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

作者:契诃夫 著 发布时间:2021-01-07 15:32:18 字数:9926
  由于兽医伊万•伊万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耽误了时间,所以只能在村主任普罗科菲的堆房里过夜了,村主任的堆房在米罗诺西茨科耶村边上。伊万•伊万内奇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留着长长的髭须,他的姓是一个相当古怪的双姓,即奇姆沙-吉马莱斯基,他与这个姓一点儿也不相称[因旧俄用复姓者多为名人、望族,而伊万·伊万内奇只是个普通的兽医。

  ],所以全省的人只叫他的本名和父名,也就是伊万•伊万内奇。他一直住在城郊一个养马场里,为了吸收一点儿新鲜空气,才有了这次打猎行动。而猎人中的另一位,也就是中学教师布尔金,倒对这个地区特别熟悉,因为他每年夏天都来n姓伯爵家里做客。

  两个猎人都没有睡觉,伊万•伊万内奇坐在门口,吸着烟斗看着外面,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布尔金则躺在房间里的干草上,谁也看不见黑暗中的他。两个人讲起了故事,还提及了村主任的妻子玛芙拉。玛芙拉是个健康、聪明的女人,可是这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村子,也没有见过城市和火车,她只是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炉灶,偶尔在夜间才出去走走。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布尔金说,“在这个世界上,性情内向、整天像蜗牛一样缩在自己硬壳里的人很多,也许这也有隔代遗传的原因吧,也许这也是人类退化的现象吧,也许这只不过是人类中的一种性格,谁又能明白呢?我又不是博物学家,也没有能力探讨这一类问题。我只是认为玛芙拉这样的人并不稀奇,你看一看别里科夫,这可是一个想不到的例子!

  “我的同事别里科夫是一位希腊语教师,两个月前就去世啦。他的名气很大,您可能也听说过。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在太阳高照的天气里也会穿上套鞋,带着雨伞出门,而且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一切物件都装在套子里,雨伞装在伞套里,怀表装在麂皮套里,就连削铅笔的那把小折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小的套子里。让人觉得好笑的是,他的脸好像也装在一个套子里,因为他的脸老是藏在竖起的高高的衣领里面。他常常戴着黑眼镜,穿着绒衣,耳朵还用棉花堵着,他坐出租马车时,喜欢让车夫把车篷支起来。总而言之,别里科夫总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好像要与世隔绝,他不影响外界,外界也别想影响他。现实的生活让他坐立不安,时时处处刺激他、惊吓他。他总能为自己的做法找到理由,说现在的生活怎么怎么不好,老是称赞过去的事物,甚至称赞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别里科夫的种种行为与他所教的古代语言不无关系,这也使他容易远离现实生活。‘啊,希腊语多么响亮,多么美妙啊!’他总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为了证明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总是眯着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头,念道:‘Anthropos!’[希腊文:人。

  ]

  “别里科夫总是极力把自己的思想藏在套子里,只要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写着禁止做什么事,他就会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告示公布中学生晚上九点以后不许到街上去,或者一篇文章提倡禁止**,他的心里就会像明镜一样:这种事是被禁止的。而且每当官方批准或者允许什么事情时,他又总是觉得其中包含着某种隐隐约约、还没说透的成分,甚至包含着让人起疑的成分。每当政府批准在城里成立一个戏剧小组、一个茶馆或者一个阅览室,他总是摇着头、叹着气说:‘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只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

  “虽然好多事看起来都与他毫不相干,但他觉得违背了法令、脱离了常规、不合规矩,使他总是垂头丧气。如果一个同事参加祈祷式去迟了,或者听说一些顽皮的中学生闹事,或者看见一个女校的女学监很晚还在陪着军官玩耍,他也会觉得心慌意乱,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他在教务会议上的那种慎重、多疑、套子式的论调,把我们压得透不出气。他总是数落青年人的种种恶劣行径,数落不管是女生还是男生都在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哎呀,只求别把这种事传到上司的耳朵里才好啊!哎呀,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他还要求开除二年级的彼得罗夫和四年级的叶果罗夫,后来其他老师不得已,只得向他(他那张脸像黄鼠狼)让步,降低了波得罗夫和叶果罗夫的品行分数,关他们的禁闭,最后终于开除他们。他还有一种古怪的习惯:常常访问我们的住处。在同事的家里,他坐下来后就一声不响了,就像领导考察,有时他可以一言不发坐上一两个小时才走,还把这种行为美其名曰‘保持良好的同事关系’。当然,这类呆呆地坐着拜访,对别里科夫来说也很难受,但他不得不来看我们,他认为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学校里的同事都怕他,就连校长也是。您瞧,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头脑、极其正统的人,而且还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教育,然而这个老是穿着套鞋、拿着雨伞的别里科夫却辖制了中学足足十五年!

  “可是,仅仅辖制中学不算什么,令人震惊的是,全城的人都在他的辖制之下。城里的太太们在星期六也不敢办家庭戏剧晚会,因为怕他知道;到了斋期,教士们不敢吃荤,不敢打牌,也是因为怕他知道。在别里科夫之流的影响下,十年到十五年期间,全城的人已经变得什么都怕,他们不敢发信,不敢高声说话,不敢有亲密的朋友,不敢周济穷人,也不敢看书,不敢教人读书写字……”

  听了布尔金的讲述,伊万•伊万内奇咳嗽了两声,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他先点着烟斗,又瞧了瞧月亮,才一板一眼地说:“是啊,为什么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教育的正派人还会向他屈服,容忍他的种种做法……问题在哪儿呢?”

  “我和别里科夫住在同一幢楼里,而且是对门邻居,所以我们常常碰面,我自然也对他的生活习惯特别熟悉。”布尔金接着说,“他在家里也是如此一套:睡衣、睡帽、护窗板、门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有一整套名目繁多的禁条和忌讳,‘哎呀,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更是挂在嘴边!他还认为吃素有害健康,可又怕别人说自己吃荤不持斋,所以他就吃用奶油煎的鲈鱼,固然这东西不是素食,可也不能称得上是斋期禁忌的菜。他也不用女仆,因为怕人家说他打女仆的主意,于是就雇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厨子。

  “这个老头子名叫阿法纳西,他以前做过勤务兵,好歹会烧菜,却是一个酒鬼,老是醉醺醺的,神志不清。他还经常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站在门口长叹一声,接着嘟哝一句话:‘现在啊,和他一样的人可真是不少啊!’

  “别里科夫的卧室小得就像一口箱子,床上挂着一个帐子。只要他一上床,不管房间多闷热、炉子多响、厨房里的叹息声多大……他都会用被子蒙上脑袋。躺在被子里的别里科夫战战兢兢,生怕小偷溜进来,生怕阿法纳西进来杀他,生怕出什么事。睡着的他也不得安生,通宵的噩梦纠缠着他,早晨醒来他还是闷闷不乐,脸色苍白,他满心地害怕和厌恶学校里的人。跟他这样一个性情孤僻的人并排走,显然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教室里怎么吵得这么凶。’他说,好像极力找一个理由来摆脱自己的愁闷,‘简直太不像话了。’

  “让人想不到,这位希腊语教师,这个套中人,差一点儿结了婚。”

  伊万•伊万内奇快速地回头瞟了一眼堆房,说:“您真会开玩笑啊!”

  “我没有开玩笑,尽管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他的确差点儿就结婚了。我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师,叫米哈伊尔•萨维奇•科瓦连科,原籍乌克兰。他有着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手也挺大,嗓音极好,是那种男低音,就像从桶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嘭,嘭,嘭……

  “但是,米哈伊尔•萨维奇•科瓦连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他的姐姐瓦连卡。瓦连卡三十岁左右,不算年轻,但长得高挑,身材匀称,弯弯的眉毛,红红的脸蛋,简直就是一枚蜜饯水果,处处招人喜爱。她的性格活泼,谈笑风生,高兴时哈哈大笑,还喜欢唱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

  “我记得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我们初次了解科瓦连科姐弟,那些死气沉沉、不苟言笑甚至把这次赴宴看成应付公差的教师和瓦连卡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从浪花里钻出来的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传说她在大海的泡沫中诞生。

  ],双手叉着腰,来回走动,笑着唱着,翩翩起舞……她情感丰富地唱了一首《风在吹》,接着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随后她又唱一支。当时我们,就连别里科夫,都被她迷住了。别里科夫竟然挨着她坐下来,并且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说:‘这柔和清脆的小俄罗斯语言使人想到了古希腊语言。’

  “别里科夫的话让瓦连卡特别受用,于是,她热情而恳切地向别里科夫讲起她在加佳奇县的庄园,那里有慈祥的妈妈、蜜甜的甜瓜、多汁的梨和那么好的卡巴克[俄语中意为“酒馆”,乌克兰语中意为“南瓜”。

  ]!卡巴克就是乌克兰人对南瓜的称呼,他们还把酒馆称为希诺克。瓦连卡突然想起他们用红甜菜和白菜熬的红甜菜汤,就手舞足蹈地说:‘太好吃,太好吃了,简直好吃得要命!’

  “大家听到瓦连卡的欢呼,忽然灵机一动,心有灵犀生出同一个想法。‘如果他们两个结婚,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校长太太悄悄地对我说。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们才想起来别里科夫到现在还没有结婚。这也让我们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大一件事,被我们完全忽略了?我们以前可是从没有关心过他对女人持什么态度!甚至我们认为他这样一个整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睡觉还要挂上帐子的人是不会喜欢女人的。

  “‘别里科夫已经四十多岁了,瓦连卡呢,也有三十了……’校长太太企图表明自己的想法,‘我看他们能成。’

  “我们内地人,平时都闲得无聊,什么不必要的蠢事都可以做出来!而那些有必要去做的事,大家反而不去做了。就拿别里科夫来说,既然大家都认为他不是一个可以结婚的人,又何必突然要给他撮合婚事呢?但是,学监太太、校长太太、甚至中学里所有的太太们,都变得活跃起来,因此变得好看多了,仿佛忽然找到生活的目标。校长太太在剧院里订下了一个包厢,当然别里科夫和瓦连卡都被邀请了,坐在包厢里的瓦连卡扇着扇子,满脸红光,一副幸福的模样。她的身旁坐着别里科夫,显得身材矮小,拱起的背脊,看上去就像刚被人用一把钳子从家里夹来的。就连我在家里办了个小型的晚会,太太们也要求我一定要邀请别里科夫和瓦连卡同时来参加。总之,所有人都在撮合这两个人,看起来瓦连卡也并不反对大家的好意。因为她在弟弟那儿生活得并不快活,他们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吵架。

  “有一次,又高又壮的科瓦连科顺着大街大踏步地走着,上身穿着一件绣花衬衫,一绺头发从帽子底下钻出来,盖住他的额头。他左手提着一捆书,右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跟在他身后的瓦连卡也拿着书。

  “‘可是你啊,米哈伊里克[米哈伊尔的小名。

  ],你绝没有看过这本书!’她大声地争辩,‘我敢跟你打赌,你根本没有看过!’

  “‘我告诉你,我绝对看过!’科瓦连科叫着,手杖把人行道敲得咚咚直响。

  “‘唉,上帝呀,米哈伊里克!你发脾气有什么用?你要知道,我们谈的可是原则问题。’

  “‘我说看过就是看过嘛!’科瓦连科大嚷道,声音更加响亮了。

  “他们姐弟俩就是这样,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会一个劲儿地争吵。瓦连卡已经厌烦了这样的生活,急切地盼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况且,她的年龄也不小了,已经没有挑来挑去的资本,她认为现在跟什么样的人结婚都无所谓,即使是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她也能将就,因此,瓦连卡对别里科夫表现出无比的热情。而别里科夫?他也常借机去拜访科瓦连科,但是,跟他常来拜访我们一样:走到就坐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沉默着。瓦连卡给他唱《风在吹》,或者用她那双黑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他,再不然就突然扬声大笑:‘哈哈哈!’

  “在恋爱方面,尤其是婚姻方面,外人的怂恿有时会起到关键作用。所有人,包括他的同事们以及同事们的太太,都开始向别里科夫游说:你到了应该结婚的时候,你的生活已没有别的缺憾,只差结婚了。我们趁机向他道喜,还一本正经地列出各种俗套,比如‘婚姻是终身大事’。况且,瓦连卡长得也挺漂亮,还很招人喜爱,她还是五等文官的女儿,家里拥有自己的田庄,尤为重要的是,她还是头一个待你这么诚恳而亲热的女人。

  “于是他被大家说得昏了头,认为自己真的该结婚了。”

  “哦,到了这种地步,他的套鞋和雨伞就应该拿掉了吧?”伊万•伊万内奇好奇地问。

  “您仔细想一想这种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吗?这是根本办不到的。虽然他的桌子上放着瓦连卡的照片,还不断地和我谈瓦连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他也常常到科瓦连科的家里,可是他的生活方式一点儿也没有改变。甚至还有些相反,他决定结婚之后,却像害了一场病,变得更瘦更白,好像比以前缩得更深了。

  “‘我倒是喜欢瓦连卡。’他无可奈何地苦笑说,‘人人都应该结婚,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您应该清楚,这件事发生得有点儿突然……我总得好好考虑考虑吧。’‘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啊?’我说,‘结完婚,什么事都顺理成章了。’

  “‘那可不行,毕竟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我总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吧……万一以后再闹出什么乱子,那怎么收拾啊?况且我现在就有些六神不安,夜里老是失眠。我给你说实话,我感觉瓦连卡和她弟弟都是思想古怪的人,他们相处的方式都是古怪的,这你也知道。瓦连卡的性格又很活泼,结婚倒是不怕,就怕结婚后惹出什么麻烦来。’

  “于是,别里科夫一个劲儿地拖着,也没有求婚的迹象,他的这种做法让校长太太和其他的太太都不耐烦了。别里科夫一直在估量将来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义务和责任,同时他又几乎天天跟瓦连卡出去散步,可能这就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吧。

  “别里科夫常和我谈起家庭生活中的事,如果不是出现了一场KolossalischeScandal[德语,意思为荒唐的。

  ]的闹剧,他大概已经求婚了,从而也就促成一桩不必要、愚蠢的婚事。他也会像我们这儿的其他人一样,因为闲得无聊、无事可做而结婚,这里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先例。

  “在这里我应该补充一下: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科瓦连科就从骨子里痛恨他,无法接受他。‘我真不明白,’他常常耸着肩膀对我们说,‘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和这个喜欢告密的家伙相处下去,看见他那副嘴脸就觉得恶心。唉!诸位先生,我真可怜你们啊,你们怎么能生活在这种环境下?这里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简直糟透了!你们仔细看一看,你们还能称得上教师吗?这里还能被称为学府吗?你们简直就是官僚,而这里也就可以被称为城市警察局,到处迷漫着警察岗亭中的那种酸臭气味。诸位老兄,我是不能长期待在这里的,否则我会发疯,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回到我的田庄,我会在小河里捉虾,还可以教乌克兰的小孩子读书。我一定要走,而你们呢,最好还是跟你们的犹大待在一起,和他一起遭了瘟才好!’

  “有时候他也会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有时候他还会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尖细的嗓音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我这里吗?他也没什么事啊?只是在这里呆呆地坐着。’他甚至还给别里科夫起了一个叫‘蜘蛛’的外号。

  “当然,我们绝口不谈他姐姐瓦连卡想嫁给‘蜘蛛’的事儿。有一次,校长太太曾暗示他,说他的姐姐如果能嫁给像别里科夫这样一位稳重的、为大家所尊敬的人,倒是一件不错的事。听了这话的科瓦连科皱起眉头,嘟哝着说:‘这和我有关系吗?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哪怕她跟毒蛇结婚,那也是她的自由。’

  “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有一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有关别里科夫和瓦连卡的漫画,画中的别里科夫打着雨伞,卷起裤腿,穿着套鞋,挽着瓦连卡走路,画面的下方缀着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这位画家画得像极了,那神态、动作,而且他一定画了不止一个晚上,因为所有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老师们、宗教学校的老师们、衙门里的当官儿,都收到一份这样的画。当然,别里科夫和其他人一样,也收到了一份这样的漫画,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堪。

  “五月一日,正好是星期日,学校规定当天在校园集合,一起步行到城郊的一个小树林郊游。我和别里科夫一起走出楼房门,当时他的脸色发青,像乌云一样阴沉。他的嘴唇发抖,恶狠狠地说:‘天下竟然有这么歹毒的人!’

  “我有些可怜他,一直陪他走。您猜怎么着,突然,骑着自行车的科瓦连科过来了,他的身后是也骑着自行车的瓦连卡,她有些累,脸蛋红红的,却充满了快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两位好啊,我们先走一步啦!’她嚷道,‘天气真好啊!简直好得要命!’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没有了踪影。这时别里科夫,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瞧我……停了好长时间,他才问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难道中学教师和女人也能骑自行车吗?这成何体统?’

  “‘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我说,‘骑自行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啊!’

  “‘这怎么能行?’他对我平静的心态感觉很惊讶,大叫起来,‘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他对我所说的话大为惊讶,不愿再和我走下去,独自一人回家了。

  “第二天,别里科夫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老是搓着手,还有些哆嗦,他的脸色说明他极为不舒服,不到放学时间就走了,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早退!回去后,连午饭也没有吃。虽然当时已经夏天了,天气也非常暖和,可是他依然穿着很厚的衣服。傍晚时分,他慢腾腾地来到科瓦连科的家,当时瓦连卡不在,他只见到科瓦连科。

  “‘请坐吧!’科瓦连科的脸上带着一副睡意,他皱着眉头冷冷地说。这时的科瓦连科刚刚醒来,他习惯在饭后打个盹儿,情绪并不好。

  “别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大约十分钟,才开口说:‘我现在的心情很沉重,很沉重哪。我到你这儿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送给了我一张漫画,漫画里的人物是我与一个跟你和我关系密切的人,漫画十分可笑。但是我要向你保证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为什么让他这样讥诮呢?我一向认为我在各方面的举动都称得上正人君子。’

  “科瓦连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看到科瓦连科不说话,别里科夫就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谈一谈,毕竟你才刚开始工作,而我已经教书多年。作为一名比你年纪大的同事,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你提出这个忠告:你作为一名青年教育工作者,骑自行车这件事是完全不成体统的。’

  “‘这怎么见得?愿听高见!’科瓦连科用男低音问道。

  “‘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种事情还用我解释吗?难道你觉得你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吗?要是连教师都骑自行车,那你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难道让他们头朝下,拿大顶走路吗?既然政府还没有发出允许做这种事的通告,那我们就做不得。昨天你们姐弟俩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看见你的姐姐,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姑娘竟然在大街上骑自行车,这简直太可怕了!’

  “‘说实在的,别里科夫,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做呢?’

  “‘忠告正是我所要做的,米哈伊尔•萨维奇,你还年轻,将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的一举一动都得十分小心,你不该马马虎虎生活。你以前就穿着绣花衬衫出门,还经常拿着些书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现在又骑自行车,这一切都是不合传统的。你和你姐姐骑自行车的事总有一天会传到校长甚至督学的耳朵里的……这样你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姐姐和我骑自行车,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这又关其他人什么事?’科瓦连科满脸通红地说,‘谁管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谁滚蛋!’

  “听到这里,别里科夫的脸色苍白,然后他站起身说:‘如果你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但是,我请你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永远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因为你应当尊敬当局才对。’

  “‘难道我不尊敬当局了吗?难道我说当局的什么坏话了吗?’科瓦连科接连逼问,‘请您躲开我,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也不喜欢告密的人,更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先生讲话。’

  “别里科夫一阵心慌意乱,他匆忙穿上大衣,脸上一副惊骇的表情,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他已经走出前堂,来到楼梯口,又转过身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只是得先跟你声明:也许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话,所以为了避免别人误解我们的谈话,以致闹出什么乱子,我必须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向校长先生报告……我要解释一下,我必须这样去做。’

  “‘什么,你还要向校长报告?那你就去吧,报告去吧!’

  “科瓦连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推,别里科夫滚下了楼,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虽然楼梯又高又陡,不过滚到楼下的别里科夫丝毫没有损伤。他站起身来,摸摸鼻子上的眼镜,看它碎了没有。可是,在他滚下楼的时候,正好瓦连卡回来了,她还带着两位太太。站在楼下的她们呆呆地瞧着这一幕。这简直太可怕了,对别里科夫而言,他宁愿自己摔断了脖子,或者是摔断了两条腿,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惨相,更不愿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这样一来,全城的人一定都会听说这件事,还可能会传到校长的耳朵里,传到督学的耳朵里,哎呀,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别人可能又会画一张漫画,到头来自己就只能奉命辞职了……

  “好不容易别里科夫才站起来,这时瓦连卡才认出他。瓦连卡瞧他那揉皱的大衣、套鞋,还有他滑稽的脸,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于是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回响在整个房子里:‘哈哈哈!’

  “这一串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大笑声从此结束了一切。结束了别里科夫和瓦连卡的婚事,更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他没有看见瓦连卡做什么,也没有听见瓦连卡说什么,径直回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撤去了桌子上瓦连卡的照片,然后躺在床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大约三天后,阿法纳西来对我说他的主人不大对头,是否要派人去请医生。我来到别里科夫的房间,他正躺在帐子里,身上盖着被子,一句话也不说。在我的逼问下,他也只是回答一声‘是’或者‘不’,然后就一声不响了。阿法纳西满脸愁容地在他的旁边走来走去,深深叹出来的气就像酒馆里冒出的白酒气味。

  “一个月后,别里科夫离开了人世。我们都参加了他的送葬仪式,两个中学和宗教学校的教师也都去了。这时候的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温和、安详,甚至也还有一丝喜悦,好像暗自庆幸终于被装进一个套子里,再也不必出来了。真的,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老天爷仿佛不愿他离去,出殡那天,天空一片阴沉,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大家都穿上了套鞋,打着雨伞。瓦连卡也来送葬了,棺材下到墓穴的时候,她还痛哭了好大一阵。由此我发现乌克兰的女人不是笑就是哭,不哭不笑的时候是没有的。

  “说句实在话,埋葬别里科夫这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当我们从墓园回来,大家都露出忧郁谦虚的表情,其实大家的内心是快活的。就像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碰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就会到花园里去跑上一两个钟头。这就是自由的时刻!啊,自由啊,自由!

  “从墓园回来后,我们的心情好极了。可是,一个礼拜还没过完,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和先前一样无聊、杂乱、严峻,局面并没有一点儿好转。虽然别里科夫被我们埋葬了,可是,像他这样活在套中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人呢!”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伊万•伊万内奇说着点上了自己的烟斗。

  “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呢!”布尔金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头顶已经全秃、又矮又胖的中学教师走出堆房,他留着一把黑胡子,几乎和腰一样齐,跟他一块出来的还有两条狗。布尔金抬起头,由衷地赞美道:“多美的月色,多美的月色啊!”

  已经是午夜了,右边的村子有一条长街,它远远地延伸出去,大约有五俄里长。一切事物都已经沉浸在深沉而静寂的梦乡里,没有丝毫动静,大自然怎么能这么静呢?月夜中宽阔的街道、茅屋、干草垛和杨柳,都让人感觉一片恬静。这时的村子被夜色包得严严实实,没有了劳动、没有了烦恼和忧愁,只是安心的休息,这让大地显得那么温和、那么美丽,一切坏人坏事都消失了,一切都让人满意。左边村子的尽头便是田野,田野好像要一直伸展到天边,这片田野被朦胧的月光笼罩着。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伊万•伊万内奇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住在空气污浊的城市里,交通十分拥挤,拼凑些无聊的文章,难道这一切不就像套子一样吗?我们的一生都消磨在懒汉、无所事事的蠢女人和爱打官司的人身上,说着各种各样言不由衷的话,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在套子中吗?嗯,如果您还乐意听,那我就再给您讲一个很有意义的故事。”

  “不要讲啦,时间不早了,也该睡觉了,”布尔金说,“还是留到明天再讲吧。”

  两个人走进堆房,盖好被子,睡在干草上。他俩刚要睡着时,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好像有人在堆房附近来回徘徊,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过了一分钟,又是一阵吧嗒,吧嗒……村里的狗大叫起来。布尔金说:“这肯定是玛芙拉。”

  脚步声渐渐远了,最后听不见了。

  “你看这个世道,人们睁着眼睛做假,支棱着耳朵说假话,”伊万•伊万内奇翻了个身说,“如果你大度地包容了他们的虚伪,他们就会骂你傻瓜。你忍受委屈和侮辱,却不敢公开说正直的话,还不得不微笑着敷衍着别人,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住一个角落、做个不值钱的小官儿罢了。不行,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算了吧,您,您还是别乱扯了,伊万•伊万内奇,”布尔金说,“还是让我们早点儿睡吧!”十分钟后,布尔金已经睡着了,可是伊万•伊万内奇还在不停地翻身、叹气,后来他干脆起来走出堆房,坐在门边,吸起了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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