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严歌苓 著 发布时间:2020-11-30 18:03:12 字数:7628
  第二章

  刘队长有时真想辞职不干了。他认为组织这么个宣传队完全是某位首长的心血来潮。那类首长酷爱文艺,只因为他们全然不懂文艺,以为这就叫演出;这就值得印些五颜六色的戏票到处发,让人们来享受。那些观众很傻,真把舞台上的胡闹当赏心悦目的戏剧来观赏。在刘队长眼里,这就叫胡闹。什么叫“酝酿情绪”“进入规定情景”,他们全都不懂。

  刘队长是半年前从专业文工团调来的,因为他在那里已经老得不能再演戏了。但他很懂演戏,越懂便越对这群人灰心失望。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对他们讲解“内心体验”的问题,他认为已经讲得很透彻、很系统了。但立刻就有一位自作聪明的姑娘发言:“我知道了,就是做表情!”

  “什么叫‘做表情’?”

  “就是对着观众做表情!”

  “你的意思是:表情是能够做出来的?”他大惊失色,反过来向她讨教。

  “对呀!”她欣喜万分,认为队长这么快就跟她取得了一致看法。

  下面再对她谈什么“自我意识”,什么“进入角色”全都白搭。她的理解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做表情”。他费那么多口舌讲解的深奥理论,只需她一语道破。这使他对这个宣传队的种种美妙打算一下子破灭了,使他大干一场的决心也动摇了。他记住了这个女兵,她叫孙煤。

  孙煤长得很标致,是个丰腴健美、讨人喜爱、充满活力的女兵。但就是搞不清楚她最擅长什么。她参军前在滑翔学校,那是女飞行员的苗圃。再往前她在体院少年跳伞队,更早还跳过水,最初却是柔软的体操运动员。宣传队成立之前,她在机关卫生所当护士。首长们都很喜欢她,但谁也不敢让她打针,因为这姑娘干什么都像在跳舞。因此,她便成了刘队长手下头一名部下。当时宣传队正在筹备,还住在帐篷里,她就快快活活背着背包来了。她本人很愿意调换工作,因为多换一个地方,就多一些人喜欢她。反正她走到哪里都被人宠,都会一帆风顺。世界对这样的姑娘总像欠着情分,所以处处要讨她们欢心。最近刘队长又发现她一个“本领”,就是在舞台上向侧幕里的某人飞眼。那是个搞舞美的男兵,叫徐北方。

  徐北方是最让过去那个教导员头疼的人物。教导员指着他的背影,郑重其事地对刘队长说:“你看,他流里流气的,要注意他。”教导员生活严谨,每时每刻都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高度警惕。他从来不会忘记扣风纪扣和戴军帽,每次戴军帽都用手摸摸帽徽,再摸摸鼻尖,看它们是否在一条垂直线上。这使他有一副一成不变的端庄容貌。他不苟言笑,再逗趣的笑话也认为没什么可笑。在他看来,说一切俏皮话都是油嘴滑舌。他实在不明白,刘队长对徐北方这种流里流气、满嘴俏皮话的人怎么能够听之任之。他为这个宣传队的思想作风操碎了心,但最终还是完全失去信心地走掉了。

  使刘队长和教导员发生分歧的是教导员开展的宣誓活动。每场演出前,教导员都认为不能糊里糊涂就开演,必须把全队人员集合起来,站得笔直,齐声背诵一段语录,再背诵一段由他撰写的誓词,再唱一首庄重严肃的歌。有一次有人在这中间打了个哈欠,他就让他单独把这一套重来一遍,结果演出为此推迟了十分钟。后来发展到开会、早操、睡觉、吃饭,都要搞这套活动。他亲自指挥这项形式庄严的活动。若在开饭前,必定会有个人在唱歌时密报今天的菜谱,这个菜谱便飞快地传遍整个队伍。即便每个人都在奋力唱歌,也有办法传递消息。一旦菜谱传开,所有人都会把无论多么庄严的歌唱得飞快,这使得站在那里打拍子的教导员被迫加快了速度,结果他反过来被他们指挥得手忙脚乱。有一次刘队长和他吵了起来。因为两个演员在宣誓活动中相互做鬼脸,教导员让他俩重新来一遍,并挑了一段极长的语录让他们背。

  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把语录背了下来,上了台却把台词忘个精光。

  “演出是前提,一个宣传队要首先保证演出质量……”刘队长恼火地说。

  “演出质量由思想作风来保证。”教导员有板有眼地说。

  “那思想作风由什么保证?”

  “思想作风靠长期的、坚持不懈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宣誓、唱歌,它关系到一个队伍的建设方向!”

  “建设方向不包括演出质量?”

  “演出质量由思想作风来保证!”

  “思想作风拿什么保证?!”

  “靠长期的、坚持不懈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

  争到这里,两人激动而困惑地看着对方:什么时候这个论点自己转了个圈?刘队长想起这很像一种妙不可言的音乐技巧“卡农”。这技巧的最大特点,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结尾能平滑无痕迹地偷渡到开头;在转了几圈之后,听众感到似乎已远离原来的调了,可滑稽的是,它突然又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原来的调上。

  和刘队长的争论,使教导员一向不愉快的心情更加不愉快了。但最后迫使他下决心离开这个思想作风很差劲儿的宣传队,是因为宣传队有了舒适的住处。他极力反对宣传队搬到任何舒适的地方去。他认为住帐篷能提高人的思想境界,生活过得越艰苦,日子过得越不舒服,人的境界才会越高。见大伙儿欢天喜地地拆帐篷,他觉得这伙人没救了。反正他花了全部力气也没使这支队伍优秀起来,这就证明只能如此,他无能为力了。

  当大伙儿看见那把藤椅越来越破,积满尘垢后,才想起教导员真的走了。再也没人坐到那把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进行教育了。从此大家管那把藤椅叫“教导椅”。有一次刘队长训话,有人好心好意端了“教导椅”给他坐,不料他训完话,站起来喊“解散”时,那把藤椅却紧紧地扣在他的身上,两侧扶手钳住了他的屁股。他带着它走了好几步才摆脱它。

  宣传队新搬的地方是幼儿园的卫生院。幼儿园就在马路对面,他们新开辟了一块地盘建了个卫生院。迫使卫生院搬迁的是隔壁这家橡胶厂,机器日夜轰鸣,还时常散出恶臭气味。来这里住院的小家伙们夜里常常惊醒,还被臭气熏得面黄肌瘦。本来这院子打算拆掉,首长们灵机一动,不拆了,正好赏给宣传队。反正宣传队不怕吵,他们本身就够吵的。

  刘队长派人在卫生院的饭厅里镶了些镜子,就改作排练室了。这些镜子是花很少的钱买来的,因此它能使人彻底改变模样。只有名叫彭沙沙的女兵特爱照这镜子。她长得矮胖,但镜子却能把她抻长,还尽显曲线。

  刘队长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些人对演出随便的态度。他们可以在一分钟前谈笑风生,一上舞台立刻变成一张悲愤交加的脸。刘队长认为,不论悲愤和喜悦都要早早地待在那里做准备,把情绪蕴蓄在心里。因此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到处呼啸:“情绪!情绪!没事别瞎跑,坐在那里想想角色!”对于这个宣传队,他相当于正规军领导一帮土八路,时常让他感到无比吃力。

  “徐北方去哪里了?谁见他了?”他不相信居然有人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看见他出去了。”有个人答道。这人是团支书王掖生,他正在拿大顶。因为头朝下,他的嗓音变得很怪诞。他酷爱拿大顶。拿大顶对他而言有多种功效,既能鼓劲儿也能休息。他睡醒觉从不伸懒腰,先在床上拿大顶。

  “是上厕所去了吗?”刘队长问。

  团支书说:“不是。他往桃园那边去了。”他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头朝下也能东张西望。

  桃园里,徐北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陶小童说:“我打赌,你现在在猛打哆嗦!”

  “真去偷啊?”

  “你小声点儿。那地方不远,就在这园子后面……”

  一会儿工夫,两人便钻进这黑房子里了。门上了大锁,贴着封条,他们是从破窗洞里钻进去的。窗户没有玻璃,钉着马粪纸。用手一捅,纸板竟像油酥饼一样松软。他们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徐北方划了根火柴问道:“怎么样?看清没?”

  陶小童呆住了——四周全是书!

  “他妈的,咱俩死这儿算啦!”他张牙舞爪地说,“来!用绳子捆!”

  两人摸黑像刨土一样把书从高处刨下来。书就这样胡乱地垒成一座山。这几间房子原来是园林工友们住的。1966年,他们卷了铺盖造反去了,便用它来堆放俱乐部的破烂,比如书,比如唱片,比如办美术训练班用的石膏像。清仓查库那天,光是书就用翻斗车装卸了好几回。一尊尊石膏像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们非要挑开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显出对生理器官急不可耐的求知欲。然后这屋子一锁就是好几年。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桃园后面有个太平间。

  “你怎么会叫我来?”陶小童问。

  “因为你肯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不来我就一个人干。不过我有把握,你肯定来!”

  两人准备出去时,发现桃园里有哨兵。今年桃子结得很疯,一嘟噜一嘟噜坠到地上,首长便叫警卫连派哨兵保卫。桃子越结越大,哨兵便越派越多。一到晚上,桃园就像一道封锁线。

  徐北方说:“把这些书大模大样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将一本书扣到军帽里。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军裤,她的腿细得可笑。她用绳子把书缠到腿上,放下裤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裤腰上整整齐齐别了一圈书,弄得他魁梧了许多,背也不驼了,但是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说这下两人身上都充满了垃圾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间,堆满书的发臭的尸体。

  两人决定分头穿过桃园。陶小童起初还沉住气慢慢走,可突然就撒开腿跑了。几支手电同时向她射了过来,她后悔了:这一跑就不像好人了。哨兵发现是个女兵,并不认真追,只怪叫了一阵。可她没头没脑差不多跑了一两里地,彻底相信没人逮她,才停住脚。她摸摸腿,发现书在途中跑丢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后来刘队长因为她误场而发脾气时,她才觉得这一晚上多么不合算。

  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后台,一下子就被刘队长揪住,问道:“你昏头啦?怎么还不换服装?”

  她一动不动,因为两只膝盖紧紧地夹着最后一本书。刘队长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叫:“通知台上,‘烧开水’多唱几遍!有人还没换服装!”

  舞台上正在演男声小合唱,名字叫《八路军来了烧开水》。歌词一共就两句:“八路军来了烧开水,鬼子兵来了埋地雷。”新兵们一到宣传队马上就学会了这首歌。因为宣传队里的人走路、打饭、上厕所都唱这首歌。炊事兵也会唱,有人说,他们做出那样千篇一律的饭菜与这首歌有关。

  陶小童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小合唱在为她拖延时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八路军……”他们开始四部轮唱。这样显得八路军人多势众、神出鬼没、前赴后继。这首歌唱多少遍向来取决于后台的需要。有一次一个演员闹肚子,蹲厕所去了,他们就没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时,观众席里有人喊:“你妈来了!”

  陶小童早顾不得那本书了,她把它塞进化妆箱里一大摞棉纸下。下面一个节目是大型魔术。本来魔术属“四旧”不能演,但表演魔术的董大个很懂行情,从柜子里变出样板戏中的几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个洞,陶小童等人要先在洞里埋伏好。洞上镶了块儿活板,就这么点儿窍门儿。结果陶小童还是误了场,没来得及到洞里去埋伏。

  董大个毫无思想准备。本来他一撩布帘,第一个变出来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乐队奏起温柔的旋律时,却蹦出个满脸怒气的小常宝。演小常宝的彭沙沙对董大个叫道:“叔叔,我说!我说!……”把他吓得直往后退。接下去,秩序全乱了。魔术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将变出谁来,他可负不了责。

  演出结束,开现场小结会,刘队长大发脾气。他说这支队伍存在严重的“流寇思想”。在刘队长大为痛心的时候,徐北方一点儿也不惭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误场小。节目里有《沙家浜》选场《奔袭》,唱词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总要“呀”出故障来,队长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后帮着“呀”。徐北方专职舞美,嗓子却随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马脚,该“呀”的时候徐北方却不见了。观众不明白其中奥妙,见这位英雄人物傻张着嘴,一点儿声也没有,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时徐北方正躲在一节水泥管道里。这一带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处都是。他听见郭建光没“呀”出来,也乐不可支。他要不钻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么七拐八绕才甩掉了哨兵,同时所有的书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没法跑快。

  陶小童卸妆时,他凑了过来,从挎包里拿出两团白色的东西:“看,不错吧?”

  她看清其中一个是维纳斯的石膏脑袋。另外一个,据他说是大卫的中段:一块儿最著名的肌肉。接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和一只脚。她大吃一惊:这位勇士那一小会儿就肢解了两位“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识差劲儿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团支书就对陶小童说。他也在卸妆,几色油彩被卸妆油一搅拌,像糊了一脸豆腐乳汁,本来长得很马虎的五官,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团支书王掖生是教导员认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说,出点儿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团支书说。

  “嗯。”

  “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出点儿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

  他满意地点点头:“但思想根源是大问题。”

  “嗯。”

  “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

  “现在你知道咋对待自己了吧?”

  “知道了。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团支书不想马上放过她,但又无话可说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女兵挨批评的时候很沉得住气。

  陶小童闷头走开时,团支书又想起一句话,便追着她说:“对待缺点千万别灰心。”

  陶小童坐在帐子里,找了几条语录反复背,就在她头脑最清醒时忽然倒下睡着了。但不久,她就被一阵相当轻的脚步声惊醒了。她不止一次发现班长孙煤的奇怪行径,她从不敢对别人讲。有天夜里同屋的蔡玲也被惊醒,她却说陶小童大惊小怪:班长起夜有什么可操心的?偏偏陶小童比别人想得多,有天夜里她就眼睁睁地坐在帐子里等,起码等了两个钟头,也未见班长回来。她怀疑班长得了梦游症。她还渐渐发现一个规律,班长的病不是天天夜里发作,而是隔三天来一次,很准时。

  这时,孙煤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她光着脚,先走到蔡玲床前张望了一会儿,又来打量陶小童。她把脸贴在帐子上,凑得很近地往里看。陶小童吓坏了:深更半夜,班长要检查我什么?她死死地闭住眼睛,装睡。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班长在往脚上穿鞋子,然后又把被子整理了老半天,但并没有铺整齐,听说梦游的人动作不是很准确。她倒把蚊帐掖得相当仔细,像怕被子挨蚊子咬。最奇怪的是她蹲下来摆拖鞋,摆了一只正,一只歪。

  接着班长就从窗户翻了出去。翻得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动作简洁熟练。从落地的轻盈程度看,她穿的是一双软底舞蹈鞋。陶小童认为,继续对班长的病情听之任之就不够朋友了。她起身,先到班长床前看了看。这一看吓坏了:帐子里还像躺着个人!被子的曲线,帐杆上挂着的衣帽,床前一双看上去放得很随意的拖鞋,一切都显示出帐子里像是有人。

  她站了半天,浑身冰凉,弄不清是救自己还是救班长。她真想叫醒蔡玲。但蔡玲对人家的事都不感兴趣,她只全心全意地维护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睡眠。蔡玲最感兴趣的是跟人换东西。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能迅速比较出优劣来。新兵连头一天,蔡玲就换走了陶小童的棉衣。孙煤上前干涉:“你怎么能眼馋别人的东西?不害臊!”

  蔡玲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很温顺,似乎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可爱。她并不因班长的斥责而恼怒,甚至毫不计较。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拿着陶小童的棉衣走了。后来人们发现她在做这类交易时总有足够的耐心,简直锲而不舍。过了几天,她又看中了陶小童的褥子。

  班长孙煤大声叫道:“别换!你的好,傻瓜!”

  发服装那天,管理员错把寒区的褥子给了陶小童,因此她的褥子比一般人的厚。但她经不住蔡玲真诚羡慕的目光,心想让别人满足一下也是一种幸福,就决定换给她了。

  大家都责备蔡玲太过分了。

  蔡玲仍不恼。她在占便宜时竟显得无比厚道。徐北方管她叫“伯利恒小镇[1]”来的姑娘。她表情单一,安详,从山区小镇来参军时,所有行李是装在一只竹背篓里背来的。孙煤见蔡玲又一次得逞,突然问道:“我问你,蔡玲,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蔡玲说没吃过。孙煤说:“你当然没吃过——最难吃的是亏呀!对不对,陶小童?”

  蔡玲似乎没听懂。她紧紧抱着换到手的褥子,感到十分踏实——每当多捞到点儿什么,她就显出这副圣徒式的可爱表情。她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该归她,因为她最知道疼爱好东西;好东西放在她手里比放在任何人手里都合理、都保险。

  等陶小童来到院子里,发现班长早没影了。院子很黑,只有徐北方的窗户投下一根亮线。他就住在陶小童头顶上。此人在队里无法无天,每夜作画到深夜,可没人知道他画些什么。每晚熄灯号响毕,刘队长务必在院子里喊:“熄灯!都熄灯!”其实喊的就是他。他后来搞了一副厚窗帘,就把队长糊弄了。住在他脚下的人知道他不仅没睡,而且远比白天活跃。有天夜里,他画得高兴,一跺脚,把楼下天花板上一个白瓷灯罩给震了下来,差点儿砸了蔡玲的脑瓜。蔡玲发现这东西能当个蛮高级的痰盂,就一点儿牢骚也没有了。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正好和一个人撞上。两人都吓了一跳。

  “是陶小童啊?!”

  她也看清此人是彭沙沙。

  “你知道现在几点?”彭沙沙哑着嗓子问。

  陶小童见她手里拿着笤帚:“你疯啦!深更半夜你扫地?”

  “真的呀!”她笑起来,她的笑声特像在咳嗽,“我以为是早晨了呢!”

  湖北兵彭沙沙发现一个窍门儿:越是干自己分外的事,越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好比农村,老实种田吃不饱,一搞副业马上就阔。拿到此地来说,舞台上尽可以混一混,扫地、冲厕所却得用心用力。谁一旦干了许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就肯定能捞到荣誉,这可能是个永远灵验的诀窍。陶小童傻就傻在这里。但彭沙沙绝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她。

  “那你起来干吗?”彭沙沙不放心地问。她总是胆战心惊,生怕谁比她起得更早,抢在她前面扫地。

  “我上厕所……”陶小童不假思索地说。班长若真有梦游症,绝不能让彭沙沙知道。因为,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能使彭沙沙备受鼓舞。

  彭沙沙拖着笤帚走了。她要把笤帚藏到更保险的地方。她每天花很大功夫去发掘别人藏的笤帚,再花很大功夫把自己的笤帚不断转移。她憎恨那些偷她笤帚的人,为此她总是去偷别人的笤帚。笤帚本来是够多的,可这样一搞,气氛变得很紧张,所以她一再提高警惕性。

  陶小童走进楼后的浴室,里面砌有一排排可爱的小浴盆,成年人使用起来很不好受,但改建是不可能的,没那笔钱。她拉了一下开关,灯是坏的。这浴室虽不适用,但极其考究,雪白的瓷砖直砌到天花板。能上这个幼儿园的,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孙。最不济的家长,也比刘队长的官大。刘队长是老资格,可正经当个什么长,这还是第一次。

  陶小童想,除了男厕所和男宿舍,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她最大的担心就是班长一头栽到哪里,着凉伤风。

  班长孙煤是个明朗而健康的人。陶小童若把她这种奇怪的病讲给别人听,准保所有人都斥责她说胡话。孙煤美丽而活泼,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团闹嚷嚷的欢乐。陶小童因误场受了批评,孙煤笑嘻嘻地戳着她的脸蛋说:“你活该!傻瓜蛋。”过了一会儿她又笑道:“你和他钻到桃树林里去啦?”

  陶小童又急又臊,她却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我逗你的,我知道你跟他去偷东西!他本来拉我去,我没理他。对这事我才没兴趣!他有点儿喜欢你,对不对?……好哇,你心里有鬼,脸红啦!”她用她的笑狠狠地把陶小童折磨了一番。她的笑是一步步紧逼过来的,让人来不及防守。

  陶小童回屋时,发现门关紧了,她走时明明留了条缝儿。她敲了敲。

  “谁呀?!”

  陶小童惊呆了,里面竟是孙煤的声音!她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搞不好得梦游症的是她自己。

  门打开了,走廊有灯,她发现班长满脸倦容,确实像从很沉的睡眠中惊醒的。她和她对视了一会儿,那是一刹那连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较量。班长竟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陶小童也保持着沉默。

  陶小童躺着,觉得整个黑暗的空间是个大疑团。

  [1]耶稣诞生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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