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观

作者:梁遇春 著 发布时间:2021-03-08 14:24:21 字数:5145
恍惚前二三年有许多学者热烈地讨论过人生观这个问题[ 1923年,中国的思想界展开了一场被后人命名为“科玄之战”的争论。由北京大学教授张君劢的一篇名为《人生观》的文章引起。梁启超、胡适、吴稚晖、张东荪、林宰平、唐钺、孙伏园等人都参与了这场论争。
],后来忽然又都搁笔不说,大概是因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吧!到底他们的判决词是怎么样,我当时也有些概念,可惜近来心中总是给一个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烦闷罩着,把学者们拼命争得的真理也忘记了。这么一来,我对于学者们只可面红耳热地认做不足教的蠢货;可是对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话,使这彷徨无依、黑云包着的空虚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负担。人生观中间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人生的目的吗?可是我们生下来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还是万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娇啼几下。既然不是出自我们自己意志要生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绅给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无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义。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着,它自身却什么意义都没有,虽然它也曾带瓣落花到汪洋无边的海里,也曾带爱人的眼泪到他的爱人的眼前。勃浪宁[ 也译作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著名诗人。
]把我们比做大匠轮上滚成的花瓶。我客厅里有一个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对它发呆地问它的意义几百回,它总是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我却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处。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还有些半疯不疯的哲学家高唱“人生本无意义,让我们自己做些意义”。梦是随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吧,黄粱不会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像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所以学者既不摇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种人死观的论调,青年们也无从追随奔走在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此我做这部人死观,无非出自抛砖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够动学者的心,对人死观也在切实研究之后,下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
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父母——不,我们不这样说,我们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子女,那么“死”一定会努着嘴抱怨我们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们平常时都是想着“生”。Hazlitt[ 哈兹里特(1778—1830),英国著名散文家、评论家。
]死的时候说:“好吧!我有过快乐的一生。”(“Well.I’ve had a happy life.”)他并没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 夏洛蒂·勃朗特,英国著名女小说家。
]临终时候还对她的丈夫说:“呵,我现在是不会死的,我会不会吗?上帝不至于分开我们,我们是这么快乐。”(“Oh!I am not going to die,am I?He will not seperate us,we have been so happy.”)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什么我们这么留恋着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时就是正在冥想死的伟大,何曾是确实把死的实质拿来咀嚼,无非还是向生方面着想,看一下死对于生的权威。做官做不大,发财发不多,打战打败仗,于是乎叹一口气说:“千古英雄同一死!”“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任他生前何等威风赫赫,死后也是一样的寂寞。”这些话并不是真的对于死有什么了解,实在是怀着嫉妒,心惦着生,说风凉话,解一解怨气。在这里生对死,是借他人之纸笔,发自己之牢骚。死是在那里给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猫脚爪,生却嬉皮涎脸地站在旁边受用。让我翻一段Sir W.Raleigh[ 若利爵士(1552—1618),英国著名探险家、作家、历史学家,著有《世界史》一书。
]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话来代表普通人对于死的观念吧。

“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给骄傲人看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使他厌恶过去的快乐;他证明富人是个穷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砾外,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意义;当他举起他的镜在绝色美人面前,他们看见并承认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够动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谁也不能劝服的,你能够说服;谁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谄媚的人,你把他掷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们的一切伟大、骄傲、残忍、雄心集在一块儿,用小小两个词‘躺在这里’盖尽一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y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 O! eloquent,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h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Hic jacet.”

这里所说的是平常人对于死的意见,不过用伊利沙伯时代文体来写(显得)壮丽点,但是我们若是把它细看一番,就知道里头只含了对生之无常同生之无意义的感慨,而对着死国里的消息并没有丝毫透露出来。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辞”,比“死之冥想”还好些。一般人口头里所说关于死的思想,剥蕉抽茧看起来,中间只包了生的意志,哪里是老老实实的人死观呢?
庸人不足论,让我们来看一看沉着声音,两眼渺茫地望着青天的宗教家的话。他们在生之后编了一本“续编”。天堂地狱也不过如此如此。生与死给他们看来好似河岸的风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样,不过映在水中的经过绿水特别具一种缥缈空灵之美。不管他们说的来生是不是镜花水月,但是他们所说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时,使我们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若是死真是不过一种演不断的剧中一会儿的闭幕,等会儿笛鸣幕开,仍然续演,那么死对于我们绝对不会有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一线的消息。科学家对死这问题,含糊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而科学家却常常仍旧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对死又是不敢正视,只用着生的现象反映在他们西洋镜,做成八宝楼台。说来说去还在执著人生观,用遁词来敷衍人死观。
还有好多人一说到死就只想将死时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 吉辛(1857—1903),英国小说家,因救助一个**而犯偷窃罪,所以在下文被作者称为“小窃”。
] 在他的《草堂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说,生之停止不能够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却使他想起会害怕。当该萨[ 恺撒(公元前102/100年?—公元前44年),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在罗马元老院大厅被刺身亡。
] (Caesar)被暗杀前一夕,有人问哪种死法最好,他说“要最仓促、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 most sudden!)疾病苦痛是生的一部分,同死的实质满不相干。以上这两位小窃、军阀说的话还是人生观,并不能对死有什么真了解。
为什么人死观老是不能成立呢?为什么谁一说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着生噜噜苏苏说一阵遁词,而不抓着死来考究一下呢?Johnson[ 约翰逊,英国作家。
]曾对Boswel[ 鲍斯韦尔。
]说:“我们一生只在想离开死的思想。”(T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这么一个可怕而摸不到的东西,我们总是设法回避它,或者将生死两个意义混起,做成一种骗自己的幻觉。可是我相信死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乏味的东西[ 作者在将这篇文章收入《春醪集》时,删除了如下文字:“比如在化学上H、O、Cl三个原质,H2O同HCl性质是绝对不同的。我们不能由H2O就推出HCl的性质。所以‘死’‘生’‘人’三个结合起来,‘生+人’同‘死+人’是绝对不同两种东西。”
]。Andreyev[ 安德烈耶夫(Леонид Николаевич Андреев,1871—1919),俄国著名作家。
]是窥得点死的意义的人。他写《穷人》(Lazarus)来象征死的可怕,写《七个缢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来表示死对于人心理的影响。虽然这两篇东西我们看着都会害怕,它们中间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1830—1984),英国女诗人。
],Edgar Allan poe[ 爱伦·坡(1809—1849),英国著名诗人、小说家、文艺批评家。
],Ambrose Bieree[ 皮埃尔(1842—1914),英国小说家。
]同Lord Dunsang[ 唐西尼(1878—1957),爱尔兰诗人、著名剧作家。
]对着死的本质也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们著作里面说到死常常有种凄凉、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释Andreyev,说他身旁四面都被围墙围着,而在好多墙之外有一个一切墙的墙——那就是死。我相信在这一切墙的墙外面有无限的风光,那里有说不出的好境,想不来的情调。我们对生既然觉得二十四分的单调同乏味,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对生留恋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压下一切懦弱无用的恐怖,来对死的本体睇着细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总觉有一种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这么光着,毫无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着它来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会同它有共鸣的现象,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发现。骸骨不过是死宫的门,已经给我们这种无量的欢悦,我们为什么不漫步到宫里,看那千奇万怪的建筑呢。最少我们能够因此遁了生之无聊ennui的压迫。De Quincey[ 德·昆西(1785—1859),英国著名散文家。
]只将“猝死”“暗杀”……当做艺术看,就现出了一片瑰奇伟丽的境界,何况我们把整个死来默想着呢?来,让我们这会死的凡人来客观地细玩死的滋味:我们来想死后灵魂不灭,老是这么活下去,没有了期的烦恼;再让我们来细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归到没有了的可哀。永生同灭绝是一个极有趣味的dilemma[ 可译为两难境地。
],我们尽可和死亲昵着,赞美这dilemma做得这么完美无疵,何必提到死就两对牙齿打战呢?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
在Carlyle[ 卡莱尔。
]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 卡莱尔的作品之一,《约翰·斯塔林的一生》。
]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得快死的时候写给Carlyle的信,中间说:
“它(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旁观者所觉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one hundred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此处原刊有一篇“附记”,在收入《春醪集》时被作者删除,全文如下:“在家闷坐的时候,忽然得第一百四十一期《语丝》。读琭琭君所做的《说病》,觉他的每句话都是我心中所想要说的,又是我所说不出的,并且文情轻淡生姿,深得英伦絮语文作家三昧。读数遍忽然动起续貂的意思,作这狗尾巴,所以标作献给《说病》的作者。那是因为‘one sees a picture, reads an anecdote,stars a casual fancy,and thinks to tell of it to this person is preterence to every other……it won’t do for another’。(引Charles Lamb 给Wordsworth信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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