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再会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11-28 16:47:34
字数:6254
故人再会
北京紫禁城的后面是绿树掩映下的钟楼和鼓楼。
策太郎缓缓走着。有时,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反而让人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王丽英就在他身边,而此时距离他从那须启吾家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听说马上就开战了,土井先生为了做买卖,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真不容易啊!”王丽英说。
她说这话,是出于真情还是讥讽?策太郎有些困惑。
“我就是一个普通职员,奉命到处奔跑,其实也很无奈。”
“也是……”
说着,她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高耸的鼓楼。
据说这座巨大的鼓楼是元朝忽必烈所建,用于鸣鼓报时。楼内曾有二十四个大鼓,三年前义和团事件时遭到破坏,如今只剩下三个。鼓楼建筑高大,除了一般的报时任务,还用作瞭望台,相当于北京警备司令部,里面也驻扎着卫兵。
策太郎也向鼓楼看去。“真是了不起的建筑呀!”他好不容易找出这样一个话题,打破了暂时的沉寂。
“了不起?”王丽英侧过脸望着策太郎,严肃地说道,“现在这座鼓楼,与其说是在报时,不如说是敲着丧钟告诉民众,清朝快灭亡了。”
“是吗……”
“虽然目前民众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不久便会觉醒的……哎呀!我不该和您说这些的。真对不起!还是在咱们久别重逢的时候。”
“没关系,那……能碰到您,我就非常高兴了。”
其实,策太郎先去了高公庵胡同看望李涛,一位老婆婆告诉他,李涛出门了。于是,他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纸,写上自己在北京的临时住址,拜托老婆婆代为转交,正要离开李宅时,王丽英进来了,她也是来看望李涛的。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为了消磨时光,两人在李涛家附近散起步来。
策太郎心想,李涛可能已经回家了吧?
“您又是来我们国家学技术的吗?”王丽英问道。
“嗯……也不是……”策太郎有些不安地说。
他曾向王丽英提过,自己跟文保泰学过拓本技术。
事实上,策太郎此次的机密任务就是接触文保泰,因此,他将频繁地联系文保泰。要是对自己和文保泰结交之事闪烁其词,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再者,如果日后一提到文保泰,自己就这样不安,也必定会引起怀疑。所以,一定要保持冷静。
“文先生的技术,我才学了点儿皮毛,今后还得偷学些。”策太郎索性主动提起文保泰。
“做生意也不容易啊!”王丽英耸耸肩说道。
她前额的刘海儿几乎齐眉,剪得非常整齐。这种发型和王丽英端庄秀丽的容貌极其相称。如果没有刘海儿,她的额头过宽,整个人就显得有些冷漠。
看到她的刘海儿,策太郎不禁想起了往事。他觉得王丽英将头发向上梳,露出整个脸庞更讨人喜欢。在东京时,有一次她去汉语讲习会,就将刘海儿梳了上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不过在场的中国人纷纷说那种发型不适合她,于是,她又恢复了刘海儿。之后,策太郎再也没见过她露出额头的样子。
王丽英眼角细长,眸子乌黑发亮,是那么……连策太郎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她哪里吸引自己了。同王丽英一起散着步,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妙不可言、清新爽朗的气息,策太郎不自觉地着迷起来,竟有一种窒息感。
原本只是想通过散步打发时间,但看到王丽英轻松愉快的样子,策太郎却渐渐紧张起来,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他尽量掩饰自己,不想让王丽英察觉到自己心神不宁。不过王丽英似乎没那么敏感,还漫不经心地哼起了歌。
“李涛家的仆人说他只是出去理发,现在应该回家了吧?”她说。
“是啊,咱们回去看看吧。”策太郎回答说。
李涛虽从事革命活动,却还留着长辫子。满族人留长辫的风俗已有两百多年。清军入关后,除僧侣外,汉族男子都必须留长辫,否则会被斩首。人们将头后半部分的头发留长,编成长辫垂在背后,但前面的头发得剃光。如果不经常理发,剃光的地方容易长出新发,看上去既脏又不体面。如果任由头发长长,还容易被误认为是太平天国的“长毛贼”,若遇上存心不良的巡捕,可能就要进牢房了。李涛在日本留学时不怎么理发,常常任由头发蓬松着,但回国后不得不常去剃头。
在东京,不仅李涛,王丽英也经常大骂清朝腐败无能。但在北京,不得不有所顾忌,否则被官府抓去,说不定还会遭斩首之灾。
策太郎和他们两人关系密切,深深地同情这些忍气吞声的年轻人,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在思想上有什么共鸣之处。就像有些孩子在家时热情活跃,而到了学校,就变得蔫蔫儿的。母亲若看到孩子这样,必定会感到难过。策太郎对这些年轻人,就类似做母亲的这种心情。
策太郎与王丽英两人又回到了高公庵胡同。
明朝万历年间,一名叫高勋的宦官盖起一座寺庙,叫作慈隆寺。因是高勋所盖,又得俗名为“高公庵”,因此这条巷子便叫作高公庵胡同。策太郎和王丽英散步的大街叫作鼓楼大街,又名十字街。
李涛果然已经回家了。
“我昨天刚到北京,就先来看望您了。”策太郎说。
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彼此客套一番后,策太郎便告辞了。不过,他顺便问王丽英要了她的住址。
留下来的王丽英会和李涛谈什么呢?策太郎像个懵懂的少年一样,心神不定地猜测着。“肯定和革命有关吧……嗯,只能是这样。”策太郎自言自语道。
他向东边走去,先是经过了与高公庵胡同相邻的纱络胡同,再往前走,穿过柴棒胡同就到了地安门大街。如果从地安门大街再向前径直走,就是国子监和孔子庙,但策太郎却向南拐去。
他打算去文保泰家。
策太郎第二次来到北京,最想先见到两个人——公务上自然是那须启吾,就私人来说,就是王丽英了。现在,这两个人都已经见到,接下来就要按照那须启吾的指示,开始和文保泰接触并较量了。
文保泰住在铁狮子胡同。
那一带不光有衙门、学校,还有很多王公贵族、政界要人的府邸,以及专供皇亲贵族子弟上学的“贵胄学堂”。袁世凯当总统时,总统府就设在铁狮子胡同内。后来国民党党部也设在此处,1925年孙文病死在总统府,国民党党部就改为孙文纪念馆。
当然,在1904年,还没有后来的总统府和国民党党部,但当时清政府的陆军和海军总署就设在此处。
此时,西太后慈禧控制着清朝政务,但她信任的人不多,最多是四五个军机大臣,其中最受信任的是荣禄。荣禄死后,庆亲王掌握了政务大权。和庆亲王最亲近的官员叫那桐[1]。
文保泰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实际上,他负责联络政府的上层人物。他们之间的层级很清晰,即西太后——庆亲王——那桐——文保泰。
那桐是满族人,义和团事件发生时,他曾辅佐李鸿章与各国交涉,后又曾作为“谢罪使”专赴日本道歉。
实际上,策太郎与那桐亦曾相识。那桐赴日赔礼道歉时,曾在大阪今宫参观了第五届国内振兴实业博览会。当时,策太郎因业务关系逗留在大阪。受外务省之托,他担任了那桐的翻译和向导。那桐应该记得此事。
策太郎既与文保泰关系密切,又与那桐有过来往,通过他来观察清政府上层人物的动态,可以说再合适不过了。
策太郎一面追忆着往事,一面向文保泰家走去。
“真漂亮啊……”到了文保泰家门前,策太郎不禁赞叹起来。
文保泰家刚开始修建,策太郎就离开北京回了日本,而今重回故地,房子变得既华丽又漂亮,几乎要认不出来了。两边的墙壁洁白无瑕,正门敞开如飞展的双翼。屋顶的倾斜较大,地砖就像刚刚刷洗过似的干净亮堂,看得出是新落成不久。
看门的老头很面熟:“您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仆人进去通报,不久,文保泰便迎了出来,兴冲冲地将策太郎引了进去。
与两年前相比,文保泰气色好了很多,印堂发亮、红光满面,身体也比以前胖了些。
“你要在北京待一段日子吧?下次来不必走正门,从后门进来就行。我一般都在这房子里取拓本。”
文保泰一边笑着说,一边向身后瞥了一眼。
在他身后,是一栋用红砖砌成的房子,非常小巧玲珑。房子的用砖和正门两翼下面的砖相似,只不过颜色不同,看上去洋味十足。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悠悠馆’?”策太郎问道。
“你也知道它叫‘悠悠馆’吗?”文保泰眯缝着眼睛,得意地问。
“悠悠馆名气那么大,我昨天刚到北京,就已经听很多人夸奖说这房子不一般。”
“是吗?也没有那么好吧。”文保泰故作谦虚地说,“不过你看,这房子虽然没那么宽敞,但用来取拓本,功能还是相当齐备的。它多少有点儿西洋风格,可能大家觉得新奇,就聊得比较多吧。但我最满意的是,在这个地方不会受人打扰,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工作。房子进出口只有一个,把门一关,这就完全是我自己的天下了。窗户本来就小,还装上了铁格子门窗,有人说这地方像个监狱,可我却完全不觉得。你看,其实光线并不暗嘛,屋顶上安了玻璃天窗,挺亮的。我带你进去看看吧。”
看来,他对房子是相当满意。文保泰满面春风地陪策太郎一边参观,一边介绍。估计所有来拜访他的人都有这样的待遇。
策太郎听着介绍,连连惊叹。
“后门对着的街道特别宽,马车都能过得来。要是有朋友托我取拓本,用马车把石碑运进来,也很方便。”他又解释了一番。
石碑体积庞大,非常沉。运石碑本来非常花钱,可中国人工便宜,也就无所谓了。文保泰盛名在外,凡是拜托他取拓本,酬金也比一般的高得多。
“这块匾真特别!”策太郎抬头看着悬挂着的门匾,欣赏地说道。
只见绿色的匾框中间,“悠悠馆”三个大字十分醒目,乍一看去,像是在黑底上印着白字。这几个字既不是用毛笔书写的,也不是雕刻完木头后着色的,而是用上了取拓本的技术。匾上的“悠悠”二字,不仅字体相异,字的大小也稍有不同。第一个“悠”字是楷书,字体稍大且工整;第二个“悠”字是正草书,笔画略细,但不同于龙飞凤舞的草书,它更易于辨认。最后的一个“馆”字则笔画粗犷、刚劲有力。
“这三个字是我从别处一个一个一个拓下来,最后排列起来贴上去的。我用一种特殊的涂料反复涂抹了字面,这样字就不怕风雨侵蚀了。第一个字是从保定刘宗之的墓碑上拓来的,那块墓碑叫‘神道碑’。第二个字是从上海‘潮泉义庄’的创建纪念碑上拓下来的。第三个字则是我看到《停云馆帖》时,觉得封面上的‘馆’字别具一格,于是请了一位技艺熟练的石匠照字样雕刻了一块碑,我后来取的拓本……”
文保泰接待客人时,总免不了如此介绍一番。但也许是因为他不善辞令,总让人觉得他的解说不是那么流畅。
“您是特意……”这时,就连颇谙此道的策太郎,也十分惊讶。
一般的书法家或鉴赏家都喜欢看古人的笔迹,这一点自不待言。只是古人的笔迹都写在纸上,纸张本来就脆弱,再加上长时间的污损虫蛀,很难完善地保存下来。因此,凡名家书法都刻在石头上,尽管字迹终会磨灭,总归还能保存相对较长的时间。至于拓本,随时都能取,作品就是这样流传开来。
一般情况下,一本书封面上的字应该是最好的、最吸引人的。但即便一个人再怎么喜欢封面上的字,在书主人在世期间,一般也只是妥善保存字迹,不会另搞拓本。要是有人特意请石匠将书上的字雕刻出来,再搞成拓本,这种人虽不至于是书呆子,也算是“拓本狂”吧。文保泰就是这种拓本狂,世所罕见。
“怎么样?你在日本取过拓本吗?”文保泰问策太郎。他想起自己曾教过策太郎如何取拓本。
“嗯,我取了不少呢,石碑、佛像、铜镜我都取过。托您的福,我还因此被父亲夸奖了,这差不多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表扬。”
“不错嘛!对了,现在有人托我取一份最简单的墓志铭拓本,到时你也来参观一下吧。”文保泰摆起了师傅的派头。
策太郎本来就想再研究一下文保泰的拓本技术,现在又接受了那须的任务,自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有劳您了!”
拓本,可以说是一种印刷术。只是一般的印刷,是在铅字上涂上墨汁,图章则涂上朱砂,盖到纸上,呈现出的是白底黑字或白底红章。铅字和印章上的字都特意刻成反字,这样纸上就是正字。
而拓本呢,则是在石碑上铺上纸,用水将纸打湿,顺着字体凹陷的地方按下去,也叫“装满水”。当纸晾得将干未干时,用蘸了墨汁的棉花球在纸上拍打,纸凹处也就是有字的地方沾不上墨汁,就成了白色,因此,拓本都是黑纸白字,且拓出来就是正字。
这么一讲,拓本技术似乎很简单,其实真正做起来非常难。从石碑上取字时,墨汁若过于渗透,拓出来的字就比原来的字瘦小,倘若不留意,取出的字也可能会更粗、更大。若石碑表面光滑,纸一被水渗透,立刻就会脱落。如果用胶矾水,纸虽然能贴得更稳当,但也容易受损,过不了几年,取下的拓本就会变成破烂的碎片,难以保存。因此,用水也有讲究,需视情况而定,有时要用重油,有时要用煎过的白芨[2]来取拓本。
以上只是一般的取拓本技巧。身为取拓本领域的大师,文保泰会有什么特殊秘方呢?当时的人们都揣测纷纷。
其实秘方倒谈不上,只是文保泰改用了西洋人的吸墨纸吸水,本来渗透了水的纸张就能很快地达到半干状态,效果很好。
悠悠馆的窗户虽然小,可装上了天窗,倒是也十分亮堂。取拓本时,最理想的条件之一就是自然光充足。文保泰在地上铺了深灰色的地毯,但不是那种天津产的高级货。毕竟墨汁很容易弄脏地毯,还是用廉价品比较好,深灰色也耐脏。
取拓本是一个很累人的工作,虽然可以坐着,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要欠起身子半蹲着,或是直接跪在地上。可就算跪在毯子上,很快也会觉得疼得受不了,于是文保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在地毯上再垫上三张日本式的席子,这样工作的劳累能稍稍减轻一些。
在没有铺地毯的角落里,有一个水泥砌的洗水池。抽水机从自家水井中抽出水,再通过简易的水管灌入水池。据说,这口井的水最适合取拓本用。文保泰对家中有此一井极为得意。这套抽灌水的设备还是委托日本技师设计安装的呢。
当时,欧美各国的经济侵略沉重打击了中国陈腐的社会结构。文保泰扬名之前,他家表面上还讲究排场,但当时国运不济,他的家境也随之日益衰落了。
两年前,策太郎结识文保泰时,他刚靠着取拓本的技术,积蓄了一笔钱,好不容易才维持了家境。悠悠馆的建成,也正说明他的高超技术,给他带来了不菲的收入。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所以,把取拓本的地方设在这里。”文保泰一边说着,一边“哗啦哗啦”地打开门锁。
悠悠馆的内壁涂成了灰色。柱子紧靠着墙壁。有趣的是,这柱子是用水泥将天然的石块堆砌起来的,虽然有些粗糙,却别有一番风味,非常朴素自然。
策太郎一面向里张望,一面说:“真有艺术气氛啊!”虽然策太郎说的是奉承话,但这屋子看上去确实很清雅,符合文保泰的文人气质。
“给客人上点儿什么呢?”一直在旁侍奉的仆人问道。
“嗯,你去告诉芳兰,让她端茶来……沏白毫茶吧。”文保泰回答说。
策太郎想起,一般主人会按照客人的身份来区别招待。白毫茶是高级茶,“沏白毫茶”实际上是暗示仆人“贵客来临,万勿疏忽”。
“您不必客气了,今天我只是来拜望问候一下。”策太郎说。
“那也喝杯茶再走吧。”文保泰真心诚意地挽留道。
日本席的旁边,是一套漂亮、考究的桌椅。桌子腿上镶着象牙工艺品,三张紫檀木椅子上用金粉画着蔓藤花纹。这些椅子太豪华了,策太郎坐在上面反而有些拘谨。
不一会儿,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端了茶盘进来。这大概就是主人刚才说的“芳兰”吧。圆圆的脸、丰腴的双颊,朱唇紧闭,面带稚气,非常漂亮。
一时间,策太郎竟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住了。
“哈哈哈……”策太郎的眼神没能逃脱文保泰锐利的目光。侍女芳兰走后,文保泰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那个女孩儿,她……她是您新雇的吗?”策太郎有些害羞,口吃地问道。
“是啊。”文保泰回答说,“那个姑娘到我家还不到半年呢,近来社会上动荡不安,雇人也得小心才行。没有可靠的人,不行啊。”
“是吗?”
“不过论可靠性,那个姑娘没问题,不管怎么说,她是那桐阁下介绍来的。除了客人,这屋子只有她能进来。”
文保泰说完,便站起身在芳兰关好的门上又闩上了门闩。
[1]那桐:满洲镶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字琴轩,举人出身。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任内阁学士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八国联军侵犯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后,他受命充当留京办事大臣,随奕劻、李鸿章与联军议和。《辛丑条约》签订后,被派为专使赴日本道歉。嗣任户部、外务部尚书,升军机大臣。1911年(宣统三年)任皇族内阁协理大臣,武昌起义后去职。
[2]白芨:—种中药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