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F·S菲茨杰拉德 著 发布时间:2020-12-31 14:11:47 字数:10363
  在我年少无知、不谙世事的时候,父亲便给了我一个忠告,这个忠告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旁。

  “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记住,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的那些优越条件。”

  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们之间有一种强烈的默契,我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因此,我养成了不随意评判他人的习惯,这个习惯致使许多秘密的心灵向我敞开。与此同时,这也导致一些无聊之徒和性情古怪之人与我纠缠不清。大学时代的我不幸被指责为政客,因为我总能觉察到很多行为不检点、来路不明的人的隐私和悲苦。然而,对人乱下断语是不可取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担心自己待人过于严苛,害怕自己忘掉父亲对我的谆谆教导:人的善恶感是与生俱来的,每个人的道德观念都有所差异。

  在自我吹嘘了一通我的宽容性情之后,我还是必须得承认这种宽容是有限度的。人的品行有的基于坚硬的岩石,有的出于潮湿的泥沼,不过超过一定的限度,我就不在乎它的根源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的时候,真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穿上军装,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立正的姿势;我再也没有兴致去探索那些悲惨的灵魂,让人对我推心置腹。只有盖茨比—这本书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例外。盖茨比身上分明代表了我所蔑视的一切。不过,如果说人的品格是由一连串美好的行为举止组成的,那么,盖茨比倒也不乏有他的光彩和伟大之处,不乏有一种对生活的高度感应能力和异乎寻常的乐观。

  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我们卡拉韦三代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里的名门望族。据家谱记载,我们还是苏格兰贵族布克里奇公爵的后裔。实际上,我们这一家系的缔造者是我的伯祖父,他在五十一岁时来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他雇了一个人去替他打仗,自己却做起五金批发生意,这门生意现在传到我父亲手里经营。

  可惜的是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伯祖父,不过家人都认为我长得像他—依据就是一直挂在我父亲办公室里的那幅颜色发黄的伯祖父画像。一九一五年我从耶鲁大学毕业,正好是我父亲从母校毕业的第二十五年。不久之后我参加了那场酷似公元一世纪初条顿民族大迁徙的世界大战。我是那么沉迷于那场反击战,以至于回到美国后我反而觉得无所事事。在我看来,中西部现在已经不再是世界的繁荣中心,倒像是这个世界上边远的贫瘠之地—因此我决定到东部去学做证券生意。我接触的那些人都在做证券生意,所以我认为这门生意再多养活一个单身汉应该没有问题的。我的姑舅叔婶们一起商量了这件事,那慎重的态度就像是为我挑选入学的私立高中一般,最后他们表情严肃又略带迟疑地说道:“唉,那就这样定了吧。”父亲答应资助我一年,几经耽搁之后,在我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我终于到了东部。那时我还以为自己要在这儿住一辈子呢。

  第一件实际的事情,是寻找住房。那时正是温暖和煦的季节,我刚刚告别了有着宽阔草地和葱绿林木的乡村,因此当办公室里的一位年轻同事建议我和他到近郊一起租房时,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他去租了房子,一间久经风吹雨淋的木板平房,月租金八十美元。就在这个节骨眼,公司派他去了华盛顿,结果我只能独自一人搬到那里去住。和我做伴的有一条狗,一辆旧道奇牌轿车和一位芬兰籍的女用人。她为我整理床铺,做早饭。有时她会一边忙碌,一边念叨着芬兰的谚语格言。

  这样寂寞地待了一两日之后,一天早晨一个陌生的男子在路上拦住我。

  “嘿,到西卵镇怎么走?”他询问道。

  我告诉了他。当我再往前走的时候,我便不再寂寞了。他这一问让我成了一个向导,一个引路人,一个土著居民。他在无意之间给予我一种很亲密的信任感。

  我就这样安顿下来。当阳光日渐和暖,树顶冒出嫩嫩的绿叶时,那熟悉的信念在我心中复生了:随着夏日的到来,生命又将重新开始。

  且不说别的,有那么多的书要读,清新宜人的空气中也有那么多营养能汲取。我买了十几本有关银行业、信贷和投资证券的书,一本本烫金的书整齐地摆在书架上,就像造币厂新铸的钱币一样,随时准备揭示迈达斯、摩根和米赛纳斯的致富秘诀。除此之外,我还打算阅读一些其他方面的书籍。在大学的时候,我便喜欢舞文弄墨。有一年我给《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平淡无奇的社论—现在我准备重新成为所谓的“通才”,也就是那种最肤浅的专家。

  我租的这所房子位于北美最离奇的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于纽约市正东方向的一个细长而奇特的小岛上,除了大自然奇观之外,还有两个地方的形状异乎寻常。离城二十英里远的地方,有一对奇大无比的鸡蛋状的半岛,它们简直一模一样,中间隔着一条小湾,这条小湾一直伸进西半球那片恬静的咸水—长岛海峡那个巨大的潮湿的场院里。它们并非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鸡蛋一样,在着地的那头都被压成扁形了。它们在长相上的惊人相似会使翱翔天际的海鸥惊异不已。而对于没有翅膀的人类来说,一个更加有趣的现象是:这两个小岛除了形状、大小一样之外,其他方面都会让你觉得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比较不时髦的一个小岛,不过这只是两个小岛最表层的区别,并不足以表现它们之间那种稀奇古怪而对立的反差。我的房子挤在两座每季租金要一万二到一万五的大别墅之间。我右边的那一幢,有一座大理石堆砌的游泳池,以及面积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便是盖茨比的公馆。那时我还不认识盖茨比先生。相对而言,我自己的房子实在很难看,幸好它很小,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因此我才有机会欣赏一大片海景以及我邻居草坪的一部分,并以与百万富翁为邻而感到自豪—所有这一切只需每月支付八十美元。在小湾的对岸,东卵豪华住宅区里那片洁白的宫殿式的大厦光彩夺目,而那个夏天的故事正是从我开车去住在东卵的汤姆·布坎南夫妇家吃饭的那个晚上才真正开始的。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汤姆是我在大学里就认识的朋友。

  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我还在他们家住过两天。汤姆擅长各种运动,他是耶鲁大学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一,可以说是闻名全国的。这人在二十一岁就已经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从那以后,他的一切不免有些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家里十分富有,在大学时他挥霍金钱的程度就已经遭人非议了。现在他离开芝加哥迁到东部,搬家的排场更是令人惊讶不已。举个例子来说,他从老家把打马球的马匹全部运了过来。在我这一辈人中竟然还有人阔绰成这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们搬到东部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他们总是不安定,先在法国待了一年,后来又东飘西走,然而所去的地方都有人打马球,而且大家都很有钱。“这次是定居了。”黛西在电话里说道。可是我并不相信,虽然我看不透黛西的心思,但我有一种预感,汤姆会这样一直飘荡下去,怅然若失地追忆昔日橄榄球赛场上的荡气回肠。

  在一个暖风习习的夜晚,我开车到东卵去看望这两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朋友。他们的房子面临海湾,是一座乔治王殖民时代式的大厦,红白二色,鲜明悦目,比我想象中还要奢华。葱翠的草坪从海滩一直延伸到大门,足足覆盖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面。房子正面还有一扇敞开的法式落地长窗,迎着午后的暖风,在夕阳的辉映中金光闪闪。

  这幢豪华别墅的主人汤姆·布坎南身穿骑装,两腿叉开,正站在前门的阳台上。与大学时代相比,他的样子改变了不少。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体格健壮,头发呈稻草色,嘴角略带狠相,眼神异常傲慢,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印象。他的双腿套在锃亮的皮靴里,鞋带绷得紧紧的。当他转动肩膀时,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块肌肉在他那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动。这是一个强健有力的身躯—粗野霸道的身躯。他的嗓音又粗又大,这让他显得更加暴戾。他说话的时候经常带着一种教训人的口吻,即使对他喜欢的人也是如此,因此,在耶鲁的时候,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

  “我说,你别以为我的力气比你大,看起来更有男子汉气概,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说了算。”这是他惯有的口吻。我们两人属于同一个高年级学生联谊会,可是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不过我总觉得他非常欣赏我,只是他用一种独特的蛮横和不屑的方式,来博得我的欣赏和喜欢。

  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们愉快地聊了几分钟。“我这地方相当不错。”他说,双眼不停地飘来飘去。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臂,用力把我转过来,又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指点着前方的景色,就在他不经意的挥手之间,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形花园、半英亩浓郁的玫瑰花,还有一艘随着浪潮起伏的游艇掠过眼前。“这地方原本属于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用力推我转回身来,客气地说,“我们到里面去吧。”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玫瑰色屋子,两头的落地长窗如两颗明亮的水晶镶嵌在这栋豪宅中。窗半开着,在外面嫩绿的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夺目。

  一阵轻风穿堂而过,洁白的窗帘飘向天花板上像婚礼蛋糕一样的装饰图案,然后又轻轻拂过绛色地毯,留下一阵阴影,仿佛风吹过海面。屋子里唯一静止的东西是一张笨重而庞大的长沙发椅,上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身穿白衣,衣裙随风飘荡,活像浮在地面上空的大气球。我站了好一会儿,倾听着窗帘刮动的嗖嗖声和墙上一幅挂像发出的嘎吱声。“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了后面的落地窗,室内的余风这才渐渐平息下来,那两个年轻的女人慢慢地降落到地面。

  我不认识两个女人之中比较年轻的那个。她一直平躺在长沙发的一头,身子一动不动,只有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上面放着什么东西,生怕它掉下来似的。我以为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我,可是她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我倒差一点儿就要张口向她道歉,我怕我进来的时候惊动了她。另外一位是黛西,她见我进来,身子微微向前倾,一脸真心诚意,然后她扑哧一笑,既滑稽又可爱。我便也跟着笑了,接着加快脚步走进客厅。

  “天啊,我都快开心死了。”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说了一句十分俏皮的话,为此得意似的。然后她拉住我的手,仰起脸看着我,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是她更乐意见到的了—那是她特有的一种表情。

  她悄悄地对我说,那个一动不动的姑娘姓贝克。贝克小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似说非说的表情,搞得我不知所措,她几乎看不出来地向我点了点头,接着又赶忙把头仰回去。

  我回过头,我的表妹开始用她那低低的、令人激动不已的声音问我问题。这是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由一串串抑扬顿挫的音符构成的绝唱。她的面庞忧郁而美丽,明眸皓齿,尤其动人的是她的声音,那是迷恋过她的男人都难以忘怀的:时而热情激昂,时而柔声细语—一声喃喃的“听着”暗示着接下来必然有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

  我告诉她我到东部来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那里有好多朋友托我向她问好。

  “他们全都想念我吗?”她欣喜若狂地高声问道。

  “全城都充满了悲伤。所有的汽车都把左后轮漆上了黑漆当作花圈,城北湖边夜里的哀声不绝于耳。”

  “这真是棒极了!汤姆,咱们回去吧,明天就走。”可随即她就转了话题,“你应当去看看宝宝。”

  “我很想看看。”

  “她现在已经睡着了。她三岁了,你还没见过她吧?”

  “没。”

  “去看看她吧。她是……”

  汤姆·布坎南本来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此刻却忽然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最近在忙什么呢,尼克?”

  “我现在在做证券生意。”

  “哪家公司?”

  我告诉了他公司的名称。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断然说道。

  这使我感到不开心。

  “你会听到的,在东部待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放心吧,我肯定会在东部待下来的。”他先看看黛西,又看看我,仿佛在提防什么,“要是再搬到任何别的地方,那我就是一个天大的傻瓜。”

  这时贝克小姐突然说了一句:“绝对如此!”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我进屋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打了个呵欠,随即迅速而灵巧地站了起来。

  “我完全麻木了,”她抱怨道,“天啊,不知道我在那沙发上躺了多久了。”

  “别看我,”黛西回嘴说,“我整个下午都在动员你去纽约。”

  “不用了,谢谢,”贝克小姐拒绝了刚从厨房端来的鸡尾酒,“我在进行严格锻炼呢!”

  男主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是吗?”他一口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我真不懂你做得成什么事情。”

  我看了看贝克小姐,不知她“做得成”的是什么事。不过我喜欢盯着她看。她的身材苗条,乳房小小的,像年轻的军校学员那样挺起胸膛,显得英俊挺拔。她用那双被光照得眯成一条缝的灰眼睛看着我,一张苍白、可爱、还略带不满的脸上流露出有礼貌的好奇心。我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是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道,“我在那边有个认识的人。”

  “可是我一个人也不认……”

  “那你总该认识盖茨比吧。”

  “盖茨比?”黛西立刻追问道,“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盖茨比就是我的邻居,用人就过来宣布开饭了。汤姆·布坎南不由分说地将一只紧张的胳膊插在我的胳膊下面,像推一颗棋子似的,硬生生地把我从屋子里推了出去。

  两位女郎走在我们前面,她们把手轻轻搭在腰上,袅袅婷婷地走上玫瑰色的阳台。阳台迎着落日,餐桌上的四支蜡烛在轻微的风中闪烁不定。

  “干吗这时候点蜡烛啊?”黛西皱起眉头。她立刻用手指把它们掐灭了。“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了。”她兴高采烈地看着大家,“我总是在等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最后偏偏还是错过了。”

  “我们应该计划一下。”贝克小姐打着呵欠说,她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仿佛上床睡觉似的。

  “好的,”黛西说,“我们做什么好呢?”然后她把脸转向我,无可奈何地问道:“究竟要做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突然用畏惧的眼神盯着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弄伤了。”

  大家都看见了—指关节的确有点儿青紫。

  “都是你弄的,汤姆,”她指控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确实是因为你才弄成这样的。这真是我的报应,嫁给这么一个粗野又笨拙的汉子……”

  “我讨厌笨拙这个词,”汤姆生气地抗议道,“哪怕开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不依不饶。

  两位女郎有时同时开口讲话,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言辞算不上唠叨,只是轻描淡写。她们坐在那里应酬着汤姆和我,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一副冰山美人的样子。她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晚饭就吃完了,过不了多久也就能把这个晚上打发掉了。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里,每逢晚上聚会,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阶段跳到另一个阶段,过得十分紧凑。大家总是不断期待而后失望,要不然就是时时刻刻处于紧张和不安之中。

  “黛西,你总让我觉得自己的举止很不合适,”我一边品尝着第二杯略带软木塞气味的红葡萄酒,一边问道,“你就不能谈谈庄稼或者别的什么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然而它却出乎意料地引出了一番大道理。

  “文明正在崩溃之中,”汤姆突然气势汹汹地说道,“我最近变成一个对世界异常悲观的人了。你看过戈达德写的《有色帝国的崛起》吗?”

  “没有。”我小心地回答,同时对他这样的语气感到很吃惊。

  “我说,这可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每个人都应当读一读。书的大意是,如果我们再不当心,白色人种就会……会被完全淹没了。书里讲的全是科学道理,都被证明了的。”

  “汤姆怎么突然博学起来了。”黛西说,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忧伤,然而并不深切,“他看了一些很深奥的书,书里有许多令人难懂的字眼儿。那是个什么字来着,我们……”

  “我说,这书可是有科学根据的,”汤姆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一个劲儿地往下说,“道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是处于统治地位的人种,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不然的话,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

  “我们非得打倒他们不可。”黛西一边低声地说,一边拼命地对太阳眨眼。

  “你们应该去加利福尼亚安家……”贝克小姐开口说道。

  这时汤姆沉重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主要论点是我们北欧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汤姆朝黛西点点头,把她也包括在内。这时她又冲我眨了眨眼。“……我们创造了所有那些一起构成文明的东西—科学、艺术,以及一切的一切。你们明白吗?”

  说实话,他那副专心致志的劲头实在有点儿可怜,他那种自负的态度,虽然比往日还要强烈,但仍然无法使他获得满足。这时屋子里的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阳台去接,黛西立刻抓住了这个打岔的机会,把脸凑到我的面前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兴奋地对我咬耳朵,“是关于男管家的鼻子。你想要听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就是为了这个我今晚才来拜访的嘛。”

  “你要知道,他之前并不是管家。他曾经的工作是替纽约一户人家擦银器,那家有一套可供二百人使用的银餐具。他每天必须从早擦到晚,后来他鼻子就受不了啦……”

  “后来情况越来越坏。”贝克小姐在旁边插了一句。

  “是的。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到最后他只好辞职不干了。”

  有一会儿工夫,夕阳的余晖含情脉脉地照在她娇艳的脸上,折射出一种异样的洁白无瑕的性感,她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屏息倾听—然后光彩逐渐消退,每一道光都依依不舍地离她而去,如同孩子们要在黄昏时刻离开充满欢笑的街道一样。

  男管家悄悄地跟汤姆嘀咕了几句,汤姆听完之后眉头一皱,将椅子向后一推,一言不发地走进室内。他的离开反倒使黛西活跃了起来,她倾身向前,她的声音如歌声般动听。

  “我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尼克。你让我想到了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你说是不是?”黛西把脸转向贝克小姐,希望她附和这句话,“是不是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这可真是瞎说。我跟玫瑰花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黛西不过是随口乱说,但她的全身却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胡言乱语之中,迫不及待地想向你诉说。突然,她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了句“对不起”就快步走进屋了。

  贝克小姐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故意没有任何表示。我刚想开口,她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说了一声“嘘”。我可以听见那边屋里低低的、激动的交谈声,贝克小姐毫无顾忌地凑了上去。里面的说话声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然后戛然而止。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盖茨比先生其实是我的邻居……”我开口说道。

  “嘘,别说话,我要听听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出事了?”我天真地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显然贝克小姐感到十分意外,“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哎呀……”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点头。

  “起码的规矩应该懂吧,至少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你说呢?”

  我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到一阵裙衣窸窣和皮靴咯咯的声响,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来了。

  “真没办法呀!”黛西强作欢颜。

  她坐下来,先朝贝克小姐看了一眼,然后又朝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我去外面看了一下,外面真是非常浪漫。草坪上有一只夜莺,我想它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轮船公司的船过来的,它在不停地歌唱……”事实上她的声音也像唱歌,“很浪漫,是不是,汤姆?”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板着脸对我说,“要是吃完饭之后天还不是太黑的话,我就领你去马房吧。”

  里面的电话突然又响了,大家都感到很吃惊。黛西决然地对汤姆摇了摇头,于是马房的话题,事实上是所有的话题,都化为乌有不再提起了。在对餐桌上最后五分钟的残碎印象里,我记得蜡烛又被无缘无故地点着了,我很想和大家打个照面,但又要尽量避开对方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在想什么,但我怀疑就连贝克小姐那样有点玩世不恭的人,也不大可能对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做到完全充耳不闻。

  马房,当然没有再被提起了。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个人,隔着几英尺的暮色,一前一后地漫步回到书房,仿佛要走到一个尸体旁去守夜。我一面极力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一面装聋作哑,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的走廊,来到了阳台。

  苍茫的暮色中,我们并排坐在一张柳条长靠椅上。黛西把脸捧在手里,眼神飘向那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得出此刻她心潮澎湃,于是我问了几个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自认为有助于镇静她的情绪。

  “我们互相并不熟悉,尼克,”她突兀地说道,“虽然我们是表亲,可你连我的婚礼都没参加。”

  “我那时在打仗,还没回来呢。”

  “的确。”她犹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哎,我可真倒霉,尼克,我把一切都看透了。”

  她这么说显然是有原因的。我洗耳恭听,可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只好吞吞吐吐地回到她的女儿这个话题上。

  “我想她一定会说话,又……又会自己吃饭了,应该什么都会了吧。”

  “是呀。”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想知道她刚出世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

  “非常愿意。”

  “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说我看透一切了。她出生还不到一个钟头,汤姆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从乙醚麻醉中醒过来,孤苦伶仃的感觉就立刻涌上心头。我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当被告知是女孩时,我立刻转过脸哭了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我真希望她将来是个大傻瓜,因为这是女孩子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当一个美丽的傻瓜。’”

  “你明白的,我认为一切都糟透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包括那些最优秀的人,我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我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炯炯有神,环顾四方,一副傲然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像极了汤姆。突然她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一种可怕的讥嘲。“饱经世故……天哪,我算得上是饱经世故了!”

  而她话音一落,眼神也不再强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的时候,我感觉她刚才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这顿时令我感到不安,好像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逼迫我也付出一份相应的感情。我静静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再看向我时,那可爱的脸庞露出了假笑,仿佛表明她和汤姆都属于上流社会的某个秘密团体。

  室内,那间红色的屋子灯火辉煌,映照得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红彤彤的,就如同那映山红一样炫目。汤姆和贝克小姐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她正读《周六晚报》给他听—声音低低的,毫无变化,一连串字句组成一种奇妙而让人安心的调子。灯光把他的皮靴照得光亮,而照在她黄似秋叶的头发上则显得暗淡无光。每当她翻页的时候,胳膊上细细的肌肉颤动着,灯光便一晃一晃地照在纸上。

  我和黛西走进屋子,她扬起一只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待续,”她继续念道,然后随手把杂志扔在桌上,“见本刊下期。”

  她膝盖一动,身子一直,霍地站起身来。

  “已经十点钟了,”她说,“我这个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乔丹明天还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向我解释说道,“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你是乔丹·贝克。”

  我终于想起了为什么对她我感觉那么眼熟—在许多报道体育赛事的报刊上,她都带着那可爱而傲慢的表情注视着我。我还听说过一些有关她的八卦,是不好的闲言碎语,然而究竟是什么我早已忘掉了。

  “明天见,”她轻声说,“八点钟叫我,好吗?”

  “只要你起得来。”

  “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晚安,卡拉韦先生。改天见了。”

  “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黛西笑着保证道,“老实说,我真想要做个媒。多来几趟吧,尼克,我会想办法把你们俩拽到一起。比如说,无意间把你们关在储藏室里啦,或者把你们放在一条小船上往海里一推啦……”

  “明天见,”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叫道,“我刚才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好孩子,”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应该纵容她这样四处乱跑。”

  “他们是谁?”黛西冷冷地问。

  “她的家里人呀。”

  “她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妈。再说,以后尼克可以照顾她,是不是,尼克?贝克今年夏天会到这里来度过许多美妙的周末。我想这里的环境一定对她很有帮助。”

  黛西和汤姆彼此无言地看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本州的人吗?”我赶紧问。

  “她是路易斯维尔人。我们纯洁的少女时期是一同在那里度过的。真怀念那时候单纯的我们啊……”

  “刚刚在阳台上你是不是把心里话都跟尼克讲了?”汤姆忽然质问道。

  “我说了吗?”她看看我,“我不记得了,不过我们好像谈到了日耳曼种族。对了,我可以肯定我们刚刚谈的是那个。它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们的话题……”

  “别听到什么就信以为真,尼克。”汤姆告诫我。

  我懒懒地回答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几分钟后,我起身告辞。他们送我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突然听到黛西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不错,”汤姆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完全是造谣诽谤。我真是太穷了。”

  “可我们都听说了。”黛西坚持说道,“我们从三个人那里听到了同样的事情,看来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我压根儿就没有订婚。这些流言蜚语,也正是我来到东部的一个原因。我不能因为惧怕谣言就和一个老朋友断绝来往,可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迫于谣言的压力去结婚。

  他们对我的关心倒让我很感动,这也使得他们不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了。虽然如此,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甚至有点儿厌恶。在我看来,黛西应该抱着女儿跑出这栋房子,可是显然她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

  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种事情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那么沮丧。很难理解他这样的人会从一些陈腐的学说里寻求精神慰藉,仿佛他的强健身躯已经无法再保护他的自傲之心了。

  一路上,小旅馆房顶上和路边汽油站门前都呈现出一片盛夏的景象,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房顶仿佛在熊熊地燃烧,一台台鲜红的加油机蹲在电灯的光圈里。我回到西卵的住处,将车停在小车棚里,然后又在院子里一架闲置的割草机上坐了一会儿。此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夜景,鸟雀在树上拍动着翅膀,青蛙鼓足了力气应和风的声音。一只猫的侧影在月光中缓缓移动,当我转过头去看的时候,我发觉这里并不只我一个人—五十英尺外,一个人影从隔壁大厦里走了出来,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着银白的星光。从那悠闲的动作和两脚稳踏在草坪上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就是盖茨比先生。

  我决意去跟他打声招呼。贝克小姐在吃饭的时候提到过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绍了。但我的打算并没有真正付诸实践,因为他似乎不愿被人打扰,他突然做了个动作—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出双臂。这可真是古怪啊,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可以确定他在发抖。我不由自主地朝海上望去,可是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又小又远的绿灯,或许那是一座码头的尽头。而等我回头再看盖茨比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于是我独自待在这不平静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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