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发布时间:2020-06-17 10:18:01 字数:7734
  十三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一连三年没有跟卡秋莎见面。直到他新升为军官,奔赴部队,路过姑妈家,才又和她见面。这时候他与三年前住在她们家时相比,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了。

  那时他是一个诚实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随时准备为一切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成了一个荒淫放荡、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喜爱的只是自己的享乐。那时候他觉得世界是一个秘密,他怀着喜悦和激情千方百计要解开这个秘密;现在他觉得现实中的一切既简单又明了,一切都是由他所处的现实环境所决定。那时候他认为必需和重要的是接触大自然,接触曾经生活过、思想过、感触过的前人(如接触哲学、诗歌);现在认为必需和重要的是人为的规章制度和跟同事们交往。那时候女人是神秘的、迷人的,正因为神秘才是迷人的创造物;现在除了家里的女人和朋友的妻子,一切女人的功用都十分明确:女人是他已经尝试过的最好的享乐工具。那时候他不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用不了,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田产,分给他的佃户;现在母亲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已经跟母亲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交谈。那时候他认为精神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则认为强壮而精力充沛、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之所以发生一系列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至于他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那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日子就太不好过:按照自己的信念处理任何问题都不利于追求舒服快乐的兽性的我,几乎总是与其作对;如果按照别人的观念,就无须解决什么问题,一切问题都已解决,而且解决得总是不利于精神的我而利于兽性的我。况且,他要是相信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指责,要是相信别人的观念,就得到周围人们的赞扬。

  比如,聂赫留朵夫思考上帝、真理、穷与富的问题,阅读有关这些问题的书籍,议论这些问题,他周围的一些人就都认为这很不合适,而且有点儿可笑,母亲和姑妈就会用好意取笑的口气管他叫我们可爱的哲学家。如果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上法国戏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有味地讲讲剧中情节,大家就都夸奖他、鼓励他。如果他认为必须节俭用度、穿旧大衣、不饮酒,大家就认为他古怪,有点儿标榜自己;他把大笔大笔的钱用于打猎或者装置不同一般的豪华的书房,大家却都称赞他风雅,并且送给他种种名贵物品。他本来是个保持童贞的青年,并且想一直保持到结婚,可是他的亲人却都为他的健康担心,后来他从一个同事手里夺得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他母亲知道了,不仅不生气,倒是十分高兴。可是公爵夫人一想到他和卡秋莎那一段恋情,想到他可能打算跟她结婚,就提心吊胆。

  等到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认为私有土地不合理,因而把从父亲名下继承的不大的一部分田产分给农民,他这一举动同样使母亲和亲属们感到恐慌,并且成为所有的亲属经常责难和嘲笑的话题。有些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得到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富起来,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馆,索性不干活儿了。等到聂赫留朵夫进了禁卫军,跟那些出身名门的同事们一起又是挥霍,又是赌博,花钱如流水,使得公爵夫人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几乎一点也不难过,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甚至认为在年轻时就种种牛痘,在上流社会里习惯习惯,倒是一件好事。

  起初聂赫留朵夫做过抗争,但抗争极其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好的,别人都认为是坏的;反过来说,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坏的,他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开头这样自我否定是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他开始抽烟喝酒,很快就消除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觉得十分轻松了。

  于是聂赫留朵夫带着天生的一股热乎劲儿投身于周围的人同声称道的这种新生活,完全停息了心中另有所求的呼声。这种变化是从他上彼得堡以后开始的,到他进部队的时候就完成了。

  军队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因为人一进入军队,就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既不从事正当有益的劳动,又不担负人类共同的义务,游手好闲照例能享受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另外,人一进入军队,一方面具有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无限的权力,另一方面必须在上级长官面前奴颜婢膝,唯命是从。

  不过,军队生活和军服、军旗以及合法的暴行与屠杀所造成的堕落还是一般性的,而在只有富贵人家的子弟才能入选的禁卫军团里,因为有钱和接近皇室还会造成另一种堕落,如果二者加在一起,就会使人的利己主义达到完全疯狂的地步。聂赫留朵夫自从进入军中服务,开始像同事们那样生活之后,他的利己主义就疯狂地发展起来。

  天天无事可做,只是穿上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和洗刷的军服,戴起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且给他送到手的武器,跨上别人养大、训练好和喂得膘肥体壮的骏马,跟同样的一些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射击,再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别的事情是不干的。而那些上层人士,老的少的,还有沙皇及其亲信,不仅赞成他们干这种事儿,而且还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他们干完这种事儿以后,认为最好和最重要的便是上军官俱乐部或者最豪华的饭店去吃饭,尤其是喝酒、挥霍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金钱,然后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霍金钱、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特别能使军人堕落,因为一个平民要是过这样的生活,他内心深处不可能不为此感到惭愧。军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且为这样的生活感到十分光彩,尤其是在战争时期。聂赫留朵夫就是这样,他是在对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战死沙场,因此这种逍遥自在的欢乐生活不仅是应该原谅的,而且是我们必需的。所以我们才过这种生活。”

  聂赫留朵夫在一生的这一阶段中,正是隐隐约约地这样想的。他在这段时期里,一直因为冲破以前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道德樊篱而感到无比喜悦,而且也一直处在利己主义连续疯狂发作的状态中。

  三年之后他上姑妈家去的时候,正是处在这样的状态中。

  十四

  聂赫留朵夫上姑妈家,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已开赴前方,她们的庄园就在他追赶部队的路上,而且她们殷切地邀请他去,但他这一次去,主要的却是为了要看看卡秋莎。也许,在内心深处已受到如今已脱缰的兽性的人的教唆,对卡秋莎起了歹念,然而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想旧地重游,看看他曾经流连过的地方,看看两位可笑而又可爱、总是在他不知不觉之间用慈爱和赞许的气氛将他包围的善良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极其愉快回忆的可爱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来到的。这天下着倾盆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因此来到时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但他精神饱满,心情振奋,在那段时期他的心情总是这样的。“她还在她们家吗?”他心里这样想着,他乘的雪橇便进了他熟悉的姑妈家的旧式地主院落,院子里堆满了从房顶溜下来的积雪,周围砌了一道砖墙。他预料,她听到雪橇铃声就会跑到台阶上来,但只是女仆房间门前的台阶上出现了两个掖着裙子、提着水桶的光脚婆娘,显然是在擦地板。正门的台阶上也没有她,出来的只是男仆季洪,系着围裙,看样子也是在打扫屋子。索菲娅姑妈身穿丝绸连衣裙,头戴睡帽,来到前厅。

  “啊,你来了,太好了!”索菲娅姑妈一面吻他,一面说,“玛丽娅姑妈上教堂回来累了,有点儿不舒服。我们去领圣餐来。”

  “恭喜您领圣餐,好姑妈,”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吻姑妈的手,“真对不起,我把您身上弄湿了。”

  “快上你屋里去。瞧你浑身都湿透啦。你都长胡子啦……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悦耳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的心高兴得怦怦跳了起来。“她还在这儿!”就好像太阳从满天乌云里露了出来。聂赫留朵夫便快快活活地跟着季洪上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朵夫很想向季洪问问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要出嫁了?可是季洪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气,一本正经,而且一定要亲自用水给他冲手,弄得聂赫留朵夫不好向他打听卡秋莎的情况,只是问了问他的孙子,问了问已成为他的老搭档的那匹公马和看家狗波尔康。孙子们和老马都很好,很健壮,只是波尔康去年疯了。

  聂赫留朵夫脱下湿衣服,刚要穿干净衣服,就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听出了是谁。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有她。

  他披上湿透的军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就是她,卡秋莎。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比以前更娇艳了。那双纯真的、微微有点儿斜视的黑眼睛还是那样笑盈盈地从下朝上看着。她还和以前一样,系着一条洁白的围裙。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刚剥去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俄国大浴巾和一条毛巾)。不论是不曾动用的印着文字的香皂,还是那毛巾以及她本人,都是那样干净、新鲜、纯洁、悦目。她那鲜艳可爱的红唇,还像以前看见他时那样,由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抿得紧紧的。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她好不容易说出口,脸上飞起红云。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对她说话称“你”好还是称“您”好,脸变得跟她一样红,“您好吗,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这是您姑妈叫我送来的您喜欢的玫瑰香皂。”她说着,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椅子扶手上。

  “侄少爷他自己有。”季洪想维护客人的独立生活精神,就这样说,一面得意扬扬地指着聂赫留朵夫那打开的银盖大梳妆盒,里面有许多玻璃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您替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儿,真高兴呀。”聂赫留朵夫说。他觉得心中又像上次来时那样舒畅和温暖。

  她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就出去了。

  素来就钟爱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这一回见到他,比往常更要高兴。侄儿要上战场,也许负伤,也许阵亡。因此两位姑妈特别动情。

  聂赫留朵夫原来的行程安排是:在姑妈家只停留一天一夜。但是见了卡秋莎,他答应再过两天,在姑妈家过复活节,并且打电报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他们原约定在敖德萨会合的,现在请他也到姑妈家来。

  他见到卡秋莎的第一天,心中就萌发了当初对她的恋情。他又像以前那样,一看到卡秋莎的白围裙,心中就荡漾难平,一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笑声就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看到她那双带露醋栗般的黑眼睛,特别在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心醉,尤其在他们相遇时他见她脸上飞起红云,他不能不销魂。他感到自己恋爱了,但不像以前那样,以前他觉得恋爱是一种秘密,而且自己都不肯承认是在恋爱,而且那时候他相信一个人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又恋爱了,现在知道是在恋爱,并且因此感到高兴,而且尽管想瞒住自己,可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儿,恋爱的结果是什么。

  聂赫留朵夫也和所有的人一样,由两个人合成:一个是精神的人,自己追求的只是也能使别人幸福的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所追求的仅仅是自己的幸福,而且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全世界一切人的幸福。在这段时期,彼得堡生活和军队生活使他的利己主义达到疯狂地步,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的人。但是,他见到卡秋莎,当初对她的恋情再度萌发之后,精神的人又抬起头来,开始争取自己的权利。所以在复活节前这两天里,在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内部斗争,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心里明白,他该走了,现在毫无必要再在姑妈家住下去,知道这样住下去不会出什么好事,但是他实在太高兴、太愉快了,所以他不顾这些,留了下来。

  基督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一位司祭带着助祭和诵经士来做晨祷。据他们说,他们的雪橇经过一个个水洼和一块块光土地,好不容易走了三俄里,才从教堂来到姑妈家。

  聂赫留朵夫跟两位姑妈和仆人站在一起做晨祷,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门口、手提香炉的卡秋莎,等做完晨祷,他按礼节跟两位姑妈和司祭各吻了三次,便要去睡觉,却听到姑妈的女仆玛特廖娜跟卡秋莎在走廊里说话,她们要一起上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净化礼。他在心里说:“我也去。”

  上教堂去,不论坐车还是坐雪橇,都没有好路可走。在姑妈家和在家一样随便当家的聂赫留朵夫便吩咐备上季洪所谓老搭档的那匹公马,他再也不去睡觉,而是穿起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跨上那匹膘肥体壮、一个劲儿嘶鸣的老公马,那马蹚着一个个水洼和积雪,摸黑朝教堂走去。

  十五

  这次晨祷后来在聂赫留朵夫的一生中成为最幸福、最值得怀念的往事。

  公马蹚着水在漆黑中走着,只是有的地方有白雪照亮,一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便竖起耳朵。等他骑马进了教堂的院子,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几个汉子认出他是玛丽娅小姐的侄儿,把他领到干爽的地方下马,把他的马拴好,便把他领进教堂。教堂里已经挤满了过节的人。

  右边是男人:有身穿土布长袍、脚裹洁白包脚布、外套树皮鞋的老头子,有身穿崭新的呢子长袍、腰束鲜艳的腰带、脚蹬高靿皮靴的小伙子。左边是女人:一个个头上裹着红绸巾,上身穿着棉绒坎肩,配着大红衣袖,下身系着裙子,有蓝的、有绿的、有红的、有花的,脚上是钉掌的半高靿靴子。站在她们后面的是一些衣着朴素的老太婆,裹着白头巾,身穿灰色长袍,系老式毛裙,脚穿平底鞋或者新树皮鞋。在男男女女之间还有一些孩子,都穿得漂漂亮亮,头上还抹了油。男人们在画十字,甩动着头发在鞠躬;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没有神的眼睛盯着一尊烛光照亮的圣像,撮紧手指,使劲儿地点着额头上的头巾、肩膀和肚子,嘴里念叨着,弯腰站着或者跪着。孩子们一看到有人朝他们看,就学大人的样子,起劲儿地做祷告。那贴金的大蜡烛四周围有许多小蜡烛,照得金黄的圣像壁明晃晃的。枝形大烛架上插满了蜡烛。唱诗班的业余歌手们放声高唱,其中有粗喉咙大嗓门儿,也有孩子们尖细的最高音。

  聂赫留朵夫走到前面去。教堂正中站的是一些有头脸的人物:有一个地主带着老婆和穿水兵制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穿高靿皮靴的商人,有佩戴奖章的村长。读经台右边,地主老婆后面,站着玛特廖娜,穿着光闪闪的紫色连衣裙,披着带流苏的白色披巾。旁边是卡秋莎,穿一件胸前带褶的白连衣裙,系一条天蓝色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一切都很隆重、庄严、愉快、美好:身穿光闪闪的绣银法衣、胸前挂金十字架的司祭,身穿饰金饰银漂亮祭服的助祭和诵经士,身穿节日服装、头发抹油的业余歌手。节日赞美歌那舞曲似的欢乐音调,司祭们手举饰花的三支烛架不断向人们祝福,反复喊着:“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但最美的却是穿白色连衣裙、系天蓝色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蝴蝶结、眼睛洋溢着喜气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感觉到,她虽然没有回头,却看见他了。这是他经过她身边走向祭坛的时候看出来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可是他想了想,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姑妈说,做完晚弥撒她就开斋。”

  她就像往常见到他那样,青春的血涌上她那一张可爱的脸,那双黑眼睛笑着,洋溢着喜气,天真地从下朝上看着,盯住聂赫留朵夫。

  “我知道。”她笑了笑说道。

  这时候,一个诵经士手拿铜咖啡壶从人群里挤过来,走过卡秋莎身边,因为没有注意她,祭服的下摆擦到了她。这个诵经士显然由于对聂赫留朵夫尊敬,绕着他走,却擦着了卡秋莎。可是聂赫留朵夫却觉得十分奇怪:他这个诵经士怎么不明白,这儿的一切,以至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她不能这样,因为她是世界上一切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才闪金光,枝形烛架和烛台上所有的蜡烛才大放光明;为了她,才高声欢唱:“基督复活了,欢乐吧,人们!”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而存在。他觉得卡秋莎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她而存在。聂赫留朵夫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凝视着她那带褶白连衣裙裹着的苗条身躯,凝视着她那喜气洋洋的脸的时候,他正是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她心里唱的歌儿跟他心里唱的完全一样。

  在早祷与晚祷的间歇时候,聂赫留朵夫走出教堂。人们见他来了都让路,向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问:“这是谁家的?”他在教堂门前台阶上站了下来。一些乞丐把他围住,他就把钱包里的零钱全部散给他们,这才走下台阶。

  天色已经很亮,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出来。人们都纷纷来到教堂周围的墓地上坐下。卡秋莎仍然在教堂里,聂赫留朵夫便停下来等她。

  人们还在纷纷往外走,靴底铁钉叮叮地敲着石板,一个个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院子里和墓地上。

  玛丽娅姑妈的糕点师傅老态龙钟,颤动着脑袋,把聂赫留朵夫拦住,跟他互吻了三下。他的老伴儿裹着三角绸头巾,头巾下面露出皱皱巴巴的喉结,这时从手帕里拿出一个橙红色鸡蛋,送给聂赫留朵夫。接着有一个健壮的年轻汉子,身穿崭新的长袍,腰束绿色腰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

  “耶稣复活了。”他闪着笑眯眯的眼睛说过这话,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给他送来一股庄稼汉特有的好闻气味,用红润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吻了三下,那鬈曲的大胡子扎得他的脸痒痒的。

  就在聂赫留朵夫跟年轻汉子互吻、接下他送的深棕色鸡蛋的时候,玛特廖娜那光闪闪的连衣裙和那个扎着鲜红蝴蝶结的乌黑可爱的头出现了。

  她立即从她面前走着的许多人的头顶上看见了他,他也看见她的脸放起光来。

  她和玛特廖娜来到台阶上,站了下来,给乞丐们散钱。有一个烂掉鼻子、只剩一个红疙瘩的乞丐走到卡秋莎面前。她从手绢里拿出一样东西送给他,然后走到他跟前,跟他互吻了三下,丝毫没露出厌恶的神气,倒是眼睛里依然闪着喜悦的光彩。就在她和乞丐互吻的时候,她的目光与聂赫留朵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问:这样好吗?我做得对吗?

  “对,对,好姑娘,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我爱你。”他在心里说。

  她们走下台阶,他便走到她跟前。他不想跟她互吻,只想在她跟前待一会儿。

  “耶稣复活了。”玛特廖娜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微笑着,用的那口气似乎在说,今天大家都平等了。接着用折叠得像小老鼠一样的手帕把嘴擦擦干净,便把嘴唇朝他凑过来。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一面跟她互吻一面说。

  他回头看了看卡秋莎。她脸上立即飞起红云,同时立即来到他跟前。

  “耶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两下,似乎考虑了一下该不该再吻一下,又似乎考虑好应该再吻一下,就又吻了第三下,并且两个人都笑了笑。

  “你们是要去找司祭吧?”聂赫留朵夫问。

  “不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卡秋莎说这话时,就好像在愉快的劳动之后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并且用她那温柔、纯洁、真情而微微有点儿斜视的眼睛对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在这样的时刻里,爱情中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的成分。这个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虽然他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见过卡秋莎,但是现在他每想起她,总是首先最鲜明地想起这时刻。那乌黑、光滑、发亮的可爱的头,那严严实实裹住她那苗条身躯和不高的胸脯的带褶的白连衣裙,那脸上的红云,那一双由于一夜未眠而微微斜视的、乌黑发亮、含情脉脉的眼睛,以及她整个的人都表现出两个主要的特点:她的纯洁无瑕的爱不仅是对他——这他是知道的,而且是对世界上一切人和一切东西的,不仅是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也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样的爱,因为那天夜里和那个早晨他也感到自己心里有这样的爱,感到他和她就在这样的爱中结合在一起了。

  唉,要是这一切就停留在那天夜里出现的这种感情上,多么好呀!“是的,那件可怕的事是在复活节之夜过后才发生的呀!”现在他坐在陪审人员议事室窗前,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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