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

作者:(苏)马克西姆·高尔基 著 发布时间:2019-09-12 15:17:36 字数:18667
  四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大被子,凝神听外祖母做祷告。

  高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则不停地画着十字。窗外寒风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外祖母那长着善良的有着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一样明亮。

  在月光之下,她的头巾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从她头上飘下来,落在了地板上。外祖母做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着睡着了。“又在装蒜吧?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

  她这样讲时,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上。“小鬼,怎么样,吃了亏吧?”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还比较含糊,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米霍亚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人住过的新地方。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有点偏心眼儿!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也给沃尔沃拉一点快乐吧!她是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要浸泡在悲哀中。主啊,您可不能忘了戈列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的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还有些什么?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外祖母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外祖母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外祖母:“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她在讲上帝的故事时显得很庄重,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色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天堂的花儿永不凋落,为了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上帝身边总是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报告!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外祖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外祖父伸舌头作怪相!’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揍他一顿。’天使就是这样向上帝汇报,又下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意思都不一样,有的是欢乐,有的是不幸。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做着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归于您,主啊,光荣归于您!’而上帝只是向他们微笑,似乎在说:好了,好了!”

  外祖母讲到这儿也微微地笑了,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温和,人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我把她的大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他们就会出现。有一回我在教堂里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衰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抬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兴奋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噢,太美了!寥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外祖母又画了个十字:“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什么都好?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坏。

  有一次,我从米霍亚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妮坦列娅舅妈双手按住胸口,在屋子里乱喊乱叫:“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戈列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待在这儿强!”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谈了,他笑了:“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萨列的外孙,行行好吧!那太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妮坦列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我问外祖母:“是舅舅打的?”

  外祖母叹了口气:“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玩意儿!你外祖父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看样子外祖母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现在没以前打得那么厉害了!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时呀!你外祖父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

  “记不清了。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啊!”这实在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外祖母的体积几乎是外祖父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绝招吧?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啊,多么可爱!”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廖涅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外祖母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外祖母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多的时候则看见一大群:“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了!”

  我想象着鬼从房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外祖母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又温暖,像小猫似的,不过它们都是用后腿走路。它们调皮地龇着牙,小眼睛泛着绿莹莹的光,角刚冒出个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真是活见鬼了!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又可笑,又可怕。”

  外祖母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精神:“还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刮着风下着大雪,我在久可夫山谷里走着。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霍亚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死你的父亲?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橇向我飞奔而来!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车上像个木桩子,直挺挺的。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去,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后面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马都是被父母诅咒过的人,鬼驱赶着它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我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

  外祖母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我还特别爱听外祖母念诗。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在苦难的人间视察的事儿,她训斥了女强盗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英明的华西莉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女王公马尔法、乌斯达老太婆和强盗头子、有罪的埃及女人玛琳娅以及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数也数不清。

  外祖母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外祖父或者是什么更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她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说:“亲爱的瓦廖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蹍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可并非每次都能找到——“没有啊!”外祖母用被蒙头,躺在被窝里,含糊地说:“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它又来了,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蹍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了。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极其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一项特定的任务,土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外祖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外祖母“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娅夫戈尼娅,把圣像摘下来!妮坦列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外祖母大声地指挥着。外祖父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看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外祖母大声申斥着他,用手一推,他差点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寂静的黑夜中,无烟儿的火焰,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黑云在高处升腾,却挡不住天上银白的天河。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齐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外祖父、舅舅、戈列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一般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啊,戈列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外祖父狂叫着。

  外祖母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外祖母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下来,瞎啦,我都快着了!”

  戈列高里把她身上的马被扯了下来,都烧煳了,特别烫手。戈列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戈列高里,快!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来,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把外祖父掀了个大跟头。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牵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过去,张开两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这个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娅夫戈尼娅把哇哇地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瓦西里·华西里奇,阿列克塞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把一团团的火焰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

  “滚开,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钢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快闪开!”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铃铛急促的响声停住了。

  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挡住了火场。惟一有点意思的是铜盔的闪光。

  火被压下去了,熄灭了。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外祖母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外祖母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你智慧,否则……”他抚摸了她的肩膀,谄笑了一声:“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外祖父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戈列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

  “雅希加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外祖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唉,可你们这些人呢……”

  沉默了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啦?”

  “没有。”

  “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是谁?混蛋,应该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点着了火和偷人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可是没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跑到厨房里,外祖父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似浪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外祖母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戈列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妮坦列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叫啊!

  戈列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侧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从这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好像是个伤口似的眼睛。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霍亚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之门……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烟渣子……让我看看……”这是米霍亚舅舅无力的吼声。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炉上跳了下来,烧得太热了。可米霍亚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他突地跳了起来,把我扔起来又摔在地上:“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晨曦已经很重了。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儿上。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他打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妮坦列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外祖母呢?”

  “那边儿呢!”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墙角上挂着外祖母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我藏到了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兹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流淌着。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车队,把一切都碾碎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的,门是被她用肩膀顶开的。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的哀叫着:“疼啊,我的手!”

  五

  冬去春来,两个舅舅终于把家给分了。雅可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霍亚分到了河对岸。

  外祖父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所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有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到处都是柳树棵子。

  “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外祖父踩着融化的雪,指着柳树条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威胁我说,“快到教你认字的时候了,到那个时候,鞭子就更有用了。”

  这个宅子里到处都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给自己在楼上留了一间,外祖母和我则住在顶楼上。我们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节日或平日的夜晚,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来,东摇西晃,乱喊乱叫。有时候他们是让人家从酒馆里扔出来的,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往酒馆里挤。哗啦,吱扭,嘎吧,哎哟,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陡起,他们开始打架了!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是那么好玩儿!

  每天一大早,外祖父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总是又累又气的样子。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花园里种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她吸着鼻烟儿,津津有味儿地打上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了!瓦廖沙,我的宝贝儿,咱们过得多么安宁啊!”

  安宁?我一点也没觉着有什么安宁!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个说那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有人喊:“阿卡列娜·伊凡诺芙娜!”

  阿卡列娜·伊凡诺芙娜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每一个人。她用大拇指把烟丝塞进鼻孔,小心地用红方格手绢擦拭一下鼻子和手指,开了口:“我的太太,防备长虱子,就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气浴!长了癣疥也不要紧,一勺干净的鹅油、一点点水,三两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瓷搅七下,抹到身上就行啦!千万不能用木头或骨头来研,那样水银就毁了,也不能用铜或银的器皿,那样会伤皮肤。”有时候,她稍一沉吟,而后说:“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治病,背诵“圣母的梦”(据说女人背会了它,可以交上好运),介绍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黄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会告诉你,那就是没了土性子气,就行了。格瓦斯要发酵以后才够味,千万别作甜了,放一点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话,一桶酒,最多放上半两糖。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风味的,有多瑙河风味的,还有高加索风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她串门,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总跟着她,几乎成了她的尾巴。

  在这一段生活的记忆之中,除了这位成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脑子里就是空白了。

  有一回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

  她一笑,沉思了一下说:“巫术可是一门学问啊,很难的,我可不行,我不认字儿!你看你外祖父,他多聪明啊,他认字,圣母没让我聪明!”

  然后她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从小就是孤儿,我母亲很穷还是个残废!她做闺女时让地主吓过,晚上她跳窗户,摔残了半边身子!她的右手萎缩了。这对于一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佣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地主赶走了她。她到处流浪,靠乞讨为生。那个时候,人们比现在富有,巴拉罕纳的木匠和织花边儿的人们,都很善良。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到天使长加富里洛把宝剑一挥,赶走了冬天,我们就继续向前走,随便走到能看到的地方。去过穆罗姆,去过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游走过,也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走过。春夏之后,在大地上流浪,真是一件美事儿啊!青草绒绒,鲜花盛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香甜而温暖的空气!有时候,母亲闭上蓝色的眼睛,唱起歌儿来,花草树木都竖起了耳朵,风也停了,大地在听她歌唱!流浪的生活实在是太好玩了,可我逐渐长大了,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要饭,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去乞讨,逢到什么节日,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的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拼命地学,想学会了,好帮助母亲。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全城都有了名,人们都知道来找我做手工了:‘喂,阿卡列娅,给我织一件吧!’我特别高兴,像过年似的!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会指点,你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什么都重要!我不由自主地就有点自满了,我说:‘妈妈,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

  后来,你外祖父出现了,当年,他可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了一艘大船的工长了!她母亲仔细地审度了我一番,她认为我手挺巧,又是讨饭人的女儿,很老实。她是卖面包的,很凶……唉,别回忆这个了,干吗要回忆坏人呢?上帝心里最明白。”说到这儿,她笑了,鼻子可笑地颤动着,眼睛里闪闪地放着光,这让我感到特别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子里喝茶。

  外祖父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眼睛又暗又绿,脸色发紫,耳朵又通红得可怕!他去拿茶杯时,手一个劲儿地哆嗦。

  这种时候他人也变得温顺了:“怎么不给我加糖啊?”

  他这口气简直像个撒娇的孩子。外祖母温和而又坚决地告诉他:“你该喝蜜!”他喘着气,吸溜吸溜地喝着热茶:“好好看着我啊,可别让我死了!”

  “行啦,我小心着呢!”

  “唉,要是现在就死,我的感觉就好像还从来没有活过呢!”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闭上了眼睛,沉默了许久。突然好像针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雅希加和米希加要快点结婚,也许老婆和小孩可以让他们老实点,你说呢?”

  于是,他就开始数落城里寻找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不吭声,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红茶。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那时候,我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外祖父禁止我到屋外去玩。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地飞。隔壁院子里的桶匠正在工作,咚咚地响。还有霍霍的磨刀声。花园外边的山谷里,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吵吵声不断地飞过来。一种黄昏的惆怅涌上心头,我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突然,外祖父拍了我一下,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

  “不对,混蛋!”

  屋子里不停地响起了他的咆哮: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对了,这个呢?”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外祖母插嘴道:“老头子,你老实躺会儿吧!”

  “你别管我!我教他认字才觉着舒服,否则老是胡思乱想!好了,往下念,阿列克塞!”外祖父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书摆在我的面前,他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他身上的酸味、汗味和烤葱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他却自顾自地一个接一个地吼着那些字母!

  “земля”像一条虫子,“глаголь”像驼背的戈列高里,“я”则像外祖母和我,而外祖父则有字母表中所有字母共同的东西。

  他把字母表颠过去倒过来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我也来了劲儿,头上冒着汗,可着嗓子喊。他可能觉着可笑了,拍着胸脯咳嗽着,揉皱了书,哑着嗓子说:“老太婆,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高!”

  “喂,喂,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家伙,你喊什么?嗯,喊什么?”

  “不是您叫喊的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祖母,感到很快乐。外祖母胳膊支在桌子上,用拳头抵着腮帮子,含着笑说:“好啦,你们都别喊了!”

  外祖父和缓地说:“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你呢?为什么?”

  他并没有等我回答,摇着头对外祖母说:“死了的妮坦列娅说他记性不好,这可没说准!你看看,他像马似的记路!好啦,翘鼻子,继续念!”

  我又高声地念了下去。最后他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了下来。

  “好,把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都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就势把我拉到了他的怀里,郁郁地说:“唉,你母亲把你撇在人世上受苦,小鬼啊!”

  外祖母浑身一抖:“老头子,你提这个干吗?”

  “我其实不想说,可是心里太难受了!多好的姑娘啊,走上了那样的路……”他突然一推我,说:“玩儿去吧,别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飞也似的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野孩子们从山谷里向我掷石子儿,我兴奋地回击他们。“噢,那小子来啦,剥他的皮!”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喊了起来。一个对一大群,尤其是能战胜那一大群,扔出去的石子儿百发百中,打得他们跑进了灌木丛,这太让人高兴了。这种战争大家都无恶意,也不会留什么仇隙。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依以前的标准,其实他应该更勤地打我:因为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开始越来越多地破坏外祖父制定的行为规则,可他经常只是骂两声而已。

  我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打得没道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把我的下巴一托,托起了我的脑袋,眨巴着眼,拉着长腔问道:“什——么?”然后他就笑了:“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知道我打了你多少次?快滚!”可他又抓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唉,我说你是精还是傻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我告诉你。要学着精一点儿,傻就是愚蠢,精就是聪明!绵羊傻乎乎的,猴子就很精明!好啦,记住!玩去吧……”

  不久我就能拼着音念诗了,一般都是在吃过晚茶以后,由我来读圣歌。我用小棒子在书上来回移动着,念着,很乏味。

  “圣人就是雅可夫舅舅吧?”

  “我打你脑袋,让你明白谁是圣人!”外祖父气呼呼地吹着鼻孔。

  我已经习惯他这副生气的样子了,觉着有点假模假式的。看,我没错吧,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押沙龙!”

  “啊,又会唱又会跳,花言巧语的,跳啊跳啊,能跳多远?”

  我不再读诗,仔细地听着,看着他阴郁的面孔。他眯着眼,从我头顶望过去,看着窗外,他的两眼忧郁而又温和。他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染过色的指甲闪着光,金黄色的眉毛抖动着。

  “外祖父!”

  “啊?”

  “讲个故事吧!”

  “懒鬼,你念吧!”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醒过来。

  可我认为他更喜欢的是笑话,而不是什么诗篇。不过,所有的诗篇他几乎都记得,他发誓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高声念上几节,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祷词似的。

  我反复地央求他,他终于让了步。

  “好吧好吧!诗篇永远都在你身上,我快要去上帝那儿接受审判了……”说着,他往那把古老的安乐椅的绣花靠背上一仰,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旧事:“很久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了,把他扔在了大钟的下面。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记事儿是在1812年,那会儿我刚12岁。巴拉赫纳来了30多个法国俘虏。他们都很矮小,穿得破衣烂衫的,连要饭的都不如,他们全都冻坏了,站都站不住了。老百姓围上去,要打死他们,可押送的士兵不让,把老百姓赶回了家。可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熟了,他们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后来,从涅日涅来了一大群老爷,他们都是坐着三套马车来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打骂法国人,态度很不好;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和他们交谈,送给他们衣服,还给钱。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哭了:‘拿破仑可把法国人给害苦了!你看看,俄国人心眼多好,连老爷们都怜悯我们……’”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

  “冬天里,肆虐的暴风雪横扫城市,酷冷严寒,简直要冻死人!法国俘虏们这时候就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敲玻璃,他们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了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很多法国人就这么冻死了,他们不习惯这么冷的天气。我们的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勤务兵叫米勒。军官奇瘦无比,皮包着骨头,穿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我母亲偷着酿造啤酒卖,他总是买了去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他学会了点俄国话,经常说:‘啊,你们这儿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这种话我们可以听懂。是啊,咱们这块地方可不如伏尔加河下游,那里暖和多了,过了里海,一年四季不见雪。《福音》、《使徒行传》都没有提到过雪和冬天,耶稣就住在那儿……好了,读完诗,咱们就读《福音》书!”

  他不吭声了,像是睡着了,斜着眼瞪着窗外,更显得他瘦小了。

  “讲啊!”我小心地说。

  “啊,好!”他一抖,接着说:“法国也是人啊,不比我们缺什么。他们喊我母亲为‘马达姆’,马达姆的意思就是‘太太’,啊,太太,太太,可我们这位太太能一次扛上五普特面粉。她那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简直有点可怕,我20岁的时候,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毫不费力地摇晃几下。勤务兵米勒特别喜欢马,他经常去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打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有什么坏主意,可后来老百姓们都主动去找他:米勒,洗马!这时候,他就会一笑,低着头跟着走了。他是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嘴唇特别厚。管马是他的拿手好戏,给马治病也是一绝。后来,他在涅日涅做了个马医,不久以后,他疯了,被人活活打死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了,在春神涅果拉的纪念日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在窗前坐着,把头伸到了外面,死了。我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他对我很好。他常常揪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我听不懂的法国话。人和人的亲近,不是钱能买到的。我想跟他学法国话,可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甫那儿,神甫找人打了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唉,宝贝儿,那会儿的日子太难了,你没有赶上,别人代你受了那份儿罪……”

  天完全黑了下来。外祖父在黑暗中好像突然变大了,眼睛放着猫似的亮光,语气激烈而狂热,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他讲到自己的事时就这样,一反他平时那股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状态。

  我非常不喜欢他这种样子,也就不喜欢他谈自己的事了。他讲的事我非常不愿意记住,可却抹也抹不去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一味地回忆过去,脑子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的事情,他不喜欢别人给他提问题,可我偏要问问他:“啊,那你说谁好,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那谁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那,俄国人好吗?”

  “有好的,也有坏的。可能奴隶时代的人还好点儿,那时候人们都让绳子捆着。现在可好,自由了,却穷得连面包和盐也没有了。老爷们自然不太慈善,可他们都很精明,当然也有傻蛋,脑袋跟口袋似的,随便你往里边装点什么,他都兜着走。”

  “俄国人有劲儿吗?”

  “有很多大力士,可只有力气没用,还要敏捷,因为你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向我们进攻?”

  “那可是皇帝们的事儿,我们可不知道。”

  “拿破仑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要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让所有人过一样的日子,没有老爷也没有下人,没有等级,大家都平等,只是名字不同而已。当然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可就是胡闹了!就说这海里的东西吧,也只有龙虾长得一样,没法区别,鱼可就有各式各样的了:鳟鱼和鲶鱼合不来,鲟鱼和青鱼也不能做朋友。我们俄国也出过拿破仑派,什么拉辛·斯杰潘、提摩菲耶夫,什么布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有点让人不高兴。他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们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走进来。她坐在角落里,许久许久也不吭一声,好像她不在似的。

  可是她会突然柔和地插上一句:“老爷子,你记不记得了,咱们到木罗姆朝山去,多好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是,是在霍乱病大流行以前了,就是在树林里捉拿奥拉尼茨人那一年吧?”

  “对了,对了!没错儿!”

  我又问:“奥拉尼茨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树林里去?”

  外祖父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从工厂里乡村中逃出来的。”

  “怎么捉他们啊?”

  “就跟小孩儿捉迷藏似的,有人跑,有人追。逮住了,就用树条子抽,用鞭子打,鼻子打破,额头上砸上印,作为惩戒的标记。”

  “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不是要咱们明白的事儿。”

  外祖母又说:“老爷子,你还记得吗?大火以后……”

  外祖父很严肃地问:“哪一次大火?”他们开始一起回忆过去,把我给忘了。他们用不高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忆着,好像是在唱歌,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歌: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爷……

  “你倒是都看见了啊!”外祖父嘟囔着。

  “什么也忘不了!”

  “你还记得生过沃廖娅后的那年春天吧?”

  “噢,那是1848年,远征匈牙利的那一年,圣诞节的第二天把教父古洪拉了壮丁去打仗……他以后就再无消息……”

  外祖母叹了一声:“是的是的!不过,那年起,上帝的恩泽就不断地光临咱们家了。唉,沃尔沃拉……”

  “行啦,老爷子!”

  外祖父阴了脸:“行什么行?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这些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他有点不能自控地乱喊乱叫起来,臭骂自己的女儿,向外祖母挥舞他瘦小的拳头:“都是你!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他吼了起来,跑到圣像跟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上帝啊,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吗?为什么?”他泪如雨下,目露凶光。

  外祖母画着十字,低声安慰着他:“你别这样了!上帝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看看比咱们的儿女强的人家可不多啊!老爷子,谁的家也都是这样,吵吵闹闹的,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在承受同样的痛苦,不止你一个人啊……”

  这些话似乎稳定了他的情绪,他往床上一坐,好像睡着了。

  如果和往常一样,我和外祖母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事儿了,可这一次外祖母想多安慰他两句,就走到了床边。外祖父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的一声打在了外祖母的脸上。外祖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用手按住了嘴唇上流血的伤口,低声说:“你这个傻瓜!”

  然后向他的脚前面吐了一口。

  他吼了一声,举起手:“我打死你!”

  “大傻瓜!”外祖母又说了一句,然后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向她扑过去,她随手一带门,门扇差点砸在他脸上。

  “臭老婆子!”外祖父用手扶住门框,用力地挠着。

  我简直有点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外祖母,我感到奇耻大辱!他还在那儿挠着门框,许久许久才痛苦地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往前一趴,又直起了上身,捶着胸:“上帝啊,上帝啊……”

  我一下子就跑了出去。外祖母在顶楼上漱着口。

  “疼吗?”我心疼地问外祖母。

  她把水吐到了脏水桶里,安静地说:“没事儿,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什么这样?”我气愤地说。

  她看了看窗外,有些无奈地说:“他总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老发脾气……你快睡吧,别想这些了……”

  我又问了她一句什么,她终于严厉地说:“怎么不听话,快睡觉!”她在窗户旁边坐下,吸溜着嘴唇,不断地往手绢里吐着流出的血。

  我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她。她头顶上方青色的窗户外,闪着星光。街上很静,屋子里很黑。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睡吧,孩子,我得去看看他……你不要太向着我,也许我也有错儿……睡吧!”她亲了亲我,走了出去。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心里难过极了。

  六

  又一场噩梦来临了。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喝过茶以后,外祖父和我坐下来念诗,外祖母正在洗盘子和碗,雅可夫舅舅一头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头发和平常倒是没什么两样儿,可是脸色不大对劲。

  他既不问安,也不看谁一眼,而是把帽子一扔,挥着双手嚷起来:“爸爸,米希加疯了!他在我那儿吃的饭,可能是多喝了两盅儿,又打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条条儿,窗户也给砸了下去,没完没了地寻衅我和戈列高里!现在他已往这儿来了,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听罢他的话,外祖父用手把自己慢慢地支了起来,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听见了没有,老太婆?”他吼着。

  “好啊,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孩子们……”他独自吼着。

  他耸着肩膀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他一伸手把门关上了,带上了沉重的门钩,转身向着雅可夫:“你是不是不把沃尔沃拉的嫁妆拿到手不甘心?是不是?拿去吧!”

  他在食指和中指间露出大拇指,伸到雅可夫的鼻子尖儿底下——这是轻蔑的表示!雅可夫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

  “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关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什么东西!”

  外祖母什么也不说,她在忙着把茶杯往柜子里收。

  “我,我是来保护你的……”

  “好啊,保护我!好极了,谢谢你,好儿子!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雅可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对准他的脑袋打他!”

  舅舅躲到角落里去了:“既然不相信我,我就……”

  “相信你?”外祖父跺着脚狂吼,“告诉你,不管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可是你,我还要等等看!”

  “我知道,是你灌醉了他,是你让他这么干的!很好,你可以动手,打他或打我都行!”

  外祖母悄悄对我说:“快,跑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舅舅米霍亚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受此重任,我感到十分骄傲。我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街道。

  尘封土埋的街道上,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疱,近处的肿疱大一些,越远越小,一直延伸到了山谷那一边的奥斯特罗日那雅广场,广场上铺着粘土,粘土上有一座监狱。监狱是灰色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岗楼,气势壮观,形态忧郁。

  那边还有辛那亚广场,广场的一头是黄色的拘留所和铅灰色的消防瞭望塔。一个值班的救火员,像只挂着铁链子的狗,不停地来回走着。

  那边还有一个叫久可夫的臭水坑,那就是外祖母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们曾经把我父亲扔进去的那个水坑。

  收回目光来,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低矮的三圣教堂。秋雨冲洗过的一大片矮矮的屋顶,早就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挤挤挨挨的,像教堂门口的叫花子,所有的窗户都瞪着眼睛,大概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事情。

  街上的行人不多,蟑螂般地挪动着。

  一阵浓烈的气味儿冲上来,让我感到十分惆怅,这是一股大葱胡萝卜包子的味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抑感,房顶压了下来,墙壁在推我!而身体里好像也有东西在向外撑,要撑破肋骨和胸膛!

  是他,米霍亚舅舅!

  他东张西望地出现在巷子口了,帽子盖住了他的耳朵,盖住了他大半个脸。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摸着胡子。看他那阵势,杀气腾腾的!

  我应该马上跑下去报告,可无论如何我也挪不动脚步!我看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向酒馆,哗哗啦啦地,他在开酒馆的门!我飞也似的跑下去,敲外祖父的门。

  “谁?”

  “我!”

  “干什么,他进了酒馆?”

  “好吧,你去吧!”

  “我在那儿害怕……”

  “行啦,待会儿吧!”

  我只好又上去,趴在窗户上。天黑了下来,窗户们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谁在弹琴,传出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

  酒馆里的人们在唱歌,门一开,疲倦而又沙哑的歌声就流到了街上。那是独眼乞丐尼古图什加在唱,这个大胡子老头儿的右眼是红色的,左眼则永远也睁不开。门一关,他的歌声也就像被砍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外祖母很羡慕这个独眼乞丐,听着他唱歌,她叹息道:“会唱歌,真幸福啊!”有的时候,她望着坐在台阶上又唱又讲的他会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问你,在梁赞也有圣母吗?”

  乞丐声音很低地回答:“哪个省都有,到处都有……”

  我常有一种梦境般的疲惫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外祖母,外祖父也行!

  还有,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们那么不喜欢他?而外祖母、戈列高里和娅夫戈尼娅谈起他来都那么怀念?

  我的母亲又去哪儿了呢?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母亲,逐渐地把她作为外祖母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母亲不在家里,出走了,这就更使我觉得她有传奇色彩了,我觉着她现在已经成了绿林好汉,住在路旁森林里,杀富济贫。也许她像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或圣母似的,正在周游天下。

  圣母也会像对公爵夫人那样对我母亲说:

  贪欲的奴隶,

  不要再捡地上的金银。

  不知满足的灵魂啊,

  任何财宝,

  也遮不住你赤裸的身

  ……

  母亲也以这样的诗句来回答:

  宽恕我,圣母至尊!

  原谅我有罪的灵魂。

  我搜求财宝,

  只为我那孤独的儿子

  ……

  于是,像外祖母那样慈祥的圣母,原谅了她:

  唉,你这鞑靼人的后代,

  基督不肖的子孙!

  走你的路吧,

  摔倒了不要怨别人!

  去森林里追击莫尔达瓦人,

  去草原里抓捕卡尔梅克人,

  可不要惹俄罗斯人

  ……

  好像是一场梦!

  下面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我赶紧往窗下看,外祖父、雅可夫和酒馆的伙计麦瑞昂正把米霍亚往外拉。米霍亚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酒馆哗啦一声上了锁,压皱了的帽子被隔着墙扔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米霍亚舅舅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他抓起一个鹅卵石,猛地向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刚才的无声无息的状态。

  外祖母坐在门槛上,弯着腰,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上帝啊,给我的孩子们一点智慧吧!上帝啊,饶恕我们吧……”

  外祖父在这所宅子里住了总共也就是一年:从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不过,我们却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萨列家又打架了!”

  天一黑,米霍亚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大家无不提心吊胆。他有时候会找几个帮凶,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把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砸了,连门窗也没放过,都砸烂了。

  外祖父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地听着人家破坏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米沙,米沙,干什么啊?”回答她的是不堪入耳的俄罗斯式的咒骂。

  我不可能跟着外祖母满院子跑了,因为那样太危险了,可我又害怕,只好来到楼下外祖父的房间。

  “滚开,混蛋!”他怒不可遏地大吼。

  我飞也似的逃回顶楼,从窗口向外盯着外祖母。我很怕她让人给杀了!我喊她,让她回来,她不。米霍亚听见了,开始破口大骂我的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外祖父生病了,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大叫着:“辛苦一生,攒钱攒了一辈子,最后落到这么个下场!如果不是害臊,早把警察叫来了!唉,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无能的父母啊!”他突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窗前。

  外祖母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点灯!”外祖父点起了蜡烛。他像拿着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希加,小偷儿、癞皮狗!”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地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着!”外祖父哈哈大笑,这笑声像哭。外祖母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上帝保佑,别这样!你这样会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

  外祖父踢着腿干嚎:“让他打死我吧!”

  窗外一阵咆哮。我抓起那块砖头,向窗口冲去。外祖母一把抓住了我:“混小子,干什么!”

  有一次,米霍亚拿着一根大木棒子打着门。门里面,外祖父、两个房客和高个子的酒馆老板的妻子,各执武器,等着他冲进来。外祖母在后面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外祖父前腿屈,后腿绷,就像《猎熊图》上的猎人似的,外祖母去哀求他时,他无声地用肘、脚往外推她。墙上有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的脸,我在上面看着,真想把外祖母拉上来。

  舅舅对门的进攻十分奏效,已经摇摇欲坠了。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

  外祖父突然说:“别打脑袋,打胳膊和腿……”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舅舅已经把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外祖母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快跑!”

  舅舅在外面,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外祖母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米、沙、快、跑……”

  “老太婆,怎么啦?”外祖父大叫一声。

  门哗地一下开了,舅舅冲进来,几个人一齐动手,他一下子就又被扔了出去。酒馆主人的妻子把外祖母搀回外祖父屋子里,外祖父在后面跟着。

  “伤了骨头没有?”

  “肯定是折了!”

  “唉,你说可拿他怎么办啊?”外祖母闭着眼睛说。

  “好啦!已经把他捆起来了,真凶啊!你说他像谁?”

  外祖母开始痛苦地呻吟了。

  “忍一忍吧,我已经叫人去找正骨婆了!老太婆,他们这是要我们现在就死啊!把财产都给他们吧……”

  “那沃尔沃拉呢?”

  他们谈了很久。外祖母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无力,而外祖父却始终在大吵大闹。

  不一会儿,来了个小老太婆。她的大嘴巴像鱼一样张着,好像没有眼睛,她用拐杖探着路,一步一挪地往前挪着。

  我以为外祖母的死期已到,“刷”地一下跳到了那个老太婆跟前:“滚出去!”我也吼起来。外祖父粗暴地把我拎起来,扔上了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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