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巴尔扎克 著 发布时间:2020-12-31 14:51:48 字数:28019
  父亲不在家,欧也妮就情不自禁地公开关心起她心爱的堂弟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心中蕴藏的爱怜,对他尽情释放了。怜爱是女性最崇高的感情之一,是女性希望让人家感受到的唯一情感,是她们愿意被男人激发起而不会厌恶的唯一感情。欧也妮去倾听堂弟的呼吸最少三四次,希望知道他是不是仍在睡。最后,他终于起床了,所以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一切与午餐相关的东西都变成了她关注的对象。她轻盈地登上破旧的楼梯去倾听堂弟的动静。他是在穿衣服吗?他依旧在流泪吗?她径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你想在哪儿用早餐,是在客厅里还是在你房里?”

  “随你安排。”

  “你现在好吗?”

  “亲爱的堂姐,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觉得饿了。”

  隔着门进行的这一段对话,给欧也妮的感觉,简直就像小说中大段的精彩对白。

  “那么好,我们把饭给你端到房间,这样就不会惹我父亲生气。”说完之后,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下楼来到了厨房,“娜侬,去整理他的房间。”

  这道经常被人踩的破楼梯,稍微有动静就响声不绝,然而现在在欧也妮看来,它似乎已失去破旧的缺点。她感觉到楼梯明晃晃的,还会说话,并且和她一样充满活力,和她的爱情同样年轻,她的爱情是多么需要这楼梯的配合呀!以及她的母亲,她慈爱包容的母亲也情愿受她的爱情狂热的差遣。等到查理的房间收拾好之后,母女两人都上去陪伴这一个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规定她们要安慰遇难的人吗?母女两人从宗教当中取用了一大堆模模糊糊的说法来为自己的越轨举止辩解。

  查理·葛朗台感觉自己成了最受体贴和温柔关爱的对象,他因为痛苦而破碎的心,很清楚地感到了这一种体贴入微的感情以及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心灵向来处于压抑当中的母女,在她们生活的范围之中,也正是受苦受难的区域之内,一旦获得瞬间的自由,就擅长表露出来的一种感情。有至亲关系当盾,欧也妮毫不顾忌地收拾堂弟随身携带的内衣以及洗漱用品,顺手把看到的小玩意儿—镂金镂银的东西,尽情地一件一件地玩赏,以观察做工为名,拿在手中不放。查理看见伯母和堂姐对他这么关心备至,不由得深受感动。他对巴黎的世态炎凉很有体会,就像是他现在的处境,在巴黎只会受到冷遇。他意识到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而且光艳照人,昨天他还觉得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之后他开始称赞起它的纯朴了。欧也妮从娜侬手里接过一只盛满奶油咖啡的搪瓷碗,她真诚地端给堂弟,而且善意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把堂姐的手抓住,深深地吻了一下。

  “哎,你这是怎么啦?”她问。

  “哦!我感激得流泪。”他答道。

  欧也妮忽然转身来到了壁炉前拿烛台。

  “娜侬,这给你,把它拿走。”她说。

  她回头再看堂弟的时候,脸上依旧有一片红晕,但却至少能用眼神当作掩护,不把心中洋溢的极度幸福暴露出来。

  他们的眼睛却表达了相同的感情,就像他们的心灵融合在相同的畅想当中:明天是属于他们的。这一番柔情,查理认为特别甜美,由于他遭了大难,早已经不存什么希望。

  一声门锤响起来,把母女俩立刻吓得回到原位。幸亏她们下楼迅速,当葛朗台来到客厅的时候,她们手中已经拿起活计。如果他在楼梯下的门厅里遇到她们,他一定会起疑心的。老头儿草率地吃完简单的午餐。没有拿到原先说定的津贴的庄园看守,从弗洛瓦丰赶来了。他把一只野兔以及几只竹鸡带过来,这些都是在庄园里打的,还有磨坊租户托他捎来抵租的几条鳗鱼以及两条梭鱼。

  “哎!哎!这个可怜的科努瓦耶,居然来锦上添花了。这些东西好吃吗?”

  “特别好吃,好心的先生,已经打下来两天了。”

  “赶快来呀,娜侬,动一动你的双脚,”老头儿说道,“把这些东西拿去,晚饭的时候吃。我想要请两位克罗旭吃饭。”

  娜侬一下子傻了,瞪眼望着所有人。

  “啊!那么好,”她说道,“但是我去哪里弄猪油以及大料呢?”

  “太太,”葛朗台说道,“给娜侬六法郎的钱,等一会儿我去拿几瓶好酒,不要忘记提醒我一下。”

  “嗯!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庄园看守早已经准备好一段索要津贴的话,“葛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个聪明的好人,我们明天的时候再说好吗?我现在实在是太忙。”他又转过身对葛朗台太太说道:“太太,给他五法郎的钱。”

  说完之后,他赶快走了。那个可怜的妻子花费了11法郎买到眼前的一阵清静,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明白葛朗台把给她的钱一个个收回去以后,一定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来寻事。

  “那么给你,科努瓦耶,”她递给了他十法郎,“改天再谢谢你。”

  科努瓦耶没什么话可以说了,所以走了。

  “太太,”娜侬把黑头巾戴上,挎上了篮子,说道,“我只需要三法郎,其余的您留着吧。好啦,我可以应付的。”

  “娜侬,将饭菜准备得好一些,堂弟会下楼吃饭的。”欧也妮说道。

  “没错,肯定是有不寻常的事情,”葛朗台太太说道,“从我结婚到今天,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人吃饭。”

  大约四点钟,欧也妮和她母亲把六副刀叉准备好,男主人把他尤其珍视的久藏佳酿拿了好几瓶出来。这时候查理来到了客厅。年轻人看上去脸色苍白,他的一举一动、仪态、眼神以及说话的声音都透出诚挚的哀伤。他没有故作悲痛,而是确确实实地难过。痛苦笼罩在他的脸上,反而呈现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神情,因而欧也妮更加疼惜他了。

  或许,不幸使他离她更加近了。查理再也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个正陷入贫困深渊当中的穷亲戚。女人在一视同仁这一点上和天使一样,把救苦济贫当作自己的责任。查理跟欧也妮通过眼睛交流,互相安慰,那个落难的公子,可怜的孩子,沉静并且高傲地坐在角落当中一言不发;堂姐温柔而亲切的眼神时不时地落在他的身上,使得他抛开愁思,与她一起神游在向往的未来。

  这时,葛朗台请克罗旭吃饭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城,其引起的轰动效果丝毫不亚于他背着索漠城所有的葡萄酒商出售自家收成的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这个老箍桶匠请客,如果只是想如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尔契别亚德当年那样,为了惊世骇俗而剁下狗尾巴宴客,或许他就可以变成一个大人物,但是他从来不把索漠人放在眼中,不停地把索漠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无敌手。德·戈朗森夫妇很快便获知查理的父亲暴卒并且已经破产的消息,决定当晚就去他的主顾家吊唁以及慰问,当然,更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探听葛朗台在这时候决定宴请克罗旭叔侄的动机。

  五点的时候,克·德·朋弗庭长和他的叔叔,也就是克罗旭公证人来了,两个人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宾主落座之后,开始用餐。葛朗台非常严肃,欧也妮一言不发,查理在沉默,葛朗台太太比平常更不喜欢开口,搞得这顿晚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丧亲饭。离席的时候,查理对他的伯父伯母说道:“请你们原谅我先告退。我需要写几封悲伤的长信。”

  “你请便,我的侄儿。”

  查理刚刚走,葛朗台便知道他会专心致志写什么样的信,很狡猾地看着妻子说道:“葛朗台太太,我们需要谈的事情,你们也许听不懂,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趁早去休息吧。晚安,我的孩子。”

  他吻了一下欧也妮,母女两人出去了。这天夜里的演出到这时候才正式开场。葛朗台早已经在和人们的交往当中变得诡计多端,所以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给他起了“老狗”这个绰号。今天晚上他比一生当中任何时候都更加工于心计。如果这个索漠市长野心更大,再恰好遇到好时机,爬到社会上层的圈子,奉命出席议论各国事务的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才能用到国际交往上去,毫无疑问,他可能会为法国立功的。自然,还有可能就是老头儿从索漠离开,只会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可怜虫。有一些人的头脑,就像动物似的,从本土搬迁到另一个地方,从习惯的水土离开之后,就无法生殖繁衍。

  “庭……庭……庭长……先生……你……你说……说起破……破产……”

  他伪装了那么多年大家都当作习惯的结巴,还有每到雨天的时候他总是抱怨不迭的耳聋,在今天这种场合,让克罗旭叔侄觉得尤其累人。他们俩一边听葡萄园主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不自觉地扯动自己的嘴脸,似乎要把话中漏在舌尖上面的字眼补足。

  说到这儿,或许有必要追述一下葛朗台口吃以及耳聋的历史。其实,在安茹这个地区,本地话听得最清楚,讲得最利索明了的,莫过于这个老箍桶匠了。但是,尽管他这样精明,以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在谈论生意的时候,把手在耳朵边上弯成一个喇叭状,装作听觉不灵,又结结巴巴地像是要寻找合适的措辞一样,表明口才太差,以至于葛朗台吃了善心的当,不知不觉替狡猾的犹太人寻觅他心目中的想法以及字眼,最后把犹太人想要说的全部都说了出来,使得他变成了那个犹太人却不是葛朗台自己本人了。那次奇怪的较量所达成一致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业生涯当中仅有的一桩失了手的买卖,不过经济上吃了亏,头脑上却受益匪浅。所以葛朗台越发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绝招,磕磕巴巴让买卖对手着急,着急替他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丢(掉)自己的观点。而今天夜里要谈的问题确实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使用神秘莫测的兜圈子的形式来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第一,他不愿意对自己的主意承担责任;第二,他不愿意授人话柄,让人猜透他真正的目的。

  “德·朋……朋……朋弗先生……”这是葛朗台三年以来第二次称呼克罗旭的侄子为朋弗先生。庭长一听很可能会误以为那个刁钻的老头儿已经把他选定为女婿了,“你……你……你刚刚说,破……破产……可……可以……由于某……某一些情况……由……由……”

  “是由商业法庭出面阻止,这样的事情天天都有。”德·朋弗先生把话头抓住了,说得准确些,自以为猜到了葛朗台老爹的想法,打算诚诚恳恳地替他仔细地解释一番,“你想要听听?”

  “我愿意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十分谦逊地答道,那模样好像调皮的孩子假装学乖,装作一本正经地听老师解释,心中却在嘲笑老师一样。

  “当一个很值得尊敬并且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已经故去的你的弟弟……”

  “我的……我的弟弟,正是。”

  “如果受到资金周转不灵的困扰……”

  “这……这……就是……周……周转不灵吗?”

  “对的……当他面临破产时,对他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通过判决,有权为他的商号指定几个清盘人。清理并不是破产,你懂吗?一个人如果破产,可能会名誉扫地,但如果是清盘,那他还是清白的。”

  “假如这……这……这样……做……不……不……不用……花……很多……钱,那……那差别……就……就太大了。”葛朗台说道。

  “但是即使没有商业法庭帮助,还是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破产是怎么宣告的,你明白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葛朗台答道。

  “首先,”庭长说道,“当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记代理人做好资产结算表之后送往法院书记室。然后,由债权人自己出面提出申请。假如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那么债权人不向法院申请宣告这个当事人破产,又会怎么样呢?”

  “对啊,怎……怎么办?”

  “这样的话,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可以出面清理,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清理,假如他避而不见,可以让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你想清理你弟弟的债务是吧?”庭长询问。

  “啊!葛朗台,”克罗旭公证人大声叫了起来,“那真的是太好了。我们尽管地处偏僻,可是我们的面子要紧。你弟弟终究和你同姓,倘若你挽救了自家清白,那么你可真的称得上是一个男子汉了啊!”

  “真是太伟大了。”庭长打断叔叔的话,插言道。

  “自然了,”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也是姓葛朗台,和……我同姓。这……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我……我……我自己并不否……否……否认。而这……这种……清……清……清理……可以……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之下,从每一个方面看……看……看,对……对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好处的。但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漠,你知道的!我的葡……葡萄园,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开过期票。什么叫作期票?我……我收到过期……期……期票很多,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够兑……兑……兑……兑现,能够贴……贴……贴……贴现。我只知道这些。我听别人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对啊,”庭长说道,“期票可以打一个折扣从市场上面收回来,你知道吗?”

  葛朗台用手拢着耳朵,做了一个听筒的形状。庭长把话又重复了一次。

  “这样说,”葡萄园主继续说,“这些事儿有好处也有……有……坏处喽。我……我……我活到这……这一把年……年……年纪,这……这……这些事情,我都……都搞不清楚。我必……必须……留……留在这儿照……照……照看农田。谷物进……进……进了仓库之后,就需要……谷物……支付。第一得保证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地区有……有……有重要的生意需要做,挣……挣……挣钱做一些生意,我不能……能……放……放弃家庭去……去对……对……付那些……鬼……鬼事。你说我……我……我应当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以此制止宣告破产。我……我……我现在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小鸟,所以……”

  “你的意思我弄懂了!”公证人喊出声来,“那么好办,我的老朋友,你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老朋友,他一定会为你尽心尽力的。”

  “好了,”葡萄园主心里想,“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建议。”

  “假如派谁去巴黎,找到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告诉他……”

  “且……且……暂且慢,”老头儿继续说,“告诉他什么?是否就……就……就说:索漠的葛朗台先生这样,索漠的葛朗台先生那……那……那样。他喜爱他的弟弟,也喜爱他的侄……侄……侄儿。葛朗台是一个好……好亲……亲……亲戚,他有一番好心。他将……将收……收……收成卖……卖……卖了。不需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一起联合,委……委……委托好几位清……清……清理人。到那时候葛朗台会……会……瞧着办。与……与……与其让法院插……插手,还不如……清理更划……算……嗯?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庭长说。

  “因为,你是清楚的,德·朋……朋……朋弗先生,在拿……拿……定主意……之前,需要斟酌再三,做不……到,终归是……做不到。遇……遇见花……花钱的事,为……为……为了不倾……倾家荡……荡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明白。嗯?是不?”

  “自然了,”庭长说道,“我觉得用几个月时间,花费一笔钱,用协议的方式来付款,可以把债券全部都赎回。哈哈!手里有肥肉,还担心狗不追着走?只要不宣布破产,只要债券到了你手中,你就清楚得如同白雪一样了。”

  “像白……白……白雪,”葛朗台托起了耳朵,用手做成一种招风耳的样子,再次重复了庭长的话,说,“我不清楚,什么白雪?”

  “你听我好好地说。”庭长叫道。

  “我,我,我正在听呢!”

  “债券就是一种商品,也有价格变化。这就是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推论原则。他早已经证实,大家对于高利贷的成见是错误的。”

  “是的……”老家伙哼了一声。

  “根据边沁的观点,既然货币在原则上而言是一种商品,那么代表货币的东西也一样成为商品。”庭长继续说,“大家都知道的,由某某人亲自签名的期票,和其余的货物一样,市场上价格会时高时低,流通量时多时少,涨价的时候可能很贵,也可能会跌得一钱不值,商业法庭裁决……(咄!我真是笨,真的对不起),在我看来,您弟弟的债券您可以打二五折赎回。”

  “你……说,他叫……叫……杰……杰……杰雷米·边……”

  “叫作边沁,是一个英国人。”

  “这个杰雷米,让我们在生意方面再不用怨气冲天。”公证人笑着说道。

  “那些英国人有……有……有……有时候还十分讲情……情……情理,”葛朗台说道,“那么,照……照……照边……边……边……边沁的观点,我弟弟的债券看……看起来值……值钱……其实并不值钱。如果这样的话,我,我,我就说对了,是不是?我觉得很明白……债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知道的。”

  “让我对你全部都说明了吧,”庭长说道,“依照法律,假如你把葛朗台商社的债券全都搞到手,这样你弟弟或者他的继承人就不欠一点债务了。”

  “好的,好的。”老头儿重复道。

  “以公道而言,如果你弟弟的债券在市场上用百分之几的折扣转让(您懂得转让的含义吗?),刚好你有一位朋友路过那儿将债券买下,也就是说,债权人没有受到任何暴力的迫使,自动放出债券,这样已故的巴黎葛朗台的遗产便名正言顺地没什么牵连了”

  “很对。生……生……生意毕竟是生意,”箍桶匠说道,“这不……不需要……说……但是,但是,你知道的,这也很有难……难……难处。我,我……没有……钱……钱……也……也……也没有……空。”

  “是啊,你没法分身。哦,这样吧,我替你去巴黎(旅费记在您的账上,只是小意思)。我去见一见债权人,和他们谈谈,把期限往后拖一拖,只需要你在清理总数上再多付一笔附加费,所有的一切都好商量。”

  “我们另外再……再……谈……我……我……不……不可以,而且也不想……没弄清楚就……答应……应……不……不……不可以的,你……知道吗?”

  “那自然。”

  “我脑袋都快要炸……炸了,你说……说的……话……你……几乎把……我……我的脑……脑袋都……打……打成一片混乱了。我活到现在第……第一次……得想一想……这种……”

  “对啊,你并不是法学家。”

  “我,我仅仅只是……一位……可怜的……种……种葡萄的,听不清楚你……你刚刚说的那……那一些话,所以我得……得……得考……考虑……”

  “那么好的。”庭长摆出一副像要做总结的样子。

  “侄儿!”公证人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打断他的话。

  “怎么了,叔叔?”庭长问道。

  “你应当让葛朗台先生说明他的意思,委托这样一件事不是一件小事,应当把范围说清楚……”

  这时候传来一阵门锤声,德·戈朗森一家三口驾到了。他们进来之后,和大家开始寒暄,使得克罗旭无法把话说完。公证人对于这个反而高兴。葛朗台早已在斜眼看他了,鼻尖的肉瘤显露出他心中正刮着狂风暴雨。然而,第一,严谨小心的公证人觉得:一个初级法庭庭长根本不适合去巴黎钓债权人上钩,牵扯到和法律抵触而且是不清不白的阴谋当中去;另外,他还没有听明白葛朗台愿不愿意花钱的表态,侄儿就自告奋勇想要接手这一桩生意,他本能上察觉到危机四伏。因此,趁戈朗森一家进门的瞬间,他把侄儿拉到了窗户旁边:“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侄儿,献殷勤的话适可而止吧,不要想他的女儿想得昏了头。真是见鬼!不可以像刚出巢的小鸟一样看见核桃就啄。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需要从旁助我一臂之力就可以了。你用不着以你法官身份牵连进这种……”

  他话还没有讲完,就看见德·戈朗森先生朝着老箍桶匠伸出了手,说道:“葛朗台先生,我们听说府上遭受了很可怕的不幸,你弟弟的商社出事了,他也亡故。我们特意前来表示哀悼。”

  “如果说不幸,”公证人把银行家的话打断了,“最不幸的是他弟弟的死。假如他想到向兄长求助,那么也不会自杀。我们的老朋友最讲情义的,他打算清理巴黎葛朗台家所有的债务。我这个当庭长的侄儿,为了不使葛朗台先生在这样一桩涉及司法的事务当中遭受麻烦,所以自告奋勇要立刻替他到巴黎去,和债权人磋商,并且适当地满足他们的心愿。”这一席抢白,再加上葡萄园主手摸下巴表达默认的态度,让德·戈朗森一家三口惊诧至极。他们来的路上还在纵情地大骂葛朗台吝啬,几乎把他说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就想到了。”银行家看了一下妻子,喊出声来,“路上我对你怎样说的,太太?葛朗台甚至连头发根儿都讲究尊严,绝不会让他们的姓氏遭受一点玷污!没有尊严的财富是肮脏的!我们外省人就讲究尊严。好的,真是好样的,葛朗台!我是一个老兵,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一件事,天知道,你真是太伟大了!”

  “但……但……这……伟大……的代价很……很……高呀。”老头儿的手被银行家抓着剧烈颤抖的时候,他这样回答道。

  “但是,这件事情,我的好朋友,”德·戈朗森继续说,“但愿庭长听了不要觉得不高兴,这件事情纯粹是一桩生意,不涉及司法,应该要商务行家去处理才行。什么回复权、预支、利息计算,都要熟悉,我倒是可以附带地……”

  “我们倒……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我们俩尽……尽可……可能做些……安……安排……可以让我……我……我不至于许……许……许下什么我……我……我不该许……下的诺……诺言,”葛朗台依旧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你了解,庭长先生自然要我出旅费的。”

  最后一句话,老头儿说得很流畅。

  “嗨!”德·戈朗森夫人说道,“能去巴黎可是一种享受,如果我能去的话我宁愿自己出钱去。”

  她先是对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好像在鼓励他一定要不惜代价从对手那边抢过这一件差事,然后又带着一脸蔑视的表情,看了一眼克罗旭叔侄俩,这两个人的脸色马上变得十分苍白。

  葛朗台抓住银行家的一颗纽扣,把他拉到一边。

  “在你和庭长之间,我当然更信任你,”他说,“但是,中间有些原因,”他牵动着脸上的肉瘤,又继续说:“我想要买公债,也许有好几千法郎的数目,但是只准备出70法郎的价钱。听说每逢月底行市会下跌,你这方面十分在行,对吧?”

  “自然了!你呀,是要我替你收进这几千法郎的公债了?”

  “初涉这行,先小做。不要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玩这玩意儿。你给我在这个月月底买进一些。不要透半点口风给克罗旭他们,否则他们会生气的。那么既然你要去巴黎,有时间我们再来商量细节。”

  “就这样说定了,我明天就乘驿车走,”德·戈朗森把嗓门儿提高了问,“我什么时候到这儿听你最后的嘱咐?”

  “五点钟的时候吧,在晚饭之前。”葡萄园主搓了一下双手。

  两家客人又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停顿片刻后,德·戈朗森拍了一下葛朗台的肩膀,说道:“有你这样的同胞兄弟,让人看了都觉得羡慕……”

  “是呀,尽管表面看不出来,”葛朗台答道,“我可是一个最看重骨……肉亲情的人。我疼爱我的弟弟,我要证明这一点,但愿不花……花……花得我倾家荡产……”

  “那我们就此告辞了,葛朗台,”趁他还没有把话讲完,银行家就知趣地打断了他,“假如我要提早动身,有些事情还需要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样……为了你刚知道的这件事,我……我需要去去……去房间……想想,躲藏到我那……那间……按照克罗旭庭长的说法,评……评……评议室……去。”

  “真是该死!我又不是德·朋弗先生了。”庭长悲伤地想,立刻变得像被辩护律师弄得不耐烦的法官。

  两个敌对家族的首领一块儿起身告辞。他们都已经把老葡萄园主今天上午背叛乡亲的罪恶行径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探知对方如何评价老家伙对新近这件事的真实动机,可是双方的警惕性都很高,谁都不肯先走漏半点风声。

  “您二位与我们一块儿去拜访德·奥松瓦尔夫人,如何?”德·戈朗森询问公证人。

  “我们改天再去,”庭长赶快回答,“如果叔叔同意的话,我已经和德·格里博古小姐说好了,去她那里拜访一下,我们需要先去她家。”

  “那么再见吧,二位。”德·戈朗森太太说道。他们刚刚和克罗旭叔侄分开,阿道尔夫连忙对父亲说:“这一下他们可冒火了?”

  “闭上你的嘴,孩子,”母亲急忙制止道,“他们还能听见呢。再说,你这一句话不够文雅,有一股法律学生的刻薄味儿。”

  “哎,叔叔。”庭长等到德·戈朗森一家走远之后,禁不住叫起来,“最开始我是德·朋弗庭长,结束却仍是光杆儿克罗旭。”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心中生气。但是风向对德·戈朗森有利,真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让他们踏上葛朗台老爹‘之后再说’的顺风船吧。孩子,放心吧,欧也妮早晚是你的媳妇。”

  没过多久,葛朗台慷慨的决定迅速在三家传播开来,这个手足情深的举动被索漠人传得满城风雨。葛朗台背叛葡萄园主们独家出售存货的行为获得了大家的谅解,所有人都佩服他讲究兄弟情谊,对他交口称赞,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慷慨。法国人的脾气本来就是爱激动,喜爱凑热闹去捧转瞬即逝的红角儿,对与自己无关的新鲜事情瞎起劲。跟着起哄的那些人难道健忘得这么厉害?

  葛朗台老爹刚刚把大门关上,就把娜侬喊来:“先别把狗放出来,也不要睡觉,我们还要一块儿干活呢。十一点钟的时候,科努瓦耶会驾着马车从弗洛瓦丰过来,你注意听着,不要让他过来敲门,把他悄悄放进来。警察局不许居民夜晚大吵大嚷,更何况,也无须让乡邻知道我出门。”

  说完之后,葛朗台自己上楼进了他的密室,娜侬在楼下听到了他在上面搬东西翻箱子走来走去的,动作特别轻。很明显,他不想惊动妻子以及女儿,特别不想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看到侄儿的房里还有灯光,很早就低声咒骂过了。

  半夜时分,一心惦念着堂弟的欧也妮好像听到有谁快要死一样的呻吟,她觉得这要死的人绝对是查理,和她分手的时候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那样垂头丧气,可能他自寻短见了。她急忙披了一件有兜的大衣准备出去,想要上去看看堂弟。这时有一道强光从门缝里面射进来,把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着火了,然后听见娜侬沉重的脚步声,便立即安下心来,最后听到她在说话,另外还有几匹马嘶叫的声音。

  “我父亲是要把我的堂弟赶走吗?”她一边想,一边小心地把房门拉开了一条缝,既不让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又正好能看见楼道里的动静。冷不防地,她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碰上了,尽管父亲没有注意到她,也不怀疑有人在门后偷窥,可是她还是吓得手脚冰冷。只看见老头儿跟娜侬两人的肩头扛着一根十分粗大的木杠,木杠中间一根绳索捆着一只小木桶,很像葛朗台平时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小木桶。

  “圣母呀!老爷,怎么这么重呀?”娜侬轻声问。

  “可惜里面仅仅是一大堆铜钱!”老头儿答道,“注意别碰倒蜡烛台。”

  仅仅只有一根蜡烛照明,蜡烛被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之间。

  “科努瓦耶,”葛朗台朝着那个有职无权的看庄子的人说道,“你带手枪了吗?”

  “我没有,先生。上帝!这不就是一堆铜钱嘛,有什么好担忧的?”

  “呃!不担心。”葛朗台老爹说道。

  “再说我们跑得快,”庄园看守说道,“佃户们已经为您挑选了最好的马。”

  “好的,好的。你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吧?”

  “我原本就不知道。”

  “好!车还十分结实吧?”

  “这车,老爷您是问这车吗?嗨!载3000斤都没有什么问题,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我知道的!”娜侬说,“怎么也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不要多嘴,娜侬,一会儿你对太太说我去乡下了,晚饭的时候回来。科努瓦耶,快一些赶车,一定在九点钟之前赶到安茹。”

  马车出发了,娜侬把大门关好放出狼狗,肩头酸疼的她很快上了床,街坊没有人发现葛朗台出门,更不知道他出门的目的。老头儿简直保密到了极点。在这一栋堆满黄金的房子里面没人能看见一个铜板。上午他在码头听人闲谈,说南特接了很多的船只装备的交易,黄金价格因此也就随之上涨一倍,投机商都涌到安茹来抢购黄金。老葡萄园主只要向佃户借几匹马,就拉着黄金去安茹抛售,这样换回国库券,等到市价高出面值之后,售出作为买公债的款子,并且趁金价暴涨的良机好好赚一大笔外快。

  “我的父亲走了。”欧也妮在楼上都听到了。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远去的车轮声逐渐消失,在沉睡的索漠城上空不复回荡。欧也妮在没用耳朵谛听之前,先在心目中听见从查理房中传来的一声呻吟。一道如刀刃一样纤细的灯光从门缝中间射出,横照在破旧楼梯的扶手那边。“他心里很难受。”欧也妮心里想着,并且登上了两级楼梯。第二声悲吟已吸引她来到三楼的楼道。门虚掩着,她把房门推开。查理的头这时候歪倒在旧靠椅外边,笔掉在地上面,手快要垂到地面。他好像睡着了,这样的姿势使呼吸时断时续。欧也妮也被吓了一跳,她赶快进去。

  “他一定累极了。”欧也妮看到了十几封已经封好的信的时候,心想。她看了一下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车行、布伊松服装店等。“他也许料理完事情后,希望早点离开法国。”她想着。

  她的目光最后落到了两页还没装入信封的信上。其中的一页信纸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安奈特……”这几个字让她觉得一阵头晕,心跳加快,双脚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亲爱的安奈特”,他正在恋爱,而且也有人爱他!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信中都说些什么呢?这些念头进入她的脑海之中,并且穿过心坎。她处处都看见这几个字,甚至在地板上也有,一笔一画都像是火焰在燃烧她的心。

  “别这样!不!我不可以看这封信,我应当走开。但是看了又如何呢?”她望着查理,把他的头托回椅子靠背上。他就像孩子一样任人摆布,尽管睡着,也还以为那是他的母亲,闭着眼睛,朦胧当中接受母亲的悉心照料以及亲吻。欧也妮就像一位母亲,把他垂下的手抬起来,像母亲一样亲吻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像有个魔鬼在她耳旁这样吼了一声。“我知道这或许不对,但是我想看看那封信。”她心里想着。欧也妮把脸扭过去。良心在谴责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目中迎面相撞。直到那时,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她脸红的事,最终嫉妒和好奇心占了上风。每读一句,心就会膨胀一点,在读信的时候她全身激奋的热血,让她初恋的快感更加难以描述。

  亲爱的安奈特,除了我现在遭受的不幸,什么都无法拆散我们,那是再怎么谨慎的人都无法预知的。我的父亲自杀了,我们的家产全部都败尽了。我变成了孤儿,就我所受的教育而言,我这年龄还只能够算是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应该像个大人那样,从深渊当中爬起。我耗费半夜的时间做了一番盘算。

  即使我想清白地离开法国(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我也没有100法郎能去印度或者是美洲碰运气。对啊,可怜的安奈特,我需要到气候特别恶劣的地方去寻觅发财的机会。听说在那种地方,发财既快又稳。对于待在巴黎,那绝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脸,都不能忍受一个破产的人、一个把家产败光的人的儿子所面临的耻辱、冷遇和蔑视。天哪!欠债400万法郎!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可能会在决斗当中把自己的命送掉。所以我绝对不会回巴黎。就算你的爱情,让男人心灵无比高贵的最温柔忠贞的爱情,也无法将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最亲爱的,我没有路费去你那儿给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让我拥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

  “可怜的查理,多亏我读到这封信!我有钱,我可以给他钱。”欧也妮说道。

  她把眼泪擦了一下,接着读下去:

  我从未受过贫穷的折磨。就算我有100金路易漂洋过海,我身上也没有一个铜板来办货做生意。不要说100金路易,我甚至连一个金路易也没有。只好等到我在巴黎的债务清偿之后,我才清楚还剩下多少钱。

  如果分文不剩,我愿意去南特,到船上去当一名水手。一到那儿,我学那些苦干的人,年轻的时候身无分文,变成巨富之后回来,我一到那儿也要像他们一样白手起家。从今天上午开始,我十分冷静地思考我的未来。对我来说,未来对我比对别人更恐怖,由于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娇惯,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亲的宠爱,一进入社交圈,就获得安奈特你的爱!我只熟悉生活当中的鲜花,却不知这福气不能长久。

  但是,亲爱的安奈特,我已经有了更多的勇气,虽然我以前是个无忧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黎最迷人女子的疼爱,在家庭的幸福生活当中长大,任何人都疼我爱我,我想要什么我的父亲就给我什么……

  啊,我的父亲啊,安奈特,他已经死了……唉!我考虑自己的处境,又想起了你的处境。仅仅一天一夜,我成熟了好多。我亲爱的安奈特,即便你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旁,留在巴黎,而牺牲全部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锦衣玉食,牺牲你在歌剧院的包厢,我们也没有办法保证最低的花费来维持我的挥霍,而且我不会同意你付出那么大的牺牲。我们现在只能一刀两断。

  “他和她断了,圣母啊!哦!多么好呀!”

  欧也妮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查理这时候动了一下,把她吓得手脚发凉。

  多亏他没醒,欧也妮接着往下读:

  我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欧洲人一到印度,由于气候关系,老得特别快,特别是那些劳碌的欧洲人。可能是十年之后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18岁,将变成你的伴侣,你的身体的一部分。而对你来说,在这世界已经十分残酷,但是你的女儿也许更残酷。社会的偏见,少女的忘恩负义,这样的事我们已经见多了,应该有所警惕。和我一样,在心灵深处牢牢地记住这四年以来的幸福吧,假如可能,忠于你那可怜的朋友吧。

  然而我并不强求你的忠诚,因为,你知道的,我亲爱的安奈特,我应该认识到我当前的处境,以布尔乔亚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切实地盘算着过日子。我应该考虑结婚,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并且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在这儿,在索漠,在我伯父家中,遇到一位堂姐,她的行为、相貌、头脑、心地,都会让你喜爱,而且我觉得她……

  “他一定是累极了,所以没有往下写。”欧也妮看到信到此中断,心中想道。

  她在给他寻找理由!莫非这天真的姑娘感受不到信里通篇透出一股冷气吗?在虔诚的环境当中成长起来的少女,不仅纯洁而且无知,一旦进入被爱情美化的世界当中,就会觉得一切东西都充满了爱意。她们在爱的天地当中行走,被天堂的光明包围着,这光明就是从她们的心灵深处放射出来的,而且照到她们心爱的人身上,她们用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点燃自己的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作他们的。女人一切错误的根源差不多都出于相信真或者信仰善。在欧也妮心目中,“亲爱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这种字眼就是爱情当中最美的表述,反复回响在她的心头,温暖着她的心灵,就好像小时候,听到教堂里的管风琴奏出《来啊,膜拜吧》这一首圣歌的音符,感觉非常动听一样。而且,查理眼里的泪水,显示出了他心地高尚的一面,这是让欧也妮最为着迷的地方。

  她怎么能知道,查理之所以如此爱他的父亲,那么真诚地为他哭泣,与其说是他自己心地善良,倒还不如说是由于他的父亲对他太宠爱了。纪尧姆·葛朗台夫妇一直以来都满足儿子的所有愿望,使得他享受到富贵生活中的所有乐趣,不让他像巴黎的大部分儿女一样,看到巴黎的诱人世界,就会忍不住产生**,只因为父母在世,一天天很难实现,所以对父母或多或少会有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挥金如土,在儿子心中播下爱的种子,培养出真正没有任何保留的孝心。然而,查理终究是个巴黎孩子,受到巴黎风气的影响与安奈特的亲手调教,什么都惯于苦心算计。尽管长着一张娃娃脸,其实他已经是一个深谙世故的成年人。他早已经受够这种可怕的世道的熏染,在他的圈子当中,一夜间在思想言语方面犯下的一些罪行,比起重罪法庭惩处的还要多;只要几句俏皮话,就能诽谤最伟大的思想。谁看得清楚谁是强者,而所谓看得清楚就是不相信一切,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而且不相信事实,热衷于制造事端。如果想看清楚这个世道,就要天天早上掂掂朋友钱袋的分量,善于像政客一样对发生的一切都摆高姿态,不欣赏任何东西,对艺术品、对高尚的行为,全部都不置一词,做任何事情都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经过千百次的疯狂放纵,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之后,教查理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她把那抹了香水的手伸到了他的头发当中,对他说他之后的地位;她一面卷着他的头发,一面教他盘算生活;她使得他女性化,教他讲求实际,从两方面使得他堕落。只不过她腐化的方式,做得十分高深巧妙,非同寻常。

  “你真是傻,查理,”她说道,“我要费些心思教你明白世道。你对吕波克斯先生的态度太不像话。我知道他这人不实在,但你得等他失势之后才能随便得罪他。你明白康庞夫人的话吗?她对我们说:‘我的孩子们,一个人只要还有权有势,你们就不得不敬爱他。等他垮台之后,你们就可以把他拖进垃圾堆。’有权有势的,他就是上帝;垮了之后,全部都比不上倒在**里的马拉,因为马拉虽然死了,但还留在人们心中。人生就是一连串纵横交错的把戏,需要研究,要每时每刻保持警惕,一个人才可以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查理是个非常时尚的人,父母简直把他宠坏了,社交界也太吹捧他。压根儿谈不到有什么伟大的情感,母亲根植于他心窝里的那颗真金种子,早已经在巴黎这架拉丝机当中被拉成细丝。他平常只用它的表面,一天天地磨蚀,迟早会磨尽。但是查理毕竟才21岁,在这样的年纪,生命的热忱似乎跟心灵的坦诚难舍难分。看上去,他的声音、目光、长相和感情总体上是协调的。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律师、最难相处的债主,面对一个人眼睛清澈如水,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也不会贸然断定他早已老于世故、心术不正。查理始终没有机会去实践巴黎道德的信条,到现在为止,他幸亏没有经验才容光焕发。可是,他还不清楚他已被注射了自私自利的一剂疫苗。巴黎人所使用的政治经济学的萌芽,早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不久之后就会开花结果,只需要等到他从悠闲的观众变成现实生活舞台上的演员。

  女孩子差不多全都至死不渝地接受表面上的甜言蜜语,欧也妮即使和外省一些姑娘那样谨慎而且有眼力,当她看见堂弟的言谈举止和内心思想还相一致的时候,她还会有所提防吗?一次偶然的时机,对欧也妮却是一个致命的伤口,她看见了蕴藏在堂弟年轻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表露,她听见了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把那封她觉得是充满爱意的信放下,爱惜地端详睡梦当中的堂弟,她觉得天真的、生气勃勃的人生幻想依旧在这张脸上存在着,她暗暗发誓要对堂弟始终疼爱,随后她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封信上,她这时候已经不认为偷看别人隐私有什么关系了。而且,她读这另外的一封信,是为了得到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证据,和别的女子一样,只要她爱上一个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这个人拥有高尚的品格。

  我亲爱的阿尔丰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可是,说真的,尽管我怀疑那些滥称知己的芸芸众生,却不怀疑你给予我的友谊,因此拜托你料理我未了的事,希望你把我的所有的财物卖一个好的价钱。想必你现在已得知我的处境。现今我一无所有,想要去印度。刚刚我写信给所有我认为欠其款项的人,根据我记忆所及,另外附上清单一张,希望你查收。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所有东西,相信可以足够抵我的账。我只希望留下一些虽然不值钱却能当作我做小买卖开门货的小东西。我亲爱的阿尔丰斯,不久我就会奉寄正式委托书,便于你在为我出售东西时免遭非议。我所有的枪械请全部寄给我。而布里东,你可以留下自己用。那么好的马无人愿意出足够高的价钱,我宁愿奉送于你,就像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那样子。法里—布雷曼车行为我订做了一辆很舒适的旅行车,现在还没有交货,请想办法让他们留下车辆,不用我偿付赔款;假如不行的话,想其他解决方法也可以,总之要以不损我目前处境当中的名誉为前提,我欠那一个岛国人六路易,不要忘记还给他。

  “我亲爱的堂弟。”欧也妮叹了一口气,把心放下,把一支蜡烛拿起来,碎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把橡木柜的抽屉打开的时候,又激动又开心。那是一只很旧的柜子,文艺复兴的时候最美的杰作之一,上边依旧能模模糊糊看出来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只带金坠的红丝绒大钱袋,这是她的外祖母给她的一件遗物。她很自豪地掂掂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清点一番。

  她最开始把20枚崭新的葡萄牙金洋拿出来放在一边,那些是1725年约翰五世的时候铸造的,兑换率是一枚值五元的葡币,或者是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等同于168法郎64生丁。但是市场价高达180法郎,因为这样的金币不仅仅少见,而且看起来光亮华美,就好像是一个个小太阳那样耀眼。

  然后,她又从中间挑选出五枚面值100元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稀有的古钱,每枚可以兑换87法郎,而且钱币收藏家会出价100法郎,这就是她母亲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留给她的遗物。

  又一种:三枚1729年菲利浦五世的时候铸造的西班牙金币,是让迪央夫人赠送的,每给一枚,她总是会说一样的话:“这一个小玩意儿,看起来黄灿灿的,值98法郎呢。收好之后,我的小乖乖,以后这就是你小金库的头号宝贝。”

  接着,还有一种:这是她父亲最看重的荷兰金币,1756年铸造的杜加,成色是23K有余,每枚值13法郎。

  再一个是令人称赞的古玩—平时守财奴最珍惜的金徽章—三枚上面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上面刻着圣母的卢比,全部都是24K的纯金制品,正是莫卧儿皇帝铸造的华美的金卢比,依照分量每枚值37法郎40生丁,但是爱摆弄黄金的行家起码愿意出价50法郎。

  最后一种,就是40法郎一枚的拿破仑金币,这正是她前天才拿到的,随便把它扔在了红钱袋里的。

  这钱袋里面所装的宝物,有的是从来没有用过的金币,有的是一些名副其实的艺术品。葛朗台老爹要时不时地过问,让她拿出来看一看,仔细地对她讲述它们内在的质地,比如说,图案当中的飘带怎么美,表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么华丽隽永、有棱角,并且没一点磨损的痕迹。

  但是她那天晚上不仅没想过金币的珍贵,也没有想到父亲的癖好,更没考虑过把她父亲这么珍爱的小金库脱手之后她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她只是一心想着堂弟,经过一番大致的计算之后,她总算弄清她有5800多法郎的财产,按照市价折合可以卖到万把法郎。当她发觉自己有这么多的钱,她高兴地拍起手来,就像一个孩子。

  所以,父女俩那天夜里分别清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把自己的黄金出售,欧也妮则是为了把黄金扔到情海当中去。她再次将金币放入钱袋当中,一点也不犹豫地拿上了楼。堂弟所处的窘境使她忘记了黑夜,忘记了体统。她的良心、牺牲精神,以及她的激动,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她壮胆。

  就在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提着钱袋到了查理房间的门口时,查理这时候醒了。他看到堂姐后,愣住了。欧也妮走了过去,把拿着的蜡烛放到桌上,十分激动地说:“我的堂弟,我做过一件十分对不起你的事情,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假如你不计较,上帝也会原谅我的。”

  “什么事情?”查理揉着眼睛说。

  “我看了你写的这两封信。”

  查理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为何会这样呢?”她继续说,“我怎么上楼来呢?坦白说,我如今也记不得了。但是我读了那两封信以后也并没有后悔,因为我更加清晰地认识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

  “还有什么?”查理问道。

  “还有就是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钱急用……”

  “哦,堂姐……”

  “嘘,嘘,堂弟,轻点儿声,别把别人吵醒。你看,”她打开钱袋,“这些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全部的积蓄,她平时都用不到这些钱。查理,你就收下吧。今天上午,我还不知道钱有什么用,是你告诉了我,钱不过是种工具,仅此而已。堂弟和亲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钱,你就放心去用吧。”

  欧也妮虽然已经成年了,但心性还保持着孩子的天真,没想过她会被拒绝,但他的堂弟却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你不肯收下?”欧也妮问,她的心在堂弟的沉默中跳得很快。堂弟的犹豫让她觉得很没面子,但她知道堂弟现在的处境,他急需用钱,于是,她跪了下来。

  “你不收下的话,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你说句话啊……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脸,你有没有器量,是不是……”

  当查理听到这样一颗高贵纯洁的心灵发出这般绝望的呐喊,他不禁落下了眼泪,泪水滴落在了堂姐的手上,而当时他正拉着她的手,不让她下跪。欧也妮一触到这几滴眼泪,她立刻扑向了钱袋,把钱都倒在桌子上。

  “哎,你肯收下了,对不对?”她高兴得也流下眼泪,“不要担心,堂弟,你一定会变得很有钱的。这些钱会给你带来幸运,你以后可以把钱再还给我。再说,我们可以搭伙做生意啊。总之,不管你说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是你不用把这笔钱看得太重。”

  查理现在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是的,欧也妮,如果我再不接受,就是和你太见外了。不过,要礼尚往来才对。”

  “堂弟,什么礼尚往来?”欧也妮很担心地问。

  “堂姐,你听我说。我那里有……”他指了指多屉柜上一个套着皮套的四四方方的盒子说道,“你知道,那里面有一个我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这个盒子是我母亲给我的。今天早晨我就想,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把上面的金子都卖了。她很爱我,耗费了大量的黄金做成了这只盒子。如果我去卖了的话,我觉得这是我对自己母亲的不尊重。”欧也妮听到这句话,激动地抓住了查理的手。两人热泪相望,沉默片刻,查理又接着说,“我不希望毁了这一个盒子,也不愿意带着它四处漂泊。我亲爱的欧也妮,请你代我来保管。从未有人肯把如此神圣的东西交给他的朋友保管,你看一看就知道。”查理双手捧起盒子,把皮套卸掉,把盒盖打开,难过地把一只纯金铸造的精美梳妆匣交给了欧也妮,它做工之精巧使得梳妆匣的价值超过黄金本身的价值,欧也妮看得呆住了。

  “这还不算稀奇,”查理一边说,一边按了一下弹簧,这时候一层夹层立刻出现,“你瞧,这就是我的无价之宝呢。”一边说着,他从里面取出两幅肖像画,全部都是米蓓尔夫人的杰作,周围镶满珍珠。

  “哦!真是一位美丽的夫人,正是你给她写信的那位太太吗?”

  “不是,”他微微笑了一下,“她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婶婶、叔叔。欧也妮,我需要跪着求你替我保管好这一只宝盒。万一我哪天不幸去世,断送了你借给我的家私,这些金子或许能够补偿你的一些损失。这两幅画我只想交给你,唯有你有资格保管。你要记住,宁愿毁了它们,也不能够让它们落在别人手里……”欧也妮一言不发。

  “你这是答应了,是不是?”他又十分乖巧地补问一句。

  听见堂弟重复了她刚刚说过的话,她向堂弟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钟情女子的眼神,娇柔而且深沉。查理握紧了欧也妮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我们之间,钱永远算不上什么,对吧?让钱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从今往后,感情就是我们的一切。”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柔和?”

  “是啊!比我更加柔和……”

  “对你当然是这样了……”她把眼皮垂下,说,“那么好了,查理,休息吧,你需要充足的休息,你现在累了。我们明天见。”

  查理拿着蜡烛把堂姐送到门口,欧也妮动作很轻地把手从堂弟的手里面抽了出来。两个人站在门槛上。

  他说:“唉!我们家财产怎么就败光了呢?”

  “没有关系!我相信我的父亲是有钱的。”她说道。

  “真是可怜的小宝贝,”查理走进房里,身体靠到墙上,接着说,“他如果有钱就不会让我父亲死了,也不可能让你们过如此清苦的日子了。总而言之,他要是要钱的话,他就不会是这样生活着。”

  “但是他有弗洛瓦丰呀。”

  “弗洛瓦丰可以值多少钱?”

  “不知道。而且他还有诺瓦叶。”

  “就是破烂的田庄!”

  “他还有葡萄园、草场……”

  “全是穷地方,”查理满脸不屑的样子,“即使你父亲一年只有8万法郎的收入,你们也不会住在这样阴冷寒酸的房间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左脚又朝前移了移。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指了一下一只旧柜子:“我的宝贝难道要藏在这里吗?”

  “去睡觉吧。”她不希望查理走进自己简陋的卧室。所以查理退了出去,他们相视一笑,以此表示告别。两人在同样的梦境当中入睡,从此查理给承受丧父之痛的心头平添了几分喜悦。

  第二天清晨,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在饭前陪着查理散步。他依旧愁容满面,就像一个不幸的人坠入了忧郁的深渊当中,估量着苦海的深度,并预感到未来的沉重分量那样。

  “父亲需要到晚饭的时候才会回来。”欧也妮看到母亲一脸担忧的样子,就对她说。

  欧也妮的言谈举止,以及听上去格外温柔的声音,都表现出她和堂弟有了心灵上的默契。他们的心灵或许早在他们体会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以前就已经热烈地交织在一起了。查理闷在客厅里面,一个人忧伤,谁都不去打扰他。女人们都是各忙各的。葛朗台忘记了吩咐的事情,家里来了很多人。有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有泥水匠、花坛工,以及木匠、葡萄园的种植工,有种庄稼的佃户。有人来谈修房子的价格,有的人来交租,有的人来要工钱。葛朗台太太跟欧也妮忙得一塌糊涂,和唠唠叨叨的工人答着话,和那些啰唆不止的乡下人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娜侬将抵租的东西搬进了厨房。她总是要等到主人说明,才明白哪些该留下自用,哪些该送往市场出售。因为,老头儿的习惯和很多土财主一样,习惯将那些劣质酒和烂水果留给自己吃。

  傍晚差不多五点钟的时候,葛朗台从安茹回家了,金子换来了1400法郎,皮夹里面装满王国证券。在他使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以前,尚有利息可拿。他把科努瓦耶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马,让他等马歇息好之后再慢慢回来。

  “我刚刚从安茹回来,太太,”他说,“我现在饿了。”

  娜侬在厨房里叫道:“您从昨天晚上到这时候还没有吃过东西吗?”

  “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老头儿回答说。

  娜侬把菜汤端过来。就在全家吃晚饭的时候,德·戈朗森过来听取主顾葛朗台的意见。

  “你先安心吃饭,葛朗台,”银行家说道,“稍后再说我们的事。你知道安茹的金价吗?有的人从南特赶去收买。我也想送过去一些进行抛售。”

  “不用了,”老头儿回答,“那里已经够多的了。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告诉你,不能让你白白地跑一趟。”

  “但是,据说那里的金价已经涨到了13法郎50生丁。”

  “应该说之前的确到过这个价钱。”

  “你怎么知道呀?”

  “昨天晚上,我去过安茹了。”葛朗台压低声音回答。

  银行家惊讶得颤抖了一下。然后两人嘀咕了几句,并且时不时地看着查理。在谈话中,当老箍桶匠想要银行家代他购进10万法郎的公债时,德·戈朗森又露出吃惊的神情。

  “葛朗台先生,”他对查理说道,“我想要去巴黎,您是否有什么事托我去办……”

  “没什么事情,先生,谢谢您。”查理回答说。

  “客气了,侄儿。这位先生是去料理你父亲的后事。”

  “莫非还有什么希望吗?”查理问道。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箍桶匠嚷道,那份尊重荣誉的傲劲儿装得非常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也就是我的名誉,难道你不是姓葛朗台吗?”

  查理站了起来,把葛朗台老头儿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接着脸色苍白地走出去。欧也妮望着父亲,感动不已。

  “好的,再见。我的好朋友德·戈朗森,所有的一切拜托了,好好应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一下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他把大门关上,返回客厅,靠在安乐椅上面,对娜侬说道:“再给我一些果子酒。”但因为他太过于亢奋,所以实在是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望着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面踏着在娜侬看上去所谓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兰西禁卫军里,

  我曾经有过一位好爸爸……

  娜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默默地彼此对望了一眼。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总是让她们感到害怕。晚上的聚会倒是很快就结束了。最开始时葛朗台老爷希望早点睡,但是他一上床,家里谁都不得不睡觉,就像是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整个波兰就必须得烂醉一样。娜侬、查理以及欧也妮疲倦的程度也并不亚于这位老家长。而葛朗台太太呢,一直是顺着丈夫的意志睡觉、吃饭、走路的。但是,在饭后消食的两个钟头的时间内,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很多特别的警句,所有的都显示出他的聪明。他喝完果子酒之后,眼睛望着杯子,说:“嘴一旦沾杯子,那么酒就空了!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不可以现在过去同时有。钱不能花了却依旧留在钱袋里。不然的话,生活也太美了。”

  他说笑的时候非常和气。娜侬拿了纺车打算纺麻。他说:“你肯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还是算了吧,我会感觉很无聊呢。”老女仆回答说。

  “真是可怜的娜侬!喝一点果子酒吧?”

  “啊!至于果子酒嘛,我不拒绝,太太做的甚至比药剂师做的还要好喝。他们兜售的不是酒,是糖水。”

  “他们把糖放得太多,就没有酒的味道了。”老头儿说。

  第二天,全家聚在一块儿吃早餐的时候,第一次有了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突如其来的不幸使得葛朗台太太、欧也妮跟查理在感情上面互相有了联系,甚至连娜侬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们。他们四个人开始真正像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出去自谋生路,很快就会动身,除了去南特的旅费之外,不需要多花一个子儿,因此家里虽然住着这个客人,但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任凭两个孩子—他如此称呼查理跟欧也妮—在葛朗台太太的监督之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这些方面,他对太太是足够信任的。

  和公路挨着的草场需要划界挖水沟,沿着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有冬季的工作需要做,他忙得根本顾不得管别的事情了。从那时开始,对欧也妮而言,倒是爱情春天的开始。自从她自己把库藏送给堂弟之后,她的心也伴随着那些宝贝一块儿交给了堂弟。两人心中装着一样的秘密,默默对视表示出相互的理解。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亲密、更加默契,他们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血缘关系不是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吗?所以欧也妮乐于让堂弟的痛苦消弭在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孩童一样的欢乐当中。在爱情开端与生命开端中间,有很多动人的相似之处,人们不是用甜美的歌声以及慈爱的目光呵护着婴儿快些入睡吗?不是用动听的童话来为他描述似锦前程吗?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开彩色的翅膀吗?他不是一会儿乐极而泣,一会儿痛极而呼吗?他不是因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争吵吗?—为了几块他想要用来制造活动宫殿的石子,为了几把刚才摘来就遗忘的鲜花,他不是急切地追赶时间,希望要早早踏入生活吗?

  恋爱基本上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欧也妮和查理之间,爱情跟童年其实就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来都裹着忧伤,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当中获得那么多的快乐。这种爱情的诞生是在丧亲之痛之下挣扎出来的,正因为如此,倒是与这所凋敝的房屋内的朴素的外省气息更合拍。在寂静院子里的井台边和堂姐谈话;在小花园里面那些长着青苔的板凳上面,两人一起并肩坐到日落时分,正经庄重地说一些废话;或者是在老城墙以及房屋间的宁静当中无言相对,好像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查理开始明白爱的圣洁,这是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够让他感受到暴风雨一样的冲动。此刻他脱离了装娇卖痴、追求虚荣以及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感觉到了纯真而真实的爱情。他喜爱这所房屋,这家人的生活习惯也不显得怎么可笑了。天刚刚亮他就起床,只为了抢在葛朗台下楼分早餐之前,跟欧也妮多说一阵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一响的时候,他就迅速溜进花园。这一种清晨的约会,甚至连欧也妮的母亲也不知道,而娜侬又假装没看见,小小的罪恶感为最纯洁的爱情添加了另外的一种快乐。等到吃完早餐,葛朗台老爹出门巡查庄园与地产,查理就会厮守在母女俩身边,帮助她们缠线团,看着她们做活,听着她们闲谈,体会从来没有过的甜蜜。

  这样的近乎修道院朴素的生活,使他觉得很感动,因此认识了两种不知道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原来以为法国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生活习惯,除非是在德国,而且只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面,才可能会想当然地有这种描绘。很快,他感受到欧也妮正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

  总而言之,一天天,他的目光还有谈吐,把可怜的姑娘深深地迷住了,让她如醉如痴地投身爱情的洪流当中,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像是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时光飞逝,中间最愉快的时光,却已经为了就要来临的别离而显得更加凄凉黯淡,每一天总有一些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就在眼前。

  德·戈朗森动身准备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葛朗台就带着查理去初级法庭,让查理签订一份放弃继承权的声明书,那几乎是离经叛道的文件。他到克罗旭公证人那里办理了两份委托书,其中一份给德·戈朗森,另外的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随后,他还不得不办理出国所需的各种手续。最后查理从巴黎订制的简单的孝服被送来了,他把自己用不着的衣服全部卖给索漠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让葛朗台老爹十分赞赏。

  “呵!这才像是一个希望出门赚钱的人呢。”他看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的时候,说,“好,非常好!”

  “请放心,我的伯父,”查理答道,“我知道在现在的处境下,自己该怎么做。”

  “那是什么东西?”老头儿看到查理手里拿着金子,眼前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还有所有值钱的小东西都收在一块儿了,但是我在本地没有认识的人,我想请求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吗?”葛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是的,伯父,我求您帮我找一个可靠的买主。”

  “那么给我吧,侄儿,我来给你估一估价,之后告诉你值多少钱,误差一定不超过一生丁。这是一件首饰,”他看着一条很长的金链说,“18K到19K。”

  老头儿伸出一双肥手,一下把那些金器都拿走了。

  “堂姐,”查理说道,“请你允许我送给你两颗纽扣,你可以把它们系上丝线,然后套在手腕上,现在就流行这样的手镯。”

  “那么我就收下了,堂弟。”她一边说着,一边会心地望了他一眼。

  “我的伯母,这一件是我母亲的金顶针,我一直把它当宝贝一样收藏在我的旅行梳妆盒里。”查理送给葛朗台太太一个看起来玲珑精致的金顶针,那是她向往了整整十年而得不到的东西。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侄儿。”老太太的眼睛这时候湿润了,“我一定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真诚地为你祝福,祝福你出门平安。如果我死了,欧也妮一定会为你保存这一件首饰的。”

  “侄儿,这些东西值989法郎75生丁,”葛朗台开门走过来说,“为了避免你浪费力气去兜售,我现在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的意思是把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作六法郎,没有折扣。

  “我不敢开口请您买下,”查理不安地望着他,“但是,在您居住的城市变卖我的首饰,也真是令我感到羞愧。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须在家里洗。因此我感谢您的一片好意。”葛朗台挠了一下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亲爱的伯父,”查理担忧地望着葛朗台,好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跟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小礼物留作纪念,现在请您收下这一副袖扣,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它们或许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时时刻刻惦记着亲人的可怜男孩。从此,也只有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孩子!我的孩子啊,不可以把东西全送了呀……你拿了什么东西,太太?”他贪婪地转过身来问,“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嗬!钻石纽扣。那么好的,你的袖扣,我把它收下了,孩子。”他把查理的手握住,“但是你一定答应我,让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花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给你出。特别是,孩子,你知道的,为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仅仅只估算了金子本身的价钱,自然手工还值一些钱呢,那么,就这样办吧,我给你1500法郎……利弗尔足算,我向克罗旭借,由于家中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交来欠租。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马上去找他。”

  他把帽子、手套戴上,然后走了。

  “你真的要走吗?”欧也妮望了一眼查理然后问道。那目光既含哀伤,又充满爱慕。

  “是的,必须走。”他低头回答。

  几天以来,查理的情绪、举止、谈吐变得像一个有深深伤痛的人,因为责任重大,已经在忧患当中磨炼出崭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一个大人了。欧也妮看到他穿着同他苍白脸色与忧郁神态非常一致的粗呢丧服下楼,才比之前更看清堂弟的性格。

  那一天母女俩也穿着丧服,和查理一起参加教区教堂为已经故去的纪尧姆·葛朗台举行的追悼弥撒。

  午饭的时候,查理收到了几封巴黎来的信,全部都看完了。

  “哎,堂弟,一切办得顺利吗?”欧也妮轻声问道。

  “千万不要问这样的问题,我的孩子,”葛朗台说道,“我从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为什么要管堂弟的私事?别打扰他。”

  “哦!我并没有什么秘密。”查理说。

  “好,好,好,我的侄儿,你迟早会明白,做生意应该要守口如瓶。”

  等这对情侣单独走进花园之后,查理把欧也妮拉到核桃树下坐定,对她说:“我没有看错阿尔丰斯,他做得实在是太棒了,他把我的事情处理得既谨慎又仗义。我巴黎的债全部都还清了,而且我的家具现在也卖了一个好价钱,他还说,他咨询了一个走远洋的船只,用剩下的3000法郎买了一些欧洲的小东西,能够在印度挣得一大笔钱。他已经把我的行李打包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货船开往爪哇。五天之后,欧也妮,我们就得分手了,或许是永别,至少也是很长时间不能见面。我的那些货和两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开始。我不能够指望几年之内就能够回来。我亲爱的堂姐,别把我和你放在一个天平上,我也许会死在异国他乡,你可能会遇见更好的人。”

  “你爱我吗?”她问。

  “哦,爱,特别爱。”他回答的声调非常恳切,感情也有一样的深度。

  “那我等着你,查理。我的上帝啊!父亲在窗口!”她推开想要过去拥抱她的堂弟。

  她逃进了门洞里面,查理也跟着追过来。看见他追来,她匆忙打开过道的门,退到了楼梯下边。到了后来,她慌不择路地来到了娜侬的小房间一边过道最暗的地方。查理一直追到那儿,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中,紧紧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欧也妮不再拒绝,她坦然地接受了,同时也给了查理一个最纯洁、最温暖、最倾心的亲吻。

  “亲爱的欧也妮,堂弟胜过你的亲兄弟,他可以娶你。”查理说。

  “但愿是这样的!”娜侬从她的黑屋子里面打开房门说道。

  这一对情侣吓了一跳,慌忙逃进客厅。欧也妮赶快拿起活计,查理则捧着葛朗台太太的祈祷书,念起《圣经》来。

  “啧!”娜侬说道,“都在祈祷呢!”

  自打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就忙活起来,以表示对侄儿的关怀。凡是用不着花钱的事他都表现得很热心,张罗着去给侄儿找钉箱子的木工,回来后说那人索价太高,还不如亲自做木箱。他自告奋勇用家里的旧板又锯、又刨、又钉,钉成好几只相当漂亮的箱子,把查理的东西全部都装了进去。他还吩咐人把箱子装上船,而且上了保险,便于行李按时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以后,欧也妮感觉时光过得太快,简直快得吓人。有时候,她真是想陪堂弟一块儿远走天涯。只要是领略过最难分难舍的爱情的人,因为年月、时日、不治之症或者是某些致命的打击,以至于爱情存在的时间一天短似一天的人,都可以理解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一面散步一面流泪。现在她感觉这花园、院子、房屋、小城全部都太狭小,她已经投身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面。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晨,趁葛朗台和娜侬全都不在,查理跟欧也妮把装有两帧肖像的宝盒庄重地放进箱柜当中唯一一只带锁的抽屉里面,跟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一块儿。存放时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候,已经没有勇气制止查理亲吻她的胸脯。

  “它不可能会离开这里的,我的堂弟。”

  “那么好!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永远永远留在这儿。”

  “啊!查理,这样不好。”她的口气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道,“我已经有了你的承诺,这时候请接受我的誓言。”

  “我是永远属于你的!”这句话两人甚至连说两遍。

  天底下没有什么誓言比这更加纯洁,欧也妮的纯真顿时使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起来。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很凄惨。尽管娜侬收下查理送她的金绣绸睡袍跟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这时候也忍不住眼含热泪。

  “这可怜、幼嫩的少爷就要漂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一路顺风。”

  十点半的时候,全家出门一块儿把查理送上去南特的驿车。娜侬放狗护院之后,把大门关好,坚持要替查理拿着随身携带的小包。老街上的商人们全部都站在店铺的门口,看着他们走过去。到了广场之后,公证人克罗旭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等一会儿不要哭,欧也妮。”她母亲在一旁叮嘱说。

  “侄儿,”葛朗台在客店门口开始拥抱查理,热烈地亲吻着他的两颊,说道,“在你离开的时候贫穷,发了财之后再回来,你父亲的名誉不会遭受到损害,我葛朗台对你保证,到那时候,就指望你来……”

  “伯父,这样离开我也不会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正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吗?”查理打断他压根儿没听懂的老箍桶匠的话,不禁将感激的泪水洒到伯父黝黑的脸上。这时候欧也妮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了堂弟的手还有父亲的手。唯有公证人一个人笑眯眯地在一边佩服葛朗台的精明,因为只有他听出来老头儿话里的弦外之音。四个索漠人拥挤在好几个人当中,等待着驿车出发。当驿车驶过桥面之后,他们就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祝你一路顺风!”葡萄园主说道。多亏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一句祝愿。欧也妮跟她母亲已经来到了站台角上还能看见驿车的地方,把她们手中的白手帕挥动着,查理也扬出手绢回应。

  “母亲,我这时候恨不得有上帝的法力。”欧也妮在看到查理的手帕的时候说道。

  为了不打断葛朗台家之后的事情,这时候把老头儿托德·戈朗森在巴黎办的事提前描述一下。银行家起身之后一个月,葛朗台便拿到一张10万法郎的公债登记证,是以80法郎一股的价钱买来的。他死之后为他做财产清单的人仅仅只提供这一笔公债的情况,至于生性多疑的葛朗台那时候是以什么办法把10万法郎拨到巴黎,把登记证换作公债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内情。克罗旭公证人觉得是娜侬不知不觉地做了运送巨款的忠实人选。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她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在弗洛瓦丰整理东西,似乎老头儿把什么东西丢在那儿一样。而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事情,居然一样都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

  众所周知,法兰西银行对于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户,都有精确的记录。索漠的德·戈朗森与费利克斯·葛朗台全都是榜上有名的,和那些有大片没有抵押的地产做靠山的金融大户一样,他们两人也享有可靠的信誉。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理一下葛朗台债务的传言,很快使债权人放弃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被启封,本家的公证人依照规定清点遗物。德·戈朗森很快就把债主们召集在一块儿,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跟弗朗索瓦·凯勒作为清算员。把挽救葛朗台家的名誉的同时挽救债权人所必需的所有权限,全部都委托给他们。凯勒是一家有实力的商社的主人,而且又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索漠的葛朗台的信誉,还有通过德·戈朗森之口给债权人的心中充满希望,使得协议顺利达成,不愿意就范的债权人竟然一个也没有。没有人想到把债权放在盈亏的总账上去权衡,所有人都对自己说:“索漠的葛朗台是会偿还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那些债券全部回收进来,把所有债券保存在自己的腰包当中。这就是箍桶匠想要达到的第一个目的。

  第一次碰头会之后的第九个月,两位清算员交付给每个债权人百分之四十的债款。这一笔钱是把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以及不动产还有其他杂物所得的全部出售,出售手续办得很仔细,账算得也十分仔细。所有的清理工作严格按照规定,毫无舞弊。债权人都高兴地承认葛朗台家的信誉令人钦佩且毋庸置疑。当这些赞誉之词被众人恰当地传说一遍之后,债权人要求偿付债款的剩下部分。他们一起联名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葛朗台。

  “不就是这些吗?”老箍桶匠把信扔到了壁炉的火里,“你就耐心等待着吧,朋友们。”

  作为对信中提议的回应,索漠的葛朗台要求把全部现存借据全部都集中在一位公证人的手里,并且附上一张已经付款项的收据,方便核对账目,准确做出遗产现状的总账。

  这个要求立刻引起无数的争执。通常情况下,放债的人全部都是一些喜怒无常的家伙。今天打算达成协议,明天就想不顾一切地将之全盘推翻,再过几天之后,他们又会非常通情达理。今天他们的太太脾气很好,小儿子长了牙,家中所有的事情都很顺畅,他们就锱铢必较,一点点小亏都不愿意吃;明天遇到下雨,他们出不了门,心里十分闷,只要事情能解决,一切条件都愿意答应;到了后天,他们提出来想要担保;月底的时候,他们就一定要逼你上吊不可了。这些刽子手!

  债主就像一只呆鸟,大人哄孩子,让孩子想方设法把盐粒放到鸟的尾巴上面,说这样就能抓住它。而债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鸟,也会把自己的债权看作这只呆鸟,所以永远扑空。葛朗台早已经把债主的脾气摸透了,他兄弟的债主们全都在他的算计当中了。有的愤怒了,就干脆拒绝了存放借据在公证人那里。

  “好!特别好。”葛朗台朗读着德·戈朗森关于这件事的来信,开始拍案叫绝。另外有几位尽管同意交存借据,但是必须确保他们的所有权利,并且一点权利也不放弃,而且保留宣布债户破产的权利。经过好几次通信协商,索漠的葛朗台答应债主们替他们保留所有的权利。因为这一让步,温和派的债主终于说服了激烈派的债主。

  虽然有人不满,借据却终究都交了出来。有的人对德·戈朗森说:“这个老东西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纪尧姆·葛朗台去世之后两年差一个月,许多债主忙着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团团转,早已把葛朗台到期该付的款项置之脑后了。或者即使没忘记,也仅仅只是想:“看来顶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就已经对时间做过计算,用他的话说,时间是魔鬼。

  到第三年年底的时候,德·戈朗森写信给葛朗台,说他已设法让债权人同意,只需支付葛朗台家还没有清偿的240万法郎中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所持的债券全部如数转交给他。葛朗台回信说道,因为破产而拖累他弟弟自杀的公证人以及经纪人还活在世上,也许早成为太平度日的好人,理应对他们提起诉讼,逼他们或多或少拿出点钱,以此来减少拖欠的数目。

  第四年年底的时候,拖欠款结算下来最终确定为12万法郎。然后清算员与债权人之间、葛朗台跟清算员之间又反复协商了半年。

  总而言之,索漠的葛朗台被逼到不得不付款的时间,是那一年九月。他通知那两位清算员,说他的侄子在印度发了财,来信说是要亲自偿还亡父的所有债款。他不能擅自了结这一笔债,要等着侄子的回音,到了第五年年中的时候,债权人们还是被“全部偿还”的说法搪塞着,神气的老箍桶匠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事实上他心中暗笑,每一次说完“这些巴黎人”,他总是附带一副阴险的笑容,还有一句诅咒。这一批债权人的遭遇确实算是商业史上闻所未闻的怪异事情。当我们这个故事让他们再次出场的时候,他们依旧处在葛朗台给他们安置的地位。等到公债涨到115法郎一股的时候,葛朗台老爷马上售出他买的那一大笔份额,从巴黎弄回了200万法郎的黄金以及公债名下60万法郎的利息,他把这些本利收入都倒进他的储金桶。德·戈朗森从此以后长久地住在巴黎。为什么呢?首先,是因为他当上了议员;其次,他尽管是有妻室的人,却非常厌倦索漠枯燥的生活,已经和歌剧院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弗洛丽娜开始双宿双飞了,当兵时的老毛病重新在银行家的身上死灰复燃。不用说,他的举止在索漠人的眼中看起来很不道德。他的妻子还算比较幸运,和他分了家,竟然具有管理索漠银号的头脑,后来银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继续经营,弥补了被戈朗森的荒唐行径败掉的家产损失。克罗旭叔侄落井下石,让这位活寡妇打肿脸充胖子的处境更加苦不堪言,导致女儿的婆家找得非常不如意,所以才不得不打消娶欧也妮当儿媳妇的念头。阿道尔夫去巴黎寻找自己的父亲,据说他后来变成一个很卑鄙的人。克罗旭叔侄最后获胜了。

  “你的丈夫真是不知好歹,”葛朗台得到了抵押品作保借钱给德·戈朗森夫人的时候说道,“我为你遗憾,你真是一个贤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很不幸的太太回答说,“谁也想不到他从你府上动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居然走上了一条自我灭亡的路呢。”

  “真是苍天有眼啊,德·戈朗森太太,我是一直到最后都不让他去的。那时候庭长先生拼命地想替他,但他那么争着要去,我们到今天才知道原因。”

  这样,葛朗台就不欠德·戈朗森什么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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