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聪
作者:傅雷 著
发布时间:2020-06-17 14:15:28
字数:21239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晚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1954年,傅聪到波兰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并在波兰留学,1954年1月16日,全家于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地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傅聪赴京准备出国前,上海音协在上海原市立第三女子中学为他举办告别音乐会。]弹的四曲Chopin〔肖邦〕[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外加encore〔加奏〕[原为法语,喝彩用语,意为“再来一个”。]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波洛奈兹,波兰的一种舞曲,源于17世纪波兰宫廷礼仪的伴随音乐。],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强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勃隆斯丹,原上海音乐学院苏联籍教师,曾指导傅聪学习钢琴。]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中拥抱你!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虹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肖邦〕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1798—1863),19世纪上半叶法国的浪漫主义画家。他想象力丰富、才思敏捷,是印象主义和现代表现主义的先驱。]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那幅是Paci〔百器〕[即梅·百器(MarioPaci),19世纪意大利钢琴家和指挥家,李斯待的再传弟子。前上海交响乐团的创办人兼指挥。傅聪九岁半起,在他门下学琴三年。]的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的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重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头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均需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喜欢。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Hindmith〔亨德密特〕[亨德密特(1895—1963),德国作曲家、理论家。]的乐理明日即寄出。……
…………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服尔德(Voltaire,1694—1778),又译伏尔泰,法国著名作家。]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必姨即杨必,英国萨克雷名著《名利场》的译者。钱伯母即钱锺书夫人杨绛女士,杨必之姐。]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夜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根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前几天来信,因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他根本没知道。且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
我仍照样忙,正课未开场,旧译方在校对;而且打杂的事也多地很。林伯伯[指林俊卿,著名内科医生,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声学研究专家,曾任声学研究所所长。]论歌唱的书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场,现在每周要为他花四五小时。柯灵先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又要我提意见。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地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Beethoven〔贝多芬〕[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Chopin〔肖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最近正加工为林伯伯修改讨论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复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晨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地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蒂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彷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肖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还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殊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晚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烦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一九五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我译的服尔德到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够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
我今夏身心极感疲劳,腰酸得很,从椅上站起来,一下子伛着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从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时半以外的经常工作,再要看书,不但时间不够,头脑也吃不消了。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常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的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词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文化部决定要办一声乐研究所,叫林伯伯主持。他来信和我再三商榷,决定暂时回上海跟王鹏万医生加深研究喉科医术,一方面教学生,做实验,待一二年后再办声乐研究所。目前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如何教得了二三十个以上的学生?他的理论与实验也还不够,多些时间研究,当然可以更成熟;那时再拿出来问世,才有价值。
顾圣婴暑假后已进乐队,三个月后上面忽然说她中学毕业不进音院,思想有问题,不要她了。这也是岂有此理,大概又是人事科搅出来的。
昨晚请唐云来吃夜饭,看看古画,听他谈谈,颇学得一些知识。此人对艺术甚有见地,人亦高雅可喜,为时下国画家中不可多得之才;可惜整天在美协办公、打杂,创作大受影响。艺术家与行政工作,总是不两立的。不多谈了,希望你多多养神,勿太疲劳!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地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兰[傅聪于1955年1月16日写给父母的信,主要报告了1月8日、9日和13日在波兰古城克拉科夫开的三次音乐会的情况。]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辞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斯曼齐安卡说的肖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赏识。
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完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地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一九五五年六月十六日
…………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做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觉〕,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地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地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地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肖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夜
……下午在《新民报》上看到一段消息,是新华社布拉格电,说你在Belgrade〔贝尔格莱德〕的首次演出,由人民军交响乐队伴奏,获得“异常的”成功,谢幕达十五次,加奏八次。我们真是高兴,不知怎么祝贺你才好。
这些时我正忙着誊稿子,服尔德的第二个短篇集子总算译完了(去年春天出的《老实人》是第一个集子)。去年四月译完的巴尔扎克(《于絮尔·弥罗埃》),在“人文”搁了十一个月,最近才来信说准备发排了。他们审查来审查去,提不出什么意见,倒耽误了这么久。除了翻译工作以外,主要得阅读解放后的文艺创作,也是“补课”性质,否则要落伍得不像话了。今年还想写些“书评”。另外是代公家动员一些美术及音乐方面的人做研究工作。上海正如别的大城市一样,成立了一个“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委员会筹备处”,内中有文艺组,主要由唐弢负责。他要我在美术及音乐两界想想有什么人才。这筹备处不久即取消,成为学术委员会;两年以后,学术委员会再分别成立各个研究所,如历史研究所、文艺研究所等等。这就仿佛是中国科学院在各地的分设机构。为了动员人,就得分别找他们谈,代他们设计。例如林伯伯的声乐研究,当然是最现成的了。沈伯伯在去年胡风运动中受了打击,精神萎靡,鼓动不起来。前天北京有电报找他去了,大概亦是这种研究性质的工作需要他。他一走,上海方面真正能研究音乐的人就没有啦。但若中央需要,地方也不能以本位主义的眼光去争。我平时就是不能不分心管管这种闲事。上周上海市委宣传部召集二十多人讨论“出版”问题,我也被找去了;一个会直开了六小时之久。这倒是有实质的会,时间虽长,究竟是有意义的。大家发表很多意见,对于编辑工作、发行工作,以及国际书店的经营作风,都有批评。我一个人发言也占据了几十分钟。同时听到各方面反映的情况,很有意思。另外,政协不久要开第二次全体大会(二月初开的是常委扩大会议),先发通知,要我们当委员的推荐人,分二种,一是增补做“委员”的,一是列席的。我推了二人:裘劭恒(列席)和杨心德(委员)。通过与否,当然权不在我。推荐以前,我就得花费时间分别和他们谈话,了解他们近年来的工作及思想情况,还有过去的某几段我不详知的历史。杨心德,我还另向政协推荐要安排他做印刷制版的研究工作。这样,我一方面要和朋友们谈话,谈过又要动笔。还有零零星星向中央或地方提意见,都吞了我不少时间。
一九五六年四月十四日
……本星期一起接连开了五天上海市政协第二次全体大会。所有的会议,连小组讨论,我都参加了。原有委员二百七十五人,此次新聘八十七人,共三百六十二人。又邀请各界人士列席四百六十七人。会场在中苏大厦的“友谊电影院”。会议非常紧张热烈。报名发言的有一百八十一人之多,因限于时间,实际发言的仅六十九人,其余都改成了书面发言。我提了一项议案(大会总共收到的议案不过二十五件),一份书面发言。我原打算只提书面的;二月初的扩大会议上我已讲过两次话,这一回理当让别人登台。小组会上大家提的意见不少,大会发言更是有很多精彩的。一个旧国民党军人(军长阶级)樊崧甫说得声泪俱下;周碧珍报告参加我国民间艺术团今春访问**演出的情况,港澳两处的侨胞的热烈反应,真是太动人了。我禁不住在会场上流了泪。好像我自己就是流落在港澳的人的心情。这样的激动,近几年来只在听某些音乐时才会有。当然也有许多八股,拉拉扯扯占了一二十分钟时间,全是自我检讨,左一个保证,右一个决心的空话。归国华侨、牧师、神甫,也都有发言。华侨的爱国情绪特别高,说话也很实在。有一个上海评弹(即说书)艺人,提的意见特别尖锐,他说:“我们要领导给我们干部,要强的干部;吃饭不管事的干部,我们不要,我们不是养老院……”这样的话,在这种场面的会上是破天荒的。主席台上的人都为之动容……这样的民主精神是大可为国家庆贺的。可惜知识分子(此次邀请列席的以知识分子占绝大多数)没有这样的勇气。大会主要讨论的是“中共上海市委”所拟订的《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知识分子工作纲要草案》,里面对于今后对上海知识分子的安排,有三十二条具体规划: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改善党组织与现有知识分子的相互关系,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及生活条件,以利于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潜力;(二)扩大和培养新生力量,开展学术研究和提高知识分子的业务能力;(三)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马列主义学习加强领导与安排。第一项已经有一部分事情实行了:上海高级知识分子约有一万人,先照顾其中的三千人,例如调配房屋,使知识分子能有一间安静的书室,上海房管局已拨了五百所住房,陆续给一些居住条件特别坏而研究有成绩的教授、专家、作家、艺术家。又分发特种“治疗证”,可在指定医院当天预约,当天受到治疗;又分发“副食品(如鱼肉等)供应卡”,向指定的伙食供应站去买,不必排队等候。(这两种卡,我也拿到了。)由此你可以看出,政府现在如何重视知识分子。只因为客观条件不够,暂时只能从高级知识分子做起。另外,二月下旬,上海市委开了半个月会,召集各机关、学校、团体的党团干部近万人学习这个政策,要他们接近知识分子,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学习”,对研究工作从各方面支持他们。大会上发言的人一致表示为了报答党与政府的关怀与照顾,要加紧努力,在业务与思想改造各方面积极提高自己。这些消息你听了一定也很兴奋的。我很想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做一些工作。比如写些文章,批评知识分子的缺点,等等。政府既然已经做了这样大的努力帮助我们,我们自当加倍努力来配合政府。改善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是个关键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决是双方面的,绝非片面的。所以我预备写一系列的短文,挖掘并分析知识分子的病根,来提高大家的觉悟,督促大家从实践上痛下功夫,要说到做到。本来我在文艺方面想写一些书评,最近看了二十几种作品,觉得还不能贸然动笔;作品所描写的大半是农村,是解放战争、抗日战争,少数是关于工厂的;我自己对这些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光从作品上批评一通,一定是有隔阂的。所以想慢慢地出去走走,看看,多观察之后再写。
看了二十几种创作以后,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党在各方面数十年来的艰苦斗争,我以前太不了解了;人民大众为了抗日、反封建、反敌伪、反蒋等等所付的血汗与生命的代价,所过的非人的惨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了解的。我深深地感到无仇恨即无斗争,即无革命。回想我十七八至二十岁时的反帝情绪,也不能说不高,为什么以后就在安乐窝中消沉了呢?当时因为眼见同班的小同学在“五卅”惨案中被租界巡捕惨杀,所以引起了仇恨,有了斗争的情绪,革命的情绪。以后却是一帆风顺,在社会上从来没受到挫折,更没受到压迫;相反的,因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剥削人的地位,更不会对社会制度有如何彻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凭着单纯的正义感反对腐败的政府。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绝对不会走上真正革命的路的。即使我也有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想法,对于共产社会也有些向往,但都限于空想。不受现实的鞭策,生在富庶而贫富阶级矛盾比较少的江南,不看见工人阶级血淋淋的被剥削的痛苦,一个人是始终走不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的,即使希望革命,也抱着“要讲目的也要讲手段”的那种书生之见。直到现在,从近二年来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最近又从多少优秀的文艺作品中,从读到的少数理论书籍中,才开始发觉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才重新燃烧起已经熄灭了的热情。我并不把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说成完全要不得。但我以前的工作热忱是由于天生的不劳动就要不舒服的性格来的,而不是由于对前途有坚定的乐观的信仰来的;以前对政府各种措施的批评,是站在纯客观的自由主义者(liberal)的立场上提出的,而不是把自己看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分子的立场上提出的。换句话说:出发点是狭小的,消极的,悲观的。我这样说也不是认为从此我已经改造好了(你当然明白我不会这样想,一向我深信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可是出发点纠正以后,无论对自己的业务或是思想,在改进与提高的过程中,情绪是大不相同的了,看法也大不相同的了。——这些思想,你妈妈也深深体会到;她事实上比我觉悟得早,只是她说不出道理来;一切都要经过我自己的摸索、观察,再加上客观的形势,我才会慢慢地,可也是很实在地醒悟过来。(妈妈也跟着我一本一本的文艺作品吞下去。)说到客观形势,这几年的进步简直是难以想象,单从报纸杂志的内容及文字来看,就比五三年以前不知进步了多少。至于基本建设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不必细说了。陈市长说得好:知识分子只有在事实面前才肯低头。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谁还会不激动,不大觉大悟呢?
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性。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地细致地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作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四时
亲爱的孩子: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子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三百三十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工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思。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道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进,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拼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地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又是半个多月不写信给你了。最近几个月很少写长信给你,老是忙忙碌碌。从四月初旬起,结束了服尔德的小说,就停到现在,一晃四个月,想想真着急。四个月中开了无数的会,上了黄山,去了淮南、梅山、佛子岭、合肥;写了一篇书评,两篇小文章。上周北京《文艺报》又来长途电话要写一篇纪念莫扎特的文字,限了字数限了日子,五天之内总算如期完成。昨天才开始译新的巴尔扎克。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真有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得而兼,哀哉哀哉!这半年多在外边,多走走,多开口,便到处来找。政协的文学—新闻—出版组派了我副组长;最近作协的外国文学组又派我当组长;推来推去推不掉,想想实在腻烦。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时间也不会多于二十四小时,怎么应付呢?挂挂名的事又不愿意干。二十多年与世界大局(文坛的大局)完全隔膜了,别说领导小组,就是参加订计划也插不上手。自己的兴趣又广:美术界的事又要多嘴,音乐界的更要多嘴。一多嘴就带来不少事务工作。就算光提意见,也得有时间写出来,也得有时间与朋友来往、谈天,否则外边情况如何知道,不明情况,怎能乱提意见?而且一般社会上的情况,我也关心,也常提意见,提了意见还常常追问下落。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午
没想到昨天还能在电话中和你谈几句:千里通话,虽然都是实际事务,也传达了多少情言!只可惜没有能多说几句,电话才挂断,就惶惶然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嘱咐。回家谈了一个多月,还没谈得畅快,何况这短短的三分钟呢!
你走了,还有尾声。四日上午音协来电话,说有位保加利亚音乐家——在音乐院教歌唱的,听了你的音乐会,想写文章寄回去,要你的材料。我便忙了一个下午,把南斯拉夫及巴黎的评论打了一份,又另外用法文写了一份你简单的学习经过。昨天一整天,加上前天一整晚,写了七千余字,题目叫作《与傅聪谈音乐》,内分三大段:(一)谈技巧,(二)谈学习,(三)谈表达。交给《文汇报》去了。前二段较短,各占二千字,第三段最长,占三千余字。内容也许和你谈的略有出入,但我声明在先,“恐我记忆不真切”。文字用问答体;主要是想把你此次所谈的,自己留一个记录;发表出去对音乐学生和爱好音乐的群众可能也有帮助。等刊出后,我会剪报寄华沙。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深夜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局,不要单纯地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学习方面,我还要重复一遍:重点计划必不可少。平日生活要过得有规律一些,晚上睡觉切勿太迟。……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
谢谢你好意,想送我《苏加诺藏画集》,可是孩子,我在沪也见到了,觉得花一百五十元太不值得。真正的好画,真正的好印刷(一九三○年代只有德、荷、比三国的美术印刷是世界水平;英、法的都不行。二次大战以后,一般德国犹太人亡命去美,一九四七年时看到的美国名画印刷才像样),你没见过,便以为那画册是好极了。上海旧书店西欧印的好画册也常有,因价贵,都舍不得买。你辛辛苦苦,身体吃了很多亏挣来的钱,我不能让你这样花。所以除了你自己的一部以外,我已写信托马先生退掉一部。省下的钱,慢慢替你买书买谱,用途多得很,不会嫌钱太多的。这几年我版税收入少,要买东西全靠你这次回来挣的一笔款子了。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如何?
留波学习问题,且待过了明年再商量。那时以前我一定会去北京,和首长们当面协商。主要是你能把理论课早日赶完,跟杰老师多学些东西。照我前一晌提议的,每个作家挑一二代表作,彻底研究,排好日程,这一二年内非完成不可。
平日仍望坚持牛奶、鸡子、牛油。无论如何,营养第一,休息睡眠第一。为了艺术,样样要多克制自己!再过二年的使徒生活,战战兢兢地应付一切。人越有名,不骄傲别人也会有骄傲之感:这也是常情;故我们自己更要谦和有礼!
我也代你买了一份第七集《宋人画册》、《麦积山石窟》、刘开渠编的《中国古代雕塑集》共三种;你在京是否也买了?望速来信,免得那么厚重的图书寄双份给你。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来信,说一月十九日直接寄你(由杰老师转的)下列各谱:……都是她托个熟朋友到纽约过假期觅来的,真是得之不易。另外你向马先生借过的那本意大利古曲,也已觅得,她要等Mozart's36cadenzas〔莫扎特的三十六个华彩乐段〕弄到后一块儿寄。
…………
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
我修改巴尔扎克初译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费功夫。……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
三月二日接电话,上海市委要我参加中共中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四日动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怀仁堂听**报告的录音,下午开小组会,开了两天地方小组会,再开专业小组会,我参加了文学组。天天讨论,发言,十一日全天大会发言,十二日下午大会发言,从五点起**又亲自来讲一次话,讲到六点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陆定一同志又做总结,宣告会议结束。此次会议,是党内会议,党外人一起参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每天分别召见各专业小组的部分代表谈话,每晚召各小组召集人向他汇报,性质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为“百家争鸣”不开展,教条主义顽抗,故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讲过话,立即由中宣部电召全国各省市委(宣传文教)领导及党内外高教、科学、文艺、新闻出版的代表人士来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深夜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传达报告七页。兹又寄上传达报告四页。还有别的材料,回沪整理后再寄。在京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东奔西跑,即使有车,也很累。这两次的信都硬撑着写的。
**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停顿〕,笔记无法传达。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沪上文艺界半年来有些苦闷,地方领导抓得紧,仿佛一批评机关缺点,便会煽动群众;报纸上越来越强调“肯定”,老谈一套“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等。(这话并不错,可是老挂在嘴上,就成了八股。)**大概早已嗅到这股味儿,所以从一月十八至二十六日就在全国省市委书记大会上提到百家争鸣问题,二月底的最高国务会议更明确地提出,这次三月十二日对我们的讲话,更为具体,可见他的思考也在逐渐往深处发展。他再三说人民内部矛盾如何处理对党也是一个新问题,需要与党外人士共同研究;党内党外合在一起谈,有好处;今后三五年内,每年要举行一次。他又嘱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党外人士共同商量党内的事。他的胸襟宽大,思想自由,和我们旧知识分子没有分别,加上极灵活地运用辩证法,当然国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会贯通了的人。
我的感觉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是数十年的教育事业,我们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斗争;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求进步,所谓自我改造,教条主义、官僚主义,我认为主要有下列几个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太剧烈了,老干部经过了数十年残酷内战与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阶段;再加多数人身上带着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与学习的劲头自然不足了。二是阶级斗争时敌人就在面前,不积极学习战斗就得送命,个人与集体的安全利害紧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敌人远了,美帝与原子弹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胁,故不大肯积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门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给老干部一些自满情绪,自命劳苦功高,对新事物当然不大愿意屈尊去体会。四是社会发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决定,既没有好好学习,只有简单化,以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应付。这四点是造成官僚、主观、教条的重要因素。否则,**说过“我们搞阶级斗争,并没先学好一套再来,而是边学边斗争的”;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就不能边学边建设呢?反过来,我亲眼见过中级干部从解放军复员而做园艺工作,四年工夫已成了出色的专家。佛子岭水库的总指挥也是复员军人出身,遇到工程师们各执一见,相持不下时,他出来凭马列主义和他专业的学习下的结论,每次都很正确。可见只要年富力强,只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气地去学技术,外行变为内行也不是太难的。党内要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义等等自会逐步减少。
**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
从马先生处知道你近来情绪不大好,你看了上面这些话,或许会好一些。千万别忘了我们处在大变动时代,我国如此,别国也如此。**只有一个,别国没有,弯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识分子不免多一些苦闷,这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的。苏联的失败经验省了我们许多力气;中欧各国将来也会参照我们的做法慢慢地好转。在一国留学,只能集中精力学其所长;对所在国的情形不要太忧虑,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丧。我常常感到,真正积极、真正热情,肯为社会主义事业努力的朋友太少了,但我还是替他们打气,自己还是努力斗争。到北京来我给楼伯伯、庞伯伯、马先生打气。
自己先要锻炼得坚强,才不会被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往下拖,才有剩余的精力对朋友们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学习环境真是很理想了,尽量钻研吧。室外的低气压,不去管它。你是波兰的朋友,波兰的儿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们的建设中帮一手。唯一报答她的办法是好好学习,把波兰老师的本领,把波兰音乐界给你的鼓励与启发带回到祖国来,在中国播一些真正对波兰友好的种子。他们的知识分子彷徨,你可不必彷徨。伟大的**远远地发出万丈光芒,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我也和马先生、庞伯伯细细商量过,假如改往苏联学习,一般文化界的空气也许要健全些,对你有好处;但也有一些教条主义味儿,你不一定吃得消;日子长了,你也要叫苦。他们的音乐界,一般比较属于cold〔冷静〕型,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个老师对你能相忍相让,容许你充分自由发展的,很难有把握。马先生认为苏联的学派与教法与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点。最后,改往苏联,又得在语言文字方面重起炉灶,而你现在是经不起耽搁的。周扬先生听我说了杰老师的学问,说:“多学几年就多学几年吧。”(几个月前,夏部长有信给我,怕波兰动荡的环境,想让你早些回国。现在他看法又不同了。)你该记得,胜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个朋友(内有宋伯伯、姜椿芳、两个裘伯伯等等),每两周聚会一次,由一个人作一个小小学术讲话;然后吃吃茶点,谈谈时局,交换消息。那个时期是我们最苦闷的时期,但我们并不消沉,而是纠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个健康的小天地,暂时躲一下。你现在的处境和我们那时大不相同,更无须情绪低落。我的性格的坚韧,还是值得你学习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细节方面,可不在大问题上。希望你坚强,想想过去大师们的艰苦奋斗,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物,想想莫扎特、贝多芬;挺起腰来,不随便受环境影响!别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烦心。做客应当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该像一只久饥的蜜蜂,尽量**鲜花的甘露,酿成你自己的佳蜜。何况你既要学piano〔钢琴〕,又要学理论,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艺术、学术的空气中,忙还忙不过来,怎会有时间多想邻人的家务事呢?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做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你的爸爸举着他一双瘦长的手臂远远地在支撑你;更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时时刻刻做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地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不是狭义地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只在于实践!我腰酸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
一九六○年一月十日
看到国外对你的评论很高兴。你的好几个特点已获得一致的承认和赞许,例如你的tone〔音质〕,你的touch〔触键〕,你对细节的认真与对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与风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说莫扎特第二十七《协奏曲》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一乐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allegro〔外向快板〕,似乎与你的看法不同,说那一乐章健康,当然没问题,说“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评认为你对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三乐章的表达“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ismorepassivethancreative〔敏感性是被动的,而非创造的〕”,与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一样。还有人说你弹肖邦的Ballads〔《叙事曲》〕和Scherzo〔《诙谐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碍了作品的明确性。这位批评家对你三月和十月的两次肖邦都有这个说法,不知实际情形如何?从节目单的乐曲说明和一般的评论看,好像英国人对莫扎特并无特别精到的见解,也许有这种学者或艺术家而并没写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国情况做比,英国的音乐空气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质究竟是从量开始的。法国一离开巴黎就显得闭塞,空无所有;不像英国许多二等城市还有许多文化艺术活动。不过这是从表面看;实际上群众的水平,反应如何,要问你实地接触的人了。望来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欧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对各国音乐界多少有些观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场子吧,也不妨略叙一叙。例如以音响效果出名的FestivalHall〔节日厅〕[指英国伦敦的节日音乐厅。],究竟有什么特点等等。
结合听众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学习,以后你的节目打算向哪些方面发展?是不是觉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加上你特别有心得,所以着重表演他们两个?你的普罗科菲耶夫[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苏联作曲家。]和肖斯塔科维奇[肖斯塔科维奇(1906—1957),苏联近代最重要的作曲家。]的《奏鸣曲》,都还没出过台,是否一般英国听众不大爱听现代作品?你早先练好的巴托克协奏曲是第几支?听说他的协奏曲以No.3最时行。你练了贝多芬第一,是否还想练第三?——弹过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后,你对浪漫派是否感觉有所改变?对舒曼和弗兰克是否又恢复了一些好感?——当然,终身从事音乐的人对那些大师可能一辈子翻来覆去要改变好多次态度;我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现阶段的看法。
近来又随便看了些音乐书。有些文章写得很扎实,很客观。一个英国作家说到李斯特,有这么一段:“我们不大肯相信,一个涂脂抹粉,带点俗气的姑娘会跟一个朴实无华的不漂亮的姊妹人品一样好;同样,我们也不容易承认李斯特的光华灿烂的钢琴奏鸣曲会跟舒曼或勃拉姆斯的棕色的和灰不溜秋的奏鸣曲一样精彩。”(见TheHeritageofMusic-2ndSeries〔《音乐的遗产》第二集〕,p.196)接下去他断言那是英国人的清教徒气息作怪。他又说大家常弹的李斯特都是他早年的炫耀技巧的作品,给人一种条件反射,听见李斯特的名字就觉得俗不可耐;其实他的奏鸣曲是puregold〔纯金〕,而后期的作品有些更是严峻到极点。——这些话我觉得颇有道理。一个作家很容易被流俗歪曲,被几十年以至上百年的偏见埋没。那部HeritageofMusic〔《音乐的遗产》〕我有三集,值得一读,论肖邦的一篇也不错,论比才的更精彩,执笔的MartinCooper〔马丁·库珀〕在二月九日《每日电讯》上写过批评你的文章。“集”中文字深浅不一,需要细看,多翻字典,注意句法。
有几个人评论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体瘦弱,由此可见你自己该如何保养身体,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务必抽出一个时期去过暑假!来信说不能减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为了生活所迫,下一届订合同务必比这一届合理减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长里看。养精蓄锐,精神饱满地打决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况你还得学习,补充节目,注意其他方面的修养;除此之外,还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经济背景,单凭艺术立足,这也是你对己对人对祖国的最起码而最主要的责任!当然极好,但望永远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坚持,不过考验你的日子还未来到。至此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过了贫贱日子才真正显出“贫贱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锻炼你的意志吧。
一九六○年二月一日夜[此信为傅雷夫人朱梅馥所写。]
亲爱的聪,我们一月十一日发出的信,不知路上走了几天?唱片公司可曾寄出你的唱片?近来演出情况如何?又去过哪些国家?身体怎样?都在念中。上月底爸爸工作告一段落,适逢过春节,抄了些音乐笔记给你做参考,也许对你有所帮助。原文是法文,有些地方直接译作英文反倒方便。以你原来的认识参照之下,必有感想,不妨来信谈谈。
我们知道你自我批评精神很强,但个人天地毕竟有限,人家对你的好评只能起鼓舞作用;不同的意见才能使你进步,扩大视野:希望用冷静和虚心的态度加以思考。不管哪个批评家都代表一部分群众,考虑批评家的话也就是考虑群众的意见。你听到别人的演奏之后的感想,想必也很多,也希望告诉我们。爸爸说,除了你钻研专业之外,一定要抽出时间多多阅读其他方面的书,充实你的思想内容,培养各方面的知识。——爸爸还希望你看祖国的书报,需要什么书可来信,我们可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