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饿死的理想主义者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12-30 17:26:21
字数:5885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第一》
从洛阳沿着陇海线往东行,下一个大站就是郑州。郑州是河南省的省会,地处华北平原南部、黄河下游,东接开封市,西依洛阳市,人口约为八十万[人口约为八十万:按作者写作时记述。
]。在日本,各车站都能买到当地的特色美食,例如,静冈县有腌山葵[腌山葵:是把山葵的根和茎切碎后,用酒糟、糖、盐腌制而成的酱菜。
]、名古屋有米粉糕,而郑州车站的特产是烤全鸡——整只烤了,拿到站台上卖。火车一到站,乘客们就争先恐后地到柜台前排队。郑州站是陇海线和京广线交会的枢纽车站。火车会在这里停二十多分钟,所以不必匆匆奔跑也有足够时间去买烤鸡。当时,每只烤鸡是1.5元。
大约在三千年前,有两兄弟从远方跋涉来到这郑州城。哥哥叫伯夷,已经快50岁了;弟弟叫叔齐,30岁出头。兄弟俩弃国流亡,正在寻找投身之处。
弟弟问:“我们能去哪里呢?”
当时,殷王朝统治天下,殷都是天下的中心。按常理,他们应该投奔殷都。但哥哥说:“那天子之都,我不太想去啊。”
弟弟说:“我也不想去。”
殷王朝初期的都城在郑州附近,后来迁到了安阳附近。在安阳市西北郊的小屯村发掘出的殷墟,证实了传说中的殷王朝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通过研究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可以基本肯定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历代殷王姓名是符合史实的。
伯夷、齐的流亡,正是发生在这延续了近四百年的殷王朝末期。
当时的殷王名为纣,和夏王朝的桀王并称为两大暴君。纣王天资聪颖,能言善辩,而且行动迅速,膂力过人,据说曾赤手空拳打死猛兽。假如纣王愚昧无知,或许反而有益于殷王朝吧。偏偏他聪明而善辩,总能轻易地反驳,巧妙地掩饰自己的过错。
纣王还是个唯美主义者。他也喜好音乐。但比起庄严的雅乐,他更喜欢**的音乐,曾让乐师涓创作了《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等乐曲。这些乐曲今天已经失传了,只是在《史记》里记载着曲名。
纣王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园林、仓库,广集天下的财物和美女,并在沙丘建了一个大苑台,用来饲养飞禽和野兽。“酒池肉林”这个词,正体现了纣王在沙丘苑台的豪奢作乐之状。《史记》记载:“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这有点像群交会。
纣王尤其宠爱一个叫妲己的妃子。妲己是有苏式部落的绝世美女,在纣王征伐有苏部落时被掳入宫。这个女人总是别出心裁,为喜新厌旧的纣王想出各种新花样。例如,行刑若只是砍头,未免过于乏味了,于是就有了“炮烙之刑”。这是纣王和妲己共同设计出的酷刑——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架设一根涂着油脂的铜柱,让囚犯走过去,而囚犯们大多会失足掉下火中被烧死。
在去往郑州驿馆的途中,伯夷和叔齐谈起了民间传言。
“哥哥,听说现在那炮烙铜柱上的油脂涂得少一些了。”
“这样其实更残忍……”
如果在铜柱上涂很多油,囚犯没走两步就会掉进炭火中,未免扫兴了些。少涂些油的话,囚犯不会马上掉下去,为了保持重心平衡,拼命挣扎着穿过火焰。然而,即便拼尽全力,最终还是徒劳的,很多人在眼看就要走到终点时掉进了火里。对于纣王和妲己来说,这样显然更过瘾。所以伯夷说,少涂些油反而更残忍。
伯夷和叔齐的故乡是孤竹国,他们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据说,他们还是神农氏的后裔。孤竹诞生于夏,是冀东地区出现最早的国家,大概位于今天的河北省东部到辽宁省西部一带,万里长城的起点山海关,以及秦皇岛都在其中。当然,当时长城还没建。
既然是国君的儿子,为什么要离乡背井呢?因为孤竹国君溺爱小儿子叔齐,要立他为继承人。国君死后,叔齐说:“我不能僭越兄长而继承王位。”他想让位于兄长伯夷。但伯夷却认为不能违背父亲的遗命,不肯即位,甚至出走了。
叔齐闻讯,立刻去追赶兄长。追上后,他极力劝说,但伯夷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去。叔齐便说:“既然哥哥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陈说】
周太王的儿子间也曾相互推让国君之位。文王的父亲季历是幼弟,他的两个兄长知道父亲的意愿后一起出走至荆蛮之地,文身断发。
这种兄弟继承、幼子继承的现象与后世大不相同,但在当时很普遍。到了长子继承的时代,就会觉得古代故事里出现的继承方式有点不可思议。但在太古时代其实是很正常的。从卜辞中可以清楚地知道,在殷代,兄弟继位是很普通的,到殷末的庚丁以后,父子继承才开始持续下来。
在当时正常,后世却变得异常——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果是恶人,就变本加厉地历数其异常(在其本人的时代是正常的)行径。但对圣人、贤人就不好办了,于是加上诸如察觉到父亲意思后出走之类不太自然的注释,而此类注释又逐渐衍变成故事本身。
在伯夷、叔齐的故事里,也能感觉到后人加工的痕迹。
——陈舜臣《中国的历史·第一卷·巨大的落日》)
于是,兄弟俩就一路向西而行,一直到了郑州。如今,这里是两条铁路干线的交会处,而在三千年前,这里是个分岔路口。往北边走,是酒池肉林的殷都。
兄弟俩连国君之位都互相谦让,从性格上来说,当然不愿意去那颓废的天子之都。他们向路人打听:“众诸侯中,有谁愿意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大家都说:“可以去投奔西伯。往西走,去周国吧。”
“伯”意为诸侯之长,“西伯”就是西部诸侯的王者——周国的领主,名为昌。
伯夷环抱胳膊道:“大家不约而同地这么说,真是让人担心啊。”
殷都的纣王是天子,但民心却都向着西伯,没有一个人劝说这对走投无路的兄弟去殷都就是明证。兄弟俩都认为,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天子之上。然而,从爱民、养民这一点来说,西伯的名声显然已经超过了纣王。怎么叫人不担忧?
兄弟俩在分岔路口犹豫不决:到底是往北还是往西呢?在郑州驿馆休息时,忽见几个差人押着犯人走进来。那犯人双手被捆绑着。一个差人把犯人推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脸上,狠狠地骂道:“这恶贼,好不容易才被我抓住。可惜我却看不到你被烧死的狼狈样了!”
那犯人哈哈大笑起来:“多亏了西伯,我才免受那灼热的地狱之苦。我何其有幸……”
差人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浑蛋!”
伯夷问差人:“为什么他说多亏了西伯而免受痛苦呢?”
“嗨,西伯把洛西的领地献给天子,请求废除炮烙之刑。天子恩准了,废除了那让犯人坠入火海的刑罚。所以,像他这样的罪大恶极之人倒是能死得痛快。”差人说着,又往犯人腰部踢了一脚,看上去无比愤怒。
几名差人离开驿馆后,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喊道:“盍往归焉!”——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被载入了《史记》。
无须犹豫,兄弟俩立刻沿着黄河西行,他们即将前往西伯统治下的周国。
周国位于西北边境,都城即今天西安南部的丰邑。虽然地处西北边境,但周国百姓主要以农耕为业。他们原本是游牧民族,但贤能的首领教会了百姓农耕之法。“周”字正是田地的形状。
西伯位高权重,是殷王朝的三公之一。其他两人,一人是九侯。他的女儿被召进王宫服侍纣王,但因不喜荒淫而被纣王杀死。九侯受到株连,尸体还被剁成了肉酱。还有一人是鄂侯,因向纣王进谏,结果也被杀了,尸体被制成了肉干。
三公中唯一幸存的西伯见状暗自叹息。纣王得知后,就把西伯囚禁起来。西伯的家臣们连忙向纣王进献美女和奇珍异宝,纣王才赦免了西伯。
不过,百姓们在暗地里议论:“西伯和九侯、鄂侯不一样。纣王忌惮其势力,哪敢随便杀他?”
确实,周国民风勤劳,而且保留了游牧民族的彪悍之气,打起仗来十分勇猛,多次受命于殷王征讨四邻,从未打过败仗。殷王本想通过征战拖垮周国,结果却适得其反——在征战过程中,周国领土不断扩大。出征已经成为一种军事演习,使军队变得日益强大。所以,即便纣王贵为天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话说伯夷和叔齐刚踏上周国的领土,就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西伯去世了。
“啊?死了……”兄弟俩仰天长叹。
西伯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人物,只是不知他的继承人怎么样?
伯夷和叔齐进入周国前,曾在一个叫虞国的小国逗留了几天。
虞国大概位于现在的三门峡附近。郑州火车站以烤鸡闻名,而三门峡西站也有其特产——苹果。因为三门峡西站停车时间短,要买的话得抓紧时间。
伯夷、叔齐两兄弟听说虞国和西邻的芮国关系紧张,经常发生领土纷争。但在虞国的驿馆里,却同住着几个芮国人。
叔齐问道:“大家都能和睦相处,跟传言说的不一样啊。”
其中一个芮国人说:“三年前,因争地兴讼,两国百姓就像有世仇一样,我们根本没想到还可以到虞国来。这都是西伯的功劳啊!”
“哦?是西伯让两国重归于好的?”
“不是。本来两国使者确实是想请西伯出面调停的,结果到了周国一看,都为自己那点儿领土纷争而感到羞愧。”
“为什么呢?”
“在周国种田的农民都会互让田界——请这样的国家出面调停边境纷争,岂不是自暴其丑吗?于是,两国经过协商,重新和好了。”
“原来如此。”
叔齐把这事告诉了伯夷。伯夷却觉得纳闷儿,抱着胳膊说:“这不合常理呀!从虞国去殷都和去周国丰邑距离差不多,为什么不去殷都呢?”
以日本打个比方,就像静冈县和爱知县发生纠纷,却不找东京的中央政府,而去找大阪府知事请求调停。这确实不合常理。
叔齐笑道:“哥哥,我们不也没去殷都,而是打算投奔周国吗?”
伯夷道:“说得也是啊。嗯……没人说闲话就好。只是,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啊……”他向来说话果断,这次却有些犹疑。
“皇帝”这个词是八百年后秦始皇的首创。从那以后,皇帝的兄弟、儿子、功臣等被封为“王”,所以各地出现了很多“王”。但是,在纣王的时代——公元前十一世纪,地上只有一位“王”。
“你既有德,就由你来统治天下吧。”
——受此天命之人,才可以成为王,所以又称“天子”。上古时代,天子会选择有德之人继承自己的位置,这就是“禅让”。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但从禹之后就开始实行世袭制,开创了夏王朝。
说是“受天命”,但谁也没听过上天的声音。所以,所谓“上天的声音”,其实是百姓的呼声。百姓认为某人德行高尚、有仁爱之心,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天子”。即便实行世袭制后,天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无德之人占据了天子之位,上天就会更改命令,让别人取而代之。
天命即将变革。此即“革命”也!
伯夷所担心的“闲话”,正是害怕有人叫嚣“天命即将变革”。若是上天旨意,当然应该顺从,但就怕是有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兄弟俩在虞国的驿馆里一直讨论到深夜,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西伯。
西伯既死,骁勇善战的姬发继位,成为周国君主,即周武王。
而殷都的纣王却和妲己沉迷于享乐,放纵无度。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纣王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财宝都收归己有。
纣王及其近臣沉湎于酒色,完全不理朝政。群交会愈演愈烈。后世出土了许多殷代的青铜器,有尊、罍、爵、觚等,都是酒器或酒杯。
这种奢靡的生活是建立在普通百姓的苦难之上的。为了攫取天下瑰宝,苛捐杂税越来越重,百姓们被迫从事各种劳役却毫无回报。
(【陈说】
纣王果真像《史记》等古籍所载,是典型的暴君吗?商纣时期的卜辞出土不少,但没有一片出现“妲己”这个名字。另外,从卜辞可知,纣王比先前的其他王更热心于按时举行祭祀活动,不仅没有辱没鬼神,还对鬼神十分虔敬。卜辞中纣王的实际形象与我们所听到的暴君故事相差甚远。
奴隶制社会的一大特点是随意杀人,有大量的非人之人,甚至有的人就是为了被杀而活着,例如祈雨时就需要人的生命。
周进入封建社会以后,就不像殷那样随心所欲地杀人了,墓中的殉者也极少。这个时代的人回顾上个血雨腥风的王朝,就把所有杀戮之罪加在末代帝王一个人身上。纣王大概杀过很多人,但和历代帝王所杀之数差不多。
——陈舜臣《中国的历史·第一卷·王朝的发端》)
天命即将变革!
上天即将抛弃殷王朝!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
“人的忍耐是有限的。殷王朝已经完全失去了民心。现在正是讨伐商纣的大好时机。”
周武王的部下不断劝新君主东征。各诸侯也劝其起义。但周武王却无意行动。他说:“天命归于何处,现在还未知。”
第二年,在殷都,比干劝谏纣王,纣王怒道:“听说圣人的心有七窍,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于是令人剖开了比干的胸膛。
纣王的叔父箕子经常劝谏。见比干被剖心,他很害怕,就佯装疯癫。但纣王还是把他囚禁了起来,并贬为奴隶。他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阴险的密探网遍布全国各地。从古至今,暴君最爱使用密探,以封杀民众的呼声,以免传到天上去。
“百姓都不敢说话了。”
听到这样的报告,周武王终于决定起义。因为百姓沉默,正是王朝的晚期症状。
周武王发布了檄文:“商纣罪孽深重,我谨奉天命讨伐之。诸位,起来战斗吧!现在时候到了!”
讨伐残暴的纣王!
天下人无不为此欢呼雀跃。周武王的起义就像燎原之火,得到了天下人的支持。
周武王正要出征,忽然跳出两个人,拦在马前。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另一人拉住周武王的马辔——正是伯夷和叔齐。
《史记》里这样记载兄弟俩的劝谏之言:“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周武王的部下欲杀二人。周武王制止道:“不能杀。这是重义之人。”他让人把兄弟俩带走了。
大军出发了。周武王把亡父灵牌摆在车上,率领兵车三百乘、虎贲[虎贲:指近卫军。
]三千人、披甲之士四万五千人,向东进发。
纣王调集了七十万大军迎击周武王。从兵力上看,是七十万对五万。但殷朝的士兵都盼着周武王早日灭纣。于是,周武王的军队一逼近,他们就纷纷倒戈开路。
周武王的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在殷都南郊的牧野重创殷军。纣王逃跑,退入城中,将他的金银珠宝穿戴在身上,登上鹿台,放火自焚。
就这样,天下归顺于周。周武王受天命而成为天子。
然而,伯夷和叔齐却无法接受:“这是谁定的呢?”
即使上天要抛弃殷王朝,也应该等它自行灭亡呀!诚然,等它自行灭亡,百姓会多受些苦,但总不能因此而弃“义”于不顾吧?兄弟俩不愿出仕周朝。他们决定以自己的行动对周朝天下表示抗议。
《史记》里记载:“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至于他们隐居的首阳山在哪里,则众说纷纭。而“薇”似乎也不够吃,兄弟俩不久就饿死了。
相传,他们临死前还作了一首歌: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互让孤竹国君之位的理想主义者——伯夷和叔齐,梦想着以传说中的先圣们的“禅让”来变革天命。
然而,现实和理想总有差距。为了理想,兄弟俩不惜以身殉义。
孔子在《论语》中如此评价:“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大意是说,倘若为了理想而殉死,当然是十分美好的,令人向往,不会心生怨恨。
不过,司马迁也许不是这么认为的吧?他指出,在这世上,重义之人总是遭受厄运;而臭名昭著的杀人抢劫惯犯,反而能享尽天年。
天道,是邪?非邪?
伯夷和叔齐临终时,到底是诅咒上天的不公,还是为自己以身殉义的气节而自我陶醉?留待各位读者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