继续产生些《韩非·说储》,或《燕丹子》一类的故事,和《九歌》一类的雏形歌舞剧,但是,元剧和章回小说决不会有。然而本土形式的花开到极盛,必归于衰谢,那是一切生命的规律,而两个文化波轮由扩大而接触而交织,以致新的异国形式必然要闯进来,也是早经历史命运注定了的。异国形式也许早就来到了,早到起码是汉朝佛教初输入的时候,你可以在几百年中不注意它,等到注意了之后,还可以延宕,踌躇个又一度几百年;直到最后,万不得已的,这才死心塌地,接受了吧!但那只是迟早问题。反正自己的花无法再开,那命数你得承认。新的种子从外面来到,给你一个再生的机会,那是你的福分。你有勇气接受它,是你的聪明,肯细心培植它,是有出息,结果居然开出很不寒伧的花朵来,更足以使你自豪!
第一度外来影响刚刚扎根,现在又来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带来的印度影响是小说戏剧,第二度基督教带来的欧洲影响又是小说戏剧(小说戏剧是欧洲文学的主干,至少是特色),你说这是碰巧吗?
不然。欧洲文化正如它的鼻祖希腊文化一样,和印度文化往大处看,还不是一家?这样说来,在这两度异乡文化东渐的阵容中,印度不过是欧洲的头,欧洲是印度的尾而已。就文化接触的全盘局势来看,头已进来,尾的迟早必需来到,应该也是早巳料到的事。第一度外来影响,已经由扎根而开花了,但还不算开到最茂盛的地步,而本土的旧形式,自从枯萎后,还不见再荣的迹象,也实在没有再荣的理由。现在第二度外来影响,又与第一度同一种类,毫无问题,未来的中国文学还要继续那些伟大的元、明、清人的方向,在小说戏剧的园地上发展。待写的一页文学史,必然又是一段小说戏剧史,而且较向前的一段,更为热闹,更为充实。
但在这新时代的文学动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诗的前途。你说,旧诗的生命诚然早已结束,但新诗——这几乎是完全重新再做起的新诗,也没有生命吗?对了,除非它真能放弃传统意识,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但那差不多等于说,要把诗作得不像诗了。也对。说得更确点,不像诗,而像小说戏剧,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太多“诗”的诗,和所谓“纯诗”者,将来恐怕只能以一种类似解嘲与抱歉的姿态,为极少数人存在着。在一个小说戏剧的时代,诗得尽量采取小说戏剧的态度,利用小说戏剧的技巧,才能获得广大的读众。这样做法并不是不可能的。在历史上多少人已经做过,只是不大彻底罢了。新诗所用的语言更是向小说戏剧跨近了一大步,这是新诗之所以为“新”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它在态度上,在技术上的种种进一步的试验,也正在进行着。请放心,历史上常常有人把诗写得不像诗,如阮籍、陈子昂、孟郊,如华茨渥斯(Words-worth),惠特曼(Whitman),而转瞬间便是最真实的诗了。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只有固执与狭隘才是诗的致命伤,纵没有时代的威胁,它也难立足。
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主潮,小的波澜总得跟着主潮的方向推进,跟不上的只好留在港汊里干死完事。战国、秦、汉时代的主潮是散文。一部分诗服从了时代的意志,散文化了,便成就了《楚辞》和初期的《汉赋》,成就了《铙歌》,这些都是那时代的光荣。另一部分诗,如《郊祀歌》、《安世房中歌》,韦孟《讽谏诗》之类,跟不上潮流,便成了港汊中的泥淖。
明代的主潮是小说,《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和《项脊轩记》的作者归有光,采取了小说的以寻常人物的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的态度,和刻画景物的技巧,总算是黏上了点时代潮流的边儿(他自己以为是读《史记》读来了的,那是自欺欺人的话),所以是散文家中欧公以来惟一顶天立地的人物。其他同时代的散文家,依照各人小说化的程度的比例,也多多少少有些成就,至于那般诗人们只忙于复古,没有理会时代,无疑那将被未来的时代忘掉。以上两个历史的教训,是值得我们的新诗人书绅的。
四个文化同时出发,三个文化都转了手,有的转给近亲,有的转给外人,主人自己却都没落了,那许是因为他们都只勇于“予”而怯于“受”。中国是勇于“予”而不太怯于“受”的,所以还是自己的文化的主人,然而也只仅免于没落的劫运而已。为文化的主人自己打算,“取”不比“予”还重要吗?所以仅仅不怯于“受”是不够的,要真正勇于“受”。让我们的文学更彻底的向小说戏剧发展,等于说要我们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这是一个“受”的勇气的测验,也是我们能否继续自己文化的主人的测验。
过去记录里有未来的风色。历史已给我们指示了方向——“受”的方向,如今要的只是勇气,更多的勇气啊!
(原载1943年12月《当代评论》第4卷第1期)
四千年文学大势鸟瞰
第一段
本土文化中心的抟成
(一千年左右)
第一大期
黎明
夏商至周成王中叶(公元前2050—前1100)约九百五十年。
史诗问题(夏后抒·前2050—殷盘庚·前1400)六百五十年。
史诗的社会背景。
一个荒古故事的残骸,它的形成的推测。
甲骨盘盂上的散文萌芽(殷盘庚·前1400—周成王中叶·前1100)三百年。
殷商周初文化的蠡测(巫术、宗教与人事)。
文字的发展是应散文的需要。
殷代的散文——卜辞、铭文。
周初的散文——周易、周铭、周诰。
史前的文化——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相当于公元前三千年前后。
仰韶时期的石器陶器花纹变为殷周时期的铜器花纹——花纹图案、兽形图。
新石器时代末期,金石并用。
农业的兴起。
东西(夷夏)二民族的对立。
前半假定为史诗时期。
文字开始发明。
后半因散文萌芽,形声字激增,文字的发达到最后的阶段。
第二段
本土文化区域的扩大
(从三百篇到十九首,一千二百九十一年)
第二大期
五百年的歌唱
周成王中叶至东周定王八年(即陈灵公卒,国风约终于此时;公元前1099—前599)约五百年。
东西二民族的抟合,南北文化开始交流,本土文化基调之形成。
诗经时期,韵文的运用纯熟,主要形式。
文言(韵)与白话(散)开始分歧。
一、二大期东西,以后南北。
二大原则:外来影响,民间影响。一事的二面二阶段。文化消磨元气,需要新血液调补。前几次外来影响皆不自觉,因经由民间,最近一次乃士大夫所主持,故为自觉的。
叙论——周王朝的兴衰及其社会背景:重心由王朝至列国,由西北至东南,民族的抟合与文化基调的形成。
第一期——宗教与礼仪乐章(周颂与大雅)。
第二期——社会诗与情诗(小雅与国风,周易中的诗句,金石铭刻附)。
余论——诗教的传统。
中国与希腊、印度、以色列四个古老民族文化的比较:
中国与希腊——中国列国、希腊城邦,各派思想争鸣。
孔子、老子、希伯莱、释迦牟尼、苏格拉底。
以色列、中国皆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就有真实历史著录开始,以色列大卫所罗门,中国文王、武王。
第三大期
思想的奇葩
周定王九年至汉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598—前87)五百一十年。
叙论:色目与外国文化的吸收。西北与东南铜器的差异亦分二系。
第一期(春秋末):
记言文的新发展(论语及国语一部分)。
记事文的崛兴(春秋、国语、左传、穆天子传)。
第二期(战国):
思想战的白热化(诸子)。
抒情的散文(庄子及其他)。
诗的散文化(屈原)。
A北:阴阳五行,自然科学,法治观念。
B南:楚辞,自然主义。
赋的发展。
第三期(先汉):
骚赋的发展(宋玉)。
辞赋的先声(辩士文——战国策,荀卿赋)。
第四期(汉):
骚赋的余响(远游、惜誓、招隐士……)。
辞赋的演进(司马相如)。
思想战的结束。
集大成的历史巨著(史记)。
民歌的起来(乐府诗、易林)。
北方比诗经粗豪刚健悲亢,边塞风味。
外围民族(西北与东南)及其文化的吸收。
学术思想的黄金时代,个人意识的醒觉。
散文极盛。
南方韵文被散文同化,内容与形式皆加入扩大,遂产生离骚一类的楚辞。
第四大期
一个过渡期间
汉昭帝始元元年至东汉献帝兴平二年(公元前86—公元后195)二百八十一年。
叙论:思想硬化,感情冻结。
赋的摹古与托古(扬雄及伪宋赋)。
散文的两种趋势——文笔之分。笔又分两种:论说与记事。
诗的新姿态(乐府——五言的兴起),本土化,内容哀婉。形式整齐,艺术化。
统一与建设工作的完成及其后的睡眠状态——思想渐就僵化,感情渐就冻结。
第一度异土文化开始输入(印度)。
从宋玉到十九首抒情元素的发展,过渡形式——赋一度茂盛,不久即因内容缺乏而就枯萎。
历史文的伟大成就。
哲学文衰歇。
诗歌(旧的韵文形式)以新的姿态(五言)复活了。
第三段
从曹植到曹雪芹
(一千九百一十九年)
第五大期
诗的黄金时代
东汉献帝建安元年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196—755)五百五十九年。
总论:
从建安到元嘉(汉末魏晋宋)的社会背景。
文学思潮。
文学理论的建设。
神怪小说的兴起。
民歌的采集。
第一期——悲哀与玄想(东汉建安元年·196—晋建武元年·317)一百二十一年。
建安诗人——三曹与七子。
正始诗人——嵇康、阮籍。
太康诗人——二陆、三张、两潘、一左。
第二期——奋兴与宁静(东晋大兴元年·318—宋顺帝昇明二年·478)一百六十年。
永嘉诗人——刘琨、郭璞。
江表的玄风。
陶渊明。
元嘉诗人——谢灵运、鲍照(大自然的惊异与自由的人性之表现——浪漫情调)。
第三期——大江南北对立发展着(齐高帝建元元年·479—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一百八十五年。
以下三个因素,又造成了韵文内容方面的成功:
(1)玄学供给了它高贵内容。
(2)南渡使士人接近了南方平民的情歌。
(3)异族的侵入带来了原始血液中的英雄情调。
前一时代留下的新韵文形式(赋与骈文)因受旧韵文形式(诗)的薰染而有进步。
纯粹散文几乎绝迹。
第四期——诗歌的盛世(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九十年。
统一的歌声,颠狂的交响曲。
因佛教思想的刺激和其他原因,本土的老庄思想复活,产生了魏晋玄学。
士人的新贵族阶级成立,韵文又抬头。因印度影响,词藻发达,声律产生,增加了韵文的官觉美(绘画和音乐)。
六朝文学竞尚骈俪,虽导源两汉辞赋,然魏晋清谈之风,本有使单笔复兴之可能,其所不近承魏晋而远祧两京者,门阀贵族之侈靡生活有以使之然也。钟嵘曰:
今之士俗,斯风炽矣,裁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言杂体,各为家法。至于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
——《诗品序》
士族之好文也如此,而其作风则务以堆砌。又:
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公元457—471)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诗品序》
雕琢得高:
……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惟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逐一字之巧。连篇累犊,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
——《隋书》六六《李谔传》上书
其结果,遂造成徐庾一派浮靡文学。
自大同(公元535—546)之后,雅道沦缺……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陆庾信,分道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亦亡国之音乎!
——《隋书·文学传》序
汉末魏初,时属天下大乱,政治腐败,国家选用人才,漫无标准。魏陈群乃立九品中正,令州县之有才识者为之,政府官吏,因得其选。初行成绩甚佳,久之流弊渐生。驯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造成社会上一特殊阶级。重以晋室南渡,中原士族随之南下,不欲与土著为伍,处处示其高贵气味。同时北方之大家,为与胡人区别起见,亦自树门第,故显特异。因上述种种关系,而六朝之门阀贵族遂以成美。
唐初此种局面犹在,惟一面因政府之竭力摧残,一面因士族自身之日趋堕落,乃渐成强弩之末。迨至开元天宝间,门阀之风,乃几乎熄绝矣。
唐初之门阀势力:
一、不与黎庶通婚。黎庶益欲与之通婚,不惜以重币纳聘。
二、谱学盛行。
三、朝廷迫于时势,用人以门第为先,身出寒门者,虽位高而时被侮蔑。
唐代门阀之衰落:
一、贵族以不事生产为清高,一家之财富有限,而消费量无已,遂至生计维艰。且旧日之阔绰习惯又不能骤改,于是末流所至,乃不得卖婚以求财。投机者因之乘时而起,冒称名族以渔利。
二、唐室不列门第(南王、谢,北崔、卢最著),故嫉妒名门。太宗时改修氏族志,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屈崔氏第三。高宗时改称姓氏录,又■后族武氏第一,其余以仕唐官品为准。
三、令王妃主婚娶于勋臣家;与望族以精神上之打击。
四、政治上引进寒流,此辈得势,更抑制名门,不遗余力,李义府其尤著者也。
五、望族复有自许清高,不求仕进者,以此新贵之寒流益衔。
六、选举制度,益重考试,糊名之制自此始。其目的亦在排斥望族之幸进者。
门阀之风,始于东晋,盛于六朝初唐,至盛唐而衰,天宝乱后,盖已完全灭熄矣。以诗论之,东晋至盛唐,亦天然成一段落。此期特色为——
华丽温雅清秀高超
(二谢是其代表。)
皆其时人品之写照,律诗之兴起全是贵族之表征。陶写田园,虽为贵族目中之田园,钟氏犹屈之于中等。鲍照已有“才秀人微”之讥,其“俊逸”处,实近魏武,宜列下等。
宫体诗之堕落,即贵族生活之堕落。王绩疏野甚于陶潜,故不为时人所重。唐初诸家但有华丽而无秀雅,贵族但有其表,而灵魂就尽矣,王维最后明星,《河岳英灵集》重尽矣。
玄宗末叶,门阀风歇,但有士人,而无士族,贵族与平民通约了。杜甫、元结及《箧中集》诸人开新纪元,以平民的作风写平民的题材。宋人称杜为村夫子。十才子贵族余音。孟、韩、元、白、姚、贾至宋。
散文。
小说。
旧时代已死,温、李努力无效,最后温只有退居偏安的小朝廷,然词中亦不免平民成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对黄金时代的回想。后世学盛唐,永远无效,诗与贵族烟消云散故也。杜可学,李有时可能,惟王不可能。
第六大期
不同型的余势发展
唐肃宗至德元载至南宋恭帝德祐二年(公元756—1276)五百二十年。
反省与沉思不同型的余势发展。以抒情诗为基调。
抒情诗(本土的形式)仍居主要地位。但因前期民族的大混合,诗中却有了更多样性与更参差的情调与观念(诗中有派,有体)。
抒情诗的新形式与内容的纯化——词。
散文复兴与诗的散文化。
外来(印度)形式经过民间闯入文坛——故事兴趣的养成。
散文方面先告成熟——传奇小说。
韵文方面在酝酿中——戏曲的前身——俗讲、诸宫调、话本、戏文。
第七大期
故事兴趣的醒觉
元世祖至元十四年至民国六年(公元1277—1917)六百四十年。
本土形式(诗文)没落,中间虽有些波折,但只是痺痿中的痉挛而已。
外来形式的全盛。
散文方面小说的新发展——章回小说。
韵文方面——戏曲的极盛。
第二度外来文化(欧洲)渐次侵入与被注意。
第二次外来文化(欧洲文化)的大量接受。
第四段
未来的展望——大循环
第八大期
伟大的期望
民国七年至……(公元1918—?)。
故事兴趣的渐逐抬头。
少数的到多数的——全民大众,回到第一段。
大众、巫史、文士、大众。
未来时代,小说、戏剧为主要形式。
世界性的趋势——印度影响与欧洲影响本质相似,中国与希伯莱为一组诗歌式的,印度与希腊为一组故事式的,前者是后者的先锋——由印度式到欧洲式是自然的发展——四大文化二大系的渐次混合,又是历史的必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