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作者:(德)歌德 著 发布时间:2021-01-15 11:11:52 字数:28905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终于走了,心里好兴奋!我的挚友,人心真是奇怪!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如此深爱、难以割舍的你,我居然会感到兴奋!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安排我卷进一些感情纠葛之中,不正是为了让我这颗心惶惶不可终日吗?可怜的莱奥诺蕾!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她妹妹独特的魅力让我倾倒,而她那可怜的心儿却对我萌生了恋情,这能怪我吗?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难道我没有培养她的感情?她发自肺腑的纯真的言谈原本没什么可笑,而我们却往往为之大笑,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来取乐吗?

  难道我没有——唉,人啊,真是一种爱抱怨的怪物!我保证,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定会改正,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为命运给我的一点点灾难不停唠叨;我要享受现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是的,我的挚友,你说得对,倘若人们不那么热衷于追忆往昔的不幸,而是淡然处世,这样人们就会少很多痛苦——上帝才知道人怎么会这样!

  请转告我母亲,我会尽力办好她交代的事情,并尽快告诉她实情。我已见过姑妈,发现她根本不是家人所形容的悍妇。她是个急性子,但心肠挺好。我向她讲述了母亲对她扣下部分遗产的不满,她就讲了她的理由、原因和条件,只有在这些条件下她才肯拿出全部遗产,远远超出我们所要求的——总之,我现在不想多写。请转告我母亲,一切很顺利。亲爱的朋友,这件小事又让我发现,误解和成见或许比奸诈和恶毒还要耽误事,至少后两者不多见。

  另外,我在这儿感觉很好。在这天堂般的环境里,孤独是慰藉我心灵的一剂良药。春日阳光足以温暖我的心。树上、篱笆上鲜花似锦,此刻我真想变成一只金龟子,在浓郁的花香中遨游,尽情吸取一切养料。

  小城本身并不可爱,但周围的自然景色美得无法形容。已故的M伯爵就受到引诱,在一座山丘上筑起了他的花园。众多小山丘纵横交错、千姿百态,景色优美,并且形成一条条秀丽的山谷。花园布局简朴,一进去,立刻就会感觉到,建筑设计并非出自行家之手,而是出自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之手,他想在此排遣他的情思和寂寞。在那已坍塌的小亭子里,我为已故者洒下了同情的泪。那里曾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也是我忘情的地方,不久我将是花园的主人。没过几天,园丁已对我颇有好感,我也不会亏待他的。

  五月十日

  我整个灵魂都充满了奇妙的欢乐,犹如我以整个身心欣赏的甜美清晨。我独自一人,在这专为像我这样的人所设的地方领受着生活的欢欣。我真幸福啊,我的挚友,我完全沉浸在宁静的生活中,以至于把自己的艺术也放在一边。我目前无法作画,一笔都不成,而就在这一瞬间,我比所有时候都更接近于一个优秀的画家。

  当可爱的山谷四周雾气腾腾,太阳高悬,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射入林中圣地时,我躺卧在潺潺泉水边的茂盛草丛里,贴着地面仔细观察小草千姿百态的风情;当我感觉到叶茎间那个微小世界的热闹,当我见到无数形态各异、无法形容的小虫飞蛾时,我就感到了上帝的存在。他按自己的设想创造了我们,缥缈的慈爱天父在永恒的欢乐中养育和保护着我们。亲爱的朋友,当我泪眼蒙眬,周围的世界和天空就像爱人的容颜已融入我灵魂深处时——我就常常期望:唉,倘若能够再现,倘若能够在你心中写下活跃的如此丰富、如此温暖的东西,该有多好!它会成为你灵魂的镜子,犹如你的灵魂是万能上帝的镜子!我的朋友,可我失败了,我完全折服在大自然壮丽景象的魅力之下。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是这周围飘忽着让人产生幻觉的精灵还是我自己想入非非,竟觉得自己已置身天堂。在花园前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我就像梅露茜娜和她的姊妹们一样迷上了它。当你走下山丘,来到一座拱顶亭子前,再向下走二十级石阶,便可见到极清澈的泉水从大理石岩缝间汩汩涌出。那道环绕泉水的矮墙井栏,那一溜浓荫遮地的参天大树,那里的一片清凉,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又有些毛骨悚然。我没有一天不去那里坐上一个小时。城里的少女们常来这里取水,这是最普通的工作,从前国王的女儿也要亲自操持家务。每当我静坐在那里,古代氏族社会的景象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周围,我也仿佛看到了祖先们在井边聚会、联姻的场景。在井台和泉水周围则飘舞着和善的精灵。啊,谁要是从未在炎炎夏日艰辛跋涉后体验过井泉畔的清凉,谁就肯定不会有此感受。

  五月十三日

  你问是否把我的书籍寄来?亲爱的,我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用书来烦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指导、鼓励和鞭策,我这颗心本身就够沸腾的了。我需要催眠曲,我在《荷马史诗》里找到不少。我常会轻声吟诵这支曲子,好让我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你肯定没见过哪颗心像我的这样变幻莫测、捉摸不定。亲爱的,难道还用我说,你看到我时喜时悲,时而感伤,时而疯狂时,你有多担忧我吗?我自己也把这颗心视为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恣意而为。这情况切勿对外人说,否则又有人要责怪我了。

  五月十五日

  本地的百姓已认识我,也喜欢我,尤其是孩子们。我刚认识他们时,常友好地问这问那,有些人以为我想取笑他们,很粗暴地赶我走。对此我并不生气,倒是对一些早已有所察觉的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凡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总对普通百姓持冷漠疏远的态度,认为接近他们会丢面子。另外还有些浅薄之辈和无耻之徒,也装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好在百姓面前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很清楚我们不平等,也不可能平等。但是我坚信,那种认为必须靠疏远所谓的“贱民”来保持高贵的人,恰恰可以被斥为懦夫,因为他害怕被打败而躲避敌人。

  我最近一次去井边时遇到了一个年轻女仆,她把水罐搁在最低一级台阶后便四处张望,看是否有女伴来帮她将水罐放上头顶。我走下台阶,对她说:“我能帮你吗,姑娘?”她顿时羞红了脸。“噢,不用,先生!”她回答。“别客气。”她把垫环摆正,我帮她放上水罐。她向我道谢后才走。

  五月十七日

  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却尚未找到知心朋友。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人,令那么多人喜欢我、疼爱我。你若是问这儿的人怎样,那我要告诉你,哪里都一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活用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那一点儿业余时间却让他们犯难,非得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它打发掉。啊,人就是这样的命!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有时我忘了自己,有时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欢乐:或一起品尝佳肴,酣饮醇醪,坦诚畅谈,开怀大笑,或适时安排郊游,组织舞会,等等。这一切都对我的身心很有益处;只是不曾想到,我身上还有那么多剩余精力,由于闲置未用而在衰退,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掩藏起来。唉,这是多么让人心疼呀!事情就是这样!被人误解,这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经不在人间,啊,我与她曾经相识!我真想说,笨蛋!你在寻找人间没有的东西!但我曾拥有过她,我曾感觉到她那颗心,那个伟大的灵魂,只要有她在,我便觉得我比实际的境界高出了很多,因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仁慈的上帝!难道那时我灵魂中还有一丝精力不曾使用?难道在她面前我不能抒发我用以拥抱大自然的所有奇妙感情?我们在交往中难道不是持续不断地织进了最纤细的感情、最敏锐的睿智,甚至妙趣横生的谐谑和胡闹?这一切不全都打上了天才的烙印?而如今——啊,岁月,她长我的几年岁月,竟让她先于我进了坟墓。我永远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那坚定的意志和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碰到一位年轻人,一位胸怀坦荡的青年,长得很英俊。他刚大学毕业,虽不自负,但我处处都感觉到他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他也很勤奋,总之,他的学问不错。他听说我会画画,懂希腊文(懂这两件事的人在此地可说是寥若晨星),便来看我,叙谈中他从巴妥到伍德,从德皮勒到温克尔曼,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都拿出来炫耀一番,并对我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理论的第一部分,还拥有一部海纳古希腊文化研究的讲稿。我则没理会,任他吹得天花乱坠。我还认识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设置的地方法官),是个直爽、坦诚的好人。有人说,看他和他九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尤其是对他的大女儿,人们更是称赞不已。他已邀请我去他家,我想近日去拜访他。他住在侯爵的一所猎庄里,离这里有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后允许迁往那儿的,否则,再住城里的官邸只能让他触景生情,陡增悲伤。

  此外,我还遇见几个古怪的人,他们的言谈举止都让人厌恶,而他们那股热乎劲最让人受不了。

  再谈吧!这封信全是实事描述,定会合你的意。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许多人有此感触,我也经常这样,特别是当我目睹人类的创造力和探索精神受到限制,当我看到人类所有活动皆由自私引起,而这些欲望只是为了延续我们可悲的生命,并没有任何目标的时候。随后呢,我又发现一切试图探索理想以获得慰藉的行动都是枉然,就好比一个被囚禁的人在狱墙上描绘各种色彩缤纷的形象和光辉夺目的景色一样——这一切,威廉啊,都让我无言以对。我回到自身以求发现另一个世界!可这里也同样只充满想象和朦胧的渴望,却缺乏创造力与活力。在我的感官世界里,一切事物都飘忽不定,于是我微笑着又继续梦幻般地走进现实世界。

  所有学识渊博的教师都认为,儿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什么要,他们却全然不知成人们也都是在世上盲目奔波:既不明白来自何处,也不清楚要去何方。他们的行动很少有既定目标,而往往被饼干、蛋糕和大棒政策所牵制——没人愿意相信这些,我却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听了这些话后会说什么,所以我乐意对你承认,那些像儿童一样活着的人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整天和布娃娃打交道,为它们脱衣穿衣,或者使劲儿围着妈妈藏夹心饼干的抽屉转悠,直到最后如愿以偿,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却叫嚷着:“还要,还要!”——这些人才幸福呢。还有就是那些把自己的卑鄙勾当或者干脆是个人私欲贴上虚伪的标签,并自称为拯救和造福人类的壮举,这种人也是幸福的。凡是能这样做的人都是幸福的!而谁如果在不得志时意识到,这一切将会有什么结果;谁如果看到,每个市民是如何把自己的小花园修饰成伊甸园,而不幸者仍坚定地行进在人生路上,却同样有兴趣尽情享受阳光,哪怕只有一分钟——是的,这种人是平静的,也会在内心营造一个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一个人。所以尽管他受到重重限制,却永远在内心保留甜蜜的自由感觉,他知道,他随时都能离开束缚他的牢笼。

  五月二十六日

  你了解我的脾气,我喜欢找个惬意的地方造一座小屋栖居,无论那儿有多么不便。我在这里又找到一个吸引我的去处。

  离城约一小时路程,有一个地方叫瓦尔海姆。它坐落在一个小丘上,景色很诱人,当你走上进出村子的山路时,整座溪谷立刻呈现眼底。一位善良的女店主,已经上了年纪,和蔼可亲,供应美酒、啤酒和咖啡。最妙的是两棵菩提树,枝叶繁茂,覆盖着教堂前的小场地,四周有农舍、谷仓和场院环绕。难得找到这样惬意、僻静的去处,我从旅店里把小桌和椅子搬到那儿,喝着咖啡,读着我的荷马。

  第一次,我是在一个明媚的下午偶然来到菩提树下,发现这儿很幽静。人都下田去了,只有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地上,他的两膝间坐着另一个半岁光景的婴儿,两臂把婴儿搂在胸前,好似给他当一张靠背椅,黑眼珠左顾右盼,水灵灵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被这景象逗乐了,在他们对面的一张犁耙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画下这幅兄弟友爱的画面。我还添上近处的篱笆、谷仓门和几只破车轮,一切按照它们前后远近的位置画出,一个小时后,一幅层次分明、趣味盎然的图画完成了,丝毫不夹杂个人想象。这坚定了我的决心,今后一切都要听从大自然的安排。只有大自然才是瑰丽多彩、永不枯竭的,只有大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规章法则,人们尽可以交口称赞,正像对于社会,市民也可以作不同的赞美一样。的确,主张墨守成规的人决不会画出出格的作品,正像奉公守法、循规蹈矩的人决不会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邻居和恶劣的无赖一样。

  但是,另一方面,不管人们怎么说,一切规章法则破坏了自然界真实的感情和真正的表现!或许你会说:“这样说太过分了!它们只是起约束作用,把多余的东西剪去罢了。”我的朋友,要不要给你打个比方?就像恋爱一样:小伙子爱上某个姑娘,整天在姑娘身边转悠,把全部精力和财产花在她的身上,企图时刻向她表示爱意。于是有个俗人,一个公家的人,对他说:“可爱的年轻人,恋爱是人之常情,你必须像平常人那样爱她才行!把你的时间分一部分给工作,把休息的时间留给你的姑娘。好好计算一下你的财产,除必要的用途外,如有宽裕,我也不反对你买礼物给她,只是别太频繁了,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点礼就够了。”——如果他听了,他会成为一个有为青年,我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给他个职位,只是他的爱情就完了。如果他是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唉,我的朋友!天才的潮流为什么难得决堤而出,难得汹涌奔腾,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因为河岸两边住着一些冷静的先生,他们担心洪水会淹没他们的亭园、郁金香花坛和菜圃,所以及时筑堤修渠,未雨绸缪。

  五月二十七日

  我好像入迷了,竟然忘记把那些孩子后来的情况告诉你了。我在犁耙上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完全陶醉在画面里,关于当时的情景,我在昨天的信上已写了一些。傍晚,一位年轻妇女,臂弯里挂着一只篮子,向两个孩子奔来,很远就喊道:“菲利普,你真乖!”她向我行礼,我谢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不是孩子们的妈妈。她说是的,给了大孩子半块面包,把小的抱起来,满含爱意地亲了亲他。“我把小孩子交给菲利普照管,”她说,“我自己和最大的孩子到镇上去买面包、糖和煮麦片粥的砂锅。”我在开着盖子的篮子里看见这些东西。“今晚我要给我的汉斯(那个最小的孩子)熬锅粥,我那最大的淘气鬼,昨天和菲利普争吃剩粥,把砂锅打破了。”我问起她的大孩子,她说正在草场上赶鹅,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跳着跑来了,还给老二带来了一根榛树嫩枝。我跟这位少妇又谈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一位教师的女儿,她丈夫为了拿回他堂兄留给他的遗产,到瑞士去了。“他们欺骗他,”她说,“不给他回信,所以他亲自去那儿了。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但愿他没什么不幸。”我一时很难离开这位少妇,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给婴儿的那份交给了妈妈,让她进城时给孩子买块小白面包,然后我们分别了。

  听我说,我的朋友,当我心神不宁,一看到这样的人,混乱的心绪就会平静下来,他们待在狭小的天地里,一天天过着自己的生活,却过得平静安详,看到树叶落下,只想着冬天来了,再也没有别的想法扰乱他们的心境。

  从此以后,我经常上那儿去。孩子们和我混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把糖分给他们,晚上,他们分享我的黄油面包和酸牛奶。星期天,他们总会得到我的克罗采,如果我祷告后不去那儿,就会让女店主代给。

  他们和我很亲热,什么话都告诉我,到这里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单纯、热情,尤其让我高兴。

  孩子们的母亲很怕他们打扰我,过意不去,我花了很多工夫才让她打消顾虑。

  五月三十日

  今天我见到一个景象,假如惟妙惟肖地描写出来,倒是世界上一首最美的田园诗;可为什么要谈到诗歌、美景和田园诗?难道必须把它精心雕琢,才能体会大自然的风光吗?

  引起我浓厚兴趣的,是个年轻的农夫——我要实话实说,我想你也同样会说我言过其实,这件怪事又发生在瓦尔海姆,总是在瓦尔海姆。

  有一伙人聚在菩提树下喝咖啡。他们和我不是一类人,所以我借故走开了。一个年轻的农夫从邻近的一所屋子里出来,动手修理我最近描绘过的那张耕犁。我喜欢他的模样,和他闲聊,询问他的境况,我们很快相识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位寡妇家里帮工,她对他挺好。他谈起她很多事,对她赞不绝口,我立刻看出他已经深深爱上她了。“她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说,“她的第一个丈夫对她不好,她不想再结婚了。”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她在他眼里是多么美丽,多么妩媚,他是多么希望她会选中他,来消除第一个丈夫对她造成的回忆。我必须逐字逐句向你重复他说的话,才能具体说明这个人的纯情和对爱情的忠贞。唉,我必须具备大诗人的天赋,才能向你生动地描述他的姿态,和谐的声音和眼中隐藏的火焰。不,他的柔情无法用言语表达,我能够描述的,只是些枝叶罢了。最让我感动的是,他怕我会把他和她的关系想得很坏,对她良好的品德产生怀疑。她的容貌,她的体态,已失去青春的魅力,但却深深吸引着他。他的激情和热恋竟是这么纯洁,我平生从未见过,唉,我还可以说:这样的纯洁,我没想到过,也没梦见过。让我告诉你吧,想到这样的纯朴和真诚,我灵魂的最深处便开始燃烧,这幅忠诚和柔情的景象处处追随着我,我自己也好像燃起了渴望和爱慕的烈焰,你可别责怪我呀。

  我想方设法尽快见到她,再一想,还是不去见她的好。我还是通过她情人的眼睛来看她比较合适;也许在我自己的眼里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为什么要破坏这美丽的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写信?——你这样问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你该猜到我一切都很好,而且——实话告诉你吧,我认识了位姑娘,她把我的心拴住了:我已经——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我认识了一位最可爱的人,若要我把认识经过清楚地告诉你,倒是件难事。我现在又快乐又激动!

  一位天使!对极了!谁谈起他的心上人,都是这么说的,不是吗?不过,她那完美的品质,我实在无法向你描述,一句话,她已经完全俘虏了我的心。

  她那么充满灵性,却又那么纯朴;那么刚毅,却又那么善良;操持家务那么勤劳,心灵又那么宁静……

  我说到她的一切时尽是空洞的话,丝毫不能描绘她本人。下次再说吧——不,不是下次,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要是现在不说,就永远不说了。因为,说实话,从我动笔写这封信以来,几乎已经三次搁笔,想立刻备上马鞍出去了。虽然我早上发过誓,今天不骑马外出,但是我随时会奔到窗边,看看太阳还有多高……

  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去了她那里,现在我又回来了。威廉,我会一面吃着涂黄油的面包当晚餐,一面给你写信。看到她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八个弟妹——在一起,我的灵魂也陶醉了……

  我再这样写下去,恐怕你看到结尾也像开始时那样迷惑。所以,你听吧,我不得不对你详细讲述了。

  上次我对你说过我认识了S管事,他邀请我尽快到他的隐居处做客,那里也可以说是他的小王国。我没把它当回事,如果不是碰巧发现在那穷乡幽境里埋着个宝贝,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去那儿的。

  这里的年轻人打算在村子里开一场舞会,我也乐意参加。我要和这里一位和蔼的、美丽的,此外别无特色的姑娘做舞伴,最后决定由我雇一辆马车陪她和她的堂姐一起到那娱乐场所去,路上顺便接夏绿蒂·S同往。我们从森林中开辟出的宽敞的道路上通过,向那座猎庄奔去,这时我的女伴说:“你就要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相识了。”她的堂姐插嘴说:“你得当心,别坠入情网呀!”“为什么?”我问。“她已经订婚了,”那一位回答,“和一位很优秀的年轻人订婚了,现在他出门去了,因为他爸爸去世,要去料理后事,顺便找个好差使。”

  我们来到猎庄大门时,还差一刻钟,太阳就要下山了。天气闷热,恐怖的灰白色云层在天际聚集,姑娘们着急了,怕出现雷雨。我自己也有预感,觉得我们的好事将要受到影响,但还是拿些胡扯的气象学知识赶走她们的恐惧。

  我下了车,一个女仆来到门口,请我们稍等一会儿,绿蒂小姐很快就来。我穿过院子,朝一所构造精致的房屋走去,当我踏上屋前的台阶,走到门口时,一幅我从未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象映入眼帘。厅堂上,六个从两岁到十一岁的孩子,围在一位容貌清秀的少女身边,她中等身材,一身素净的衣服,袖口和胸襟系着浅红色的蝴蝶结。她拿着一块黑面包,根据身边孩子们的年龄和胃口切成小片,很亲切地分给他们。每个孩子在轮到自己那份时,都会高高举着小手,天真地喊着:“谢谢!”然后跳着跑开去享用他的晚餐。性格文静的少女平静地走到大门口,打量着那些陌生人和马车,他们的绿蒂要坐这辆车出门去了。

  “真对不起,”她说,“有劳您进来一趟,还让姑娘们久等了。我因为换衣服和料理离开前要张罗的家务,竟忘了给孩子们安排晚餐,他们只让我给他们切面包。”我随便客套了几句,灵魂已经被她的容貌、声调和姿态彻底吸引了,等她奔进房里取手套和扇子,我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孩子们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最小的孩子长着非常讨人喜欢的脸蛋,我朝他走了过去。他刚要后退,绿蒂正走到门口,说道:“路易,跟这位哥哥握握手!”孩子立刻大方地和我握手,我情不自禁,亲切地吻了他,并不在意这小鼻子有多脏。“哥哥?”我也向她伸过手去,“你认为我有这份福气做你的亲戚?”“哦,”她调皮地微微一笑,说,“我们的亲戚多得很,如果你是其中最差的那个,那才叫我生气!”临走时,她叮嘱大妹妹莎菲,一个大约十一岁的小姑娘,要她好好照顾弟妹,等爸爸骑马散步回家后,要向他问候。她要孩子们听莎菲姐姐的话,就像听她自己的话一样。有几个答应了,只有一个六岁光景的金发小淘气说:“可她不是你呀,绿蒂姐姐,我们更爱你。”两个最大的男孩从后面爬上了马车,经过我的请求,她才同意让他们上车,但要他们答应不胡闹,安稳坐着,到森林前面必须返回。

  姑娘们互相问好,开始品评各自的服装,尤其是帽子,话题又转到大家期望的舞会上去。这时,绿蒂叫马车停下,让两个弟弟下车,他们再次要求吻她的手,大弟弟亲吻时显得温文尔雅,这和他十五岁的年龄很相称,另一个的动作却显得鲁莽轻率。她再次要他们代她问候那些孩子们,我们才继续前进。

  堂姐问她,最近借给她的那本书看完了没有?“没有,”绿蒂说,“我不喜欢它,你可以拿回去。上次的那本也不怎么好看。”我问是些什么书,听了她的回答,我很惊讶。我发现她所有的谈话都很有个性,在她的每句话里,我都看到新的魅力,她的脸上神采奕奕,她察觉到我是了解她的。

  “前几年,”她说,“没什么东西比小说更让我着迷了。上帝知道我那时有多快活,每逢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一颗心全放在燕妮小姐身上,分担她的幸福和灾难。我不否认,现在这类作品仍对我有吸引力,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看书,只有真正合我口味的我才看。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这样的,在他的作品中我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世界,书中描写的也和我周围的景物相似,故事就像我自己的家庭生活一样,这种作品我很感兴趣,它虽然不是天堂,但总的来说是个无法形容的幸福源泉。”

  听了这些话,我极力隐藏自己激动的情绪。但是做不到,因为我听她顺便说起《威客菲尔德牧师传》和某某等,谈得头头是道,我再也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也全部说了出来,等到绿蒂转身和另外两位姑娘谈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睁大眼睛坐着,心不在焉,神游物外。那位堂姐连续几次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毫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绿蒂说:“如果这种爱好是个缺点的话,我倒不瞒你们,我最喜欢的就是跳舞。我要是有了烦恼,只要弹上一曲对舞,好心情便回来了。”

  我在她说话时看着她的黑眸,真让人陶醉!那生动的嘴唇和娇嫩活泼的脸颊,把我整个灵魂都勾走了!我完全陶醉在她谈话的精彩的韵味中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景象你当然想得出,因为你是了解我的。简单说吧,我下车时,好像在做梦,马车停在别墅前面,四周是一片朦胧的世界,我还迷失在梦境里,几乎没有听见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传来的音乐声。

  堂姐和绿蒂的舞伴是奥德兰先生和某某先生——谁能记住每个人的姓名!他们在车门口迎接,带走了他们的姑娘,我陪我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法国小步舞,我依次和女士们对舞,有些人最让人讨厌,不懂调换对手的动作来完成最后的舞姿。绿蒂和她的舞伴跳起英国对舞来了,轮到她和我们对舞时,你可以想象我多么兴奋。你真该看看她的舞姿!你会看到她整个心灵都融化在舞蹈中了,她浑身是一个和谐的整体,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天真烂漫,好像跳舞就是一切,好像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确,对她来说,在这个时刻,所有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我请她跳第二次四人对舞,她答应我在第三次跳,她用最可爱的口吻坦率地告诉我,她最喜欢德国舞。她又说:“这是这里的风气,跳德国舞的时候,每对舞伴要一起跳到底,可是我的舞伴不太会跳华尔兹舞,假如我免去他的苦差事,他会感谢我的。你的女伴也不会跳,又不喜欢;我看见你刚才跳英国舞的时候,华尔兹跳得很好,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跳德国舞,请你去我的舞伴那里征得他的同意,我也会跟你的舞伴打声招呼。”我向她伸出手去,我们决定,到时候她的舞伴来陪我的舞伴。

  开始跳华尔兹啦!大家挽起手腕,转过来转过去,尽情跳了一阵。她跳得那么动人,那么飘逸!因为华尔兹刚流行,而对对舞伴又快如流星般地旋转,而且会跳的不多,一开始便出现一些混乱。我们很聪明,让别人去乱跳,等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后才重新起舞,我们和另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底。我从未跳得这么轻快,我飘飘欲仙了。臂弯里挽了个最可爱的姑娘,与她一起像闪电般来回飞舞,周围一切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不瞒你说,当时我心中发誓,这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她除了我永远不和别人跳华尔兹,哪怕我因此必须要沦入地狱!你肯定会理解我!

  我们在大厅里慢慢转了几圈,喘口气。然后她便坐下,我把特意摆在一边、现在已所剩无几的橘子拿过来,这倒很有用,她出于礼貌,一片片分给邻座那位不知趣的女士,每分一片,我的心就像被刺了一针。

  第三次跳英国舞,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跨着舞步穿行在行列中,天知道我有多么快活呀,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流露出最纯真的表情,充满最坦率、最纯洁的欢乐。我们来到一位女士身边,她那不再年轻的脸上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她望着绿蒂微笑,示威般地竖起一个手指,当她快速经过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两遍“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阿尔伯特是谁?”我问绿蒂。她刚要回答,因为要跳个大8,不得不分开了,等我们面对面侧身经过时,我看出她额上有沉思的痕迹。“我没理由瞒你,”她向我伸出手来,一起列队行进,“阿尔伯特是个好人,我和他实际上已订婚了。”我不是才听到这消息(姑娘们在路上已经告诉我了),可是如今听来完全是新闻,因为我没有把它和绿蒂联系起来,她在这短短的瞬间已成了我的宝贝了。够了,我心乱如麻,乱了步伐,落到另一对舞伴中间去,搞乱了整个队形,幸亏绿蒂很镇静,把我又拉又推,才让秩序迅速恢复过来。

  跳舞还没结束,我们先前看到在天际闪耀的,我早知道是雷雨预兆的闪电越发强烈,雷声盖过音乐。有三位女士离开行列,她们的男伴跟着跑了出来;秩序乱了,音乐也停了。我看见不少女士都大惊失色。她们中最聪明的一位坐在角落里,背靠窗户,掩住耳朵。有一位跪在她面前,头埋在两膝间。还有一位挤在她们两人中间,抱住她的女伴流下很多眼泪。有些要回家去;有些更不知如何才好,吓得只顾向老天祈祷。年轻小伙们乘机捉弄,忙着在受到惊吓的姑娘的嘴唇间捕捉她们的祷词,她们也没有心思反抗。有几个男客已经下去抽烟。女主人想出个聪明的主意,带我们到一间关着百叶窗、拉下窗帘的房间去,大家都没反对。我们刚进房间,绿蒂便忙着把椅子围成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我们玩一个游戏。

  我看见好几个男客噘起嘴,伸胳膊伸腿,期待一份甘美的吻。“我们来玩一场计数游戏吧,”她说,“现在请注意!我沿着圆圈从右向左走去,走到谁面前,他就喊出数字来,一个个轮流数去,要像野火一样迅速,谁如果停顿一下或是喊错了,我便打他一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啦。她伸出手臂,绕着圆圈走。第一个人开始喊一,他的邻座喊二,下一个喊三,挨个数下去。她开始加快步伐,越走越快;有人喊错了,啪!挨了一个耳光,他的邻座哈哈大笑,也是啪的一声!越走越快。我也挨了两下,感觉比旁人挨得更重,心中暗暗得意。一千还没有数到,早已哄堂大笑,游戏也便结束了。好朋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雷雨已经过去,我跟着绿蒂走进大厅。途中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什么的就统统忘了!”我找不到话来说。她又说:“我自己也是最胆小的人,我故意装得很勇敢,鼓起别人的勇气,自己也就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口,雷声在远方回响,大雨洒落在地上,清香的气味充溢在暖洋洋的空气里。她用臂肘撑着站着,凝视窗外的景色,她望望天又看看我,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了一声:“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刻想起那首浮上她心头的壮丽的颂歌,沉浸在感情的激流中,是她喊出那名字,引起我这种激情。我不禁俯身在她的手上,流着欢乐的热泪吻它。我又望着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假如你在这眼睛里看到了她对你的崇拜,那我永远不愿再听到你那常被亵渎的名字!

  六月十九日

  上次写到哪儿,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假如不是写信,而是和你当面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坐到天明的。

  从舞会回来的途中的那些事,我还没说。那天的日出漂亮极了!周围的树林闪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机盎然。我们的女伴困了。绿蒂问,我要不要也和她们一样休息片刻,她还让我随便点,不用管她。“只要我看见你这双眼睛,”我说,同时紧紧盯着她,“就决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俩就一直坚持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开门,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女仆说,他们都很好,都睡着呢。和她告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同意,我便走了。从这时起,我不辨昼夜,除了绿蒂,周围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我过得很快乐,生命中最纯洁的欢乐。今后无论我的命运如何,我永远不会说我没有过欢乐的滋味。如今我常常在瓦尔海姆停留,从那儿到绿蒂家只用半小时,我心满意足,感受到人间的所有幸福。

  当我到瓦尔海姆散步时,我没有想到天堂就在旁边!在我远远地去散步时,有时从山上,有时从田野上,无数次隔河观望那所猎庄,如今它隐藏着我所有的愿望!

  真是太美了!我来到这儿,从小山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让我着迷。那边是小森林!——唷,但愿能在它的阴影里稍微休息片刻!——那边是山岭之巅!——唷,但愿能从那儿俯瞰四周的景物!——那连绵不绝的山丘和可爱的山谷!——哦,但愿我能在那儿徜徉!——我匆匆前往,我回来了,没有找到期望中的东西。哦,远方就像未来!一团巨大的阴影在我们的灵魂前面躺着,我们的感觉好似我们的眼睛,慢慢变模糊。唷!我们想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崇高的感情的福祉来充实我们——唷!我们匆匆向前奔,当“那儿”变成“这儿”时,一切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们还是贫穷,还是受到束缚,我们的灵魂还是渴望那已丢失的甘露。

  所以,连最不安分的游子最后也眷恋自己的故土,他在遥远的世界上寻找幸福,往往未果,倒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抱中,在孩子们身边,在他们赖以生存的工作中,找到了它。

  清早,我随着日出向瓦尔海姆走去,在那里的店主人的园子里摘豌豆,然后坐下来一面剥去豆壳,一面读我的荷马;然后走进小厨房,拣一只锅,切一块黄油,盖上锅盖,把豌豆放在火上煎,自己在旁边不时地搅拌。这时,我脑海里生动地浮现出潘奈洛佩的放肆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切割烤烙的情景。这种族长制时代的生活风尚让我心中充满宁静、真诚的情感,感谢上帝,我可以毫不掩饰地把它融在我的生活方式里。

  我多么快乐呀,我的心竟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单纯朴质的欢乐。他的餐桌上放着自己亲手种植的白菜,不但可以品尝它的美味,还能回味以前美妙的日子:种植时的那个明媚的清晨,浇水灌溉时的那些可爱黄昏,还有那些满怀喜悦地观赏它生长的美好时光,所有的一切,统统在瞬间供他重新享受。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那位大夫从城里过来,看望管事,看到我正坐在地上,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戏耍,他们有的在我身上乱爬,有的戏弄我,我则去挠他们的胳肢,和他们一起大声笑。这位大夫是个很古板的扯线木偶,谈话时总是整整袖口上的褶痕,扯扯衣襟。他认为我的举动有损聪明人的身份,这从他的鼻子上看得出来。我才不理他这一套,由他自己卖弄聪明,我用纸牌给孩子们砌的房屋,被他们打塌了,我便重新给他们做了一个。他回城后四处说:“管事家的孩子们本来就缺少教养,现在完全让维特毁了。”

  唉,亲爱的威廉,人间只有孩子们和我最贴心。我仔细观察他们,在小家伙们身上看到一切道德和力量的萌芽,这是他们将来不可或缺的。他们执拗,可以看出他们未来性格的坚定和刚毅;他们任性胡闹,可以看出他们的乐观和灵活,一切是那么浑厚淳朴、纯洁无瑕!我常常想起人类导师的忠告:“你们若不回转,就会变成小孩的样子!”我的好友,孩子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应该以他们为榜样,然而现在我们却把他们当作奴仆看待,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自己没有吗?这从哪里来的特权?因为我们年长几岁,懂事一些?天国中的仁慈的上帝呀,你把人类只分成上了年纪的孩子和年幼的孩子,仅此而已,至于你究竟在哪种孩子中找到更大的乐趣,你的儿子早已说过了。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也不听他的,这也是老腔调啦!他们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孩子,而且……再说吧,威廉!我不想再啰唆了。

  七月一日

  我已经感到,对一个病人来说他们是多么需要绿蒂,我这颗可怜的心却比那些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还要难受煎熬。她将在城中一位贵妇家里待几天,据医生说,这位贵妇已经病危,她希望绿蒂能陪她度过最后时刻。

  上周,我陪绿蒂去看望一位牧师,他住在山区一个小村子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钟左右到达的。绿蒂和她的二妹一起。我们走进牧师家的院子,院中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茂繁盛,这位和善的老人正在门前的一只长凳上坐着,一见到绿蒂,又变得生气勃勃,竟忘了拿他那根有节瘤的手杖,挣扎着站起,向她迎过来。她朝他奔去,逼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她先替父亲再三致意,又去抱他脏兮兮的最小的娃儿,这是他老年时的心肝宝贝。你真该见见她是怎样关怀这位老人的,她提高嗓音,让他半聋的耳朵能听见,她说起有些强壮的年轻人怎样意外死亡,她谈到卡尔斯巴德惊人的疗效,称赞他夏天要去那里的决心,说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脸色要好得多,精神也更好。

  这段时间,我和牧师夫人有过交往。老牧师显得很高兴,因为有美丽的胡桃树给我们遮阳,凉爽宜人,我不禁称赞几声,他便谈起了胡桃树的历史,尽管他说话有些困难。他说:“那棵老的,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牧师,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而我们背后那棵小的,和我妻子同岁,到十月已经满五十岁了。她父亲早上栽下树苗,她晚上就出世了。他是我的前任,不用说,他是那么喜欢这棵树,但我对它的喜爱丝毫不亚于他。二十七年前,我初次来到这院子时,还是个穷学生,我妻子当时就坐在这棵树下的一根梁木上编东西。”绿蒂问起他的女儿,他说她和施米特先生到牧场工人那里去了。老人又接着说,他是怎样赢得了他的前任和女儿的欢心,起初担任他的副手,后来接替了他的职务。

  故事还没有讲完,这时,年轻的牧师小姐芙丽德莉克和上面提到过的施米特先生从花园走来了。她亲热地向绿蒂问好,我必须承认,她给我的印象很好:性格活泼,身材健美,是个棕黑色头发的姑娘,对一个暂时待在乡村里的人来说,和她相处是挺愉快的。她的情人是个文雅却沉默寡言的人,尽管绿蒂一再引他说话,他始终不愿和我们交谈。最让我不高兴的是,从他脸上看出,他不参加我们的谈话,不是因为缺少才能,更不是由于生性怪癖,而是因为气量小。后来这种态度表现得愈加明显,当我们散步时,芙丽德莉克走在绿蒂身边,偶尔也和我同行,这位先生原本就黑着脸,这时脸色变得格外阴沉,于是绿蒂偶尔拉拉我的袖口,提醒我别和芙丽德莉克谈得太投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相互猜疑更让人恼火的了,尤其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他们明明可以享受一切欢乐,却彼此变了脸,把为数不多的好日子糟蹋了,等到以后醒过来,已经晚了,无法补救了。这个想法让我苦恼。

  黄昏时我们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边喝牛奶,谈起人间的悲欢苦乐,我想借此机会痛快地数落一下施米特的坏脾气。我说:“我们人类常会抱怨欢乐的日子太少,不幸的日子太多,我认为这种说法多半是错了。如果我们总是心境开朗,享受上帝给我们安排的每一天的幸福,哪怕遭遇不幸,也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忍受。”牧师夫人接着说道:“但是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呀,这和身体的关系太密切了!身体不好,情绪也会不好。”我同意她的说法。我又说:“我们也要将它看作一种疾病,要问问能不能治疗。”绿蒂说:“这话也可信,至少,我相信要治好它主要靠我们自己。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有时遇到不愉快的事,心中烦躁,就跑到花园里,哼着舞曲,跳着舞步,烦恼便顿时消失了。”“我正想这么说,”我说,“我想坏脾气和懒惰完全一样,因为它是懒惰的一种形式。我们天生有此倾向,然而,只要我们能够自强,工作就能得心应手,就会在工作中找到真正的乐趣。”芙丽德莉克专心听着,那位年轻人反驳道:“人不能主宰自己呀,尤其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我说:“我们正在谈论关于坏脾气的问题,每个人都想摆脱它,然而不曾试验过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人如果病了,当然愿意到处求医,他希望恢复健康,哪怕忍受最大的痛苦,服用最苦的药物,也不会拒绝。”我发觉那位可敬的老人也在聆听,想加入我们的谈论,于是我提高声音,把话题转向了他。我说:“我们听到布道反对各种罪恶,可是我从未听到有人在布道的讲坛上谴责坏脾气。”老人说:“这是城里牧师该做的事,乡下人没有坏脾气的。偶尔发作一下倒也不坏,至少对妻子是个教训,更别说对那位管事先生了。”

  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哈哈大笑,直笑得不断咳嗽,我们的谈论中断了片刻。然后,那年轻人重新接过话头:“你说坏脾气是一种罪恶,我想有些过分。”“一点也不过分,”我回答,“这才是名副其实,既害了他本人,又害了他的亲人。我们不能让对方幸福,这还不够吗?难道还必须互相剥夺各自心中滋长的欢乐吗?我倒想问问,有这样老实的人吗?有着坏脾气,却能掩藏自己,丝毫不妨碍周围人的快乐!坏脾气,难道不是因为自卑、心中不快或者自己不知足造成的吗?不知足常常和忌妒连在一起,忌妒又会激发愚蠢的虚荣心。我们看到别人幸福,这幸福又不是我们给的,我们就受不了。”绿蒂看我说话时感情激动,望着我微笑,芙丽德莉克眼里的泪水也怂恿我继续说。“这种人真可悲,他占有了别人的心,就滥用这个权力,剥夺这颗心中的单纯的欢乐。世间一切礼物和关怀都无法弥补被暴君的忌妒心所破坏的瞬间的快乐。”

  刹那,我心中充满激情,多少往事的回忆压抑着我的灵魂,泪水涌上我的眼眶。

  我嚷道:“人们每天都说,要让朋友享受自己的快乐,增加他们的幸福,此外不该做别的事。可是假如他们的灵魂被苦恼的激情折磨,悲痛欲绝,你能否给他们一点安慰?”

  “假如最后致命的疾病侵袭了那位在花季里被你耽误了的人儿,她现在无力地躺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天空,临终的汗珠不时地在惨白的额上流着,你像个该死的罪犯站在她的床边,从内心深处感到,就算是用你的全部能力,也无法救她了,你这时心如刀割,只要能给这垂死的人注入一点力量,一点勇气,你愿意牺牲一切。”

  我这样说着,回想起曾经经历的一个类似场面,心中像压了千金重担。我掏出手帕掩住眼睛,离开大家,直到绿蒂叫我,才恢复过来。路上,她那么责备我,说我太感情用事,这会毁了我自己!说我自己该保重!——哦,天使呀!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

  绿蒂还留在垂死的女友身边,她始终如此,总是亲切可爱,向人们散布欢乐,减少其痛苦。昨天黄昏,她跟玛丽安妮和小玛尔琴出去散步。我知道后,找到她们,和她们一起走。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才往城里走,到了泉水边,我一向很珍爱这股泉水,如今更觉得它百倍可贵。绿蒂在围墙上坐下来,我们站在她面前。我环顾四周,唷!往日心境孤寂时的情景重现眼前。“可爱的清泉呀!”我说,“从那时起,我再没有在你的身边停留过,往往匆匆路过,没有顾得上看你。”我朝下看去,看见玛尔琴拿着一杯水专心地走上来。玛丽安妮想接过她的杯子。“不!”孩子叫道,声音甜极了,“不,绿蒂姐姐,应该你先喝!”她说话时那种纯真的表情令我神往,我找不出别的方法表达我的感情,从地上抱起孩子,狂吻她,她立刻哭叫起来。绿蒂说:“你太鲁莽了。”我惊慌失措。“来,玛尔琴,”她接着说,牵了孩子的手走下台阶,“快在清爽的泉水里洗干净,快,没事的。”我站在那儿望着她们,看见小家伙用湿漉漉的小手使劲擦洗脸颊,完全相信神奇的泉水可以洗净一切污秽,防止长出难看的胡子。绿蒂说了声:“够了!”可孩子还在用力擦洗,似乎多擦一会儿总会好些。威廉呀,我告诉你,我以前也参加洗礼,但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虔诚过。绿蒂走过来时,我真想跪倒在她面前,就像跪倒在一位替民族赎罪的先知面前一样。

  那晚我心中充满喜悦,忍不住对一位朋友吐露心事,因为他通情达理,我相信他懂得人性。真是见鬼!他说,这是绿蒂不对,不该让孩子知道这种传说,它会引起种种误解和迷信,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要防止他们受到影响。我这才想起他是在一周前刚接受洗礼的,所以便不再说什么了,我心中深信:我们该像上帝对待我们那样对待孩子,上帝让我们陶醉在最愉快的幻想中时,他也让我们获得最大的幸福。

  七月八日

  我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我想写简单点。我们去瓦尔海姆郊游,姑娘们乘车去。她们上车后,我们——青年W、塞尔斯塔特、奥德兰和我,围着马车站在那里,小伙们都很兴奋。她们就从车帘中探出头来,和送别的人闲聊。我极力捕捉绿蒂的目光,看我呀!看我呀!我在心中无数次道别,可她们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看都不看我!我的心思完全在你们身上,你们干吗还避着我哟!马车开过去了,我眼中含着泪水。我目送着她,在车门边看到了她的帽子,呵,她转过头来了!是在看我吗?后来一起散步时,我总觉得在绿蒂的黑眸中带着些……我真傻,原谅我吧!你真该瞧瞧它们,瞧瞧她这双眼睛!

  我的朋友啊,我的心至今忐忑不安,带着这个疑问。唯一的安慰是,她回过头来或许是在看我吧!或许……

  晚安!啊,我真是个孩子!

  七月十日

  每当听到别人谈起她,我那副傻相,你真该看看,特别是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她”的时候!我简直恨死“喜欢”这个词了。一个人若是仅仅喜欢她,而不是全身心地、付出所有感情地对她,那还是人吗?哼,“喜欢”!

  七月十一日

  M夫人已病入膏肓,绿蒂心中很难过,我也一样。我为M夫人的生命祈祷,但我很少到M夫人那里去看绿蒂。今天她却给我讲了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M老头子是个真正的吝啬鬼,一辈子都在折磨自己的老婆,可她却偏偏有办法应对。几天前,医生断定她已时日不多了,她便让人叫来她的丈夫(绿蒂也在房里),对他讲:“我必须向你交代一件事,否则,我死后家里会出乱子的。你在我们刚结婚时,对伙食和其他家用限定了很小的数目。后来家大业大,花销多了,也不肯适当地增加每周的开支。就连在花销最大的时期,你也只允许我每周用七个古尔盾。我总是沉默地接过这点钱,能省就省,尽量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有条理。可是,你要原谅我,我这三十年总瞒着你到柜上去拿不足的部分,因为谁都不会想到,女主人竟会偷自己的钱。我丝毫没有浪费过,就算不告诉你这些,我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可是在我之后来管这个家的那个女人,她却没办法应付。而你到时会说,我的前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和绿蒂谈到人心难测的虚妄:明明看到开销多了一倍,却偏偏安心只给七个古尔盾,完全不想这后面定有隐情。此外,我还认识一些人,他们会把先知的宝油瓶毫不惊奇地拿回家去供起来。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是自欺欺人!我确实在她那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对我和我的命运的同情。是的,这是我的感觉,但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的心不会错……我觉得……她……呵,我可以,我能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无限幸福吗?——这句话就是:她爱我!

  她爱我!这使我更加珍惜自己。自从她爱上我,我也开始崇拜自己了。我愿意把这话告诉你,因为你能理解它。

  这是自己的真实感觉,还是自己在异想天开?每当绿蒂深情地谈起她那个我不了解的未婚夫,那个令我为自己在绿蒂心中的地位而担忧的人,我便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人,连手中的宝剑都被夺去了。

  七月十六日

  每当我的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手指,每当我俩的脚在桌子底下互相碰着,呵,我血液立刻就加快速度了!我像碰了火似的躲开。然而,一种神秘的力量又把我吸引过去……我真是如醉如痴了!

  但她却那么天真无邪,坦荡无私,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亲密的小动作给我带来的痛苦!尤其在谈心时,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上,高兴时更把头靠近我,她的呼吸吹到我的嘴唇上,此刻,我脚下轻飘飘地完全无依,身子像被电击似的直往下沉……威廉啊,我这时若是胆大包天,大胆地去……你知道我说什么。不,我的心只是软弱、疲惫,软弱而已!难道这不是堕落吗?

  每当和她在一起,我的神经和官能仿佛都错乱了,自己的心境怎样也不知道。但她那么圣洁,一切**在她面前都会沉默的。她常在钢琴上弹奏她喜欢的曲子,弹得像天使般动人、单纯,富于情感!这支单纯的曲子让我大为感动,让我不再怀疑有关音乐古老魅力的任何说法。每次只要她弹出一个音符,我所有的痛苦、烦恼和古怪念头就会烟消云散,我便又可以舒畅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啊,假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对我们还有何意义?没有光,一盏灯又有何作用?你把灯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出现在洁白的墙上,即使这些图像只是稍纵即逝的图像。但我们青年人即使在这些稍纵即逝的图像之前,痴迷于这些图像,也总是快乐的。我今天不得不去参加一个聚会,所以不能去看绿蒂。为了让自己身边有个接近过她的人,我派了我的用人去。

  人们常说电光石的故事,说它在白天能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仍旧会发光。这小伙子对我来说就是电光石,让我急不可耐地等他回来,一见到他就有说不出的高兴!要不是害羞,真想捧住他的脑袋亲一亲!我感到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和外套的衣领上都曾有绿蒂的目光,因此对我而言,他也变得神圣、珍贵了!有他在面前,我的心也舒畅了。此刻,即使给一千银塔勒,我也不会换这小子。上帝保佑!威廉,你可别笑我,让我心中舒畅的东西,难道也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我要去看她啦!”清晨醒来,我望着初升的太阳,兴奋地喊道,“我就要见到她啦!”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这个期待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七月二十日

  你在信中说,我母亲希望看见我做点正事。这很好笑。难道我现在做的不是正事吗?不管我是摘豌豆还是摘扁豆,不都一样吗?世上的一切事情,说穿了都很无聊。一个人若没有热情,没有欲望,只为了他人去追逐名利,折磨自己,那是傻瓜。还有,我并不同意你劝我到×地去的想法。那人是位大家公认的讨厌鬼,何况我不喜欢听人差遣。

  七月二十四日

  你很怕我荒废了绘画。我本不想提此事,免得告诉你我最近很少画画。

  我从来不曾这样幸福过。对自然的感受,哪怕像石头那么小,一根青草,都不曾这样充实,这样亲切。可是,我的想象力却这样微弱,心中一切都游移不定,摇摇晃晃,简直抓不住任何轮廓,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要是手上有黏土或者蜡泥,我自信我还会造出点什么。要是黏土保存得更久,我就取黏土来捏,即使是捏出些饼子也好。

  我画了三次绿蒂的画像,三次都出了丑。而以前总是很成功,这让我很懊恼。后来我便画了一张她的剪影像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好的,亲爱的绿蒂,你常给我任务,现在给我更多任务吧,我会照办一切!可我求你,以后千万别在你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一拿到它就送到嘴上去吻,结果牙齿里全被弄得吱吱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几次下决心不去看她,可又怎么做得到呢!我总是每天屈服于诱惑却又许下神圣的诺言:明天无论如何也不去啦。

  可一到明天,我又有很多不可辩驳的理由,眨眼就到了她身边。这理由要么是她昨晚说过“你明天还来,好吗”;要么是她托我办事,我觉得该亲自去回个话;要么就是天气实在很好,我到了离她只有半小时路程的瓦尔海姆,而瓦尔海姆四周的气氛,让我感觉她近在咫尺,于是便到了她跟前!记得我祖母曾说过一个磁石山的故事,说的是海上有座磁石山,船若行得太近,就会把船上所有像钉子什么的铁器一下子吸到山上去,倒霉的船夫也从拆开的船板中掉下去,惨遭灭顶之灾。

  七月三十日

  阿尔伯特——绿蒂的未婚夫回来了,而我却要走了。他能干又亲切,让人没法不喜欢。他也很正派,从不在我面前吻绿蒂。然而,尽管他很善良、很高尚,尽管我准备认输,可眼睁睁看着他拥有那么多珍宝,我还是受不了!上帝奖励他吧!为了尊重姑娘,我必须爱他。他对我也很友善,我猜这多半是绿蒂的意思,他的本心则少些。要知道女士们都精于此道,而且也自有她们的道理,只要她们能让两个崇拜者和睦相处,那么总归是有好处的,尽管做起来很难。

  虽然这样,但我对阿尔伯特仍充满敬意。他冷静的外表,与我无法掩饰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很敏锐,深知绿蒂的可爱;他看起来没什么坏脾气,而你知道,坏脾气是我最恨的。

  他认为我是个有思想的人,我倾慕绿蒂和赞美绿蒂的言行都让他更得意,更爱绿蒂。他是否吃过醋呢,我暂且不问。至少我要是他,就很难保证不被嫉妒这个魔鬼诱惑。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在绿蒂身边的快乐是没有啦!我知道我没权要求绿蒂做什么,所以尽管她那么迷人,我也竭力让自己别有什么期望,不奢求什么。可如今那个人真的来了,夺走了她,我却傻了。

  每次发现阿尔伯特和绿蒂一起坐在园子里的凉亭中,我的脚下就像生根似的,傻乎乎,语无伦次。我咬紧牙关,在林中整天乱跑,更加鄙视那些让我自动退出的人。让他们见鬼去吧!

  “老天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求你啦,别再做像昨晚那样的事了!您那样真可笑。”

  坦白说,只要阿尔伯特不在,我便匆忙跑过去。一旦发现只有她,我的心,总是高兴的。

  八月八日

  请原谅我,亲爱的威廉!我把要求我服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那些人骂作废物,并不是指你。我也确实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人的感情和行为差别很大,很少走两个极端。就像在鹰钩鼻子与塌鼻子间,还有各种别的鼻子。但从根本上说,朋友,你是对的。

  你别怪我,我承认你的观点,却试图从“要么这样——要么那样”的空间钻过去。

  什么“要么你可能得到绿蒂,要么根本不可能。如果是前者,你就努力去实现它,实现自己的愿望;否则,忘了那该死的感情,振作起来。不然,你所有的精力都会被它吞掉。”——朋友,说得简单!哪有那么容易!

  面对被慢性病摧残而逐渐走向死亡的人,你能要求他拿起刀来,结束自己的痛苦吗?病魔在耗尽他精力的同时,不也同时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完全可以用下面这个贴切的比喻来反驳我:谁想冒着丢掉生命的危险而为牺牲自己的一条胳膊犹豫不决呢?

  算了,还是别为这些伤脑筋了。

  是的,威廉,我或许也在瞬间有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然而……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早就那样做了!

  傍晚

  我已经很久没写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看到我竟是这样有意识地深陷于目前的困境,真让自己大吃一惊!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可是我的行为却像个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清楚,可境况并没有好转。

  八月十日

  我要是不傻,我的生活本来可以最好、最幸福。像我如今的环境,既优美,又让人心情愉快,这是多么难得啊!啊,只有我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很对。我是这个可爱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还有守本分的阿尔伯特,他脾气温和、举止有礼,用亲切的友情待我,在他心中,除了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互相谈着绿蒂,要是听听我们的谈话,真是一大乐事。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关系了,然而我却常为此流泪。

  他向我谈起绿蒂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给绿蒂,又把绿蒂托付给他;从那时起,绿蒂就完全不同了,她有条理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妹,俨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未失去活泼的神情和开朗的天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摘些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成一个花环,随后便把它掷进哗哗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往下漂去。我不知是否已写信告诉过你:阿尔伯特要在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很讨人喜欢。像他这样办事辛勤、有条理的人,难得一见。

  八月十二日

  此刻我在山里给你写信,阿尔伯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和他发生了一桩不寻常的事。我心血来潮,突然想骑马到山里去,于是便去和他告别。在他房中来回踱步时,偶然看到他的手枪。

  “能否借你的手枪用用?”我说。

  “好啊,”他回答,“只要你不怕麻烦愿意给枪装弹药。在我眼里,它们只是挂在那里的摆设罢了。”

  我从墙上取下那支枪,他接着说道:

  “自从我因粗心出了一次事后,就再也不愿和这东西打交道了。”

  我心中好奇,急于想知道这事,他便说道:

  “大约三个月以前,我带着几支小手枪住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尽管没装弹药,在晚上也睡得很安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来无事,不知怎么竟会想到可能有坏人袭击我们,可能要用手枪,可能……你知道这样的事。于是我让一个下人去把枪擦好并装上弹药。没想到这家伙拿去吓唬使女们逗乐,通条还在枪膛里,不知怎么就走火了,结果射中了一名使女的右手,大拇指被戳得稀烂。这样我不仅被埋怨,还要支付医药费。从此,我不再给枪上弹药。朋友,谨慎又有什么用?不是所有危险都能预料啊!虽然……”

  我喜欢他,但除去他的“虽然”。不错,所有常理都有例外,可是他却太稳重了!一旦他认为自己言语过激、有失中庸或不够精确,就会使劲修订、删补,到头来一点意思都没了。眼下阿尔伯特正在不断唠叨,我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有了些怪念头,于是举枪夸张地对准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阳穴。

  “呸!”阿尔伯特叫起来,抢去了我手中的枪,“干吗?”

  “没上弹药呢。”我回答。

  “那也不行!”他不耐烦地说,“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会愚蠢到去自杀,想想都让我恶心。”

  “你们啊!”我提高嗓门道,“一说到什么就说‘这是愚蠢的!这是明智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之前查明行为的内情了吗?研究了它何以发生,为什么发生吗?你们真这样做过,就不会匆忙下结论了。”

  “可你必须承认,”阿尔伯特说,“某些行为,不管动机是什么,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我耸了耸肩,承认他说得有理。“可是,亲爱的,”我又说,“有些是例外的。不错,偷盗是有罪,然而,为了不让自己和亲人饿死而偷盗的人,是值得同情呢,还是该受罚?出于义愤而杀死不贞妻子和卑鄙奸夫的一位丈夫,谁还会首先把石头砸向他?还有那个在幽会中因快乐而不禁失身的姑娘,谁又会谴责她?就连法学家——这些冷血的老古板也会因感动而免于惩罚他们。”

  “这是两码事,”阿尔伯特反驳说,“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只能被当作醉汉和疯子。”

  “嗨,你们这些明智的人啊!”我微笑着叫道,“真是优秀的道学先生!你们对热情、迷醉、疯狂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像经过的祭司那样,向酒徒和疯子投去嘲骂和厌恶;又像感恩的法利赛人那样,感激没被造成一名酒徒,一个疯子。可我呢,我的热情离疯狂一直很近,也曾经迷醉过,但我并不因此而后悔。因为我的经验让我认识到:所有杰出的人,所有能完成伟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业的人,一直被世人骂成酒鬼和疯子。”

  “即便在日常生活中,谁的言行若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显得更自由和清高,你就会听到别人在他背后说:‘这家伙喝多了!这家伙是个傻瓜!’——可耻的清醒人!可耻的智者!真叫人受不了。”

  “看你想哪儿去了,”阿尔伯特说,“你这人就是偏激,我们谈自杀你却说起了伟大事业,这至少是错的。因为与坚定地忍受充满痛苦的人生相比,死显然是轻松的,而自杀只能说是软弱。”

  我已打算停止谈话,他却用陈词滥调来反驳我的肺腑之言,这让我很生气。还好,我经常被人这样说,所以还能控制自己,于是兴致勃勃地反问道:“你说自杀是软弱?可我请你别被现象迷惑。一个在暴君残酷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奋起挣断枷锁,难道是软弱吗?当面临大火吞家的危险,鼓劲扛走他在冷静时根本搬不动的重物的人;处在受辱后的狂怒中,和六个人交手并战胜对方,这样的人能说是软弱吗?还有,朋友,奋发既然可以刚强,亢奋怎么就成了它的反面呢?”

  阿尔伯特注视着我,说:“别见怪,我看你举的这些例子都是不恰当的。”

  “或许吧,”我说,“我的联想和推理方式常被人指责。那就用别的假设方式吧。假设一个决意放下生活重担的人会有怎样的心情。只有我们有了同样的感受,我们才有资格谈这事。”

  “人生从来都有限度,他们只能经受适度的乐、苦、痛。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他们就全毁了。这和刚强或者软弱无关,而在于他们能否超限度忍受痛苦。尽管痛苦分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但是,就像不该把患寒热病死去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我们也不能说自杀者是懦夫。”

  “荒唐,太荒唐了!”阿尔伯特叫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你要承认,如果有种严重危害我们健康的疾病,使我们消耗掉一部分精力,失去一部分作用,再也不能正常生活。这样,我们就把这种让我们健康无法再恢复的疾病称为‘绝症’。”

  “亲爱的,让我们同样在精神方面进行这样的推理,看看人的局限吧。一个受各种外界影响的人,会产生固定的想法,最后被递增的狂热夺去冷静的思考,直到毁灭。头脑清醒的人对这个不幸者的处境很清楚,但去劝他却是徒劳无功。这正如一个站在病榻前的健康人,丝毫不能将生命力灌进病人体内。”

  阿尔伯特觉得这种说法还是很空洞。于是我想起不久前淹死的少女,对他讲她的故事。

  “她是一个在家庭中成长的可爱姑娘,每个礼拜都重复做家务。唯一的乐趣就是穿起盛装,在周末和女伴一起出城溜达,逢年过节或许还跳舞,要不就和邻居聊天、八卦、吵架,专注、热烈,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这些乐事渐渐变得寡味,因为她火热的天性有了更深刻的需要,一些因男子们的殷勤而更加热烈的需要。后来,她遇到一个人,并被他不可抗拒地吸引着,让她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托付于他,以至于她忘了自己周围的一切。除了这个令她唯一思念的人,她听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其他人。她全身心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不为虚假欢乐所迷惑。她执意要在与他的结合中求得所缺的种种幸福,享受向往的欢乐。重复的信誓坚定了她的希望,大胆的抚摩加强了她的欲望。她隐约感觉到所有欢乐,仿佛已经唾手可得。于是她飘起来了,心情兴奋到极点,她伸出双臂准备迎接自己渴望的一切。可她却被爱人抛弃了!被那个唯一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人抛弃了。她四肢麻木,神志迷乱,站在边缘上,忽然就没了希望、安慰和预感,只剩下漆黑一片。她觉得自己孤单无依,她无法看到眼前的大世界,看见可以弥补她这个损失的别人。她被内心的痛苦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闭起眼往下一跳,好让死神把所有的痛苦窒息。你看,阿尔伯特,这就是很多人的遭遇!难道说这也是病吗?大自然也无法在这混乱中找到出路,人都是要死的。”

  “罪过啊,那些旁观者竟然说她是傻瓜!他们可能会说,她该等等,等时间来为她疗伤,让时间来冲淡她的绝望,等另一个男子给她安慰。可是,这不正像说:死于寒热病的人是傻瓜!他该等等,等恢复力量,等液体改善,等血液循环平稳下来,一切就好了,就能坚持到今天了!”

  阿尔伯特觉得这个例子还不是很有说服力,又提出几点异议,其中一点是:我说的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若是一个目光远大、见多识广、头脑清楚的人,或许就不会做这么不可理解的事。

  “朋友,”我叫起来,“人毕竟是人呵!一旦他激情澎湃,受到人类限制,他仅有的理智便很难起作用,或者说根本没用。再说……以后再说吧。”我边说边抓起自己的帽子。唉,我心中感慨不断!我和阿尔伯特分手了,谁也不理解谁。这个世上,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真难啊!

  八月十五日

  在世上,只有爱才能让人变得不可或缺。我从绿蒂的情况看出,她很不愿失去我,孩子们更是想我明天肯定还会过去。今天我去为绿蒂的钢琴校音,却因为他们总缠着我讲故事而不能动手。绿蒂也说我该满足他们的愿望。晚餐时,我给他们切面包,他们很高兴地接过去就吃,就像从绿蒂手中接过去一样。然后,我讲了他们最爱听、最想听的公主的故事:她得到一双神奇的手的帮助。在讲的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东西。而他们对故事的记忆力,令我惊讶。因为当我不得不重新编选细节时,他们马上就嚷起来:“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啊!”害得我现在只能反复练习,直到用唱歌的调子丝毫不差地背诵出来。我从这事上得到一个教训:作家把书中的情节修改后再版,即使艺术上更出色了,也必然会对作品有害。我们总是注重第一印象,这是人的天性,可以把最荒诞离奇的事都信以为真,并且一下子记住;而谁想删除抹掉这个记忆,谁就自讨苦吃。

  八月十八日

  难道非要这样:让人幸福的东西,又变成他的痛苦之源?

  对于绿意盎然的大自然,我心中充满温馨。这种感情曾给过我无数欢乐,使周围的世界变成了我的伊甸园,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专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成了一个折磨人的精灵,他们到处追逐我。以前我从岩石上俯瞰河对岸山丘间的丰饶谷地,看到四周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看到那些山峦从山脚到峰顶都长着高大、茂密的树木,那些千姿百态、蜿蜒曲折的山谷都在可爱的林荫中掩藏,河水从低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柔和的晚风轻轻吹拂,片片可爱的白云从天际飘浮过来,在河里投下倒影;我听到小鸟四处啼鸣,树林里充满生机,无数蚊蚋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大胆飞舞,落日最后颤颤地一瞥,把鸣叫的蟋蟀从草丛中解救出来了,周围一片嗡嘤声;我专心地看着地上,片片苔藓从我站立的坚硬的岩石上夺取养分,生长在下面贫瘠的沙丘上的被枝干互缠的灌木为我开启了大自然内部炽烈而神圣的生命……这些我都摄进心中。处在丰富的大自然中,我感觉自己也超脱了,无穷世界的种种壮丽都栩栩如生地在我心中跃动。巍峨的群山把我环抱,我面前是一个个深谷,道道瀑布飞泻而下,条条河水哗哗流着,树林和山峦也轰然作响;我看见各种莫名的力量在地球深处相互作用,彼此影响;在大地上,天空下繁衍着千姿百态的生物,而每种生物又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还有人,他们家家住在小屋里,定居在一起,好一起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以为他们是这广阔世界的主宰!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微不足道,因为你自己就那么渺小。从无法攀登的高山,越过人迹未至的荒漠,到无人知晓的海的尽头,永恒的造物主的精神无处不在,并为能够听到他声音的有生命的东西感到高兴。啊,那时我常渴望借助从我头顶飞过的仙鹤翅膀,把我带往茫茫大海之滨,在泡沫翻腾的酒杯中畅饮激荡的生命,只要片刻工夫,让我胸中被限制的力量感受一下那位通过自身造出万物来的造物者的点滴幸福。

  兄弟呀,只有想起那时光,我心中才会欢畅。我想竭力去再次唤起、重新诉说那些无以言说的感情。在我灵魂前好似拉开一块幕布,无尽的生活舞台在我面前变成了永难开启的深渊坟墓。一切都转瞬即逝,一切都倏忽而过,生命力难以持久,啊,它将被卷进激流,被波涛吞没,并在岩石上撞得粉碎,这时候你能说“这是永恒的”吗?没有一个瞬间不在耗损你和周围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瞬间你不是破坏者,你也必须是破坏者。一次最普通的散步就要葬送无数可怜的虫子,一抬脚就会毁掉蚂蚁辛苦营造的房舍,把一个小世界踩成一座羞辱的坟墓。啊,打动我的不是世上罕见的大灾难,不是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噬你们城市的地震,害我心灵的是隐藏在大自然中的耗损力。它所造就的一切都在摧毁它的邻居,都在摧毁它自己。想到这些我便心惊胆战,步履踉跄。我周围的天和地,和它的制造力,我所看到的只有永远在吞噬和反刍的庞然大物。

  八月二十一日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她并肩坐在草地上,手拉着手,千百次地亲吻。可这幸福而纯洁的梦却在清晨欺骗了我,让我伸出的双臂抱了个空。我在床上找不到她,就在半醒半睡的迷糊状态中伸出手去摸索,慢慢地终于完全清醒了。我对着黑暗的未来,绝望地痛哭,心中紧张地流下热泪。

  八月二十二日

  威廉,我多么不幸啊!浑身力量,却偏偏无所事事。我闲得无聊,既不能无所事事,又不想做任何事。我们一旦失去自主,便失去了一切。我已不再有想象力和对大自然的敏感,书也让我心烦。我发誓我偶尔甚至希望做短工,至少清晨醒来时对未来的一天有目标,有追求,有希望。我很羡慕阿尔伯特,看见他成天埋头于公文堆中,心中就想,如果我也这样就好了!有几次我已经想要给部长写信了,想请求他把公使馆的差事留给我。如你所愿,我也相信他是不会拒绝我的。部长一直喜欢我,总是劝我找个正事做,我有一阵子也准备这样做。可事后一想,我就想到关于马的那则寓言,说的是它反感自由了,便请人给它装好鞍子,套上缰绳,结果被人骑到累得半死。这一想,我又不知怎么办了。朋友,我这要求改变现状的愿望,难道就是一直逼迫我的内心的烦躁吗?

  八月二十八日

  如果我还有希望治愈的话,除非是他们来。今天我生日,一大早我便收到一个阿尔伯特派人送来的包裹。打开包裹,是我初见绿蒂时她戴过的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儿,是我多次请她留给我的那个!此外,包里还有两本六十四开的小书,威特施坦袖珍版的《荷马选集》,也是我梦寐以求的那本,它们可以免去我散步时总要驮着埃尔涅斯特版的大部头。瞧,他们总是不用我开口就满足我的愿望,总是想方设法向我表达友情。对我而言,这些礼品胜过所有一切贵重礼物。我无数次亲吻那个蝴蝶结,每吸一口气,都仿佛吸到那可怜的幸福和那些流逝了的充溢身心的回忆。威廉啊,生活就是这样,我不抱怨!生命之花不过是个幻象!花朵大多都不留痕迹地凋零,更别说结果,而能有的果实就更是寥寥无几!不过,尽管如此,世间仍有足够的果实。难道,我的兄长,难道我们能不去享受这些已成熟的果实,而对它们满含轻视,不闻不问,随便他们糟蹋吗?

  再见!这里的夏季很美,我常常坐在绿蒂家园子里的果树上,用摘果子的长杆从树梢上钩下梨子。她则站在树下,摘下我给她的果子。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啊!你难道不傻?你难道不是自欺欺人?这无止境的渴慕又有何用?我只对她祈祷;我的脑海里只有她的倩影,四周的一切在我眼中都与她有关。这错觉曾让我幸福过一段,可到头来我还必须离开她!唉,威廉!我真想重新回到那些幸福的日子!

  我经常坐在她身边,欣赏她的姿态,她的举止,她的谈吐。渐渐地,我每根神经都绷紧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到,好像有谁扼住了我的咽喉,心里一阵狂跳,努力想放松绷紧的神经,结果精神却更加恍惚。威廉啊,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要不是有时候,当我悲伤到极点,绿蒂允许我在她手上痛哭,发泄心中的郁闷,以此获得可怜的安慰,我就一定会离开她,跑到户外去,在远处的旷野徘徊。随后,我就会攀登陡峭的山崖,在无路可走的森林中瞎闯一气,穿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随便它们刺伤我,撕碎我的衣服!这样,我会好过一些!也只一些而已!有时我又累又渴地倒在路途中;有时夜深人静,寂静的森林中一轮满月挂在空中,我坐在一段弯曲的树干上,让受伤的脚掌得到暂时休息,然后在晨曦中疲惫不堪地静静入睡。唉,威廉!寂寞的斗室,粗糙的衣服和衣带,就是我渴望的甘露啊!再见!眼前的痛苦没有尽头,直到死亡。

  九月三日

  我必须走了!谢谢你,威廉,是你让我更加坚定,使我不再犹豫。两周来,我一直在想离开她。我必须走了。此刻她又在城里看望她的女友,而阿尔伯特……嗯……我必须走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个黑夜!威廉呀!现在我经历了一切。我不会再见她!哦,我的挚友,此刻我不能过去抱她的脖子,痛哭一场,来表达我狂喜的心情,倾吐我心中深藏的感情。我坐在这里,张口喘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待黎明到来。我预订的马将在日出时启程。

  唉,她会睡得很安稳,不会想到从此见不到我了。我终于挣脱出来,并表现得足够坚强,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中丝毫没泄露自己的打算。上帝啊,那是怎样的谈话啊!

  阿尔伯特答应我,晚饭后就和绿蒂到花园里来。我站在土坡上高高的栗子树下,望着悬挂在美丽峡谷和寂静河流上空的夕阳,最后目送它缓缓落下。多少次我和她站在这里,目睹着同样绚丽的景象,而现在呢……

  我在林荫道上来回走动,我很喜爱这地方。在认识绿蒂前,一种神秘而又亲切的吸引力常使我流连忘返。我们刚认识时,当发现彼此都钟情于这块地方,我们是那么欣喜。这条林荫道,真是我见过的一件最富浪漫情调的杰作。

  半小时过去了,我独自沉浸在这样一种伤感又甜蜜的离情别绪之中,直到我看到他们走上土坡上来。我向他们奔去,在和她握手时打了个寒战,但还是吻了吻。我们再登上土坡时,月亮正巧从树影森森的山冈后升起来。我们边走边谈,不觉间已来到阴暗的凉亭跟前,绿蒂走进去坐下来,阿尔伯特和我坐在她身边。可躁动不安的心让我坐不安稳,我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在那儿徘徊,最后又坐下。那情景真可怕哦!这会儿,她让我们注意月光下的动人景象,只见在像墙一样的山毛榉的尽头,我们面前的土坡被照得雪亮,在一片深深的幽寂之中,显得越发鲜明触目。我们都默默无言,随后绿蒂才开口道:

  “每当在月下散步,我就会想起故去的亲人,对死亡和未来的恐惧便会袭击我。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啊!”她深情满怀地继续说,“可是,维特,你说我们死后还会再见吗?见到了还会认识对方吗?你的预感怎样?你对此能说什么?”

  “绿蒂,”我两眼含泪,把手伸给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不管在哪里!”我说不下去了。威廉,为何偏在我满怀离愁的时候,她会这样问!

  “我们已故的亲人能否记住我们呢?”她继续说,“他们是否感觉到,我们在幸福时,总是满怀热爱地思念他们呢?唉,每当我在静夜中,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我母亲的形象就会浮现在我面前。我呢,便流泪仰望天空,多么希望她能来看我,哪怕只一眼哦,看我怎样信守对她的承诺:代替她做孩子们的母亲。我动情地喊出声来:原谅我吧,亲爱的妈妈,如果我不能像你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的话。唉,可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照顾他们穿衣、饮食,更重要的是保护他们、爱他们。亲爱的母亲啊,你若能见到我们是多么和睦就好了!你肯定会由衷地感激上帝,赞美你临终前曾含泪祈求他保佑你孩子们的主。”

  她就这么说着,威廉,谁能将她说的再复述一遍哟!这冷漠死板的文字,怎能表达出那精髓哟!

  阿尔伯特温柔地打断她:“你太激动啦,亲爱的绿蒂!我知道,你心中老记着这件事,可是希望你……”

  “噢,阿尔伯特,”她说,“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晚上。爸爸出门了,弟妹们已上床了,我们坐在小圆桌边,你手里常拿一本书,但却很难读。要知道,和这个美丽的灵魂进行交流,是最重要的!母**丽温柔而又快活,干活不知疲倦!上帝知道,我常含泪跪在床上乞求他,求他把我变成她那样。”

  “绿蒂,”我唤道,扑到她脚边,握着她的手,泪水滴在她手上,“绿蒂!上帝保佑你,你母亲也会在天堂保佑你!”

  “唉,如果你认识她就好啦,”绿蒂边说边握紧我的手,“她值得你认识啊!”听这话,我不禁飘飘然起来,之前,我还从未得到过这样高的夸奖。她继续说:“这样的女性英年早逝,那时她的小儿子还不足六个月啊!没多久她就平静而安详地去了。她只是心疼她的孩子们,尤其是最小的那个。临终前,她说:‘把他们叫来吧!’我把他们带过去,几个小的什么也不懂,几个大的也不知所措。他们围在妈妈床边,她抬手为他们祈祷,轮流亲吻他们,然后把他们打发走,对我说:‘像母亲那样照顾他们吧!’我伸手给她!‘你发誓,好女儿’,她说,‘要有颗母亲的心,要有双母亲的眼睛。我常见到你感激的泪,你知道母亲意味着什么。照顾好弟妹,对父亲要忠实温柔,给他安慰。’她问我父亲在哪儿。他出去了,他不想在我们面前流露他的痛苦。”

  “阿尔伯特,你那时也在。她听见有人走动就询问,并叫你过去。她望着你我,目光安详,流露出欣慰的眼神,因为她知道,我们将会一起,将会幸福地在一起。”

  阿尔伯特抱住她的脖子,亲吻她,大声说:“我们如今这样!我们将来也会这样!”一向冷静的阿尔伯特也不能自制,忘乎所以了。

  “维特哟,”她又说,“这样的女人却要死去,上帝!有时我在想,当我们目睹自己最亲爱的人逝去时,孩子们的感受是最强烈最痛苦的。弟妹们好久都在抱怨,妈妈被一群黑衣妈妈抬走啦!”

  她站起来了。我也清醒了,感动地坐着握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她说,“已经晚了。”她想缩回手,但我却握得很紧。“我们会再见的,”我大声说道,“我们会再见的,无论怎样,我们会认出对方。我走了,”我接着说,“我是自愿走的,可是,要我说出‘永远’两个字,我却接受不了。再见了,绿蒂!再见了,阿尔伯特!我们会见面的。”“我想是明天。”她戏谑地说——明天,它意味着什么啊!唉,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时,完全没感觉。他们向林荫道走去,我站着目送他们在月光中离去。我扑在地上放声大哭,随后又一跃而起,奔上坡台,还能看到下面高大的菩提树的阴影里,她穿着白色衣裙向花园大门走去,我伸出双臂时,她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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