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曾国藩 著
发布时间:2019-09-12 14:41:27
字数:17442
三十一、勿为时文所误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余于三月二十四,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间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迫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欧阳小岑南归,余寄衣箱银物并信一件。四月廿四梁录庄南归,余寄书卷零物并信一件。两信皆仅数语,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黄仙垣南归,余寄闱墨,并无书信,想亦未到。兹将三次所寄各物,另开清单付回,待三人到时,家中照单查收可也。
内城现住房共廿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极为宽敞,冯树堂郭筠仙所住房皆清洁。甲三三月廿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斋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同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因应酬太紧,天气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几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借,多借少借,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亢杂,遂无暇读书矣。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①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插,即使获售,亦当渐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山意见如何,
吾谓六弟今年入泮②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搭截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寒,奈可亦以考卷误终身也?
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余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康陋,勉之勉之!初不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褚字笔意,尤为可喜!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悌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冯树堂郭筠仙在寓,看书作文,功无间断。陈季牧日日习字,亦可畏也!四川门生留京约二十人,用功者颇多。余不尽言。
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注释】
①庶:将近。
②入泮:泮,指古时候学宫前的水池。入泮,是指童蒙入学宫,也指生童考中秀才。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我于三月二十四日搬家到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四月的时候信差来了一次,我竟然不知道,当我知道的时候信差已经走了。四月十九日欧阳小岑回南方,我托他寄衣箱、银两等物和一封信。四月二十四日梁录庄回南方,我托他寄书卷等物和一封信。这两封信都只有寥寥数语,想必现在还没到,四月十三日黄仙垣回南方,我托他寄科考试卷回去,并没有书信,想必也没有到。现在将这三次所寄的各种物品,另单开一张清单寄回,等他们三人到的时候,家中可以照单查收。
内城现在住的房间一共有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非常宽敞,冯树堂、郭筠仙住的房子都很整洁。甲三三月二十四日开始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在已经读了四十天书,读到自修斋到平治了。因为他年龄太小,所以没有要求太严格,读过的字都能认识。两个女儿都平安,陈岱云的儿子,在我家也很好。内人的身子同往常一样,又怀孕了,大约九月可生。
我的身体、气色比去年稍好了一点,最近因为应酬太多,天气渐热,又犯了耳鸣的病。今年的应酬,比往年增加了好几倍,第一是为人写对联、条幅,四川和湖南两省的人,来求书法的应接不暇。第二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来借钱的很多,无论有没有钱借给他,多借还是少借,都要婉言款待。第三是请酒、拜访客人,以及会馆的公事。第四是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再加上代人料理散馆殿试,料理自己考差的事,这么多事情等着去做,也就没有时间读书了。
五月十一日,收到四月十三日寄来的家信,信里面有四弟和六弟的文章各两篇,九弟和季弟的文章各一篇,四弟东皋的文章很整洁,诗也很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也清顺有法。只是词句多不圆润,笔法也平铺直叙,不超脱,这是文家最忌讳的,一定要努力改掉这个毛病。六弟的笔法干脆利落,最近逐渐就范,然而文中词意平庸,没有才气峥嵘的地方,不是我心目中的温甫,如果六弟天姿不凡,这个时候写文章,应该是议论纵横,才气奔放,如火如荼,将来或许才会有所成就。要不然,一挑半剔,立意浅薄,即使科举考中,文章也会越来越浅薄。若是没有考中,则什么也得不到。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道罗山意见如何?
我觉得六弟今年考中秀才固然很好,万一不中,就应该放弃掉前面的努力,一心从事于先辈大家的文章。你已经年过二十,不是少年了。如果再没有主见,沉迷于那些考卷搭截的小题目之中,将来年龄大了而学业仍然不精,肯定会悔恨当初的决定,不可不早作打算,我当初没有想到这一点,幸亏很早就得了科名,未受其害,假设今天还没有考中,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几十年,一无所得,岂不是没脸见人?这其中误人终身太多了,温甫是世家子弟,有过人的天赋,即使一生考不中科举,也不至于饥寒,为什么也要在科举上贻误终身呢?
九弟要我详细地批改文章,我实在是不善于批改小考文,会请曹西垣代改的,下次让信差带回去。季弟文气清爽异常,意境也是层出不穷,令我喜出望外。以后务必要求自己的文章要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俗,勉之勉之!初不基不可不大。书法也有了几分褚体的神韵,尤为可喜!总之,我对诸位弟弟所期望的,不在于有没有考取功名,第一是孝悌为端,其次是文章不朽,弟弟们若是真的能自立,应当眼光放远,追求最好的,不要只是急于考秀才。冯树堂、郭筠仙在我这里住着,看书、做文章,功课不间断。陈季牧每天都习字,也让人佩服!留在京城的四川门生大约有二十人,用功的人很多。我不再多说了。
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三十二、第一要除骄傲气习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发第七号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发第八号,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
六月二十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唯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唯陈岱云光景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论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陈。
男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儿子寄出第七号信,交给信差,七月初一日寄出第八号信,交给王仕四,不知道收到没有?
六月二十日,收到六弟五月十二日寄来的信,七月十六日,收到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寄来的信,都说非常忙。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潦草,县试的头名和前几名都没有写。有一位同乡与我同一天收到信,就是考古老先生,他的信中都记载得很详细。同一个信差,各家同时寄信来,晚到十几日的反而更从容。弟弟们寄信来,比他要早十几天反而比他们忙碌、急迫,这是为什么呢?每一次都说很忙,没有一次能稍微从容一点,这又是为什么呢?
儿子及家人在京城,大小平安,同乡们也都很好,只有汤海秋在七月八日那天生病,初九日未刻便去世了。六月二十八日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都通过了。湖南今年考差,只有何子贞中得,其余的都没有,其中陈岱云的光景最窘迫。儿子因为去年生病,反而觉得不外放挺好。王仕四已经妥善地安排遣回,率领五大约乘粮船回去,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他的身体很好,二妹不必牵挂。叔父的病,儿子请求在信中详细地告诉我,至今也没有告诉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甲三读《尔雅》,每天识二十几个字,很听老师的教导。六弟今年正月里来信说,想跟从罗罗山学习,儿子很高兴!此后的来信不再提及此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附在信后寄来的文章,不是很好。在省城读书两年,不见长进,儿子心里很担忧,这一切,只恨自己不太懂得怎么教导他们。大概是第一要除骄傲气习。脑子里没有学问,还夜郎自大,这是最大的缺点。四弟、九弟虽然不长进,也没有自满,求父母大人教导六弟,最重要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自满。其他事情以后再禀告。
儿子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三十三、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
【原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做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①,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后,家中亦甚整齐,待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醒。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知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作不具。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注释】
①黜:降职或罢免。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天收到二十七日的来信,心情非常舒畅,这是因为收到的信很多而且处处写得很详细。四弟的七夕诗非常好,我已经在诗后面作了详细的批示,从此多作些诗也很好,但一定要有恒心,才能有所成就。我在诗方面也下了不少工夫,只恨当世没有韩昌黎以及苏、黄那样的人可以与我对吟。平时应酬太多,所以不经常作诗。但是潜下心来想,从来没敢将其忘记。
我们只有进德、修业两件事靠得住。所谓进德,是指孝、悌、仁、义;所谓修业,则是指作诗、写文章、写字。这两件事情由我们自己做主,得一尺就长一尺,得一寸就长一寸。今天进一分德,就好比积攒了一升谷;明天修一分业,又好比储蓄了一文钱;一边进德一边修业,那样我们家就会日渐兴旺起来。至于功名富贵,那都是天命,丝毫不能自己做主。以前有位官员的一个门生是本省的学政,这位官员将自己的两个孙子托付给他,当面拜他为师。后来他的两个孙子在科考前生了一场大病,科考时又碰上家中办丧事,不能入学。数年后两人服完丧重新参加科考,其中年长者还连中两榜。由此可见,时机的早晚随时都在变化,谋事在人,但是成事在天,千万不可以有一丁点儿妄想。六弟的天分比其他弟弟都要高,今年没有考中,不免会愤怨,然而你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仔细想一想,卧薪尝胆,下一番苦功,绝不可因为愤怒、怨恨就荒废学业。
九弟劝我的治家之法,很有道理,我感到很高兴同时很欣慰!自从派荆七去之后,家中变得很整齐,等率五回来便知。书上说:“知道一件事情并不困难,真正去做才会艰难。”九弟所说的道理我很懂,为人不能庄严威厉,让别人像神明一样敬畏你。从此以后,应当把九弟的规劝记下来,时刻警醒自己。季弟天性老实忠厚,就像四弟所说的,怎么样都可以!求我明示读书以及增加道德修养的方法。我单独写在另外一张纸上。其余的不多说了。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三十四、虽万事匆忙,亦不废正业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发第十号信,备载二十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
男身体平安。家妇月内甚好。去年月里有病,今年尽除去。孙儿女皆好。初十日顺天乡试发榜,湖南中三人,长沙周荇农中南元①。率五之归,本拟附家心斋处,因率五不愿坐车,故附陈岱云之弟处同坐粮船。昨岱云自天津归,云船不甚好,男颇不放心,幸船上人多,应可无虑。
诸弟考试后,尽肄业小罗巷庵,不知勤惰若何?此时唯季弟较小,三弟俱年过二十,总以看书为主。我境唯彭薄墅先生看书略多,自后无一人讲究者,大抵为考试文章所误。殊不知看书与考试全不相碍,彼不看书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诸弟此时无论考试之利不利,无论文章之工不工,总以看书为急。不然则年岁日长,科名无成,学问亦无一字可靠,将来求为塾师而不可得。或经或史或诗集、文集,每日总直看二十页。男今年以来无日不看书,虽万事匆忙,亦不废正业。
闻九弟意欲与刘霞仙同伴读书。霞仙近来见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应有进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为定计。若愧奋直前,有破釜沉舟之志,则远游不负;若徒悠忽因循②,则近处尽可度日,何必远行百里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志而定计焉。余容续呈。
男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①南元:清朝顺天府(京城)乡试,任何省的人均可应试,第一名被称为解元,必须是直隶省人,第二名必须是南方人,所以称为南元。
②悠忽因循:摇摆不定,循环往复。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儿子寄出第十号信,详细记载了二十八日生下女儿以及率五回湖南的事,不知道收到了没有?
儿子身体平安。儿媳月子内也挺好。去年月子里落下的病,今年全好了。孙子、孙女都很好。初十日顺天府乡试发榜,湖南有三人中榜,长沙的周荇农中南元。率五回南方,本打算与心斋一起走,因为率五不愿意坐车,所以跟陈岱云的弟弟一起坐粮船走。昨天岱云从天津回来,说乘船不是很好,儿子很不放心,幸好船上人多,应该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诸位弟弟考完试之后,都在小罗巷庵里学习,不知道勤奋不勤奋?现在只有季弟年龄较小,其他三位弟弟都已经年满二十,还是要把读书当做最主要的事情。我们那里只有彭薄墅先生看书略多,自他之后没有一个人去钻研读书了,大概是被考试的文章误导。岂不知读书与科举考试并不矛盾,那些不读书的人,考试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我们家的这些弟弟则不同,无论考试考中与否,无论文章做得好不好,都要把读书当做是最急迫的事情。要不然年龄日渐增长,没有科举功名,学问也没有一点可靠之处,就算是将来当私塾老师也没人来请。无论是经书、史书,还是诗集、文集,每天都要看二十页。儿子今年以来没有一天不看书,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忙,也绝不能荒废正业。
听说九弟想同与刘霞仙结伴读书。霞仙近来学识见解很有心得,九弟若是去的话,应该有进步,希望父母大人认真考虑一下,儿子不敢擅作主张。这件事最好让九弟自己决定。如果有奋勇直前、破釜沉舟的志气,外出远游不一定是坏事情;若是摇摆不定,在近处就可以度日,何必到百十里外远行呢?恳请父母亲大人考察一下九弟的志气再作决定。信就到这里了。
儿子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三十五、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寄信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
然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如何?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推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苦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有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抄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抄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抄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
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自从七月寄出信之后,没有收到弟弟们的来信,在乡间寄信,要比在省城寄信难一百倍,所以我也不是特别着急。
九弟在前面信中说想与刘霞仙结伴读书,这个想法非常好。霞仙近来在读朱子的书,很有心得,不知道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怎么样?如果他言行有礼,很有威仪,就可以直接拜他为师,哪能只限于朋友的关系!不过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能从他身上学到一些长处就更好了,不要羡慕一些虚名。一个人要是能够自己立志,那么他就是圣贤豪杰,又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何必需要借助他人?孔子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成为孔孟,就日夜勤奋,钻研孔孟的学问,又有什么人能阻挡得了我?倘若自己不立志,就算是整日与尧、舜、禹、汤同住在一起,也是他是他,我是我罢了,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
去年温甫要去省城读书,我以为离开条件局促的家庭,到省城去和比自己强的人在一起相处,会让自己有非常明显的提高。不过这两年以来他看书也不多,诗文方面也没有什么长进,看来不能把原因都归咎在地方局促上面。去年我选择丁君给你们做老师,后来因为丁君住的地方太远,没能成,我认识的没有其他老师可选了。今年弟弟自己选择罗罗山为老师,后来又没了下文,这不能归咎于没有良友。时间过得很快,再过几年就年满三十了,一定要在三十之前立下志向,奋勇前进。
我受到父亲的教育,但是我却不能教导弟弟们成名,这让我深感惭愧。别人与我交往,都能受到启发,而唯独弟弟们不能受到启发,这是我非常痛恨的。今天给霞仙寄了一封信,弟弟们可以把信稿抄存下来慢慢品味。这是我总结的数年来学习、思考的方法,基本都写在上面了。六弟在以前的信中嘱咐我将作的诗抄录下来寄回去,我往年作的诗都没有存稿,最近存稿的,也不过只有几百首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抄写,等明年装订成册,一并寄回。
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三十六、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①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唯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弟累年小试不售②,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注释】
①墨:考卷。乡墨,指乡试考卷。会墨,指会试考卷。
②不售:没有考中。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寄回的信中有四弟的诗,想必已经收到。九月的家信中有送给率五的五首诗,想必也已经看过了。我们读书做学问,最重要的是要虚心。我的朋友中曾经有一些有才华的人,他们往往恃才傲物,一说起来就是别人不如他,见到乡试考举人的就骂举人的文章不通,见到会试考进士的就骂进士的文章不通,既骂分房的考官,又骂主考的考官,没有被学院录取的,就骂学院。平心而论,我所作的诗文,也没什么胜人之处,不但是没有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如别人的地方。认识不到自己的缺点,眼中只有别人的短处,既骂考官,又骂那些同时考试先中榜的人。傲气这么大,自然不会取得进步,所以一生潦倒,没有半点进步。
我平生科举考试取得功名都非常顺利,只有小考考了七次才通过。不过每次没有考过,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只是觉得自己在考场上作的诗文太丑陋了,并深深地为此感到惭愧。到现在想起来,还感觉如芒在背。当时也不敢有怨言,诸位弟弟问一下父亲、叔父、朱尧阶便知道了。考场上,只有文章丑陋侥幸被录取的,绝对没有好文章被埋没的,这是很有道理的。
三房十四叔并不是读书不用功,只是太骄傲了,自满自足,所以不能有所成就。京城中,也有许多自满的人,这种人见到之后,只是对他们冷笑一下罢了。又有人非常鄙视科举功名,将其视为粪土,有的喜欢作诗古文,有的喜欢讲考据,还有的喜欢谈理学,非常得意忘形,还以为自己比别人要强百倍。有学识的人见了他们,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建树,也不过是对他们冷笑罢了。所以我们用功读书的时候,一定要戒除傲气、戒除自满,一定不要被人冷笑,这样才能有所进步。诸弟们平日里都是非常谦虚,你们这些年没有考中小试,我担心你们因为长时间的愤激,导致骄傲、懒惰,所以特意写这封信告诫。希望务必仔细地琢磨一下我说的话,能够深深地自省,那样就太好了!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三十七、同心一力,何患家运不兴?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遗泽、祖父教训,幸得科名。内顾无所忧,外遇无不如意,一无所缺矣。所望者,再得诸弟强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显,何患家运不兴?欲别立课程,多讲规条,使诸弟遵而行之,又恐诸弟习见而生厌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长兄督责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诸弟者,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则我心大慰矣!
乃诸弟每次写信,从不将自己之业写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诸事。此时家中重庆①,外事又有我料理,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后写信,但将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我,则我欢喜无量!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欢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迟,而遂谓无可自力也。如霞仙今日之身份,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份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明年肄业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无不可者。谓在家不可用功,此巧于卸责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务纷冗,而犹可以不间断,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
树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书十五页,亦极有恒。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②,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注释】
①重庆:古时候指堂上祖父母、父母都健在。
②注疏:后人对前人的文章、典籍所作的注解。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回的信,想必已经收到。我承蒙祖宗的恩泽、祖父的教诲,幸运地取得了科举功名。没有内顾之忧,外面也没有不如意的地方,算是什么都不缺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诸位弟弟自强自立,同心一力,这样就不会担心名声不显赫、家运不兴旺。本想再布置一些课程,多讲一些规矩条例,让诸位弟弟照着去做,又恐怕弟弟们觉得讨厌;想什么都不说,又违背了身为兄长应该督导弟弟道义。过去常常给诸位弟弟布置课程,最近只教导你们要有恒心。我希望你们能将这个月的功课,详细地写明告诉我,那样我的心就感到安慰多了!
诸位弟弟每次写信,从来不将自己的学业详细汇报,喜欢写一些家中的事和京城中的事。现在家中祖父母、父母都健在,外面的事情又有我料理,你们可以不用去管这些事情。以后写信,只把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诉我,我就会很高兴!诸位弟弟若是能考中科举,或是成为学问中人,那就是父母的好儿子,我也感到欢喜。不要因为取得科举功名的时间晚了一些,就说自己没有能力。比如霞仙现在的身份,要比一般的秀才还要高。若是学问越高,身份越高,那些一般的举人、进士,也不如他。
研究学问的道路是没有尽头的,要有恒心是最重要的。兄长我以前非常没有恒心,近几年才略微好转,不过还没有做到最好。从七月初一日开始,到今天一天也没有间断,每天临帖一百字,抄书一百字,看书至少要看够二十页,多了就不说了。从七月开始,到现在已经看过《王荆公文集》一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一百卷,都是用朱笔圈点过。虽然非常忙,也必须要做完今天的功课,不能把昨日的功课耽搁下今天来补做,也不能因为明天有事,今天预先把明天的功课做了。诸位弟弟若是能有这样的恒心,就算是天资一般的四弟,也能有所成就,更何况天资聪明的六弟、九弟呢?
明年学习的地方,不知道已经定下来没有?或是在家,或是在外,都可以。说在家里读书不能专心用功,这是在推卸责任。我现在在京城,每天事务繁重,都可以做到不间断,更何况家中比我这里要轻松多了。
树堂、筠仙从十月开始,每十天做一篇文章,每天看十五页书,也非常有恒心。诸位弟弟试着将《朱子纲目》一边读一边圈点,只要有恒心,用不了几个月,就能读完。若是看注疏,每部经书也是用不了几个月就能看完,千万不要因为家中有事,就间断看书,也不要因为考试的日子快到了,而间断看书。就算是在旅程上,到了店中也可以看书,考试当天,出了考场也可以看书。我整天在想的,只有告诫诸位弟弟要有恒心,希望弟弟们时时刻刻留心。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三十八、教弟婚姻大事须谨慎
【原文】
诸位老弟足下:
十六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日发信,内父亲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胜次喜!四弟之诗,又有长进,第命意不甚高超,声调不甚响亮。命意之高,须要透过一层,如说考试,则须说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怀,则诗意高矣。若说必以得科名为荣,则意浅矣。举此一端,余可类推。腔调则以多读诗为主,熟则响矣。
去年树立堂所寄之笔,亦我亲手买者,春光醉目前每支大钱五百文,实不能再寄。汉壁尚可寄,然必须明年会武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间不能寄也。
五十读书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搁自己功课;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不诬也。
家常欲与我结婚,我所以不愿意者,因闻常世兄最好恃父势,作威福,衣服鲜明,仆从亘赫①,恐其家女子有宦家骄奢习气乱我家规,诱我子弟好奢耳。今渠再三要结婚,发甲五八字去,恐渠家是要与我为亲家,非欲与弟为亲家。此语不可不明告之。
贤弟婚事,我不敢做主,但亲家为人如何?亦须向汪三处查明。若吸鸦片烟,则万不可对。若无此事,则听堂上各大人与弟自主之可也。所谓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亲近,我曾见过,想衡阳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对亲,或另请媒人亦可。
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来弊病,颇能自知,正好用功自医。而犹曰终日泄泄②,此则我所不解者也。
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娲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辈则宜自管功课而已,何必问其他哉?至于宗族姻党,无论他与我有隙无隙,在弟辈只宜一要概爱之敬之。孔子曰:“汛爱众,而亲仁。”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礼人不答,反其敬。”此刻未理家事若便多生嫌怨,将来当家立业,岂不个个都是仇人,古来无与宗族、乡党为仇之圣贤,弟辈万不可专责他人也。
十一月信言:现看《庄子》并《史记》,甚善!但作事必须有恒,不可谓考试在即便将之书丢下,必须从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将《史记》看完,则以后看书不可限量,不必问进学与否也。贤弟论袁诗,论作字,亦皆有所见;然空言无益,须多做诗,多临帖乃可谈耳。譬如人欲进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进京程途,亦向益哉?即言之津津③,人谁得而信之哉?
九弟之信,所以规劝我者甚切,余览之,不觉毛骨悚然④!然我用功,实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着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将来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诸弟与儿侄。而省城之闻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来。我在京师唯恐名浮于实,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诩一言,深以过情之闻为耻耳。
来书写大场题及榜信,此间九月早已知之,惟县考案首前列及进学之人,则至今不知。诸弟以后写信,于此等小事,及近处戚族家光景,务必一一详载。
季弟信亦谦虚可爱,然徒谦亦不好,总要努力前进,此全在为兄者倡率之,余他无所取,惟近来日日不恒,可为诸弟倡率。四弟六弟,总不欲以有恒自立,独不怕坏季弟之样子乎?余不尽宣。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注释】
①亘赫:显赫。
②泄泄:悠闲自得,满不在乎的样子。
③津津:言之有味,滔滔不绝的样子。
④悚然:恐惧,害怕。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十六日早上,收到十一月十二日寄来的信,里面有父亲的信一封,四位老弟的信各一封,信都看过了,非常高兴!四弟的诗,又有长进,只是立意有些肤浅,声调不是很响亮。立意要想高超,就必须要在思想上提高一个层次,比如说考试,如果觉得科举功名都是身外之物,不足介怀,那么立意就高了。如果觉得必须要取得科举功名,以此为荣,立意就很浅薄。举这一个例子,其余的可以类推。要想腔调响亮就要多读诗,熟练了腔调自然就响亮了。
去年树立堂寄回去的笔,也是我亲手买的,“春光醉”目前每支卖五百文大钱,实在是不能再寄了。“汉壁”还可以再寄,不过必须等到明年考完武举之后,有人顺便回湖南才能带回去,春天的时候没法寄。
五十读书固然很好,然而不要以此耽搁自己功课;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
家常想与我们家联姻,我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听说他的世兄最喜欢依仗自己的父亲,作威作福,衣着奢华,仆从拥簇,担心他家的女子有官宦之家的骄奢习气,乱了我们家的家规,诱惑我们家的子弟变得奢侈。现在他家再三要求结婚,要求发甲五八字过去,恐怕他家是想与我结为亲家,不是想与弟弟结为亲家。这些话不可不明示。
贤弟家的婚事,我不敢做主,但是这位亲家为人如何?还要去汪三那里查明。如果对方吸食鸦片,则万万不可。如果不吸食鸦片,就听从堂上各位长辈以及弟弟自己的主张便可。那个所谓的翰堂秀才,我曾经见过,想必衡阳的人也有知道他们底细的,不要与他们父子打交道,若要提亲,可以另请媒人。
六弟九月寄来的信中,对自己近来的缺点,很有自知之名,正好可以下工夫去改正。然而又说自己整天无所事事,这就让我不能理解了。
家中的事,弟弟不必去管,天破了,自有女娲管;洪水大了,自有大禹管。家中的事自有堂上大人管,外面的事有我管,弟弟们只要管好自己用心读书就行了,何必去管其他的事情呢?至于宗族中的亲戚们,无论他们与我家有没有嫌隙,弟弟们都应该尊敬他们。孔子说:“爱民众,亲仁义。”孟子说:“我爱别人,别人却对我不亲,要反省一下自己有没有做到仁义;以礼待人,别人却不理睬,要反省一下自己有没有尊敬别人。”如果你现在还没有亲理家事便生出这么多怨言,将来当家立业,岂不个个都成了仇人,自古以来,没有与宗族、乡党成为仇人的圣贤,弟弟们千万不要只看到别人的缺点,指责别人。
十一月的来信中说现在正在看《庄子》和《史记》,非常好!不过做事必须要有恒心,不能因为考试在即就将书丢下,必须从头到尾一句句看完。如果能在明年将《史记》看完,那么以后看书就没有什么限制,不必去管能不能考中科举。贤弟议论袁诗和书法,也都有自己的见解;不过说空话没什么用,还是要多作诗,多临帖,才可以谈体会。比如说一个人想到京城,但是他一步也不走,只坐在家里说空话,有什么用呢?就算是说得再好听,又有谁信呢?
九弟的信中规劝我的话很切实际,我看过之后,不觉毛骨悚然!但是我下的工夫,都是脚踏实地,不敢有一丝一毫欺人,照这样下去,即使不外出为官,将来在道德文章上也一定会略有成就,上不敢欺骗天地祖父,下不敢欺骗诸位弟弟与儿侄。然而我在省城的名望越来越显赫,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在京城中唯恐名过其实,所以不先拜一人,不自夸一句话,并对言过其实的传闻深以为耻。
来信中写的大场题以及发榜的信息,这边九月九日已经知道了,只有县考中名列前茅的以及考中秀才的人都有谁,至今还不知道。弟弟们以后写信,像这种小事,以及近处族人、亲戚家的光景,都要详细载明。
季弟的来信谦虚可爱,然而仅仅谦虚是不够的,还要努力前进,这全靠做兄长的起表率作用,我没有什么可取的,只有近来做事天天有恒心,值得弟弟们学习。四弟、六弟,总是不想做到有恒心以自立,难道不怕教坏季弟吗?其余的我不再说了。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三十九、家中务请略有积蓄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去腊寸六日,接温弟在湖北所发信,正月初八日,接诸弟腊月十五所发信,而温弟在河南托邹墨林转寄一信,则至今未到,澄弟十一月十九所发一信,亦至今未到也,澄弟生子,庆贺庆贺!吾与澄弟,去年报最,今年轮应温植洪三人报最矣,但植弟之媳问已有吉语,恐政成当在温弟之前,植弟未免疾行先长耳,四位弟媳,问皆率母亲叔父之教,能勤能俭,予闻之不胜欣喜!已办有材料,今春为四弟媳各制一衣,觅便即行寄回。
澄弟捐监执照,说准于今年寄回,父亲中书呈祥,取麟趾呈祥之义也,前年温弟捐监,叔父名书呈材,取天骤呈材之义也,当时恐六弟尚须小试,故捐监填名略变,以为通融地步,而今温弟既一成不易,故用呈祥配呈材,暗寓麟字骥字于中,将来即分两房,曰呈祥房曰呈材房,亦免得直写父叔官中耳。
李子山曾希六族伯,托我捐功名,其伙计陈体元亦托捐,我丁酉年在栗江煤垄,此二人待我不薄,若非煤垄之钱,则丁酉万不能进京,渠来托我,不能不应,拟今岁为之办就,其银钱嘱渠送至我家,有便将执照付至家中,渠银钱一到,即发执照与渠可也,即未收全,亦可发也,丁酉年办进京盘费,如朱文八王隧三隧六等,皆分文不借,则曾陈二人,岂可不感也哉?现在乔心农放常德知府,二月出京,四弟监照与二人执照,大约可托渠带至湖南也。
去年年内,各族戚之钱,不知如数散给否?若未给,望今春补给,免得我时时挂心,考试者十千,及乞丐之十千,不审皆给否?务乞详以示我,竹山湾找当价,不知比楚善叔一头原价何如?乞明告我,即买竹山湾,又买庙堂上,银钱一空,似非所宜,以后望家中毋买田,须略积钱,以备不时之需。
植弟诗才颇好,但须看古体专集一家,乃有把握,万不可徒看选本;植弟则一无所看,故无把握也,季洪诗文,难于进功,须用心习字,将来即学叔父之规模,亦有功于家庭。
纪泽儿自去腊庞先生归河间,请李碧峰来代馆,日加奖护,悟性大进,一日忽自作四言诗一篇,命题曰《舜征有苗篇》,余始不信;次日余与黄翥吾面试之,果能清顺,或者得祖父德荫,小有成就,亦未可知,兹命其誉出寄呈堂上,以博一笑,然记性不好,终不敢信其可造也,兹寄回正月初一至初十日上谕及宫门抄,以后按月寄归,予身体平安,家中大小如常,二儿肥胖,余不一一。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正月初十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腊月六日,收到温弟从湖北寄来的信,正月初八日,收到诸位弟弟腊月十五日寄来的信,但是温弟在河南托邹墨林转寄的那一封信,至今没有收到,澄弟十一月十九日寄来的那封信,至今也没收到。澄弟生子,可喜可贺!我与澄弟去年都交出了一份好成绩,今年应该轮到温弟、植弟、洪弟三人交出一份好成绩了,但是植弟的媳妇听说已经有喜,恐怕植弟要走在温弟之前了,植弟未免走得太快了,四位弟媳听说都能像母亲、叔父那样勤劳节俭,我不胜欣喜!已经置办了衣料,今年春天为四位弟媳各做一件衣服,做好了就寄回去。
澄弟捐监生的执照,被批准今年寄回,父亲起名叫呈祥,是取自“麟趾呈祥”,前年温弟捐监生,叔父取名呈材,是取自“天骤呈材”,当时担心六弟还需要小考,所以捐监生填名的时候略微变了一下,以便通融,而今温弟既然一成不变,所以用呈祥配呈材,将“麟”字和“骥”字暗含其中,即使是将来分房的时候,一个叫呈祥房,一个叫呈材房,免得直接写父亲、叔父的名字。
李子山、曾希六族伯,托我帮他们捐官,他的伙计陈体元也托我捐官,丁酉年我在栗江煤垄,这两个人待我不薄,若是没有煤垄的钱,那我丁酉年绝不可能进京,他来托付我,不能不答应。打算今年为他办这件事,嘱咐他将需要用到的银钱送到我们家,办下来之后便将执照寄回家中,等他的银钱一到,便把执照寄给他,即使钱没收全,也寄给他。丁酉年筹办进京的路费,像朱文八、王隧三、王隧六等人,都分文不借,曾、陈二人,岂能不令人感动?现在乔心农外放做官担任常德知府,二月离开京城,四弟的监生执照与曾、陈二人的执照,大约可以托他带到湖南。
去年年内,各位族人、亲戚的钱,不知道都如数发放给他们没有?若是没发放,希望今年春天补给他们,免得我时时挂心。参加考试的人每人十千,还有乞丐每人十千,不知道都给了没有?希望务必告诉我详情,找人给竹山湾评估的价格,不知道比楚善叔那边的原价是高是低?希望能告诉我。既买竹山湾,又买庙堂,银钱都被花空,好像不妥当,以后希望家中不要再买田,要略微有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植弟的诗才非常好,但需要专门读一个人的古体诗才有把握,千万不可以只是徒然地看选本;植弟的诗没有任何长处,所以没有把握;季弟、洪弟的诗文,很难有进步,要用心习字,将来即使学到叔父的水平,也有功于家庭。
纪泽自从去年腊月庞先生回河间,请李碧峰来替他教书,日渐进步,悟性大发,一天忽然自己作了四言诗一篇,起名叫《舜征有苗篇》,我一开始不信;第二天我与黄翥吾当面测试他,果然能清晰地理顺,或许是受祖父德荫,取得了一些小成就,也不一定。现在让他誊写一份寄给长辈看,以博一笑。不过他记性不好,还是怀疑他是不是可造之才。现在寄回正月初一到初十日的上谕以及宫门抄,以后按月寄回去。我身体平安,家中大小事情同往常一样,二儿肥胖,其余事情不再一一说了。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正月初十日
四十、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此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谓何矣。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赍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折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
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明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①,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
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买笔付回,刻下实无妙便须公车归,乃可带回。大约府试、院试可得用,县试则赶不到也。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则余请树堂看随到随改,不过两月,家中又可收到。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
【注释】
①里闾:里巷,乡里。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回书信,想必已经收到了。刚刚收到四弟的来信,说前一封信的小注中写错了两个字,他的诗这就寄给你们,现在我也忘了这两个错字在哪儿了。
诸位弟弟写信,总说仓促。六弟去年曾经说在城南寄信非常难,每次都要到抚院赍奏厅去打听,怎么这么笨呢?静坐书院的一年中,每一天都可以写信,何必要等打听到信差的行期之后才动笔呢?或是送到提塘,或是送到岱云家,都万无一失。何必要去询问与此事无关的赍奏厅呢?若是弟弟们感到仓促,那么兄长我的仓促要比你们厉害十倍,那样的话岂不是一个字都寄不回家里了?
送王五诗的第二首,弟弟们不理解,千里之外来信询问,这说明你们很虚心,我看过信之后感到很高兴;若是能做到每一件事都勤思善问,何患长进不能一日千里?现在我用另一张纸将这首诗说明寄回去。
在家塾中读书,我知道这并非是诸位弟弟的意愿,不过附近确实没有好老师可以跟从。省城的陈尧农、罗罗山,都可以说是好老师,但是六弟、九弟又不善于向别人学习,在省城住了两年,诗文与书法都没有很大的长进。如果我现在再跟父母大人说一下,父母亲大人也未必不肯听,不如还是安分下来,耐住心烦,待在乡间,无师无友,挺然特立,做第一等人物,这就是我对弟弟们的期望。
以前婺源的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当画碗的佣工,三十以后跟孩童一起开始读书,到老终身不参加科举,最后著书一百多卷,是本朝有数的名儒,他哪里有什么老师、朋友?又哪里出去过乡间?我对诸位弟弟的期盼,就像这种,总之不外乎“立志”“有恒”这四个字。
买笔寄回去,眼下实在是没有方便的机会,必须等到举子们归乡时才能寄回。府试、院试的时候大概可以用上,县试就赶不上了。诸位弟弟在家里面做的文章若是能按月寄到京城,那我就请树堂给你们批改一下,用不了两个月,你们在家中就会收到。信就写到这里了,以后再说。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